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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年福:釋“易日”
在 2010/3/1 12:57:35 发布

 

釋“易日”

——兼與吳國升先生商榷

 

陳年福

浙江師範大學人文學院

 

甲骨文天象詞“易日”之義,舊釋頗夥,有“晹日”、“賜日(賜出太陽)”、“ 更日”等說,筆者認爲當以孫海波“變天”說解之,幷撰《甲骨文“易日”爲“變天”說補正》一文以證成之[1],吳國升則持嚴一萍“日出”說解(下或稱嚴說),撰《甲骨文“易日”解》[2]堅固其說(以下簡稱吳文)。吳文五辯“變天”說之非,三論“日出”(即所謂“出日頭”、“出太陽”)說之是,雄辯有力,初讀之下,很令人信服。但細核全部甲骨文“易日”辭例後,我們以爲“變天”說尚不足以動搖,特以此文反辯“日出”說,幷對“變天”說再次補證。

(一)

吳文一辯:以下辭例用“變天”說解釋不通。 所舉辭例如

1.      [囗囗]宾贞:翌乙亥不雨,易日?(914正)

2.      []未卜,争贞:翌甲申易日?之夕,月有食。甲不雨。翌甲申不其雨。(合11483正)

3.      己未卜,殻:翌庚申不其易日?

贞:翌庚申我伐,易日?庚申明雾,王來途首雨。(合6037正)

4.      :翌庚子,不其易日?

[贞翌]庚子易日?王占曰:启,勿易。之夕雨,庚子启。(丙477〈合13283〉+乙4169

5.      甲子卜,乙丑易日?

甲子卜,乙丑不启?

甲子卜,乙丑不启?(屯2352

按,以上辭例(序號爲本文另編,其他照錄。下文同)的釋文有一些問題。其中前四例爲吳文所舉嚴說辭例,例1之辭位於龜版之左甲橋,其右甲橋 適殘。依卜辭辭式,此辭爲對貞之辭,一般可以補出其右甲橋的原貞之辭“翌乙亥(其)雨”。此例“易日”應爲驗辭,當引作:“翌乙亥不雨?易日。”(理由見下文)2“翌甲申不其雨”爲“翌甲申不其易日”之誤,且爲對貞,依例當另起一行,標點當改爲問號。例3驗辭後一句吳引例奪一“小”字,應作“王來途首雨小”,嚴文不奪。其中“己未卜殻”,嚴文特意注明是同片反面之辭,但漏引其重要的相關占辭:“[]曰:‘易日。其明雨,不其夕。[]小。’”例5爲吳文所自舉,但尚漏引一條相關卜辭:“癸亥卜,甲子啓?”

吳文舉嚴說上揭四例,幷同意其以爲“易日”與“雨”、“不雨”同貞,故“卜之日必爲陰天”的說法,幷據此而補充例(5)試圖進一步證明:“如‘易日’爲‘變天’,在卜之日本來說是陰、雨天的情況下,卻再卜來之日是否‘變天’,就講不通。”然而上舉五個辭例皆不能證明這一觀點。以下逐例加以分析。

從對貞的角度來看,例1“易日”祇能分析爲驗辭。“翌乙亥不雨”與可以補出的原貞“翌乙亥(其)雨” 本非事實,而且正是需要卜問的問題。倘若“易日”也是貞辭,用“日出”說表面上可以解釋通“翌乙亥不雨,易日?”(即相當於問:“未來乙亥這一天假如不下雨,會出太陽嗎?”)但這樣理解顯然是不對的,因爲這樣一來,其補出的原貞之辭就有兩種可能一爲“翌乙亥(其)雨,易日?”二爲“翌乙亥(其)雨,不(其)易日?”依“日出”說,第一種自相矛盾,第二種叠床架屋,皆不辭。可見此例“易日”不可能是貞辭[3]。嚴說以此作爲“易日”與“雨”、“不雨”同貞之例,顯然不妥。當然此例也看不出所卜之日必爲陰、雨天。

2誤釋對貞辭“翌甲申不其易日”爲“翌甲申不其雨”,而誤爲“易日”與“雨”、“不雨”同貞之例。據張玉金:“驗辭是事後的追記,驗辭中的‘之’指示占卜的那一天,表示遠指。”[4]此例驗辭的前一句“之夕月有食”正說明占卜之日癸未的晚上出現了月食,祇能是晴天。以此例作爲占卜之日爲陰、雨天之例其實大謬。後一句“甲霧不雨”之“霧”字,或釋爲“陰”[5],暫且不說,就以釋“霧”來理解,霧也是一種變壞了的天氣,與“變天”說幷不矛盾。

3不僅不能作爲證明“易日”與“雨”、“不雨”同卜或占卜之日爲陰、雨天之辭例,而且相反,恰恰說明“易日”不能解爲“日出”,而祇能解爲“變天”。因爲上揭所漏引之同片占辭作:“[]占曰:‘易日。其明雨,不其夕。[]小。’”這是最爲可靠的證據。占辭爲王察看卜兆之後的决斷,常爲擬測之辭,故多用表示推測語氣的副詞“其”。“易日”與“其明雨,不其夕,[]小”祇能分析爲商王一人的决斷,因爲如果將後者看成是驗辭,則不可能用表示推測的語氣副詞“其”,而且此條卜辭本身已有驗辭。這條占辭的意思用“變天”說可解釋爲:王占斷說:“會變天。庚申這一天大概在天明時會下雨,晚上大概不會下雨了。下的雨可能會小些。”而且其驗辭“庚申明霧,王來途首雨小”(相當於說“庚申天明時有霧,在王回來走在路上時下了小雨”[6])也證明王的占斷是對的。這裏占辭與驗辭的對應,也說明“變天”說對占辭的分析是正確的。如果釋以“日出”說,占辭就自相矛盾了,因爲商王不可能在首先决斷爲“會出太陽 ”之後又說“大概會下雨”這樣的矛盾之辭。此例同樣也看不出占卜之日必爲陰、雨天。

吳文所引,例4爲嚴說以爲“易日”與“雨”、“不雨”同貞的最明顯的一例。吳文分析此例說:“既有王占曰‘啓’,卜之日庚子亦必是陰天或雨天。”今按,這句話有二個問題:第一,占卜之日非“庚子”,“庚子”乃所占卜之日。第二,雖然其驗辭“之夕雨,庚子啓”說明占卜之日的晚上下雨了[7],但所占卜之日庚子卻是“啓”(晴天)。這裏要說的是,雖然可以肯定占卜之日的晚上下雨了,但也不好說那日就是陰天或雨天。因爲占卜是在白天,白天還是好天,故能占卜庚子是否會變天。此例貞辭、占辭與驗辭,用“變天”說解之,同樣了無滯礙:貞辭對貞,問庚子是否會變天;占辭决斷,認爲庚子天晴,不會變;驗辭與占辭相符,雖然在占卜之日的晚上下了雨,但庚子天晴。書刻驗辭的卜官特意附記上“之夕雨”,顯然有襯托王的占斷非常準確之意。然而若用“日出”說解之,貞辭與占辭、貞辭與驗辭之間則有扞格難通之處。試分析之:貞辭問庚子是否會出太陽,占辭的决斷是會天晴,不出太陽,而驗辭卻是占卜的晚上下雨了,庚子天晴。按理說,倘若貞問的是庚子是否會出太陽,則驗辭就不需要附記占卜之日的晚上下雨了這件事,而應爲“庚子不易日,啓”之類的表述纔相符。

依吳文所說,例5是更加典型的占卜之日爲陰、雨天而占卜“易日”的辭例。吳文說:“此處既卜隨後一日乙丑‘啓不啓’,可證卜之日甲子必是陰天或雨天。”今按,此說似無從談起。而且事實可能恰好相反,占卜之日甲子實爲晴天。據同版卜辭“癸亥卜,甲子啓”可知,這是一組連續占卜天氣之辭。癸亥卜問第二天甲子會天晴嗎?說明癸亥爲陰、雨天的可能性要大一些。接甲子三次占卜乙丑的天氣,但問的是乙丑會“易日”嗎?乙丑會“不啓”(不天晴)嗎?從後一卜問推斷,則甲子這一天本來是好天氣(“啓”)的可能性要大一些。因爲按常理,在天氣好的情況纔會擔心接下來天氣會不好,而在天氣不好的情況下又會希望天氣好起來。當然在天氣好時也會希望接下來還是好天氣,在壞天氣時會擔心接下來還是壞天氣,但據居安思危、居危思安的一般人類心理來推斷,則前者的可能性大些。反過來說,若甲子之日必是陰、雨天,依“易日”爲“日出”說解之,則當卜問“乙丑啓”而非“乙丑不啓”纔是,因爲祇有“ 啓”纔能與“易日”相當。且依卜辭例 ,“易日”的對貞辭爲“不易日”,故“乙丑易日”與“乙丑不啓”幷不構成對貞[8]。因此 ,唯一的可能是 ,“易日”與“不啓”意思相近,“變天”說恰恰能够解釋,“乙丑易日”與“乙丑不啓”實際上可視爲重貞。再如:

6.      壬寅卜𡧊翌癸卯易日?允易日。/

癸卯卜𡧊翌甲辰啓?允啓。/

甲辰卜𡧊翌乙巳不其啓?/

[]巳卜𡧊翌丙午不其啓?/

[丙午卜𡧊]翌丁未□其啓?(《甲骨綴合續集》489

上揭始爲胡厚宣所綴摹[9],其綴合稍有差訛 ,後來蔡哲茂據H13074甲、乙照片纔正確綴合[10]。這是一組連續五天每天占卜下一天天氣之辭,其中後一辭適殘,“其”字前很可能殘一“不”字。從中可以看出:壬寅占卜第二天癸卯是否會變天,癸卯日真的變天了,故在這一天占卜第二天甲辰是否會天晴;甲辰日真的天晴了,故在這一天又占卜第二天乙巳是否會不再天晴;接下來沒有了驗辭,但大體可以推斷:乙巳日可能是天晴了,故在這一天又占卜第二天丙午是否會不天晴;丙午可能又是天晴 ,故又占卜第二天丁未是否會不天晴。若依“出日”說解釋,則癸卯日出太陽了,又問第二天是否天晴,總讓人覺得有些不合情理(依常理應卜問“易日”)。雖然筆者的分析得出了與吳文相反的結論,但以上對占卜之日天氣情況的判斷,也祇能是一種推測。吳文以例5作爲卜之日必是陰天或雨天之例不足采信。

綜上可知,以上吳文所舉以爲“變天”說講不通之五個辭例皆非事實,恰恰相反,倒是爲“日出”說所不能讀通之例。

(二)

吳文二辯:“卜辭中有卜多日以後的某一天是否‘易日’之例。……在前一天的天氣狀況尚是個未知數的情況下,而占卜其後一天是否變天,便沒有意義。倘使前一天是陰雨天呢?便又回到了前一個問題,即本來就是陰雨天,那又怎麽個變天法呢?從甲骨文材料來看,當時先民已有一定的天文氣象知識和經驗,當不會做那種無根無柢的占測。”

按,卜辭是有卜多日以後的某一天是否“易日”之例,但幷非如吳文所說的一樣,是“在前一天的天氣狀況尚是個未知數的情況下,而占卜其後一天是否變天,便沒有意義”。“變天”說雖然意味着從好的天氣(天晴)變爲不好的天氣(雨、雪、風、雹、霧等),但這個變化了的不好天氣實際上也是一 種天氣狀況。道理很簡單,商人占卜天氣,如同我們現在的天氣預報一樣,可以是短期預報,也可以有長期預報,還可以對未來的某個具體日期的天氣狀況進行預測。對於天氣,自古至今,人們關注的也恰是其變化,更多的恐怕是對壞天氣的擔心。況且所謂“變天”其實幷非相對於前一天而言,而是相對於占卜之日來說的,正如同我們現在也會說“下個星期六天氣會變嗎”一樣,這裏“會變 ”是相對於說話的那一天而非其前一天星期五而言。吳文找了一個幷不存在的前提“倘使前一天是陰雨天”,其詰難“怎麽個變天法”也就不再成立。吳文二辯不能成立。

吳文三辯:驗辭是事後應驗情況的記載。大多數“易日”卜辭的驗辭也爲“易日”與否。“按道理,驗辭記載的是已經明確的事實,它應當爲某類具體的天氣狀況,即是否陰晴雨雪等,卜辭中有關天氣的驗辭大多如此。作爲驗辭,‘允易日’也應該是指某類具體明確的天氣狀況。而‘變天’所指含混不定,先民會用它作驗辭嗎?”

按,上面回答其二辯時已說明商人占卜“易日”(變天),實際上也是對某個具體日期是否有不好的天氣狀況進行預測。占卜“易日”的驗辭也是“易日”,一方面說明了預測的準確性,另一方面也說明了商人具有與現代人一樣的天氣認識:即存在着一種與好天氣(天晴)相對的壞天氣(雨雪風雹霧等)。若現在有人說:“天氣預報真准!今天我們這裏真的變天了。”誰還會說這裏“變天”所指含混不定?

其實,從貞辭與驗辭的關係來看,“出日”說反而講不通。例如:

7.      …庚寅易日?有大雨。/

不易日?(Y1850H40892重)

8.      卜爭,翌壬寅易日?壬寅霧。(H13445

9.      丙…貞:翌庚□易日?庚□霧。(H13231

上揭三例貞辭問是否“易日”,驗辭爲“雨”、“霧”(或釋爲“陰”)[11]按“出日”說,顯然是有問題的。其實,貞辭與驗辭相當於一問一答,按常理,若問的是是否出太陽,則回答也該一樣,但上舉三例卻是答非所問。按“變天”說,其驗辭不論是回答“(允)易日/不易日”還是回答“雨”、“霧”等不好的天氣,其貞問與驗答都是一致的。

吳文四辯:從“易日”與其它詞語連言的情況說明“變天”說講不通。吳文主要舉有以下四例:

10.  []辰卜,乙巳易日。不易日,雨。(合34015) ——引按,依吳文例,第一個“易日”後當標問號。

11.  癸未卜,雨,不易日?(21005

12.  甲申卜旅:今日至于丁亥易日,不雨?在五月。(22915

13.  …卜出…丁酉易日,不雨?八月。(24930

吳文辯道:“如果‘易日’爲‘變天’,便可‘易日,雨’連言,但卜辭中不見此類辭例。相反,如上舉三例(引按,即上揭後三例),祇有‘不易日’ 與‘雨’,‘不雨’與‘易日’連言的情況。這表明‘雨’與‘易日’在詞義上是相對的。再如例(17)(引按 ,即上揭前一例),這是一個很明確的例子,裘錫圭研究指出,‘不易日,雨’是驗辭。如依‘變天’說 ,‘不易日,雨’就前後矛盾,根本講不通。”

按,暫依吳的推斷,如果“易日”義爲“變天”,便可“易日,雨”連言,那麽若“易日”義爲“出日”,則便可“啓,易日”或“易日,啓”連言,但同樣的是,卜辭也不見此類辭例。相反,卻出現了下列這樣的辭例:

14.  己卯卜,翌庚易日?不雨,不易日,啓。(H12348

上例問號後的爲驗辭,這裏“啓”與“不易日”連用,依吳文的推斷,卻反而表明“啓”與“易日”在詞義上纔是相對的。同樣的推斷出現了相互矛盾的結論,要麽是推斷不合理,要麽是辭例有問題。吳文推斷幷無錯誤,但吳文用以推斷的辭例卻不能成立,因爲與前舉各例一樣,以上所舉四例皆有釋讀上的問題。例10裘先生釋讀有誤,比較H34010等片可知,此例很可能應視爲對貞,似當讀作: “[]辰卜 ,乙巳易日?/不易日?雨。” [12]檢視原拓可知 ,例11釋讀有誤 ,實際上當讀爲:“癸未卜,雨?/不易[]?”例12“易日,不”三字模糊不清,不成字形 ,疑泐痕所誤釋(此片拓自上海博物館,若能檢視實物,自然可知);即使非泐痕,“不雨”也可視爲驗辭,而不必一定視爲“易日,不雨”連用。例13殘辭,實際當讀爲:“…卜,出…丁酉…易日…不雨。八月。”

吳文五辯:甲骨文中有關天氣的卜辭“雨”、“啓”有大量“夕雨”、 “明雨”、“夕啓”、“明啓”的用例,尚未見有一例“夕易日”或“明易日”者。“如果‘易日’爲‘變天’的話,難道早上和整個晚上就不變天了嗎?這顯然不合乎事理。”

按,吳文五辯中,此辯前提基本與事實相符,相對來說較有說服力。然而,祇要仔細分析全部的“易日”卜辭,就會發現這樣一種現象:在全部約586條基本完整的“易日”卜辭中,占卜“今日易日/不易日”的僅 3條。它們是:

15.  壬午卜,王步,今日易日?(H20394,與H33088重)

16.  今日易日?(H20395

17.  今日丁不易日?/

戊不易日?(H34024

由上揭例15可以看出,占卜“今日易日”的原因是因爲當天的“王步”,也即因爲當天商王要外出,故占卜當天是否“易日”。依“日出”說,這必須在早上日出之前就開始占卜了,否則就是當天爲陰雨天。因爲早上太陽出來之後或本身是出太陽的日子,就沒有必要再占卜“日出”了。然而這樣就有了問題:爲什麽占卜當天是否出太陽的卜辭會這麽少?比較下表:

易日/不易日

(586)

啓/不啓

(536)

雨/不雨

(6578)

今日

()

今日()

()

今日()

()

3

250

106

113

1263

570

0.005%

42.7%

19.8%

21.1%

19.2%

8.7%

以上爲剔殘辭後“易日”、“啓”、“雨”三類天氣卜辭在占卜當日與未來天氣的條次數及其與總條次數比例的統計。分析上表可以發現:第一,占卜“今日(夕)”的天氣,“啓”類與“ 雨”類的比例基本相同。若“易日”爲“出日”(出太陽),則占卜“今日”的比例應當與“啓”類大致相同,因爲按照常理,在占卜當天爲陰雨天氣,又需要進行某種行爲時,占卜當天是否會出太陽應當與占卜 當天是否會天晴是一樣的,甚至在特別需要時(如在夏天),還會在“啓”(依吳文,係天晴,但不包括出太陽)的情況下,占卜是否會“易日”。上表數字說明,商人基本上不占卜當日是否會“易日”,也不見在“啓”的情況下占卜“易日”。這祇能說明,以“出日”說解釋“易日”是不正確的。第二,“易日”類出現於占卜“翌(來)日”的比例遠高於“啓”類與“雨”類,說明其主要用於占卜未來的天氣狀況。而“變天”說,恰能比較圓滿地解釋這些。因爲占卜之時的天氣是好還是壞是已知的,所以一般來說用不着再占卜當天(包括晚上)是否還會變天(當然如果特別需要時也會占卜)。但“啓”、“雨”類不同:在占卜當天是陰雨天的情況下,若又需要進行某種必須在好天氣下纔能舉行的行爲,顯然就會占卜當天是否會“啓/不啓”(天晴,包括出太陽);同理,在當天需要下雨或不需要下雨時也會占卜“雨/不雨”。是否會變天是一種未知的未來的天氣狀況,因此有大量的占卜未來“易日 ”的卜辭。當然,對貞辭來說,一般也不必要或難以預測在未來一天的某一時刻發生變天;對驗辭來說,也不好確定是在哪一具體時刻發生了變天,故不見吳文所辯的所謂“明易日”類卜辭。

總之,吳文五辯皆不能成立。

(三)

吳文五辯之後,對以上列舉的所謂問題辭例用“出日”說勉强進行了解釋。實際上,除了少數幾例吳文釋讀錯了的卜辭,大部分辭例祇能用“變天”說解釋或用“變天”說解釋要更加順暢。由於上文已經反辯,這裏就不再重複了。吳文最後從語言文字層面、卜辭所記載的活動內容與天氣現象的描述系統三個方面 對“日出 ”說進一步論證,筆者認爲此“三論”也有不少問題。

吳文一論認爲:從語言文字層面來說,“易日”釋爲“ 日出”,是可以講通的。其理由是:在甲骨文中,“易”主要用爲賜予義。有爭議的“王疾齒,無易”(H13643)和“王疾齒,隹易”(H10349)兩條卜辭中的“易”作何解未有定論。在金文中,“ 易”有賞賜、受賜、祈求、容易四種意義,以前學界把具有“變易”義的中山王壺銘文“”看成爲“易”的繁文,但張振林指出它是一個不同於“易”的獨立的字。在甲、金文中,還沒有發現“易”有變易義的可靠證據。至於“日”,在甲、金文中也沒有表示天氣的用法。因此,“易日”即“賜日”,相當於賜給太陽、給出太陽。卜辭中有“(帝)令雨”、“(帝)令風”、“(帝)令雷”,以下二例相當於“(帝)令易日”:

18.  []乙亥令易[]

贞不其易日。(合8933)——引按,依吳文,“贞”後當有冒號,“易日”後當有問號,下例同。核察原片,前一辭當作:“貞:[] 乙亥令…易日?”

19.  ……令易日。(21099

按,有爭議的兩條“疾齒”卜辭之“易”義未有定論,幷不能否定“易日”之“易”可解釋爲“變易”義。張振林說金文“”非“易”字繁文[13],也僅是一家之言。筆者以爲,學界一般將 “”看作“易”的繁文幷非不可以。從造字上來分析,這個繁文實際上是記錄“易”一詞變易義的專字,即在“易”字的基礎上加上一倒“易”,用一正一反的構形(如同“化”字)來表現相互變化的意義。相反,認爲“易”在甲、金文中尚無“變易”義,那麽後來“易”的變易義來源就成了問題,從語言文字層面上反而站不住

從字面上解釋“易日”義爲“賜給太陽”是可以的,但吳文所舉例證卻仍然靠不住。經查,上舉例18“令”後已殘,當有缺文,《合集釋文》釋爲“貞:[]乙亥令……易[]”不誤。例19釋“易日”前一字(下部已殘,下文以A代替)爲“令”也不是沒有問題。此例尚未引全,引全後及同版相關辭見下:

乙未卜,乎人先盡人,今夕?/

乙未卜,乎人先盡人,易日?/

…丑卜,盡(黃),A易日?

比較前二辭 ,《合集釋文》釋A爲“今夕”很可能纔是正確的,因“今”字下一畫,也有可能是漏刻所致,如H16607“今夕”之“今”也無字下一畫。若釋A爲“令”,上辭反不能讀通,故知非是。遍查全部卜辭後可知,卜辭中幷無可以理解爲“(帝)令易日”類辭例。

說甲金文“日”不見有表示天氣的用法,這是在肯定甲骨文 “易日”之“日”不表示天氣之後的結論,顯然不妥。

吳文二論以爲:從卜辭所記載的活動內容來看,“易日”亦以釋“日出 ”最爲合適。主要證據是:卜辭占卜“易日”多與具體活動有關。從事活動,除夏季需要避暑防曬外,其餘季節最理想的天氣狀況,就是出太陽。在黃河中下游,除乾旱盼求下雨,夏季有避暑要求外,出太陽纔是好天氣,寒冷的冬天尤其盼望出太陽。故是否會太陽,自然是人們對天氣現象關注的重心。“易日”卜辭條數僅次於“雨”卜辭,其數量之多,就是一種反映。

卜辭占卜“易日”多與具體活動有關,與“變天”說幷不矛盾。說最理想的天氣是出太陽得排除酷暑,若說最理想的天氣是“啓”(天晴,包括出太陽)就可以不用排除夏季了。經查,“易日”卜辭附記月份的情況如下:一月(2次;H13161等)、二月(1次;H34011)、三月(2次;H9814等)、五月(1次;H19824)、六月(5次;H12592等)、八月(7次;H7369等)、十月(8次;H13198等)、十一月(6次;H13160等)、十二月(1次;H13164等)。卜辭所反映出來的商代月建雖無定說,但從卜辭占卜“雪”祇見於一月、二月、三月、十月、十二月來看,最起碼六月至八月這三個月應該不屬於冬天,而每個季節皆有“易日”貞卜,尤其是在不屬於冬天的六月、八月多占卜“易日”。這一情況於“出日”說恐怕也難以自圓其說。

而且,從具體活動來看,好天氣下的行動應該更不受阻礙。若“易日” 義爲出太陽,則下列卜辭反而講不通。例如:

20.  庚午貞:辛未敦召方,易日?允易日,弗及召方。(H33028

此辭未記月,但有關征伐召方的同內容卜辭附記月份的有“一月” (H33019)、“四月”(T1049)、“五月”(T81)、“九月”(H33025),假若上例所說敦擊召方的行爲發生在這四個月份中的任意一個月,據上文的推斷,恐怕皆不能說是酷暑季節。此揭驗辭說:果然“易日”,未能追擊到召方。依“出日”說,則是在好的天氣下行動反而受阻,這顯然有悖於常理。

   因此,卜辭大量的“易日”占卜,反映的恐怕不是對是否出太陽的關注,而是對天氣變化的關注,或者說是對壞天氣的關注。

吳文三論以爲:從對天氣現象的描述系統來看,“易日 ”與“出太陽”相當。其證據是:湖南農村對天氣的描述有“晴天”、“日頭天”的幷列。甲骨文“啓”相當於湖南話中的“ 晴”、“易日”相當於“出日頭”。

以今天某一地區的天氣描述系統來對三千多年前甲骨文的天氣描述系統,是否妥當暫且不說。筆者母語屬於客家方言,客家話也有“天晴”、“出日頭”的類似說法,但兩者是包容關係,即“天晴”包括“出日頭”在內。若甲骨文“啓”即“晴”,“易日”即“出日頭”,那麽必然會有“啓,易日/不易日”或“不易日,啓”之類的連言辭例,但實際上不見有類似的卜辭例。相反,下面這個辭例倒是說明了另外一種情況。

21.  []明雨。伐[]雨,伐亦[]𢻫卯,鳥(倏)大啓,昜。(H11499正)

上揭爲一次占卜祭祀後的驗辭。大意是說,在舉行酒祭中天明時下雨,伐祭時一直在下雨,當進行到具體的用牲法“𢻫”與“卯”時,突然間大天晴,出太陽了。這裏“昜” 即“陽”字初文,用作動詞。而“大啓”與“昜”顯然相關甚至是同義的,“大啓,昜”相當於說“天大開(或大天晴),出太陽”。也就是說卜辭相當於今天出太陽的詞語是“昜”。但“啓”與“大啓”除義爲天開(天晴)外,也包括出太陽。以下二例可證:

22.  己卯[],□貞:今日啓?王占曰:“其啓,隹其母(毋)大啓。”(H24917

23.  癸丑卜,貞:旬?[甲寅大]食雨[自北],乙卯小食大啓,丙辰中日大雨自南。(H21021

上揭例22占問道 :今天會天晴(包括出太陽)嗎?占辭說今天會“啓” (天晴),但恐怕不會“大啓”(出太陽)。例23爲占旬而附記天氣驗辭的卜辭。這條驗辭記載了自占卜之日接下來三天的天氣情況,皆爲發生在某具體時刻的天氣狀況。“乙卯小食大啓”顯然也是說乙卯小食時出太陽了。若“易日”義爲出太陽,則以上“大啓”、“昜”一詞出現的句子位置也該出現“易日”一詞纔是;卜辭“易日”幷無類似的用法,可見與出太陽無關。

總之,吳文“出日”說三論也不能成立。

 

綜上所述,吳文五辯“變天”說之非,三論“出日”說之是,多有誤釋誤讀卜辭之處或脫離卜辭實際的虛擬推測,所述大多不能成立。我們以爲,甲骨文“易日”爲“變天”說仍然不可動搖。

 

本文引書簡稱:

W:許進雄編《懷特氏等收藏甲骨文集》,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館,1979年。

H:郭沫若主編《甲骨文合集》,北京:中華書局,1977-1983年。

T: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小屯南地甲骨》,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

Y:李學勤、齊文心、艾蘭編《英國所藏甲骨集》,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

 

 



[1] 載《古漢語研究》1995年第2期。

[2] 載《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03年第5期。

[3] 此例筆者以前也曾錯誤地把“易日”看作貞辭,現應改正。

[4] 參見《甲骨文虛詞詞典》321頁。

[5] 參見孫常叙一字形變說》(載《古文字研究第十九輯中華書局1992年)與陳劍殷墟卜辭的分期分類對甲骨文字考釋的重要性》(北京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1年)。

[6] 卜辭“途首”之“首”應釋爲“道”,“途首”即“途道”義爲“ 走路、行路”。參見本書第三章“詞義的變化”一節。

[7] 此例占卜之日很可能即庚子的前一天己亥,因辭殘,尚不能必是。

[8] 其實從兆序也能看出其非對貞。這一組卜辭加上兆序爲:癸亥卜:甲子啓?一/甲子卜:乙丑易日?二/甲子卜:乙丑不啓?一 二/甲子卜:乙丑不啓?三

[9] 《蘇德美日所見甲骨集》,四川辭書出版社,1988年,43頁。

[10] 見《甲骨綴合續集》,臺北文津出版社,2004年。

[11] 7“有大雨”視爲貞辭,也通。

[12] 這可能是由兩個問句組成的命辭(即貞辭)形式(參見拙文《卜辭命辭的構成分析》,《浙江師大學報》2000年第5期)。此例也可讀爲:“[]辰卜,乙巳易日不易日?雨。”即將貞辭看成爲不帶句尾語氣詞的正反問句(參見張玉金《論殷墟卜辭命辭的語氣問題》,《古漢語研究》1995年第3期)

[13] 張振林《金文“易”義商兌》,《古文字研究》第二十四輯,中華書局2002年。



本文收稿日期為2010年2月27日

本文發佈日期為2010年3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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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者评论
  • admin 在 2010/3/1 13:10:23 评价道:第1楼

    此文載於陳年福《甲骨文詞義論稿》,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7月:第271-28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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