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中國甲骨學(增訂本)》札記
(首發)
梁鵬飛
近日拜讀王宇信先生《中國甲骨學(增訂本)》[1],認為有幾處值得商榷,筆者不揣簡陋提出幾點問題,求教于方家。
第一、《中國甲骨學(增訂本)》所引用劉鶚《抱殘守缺齋日記》時間當是“壬寅(1902年)”而非“辛丑(1901年)”。
據劉鶚《抱殘守缺齋日記》辛丑(一九〇一年)十月二十八日記載的“今早王端士來,其說亦與趙孚。端士云,文敏計買兩次:第一次二百金,第二次一百餘金。”[2]
劉鶚開始購藏甲骨文,陳夢家據《抱殘守缺齋日記》辛丑(一九〇一年)十月二十日所記“晚點龜甲共千三百件”。[3](筆者按:此說與“劉鶚在一九〇二年就收得一千多片”之說自相矛盾。[4])
這兩則日記均轉引至陳夢家先生《殷虛卜辭綜述》[5]。“陳夢家先生曾根據劉鶚日記和《鐵雲藏龜·自序》,詳細考證劉鶚收藏甲骨的始末”[6],認為劉鶚收藏甲骨始於“辛丑(1901年)十月二十日,點龜骨共1300件”[7],陳夢家先生依據當是1936年《考古社刊》第五期所刊載的《抱殘守缺日記》“辛丑十月二十日巳刻濰縣趙執齋來:攜龜版漢印各一匣,印計七百餘方,龜板頗有大者。晚點龜骨共千三百件,可謂富矣。”[8]胡厚宣先生也曾引用並云,“一九〇一年,劉氏就已經開始蒐集甲骨”[9],蔣逸《劉鶚年譜》亦如此[10]。事實上1936年《考古社刊》第五期轉載這一則日記時冠以“辛丑”有誤,當為“壬寅”,即1902年[11]。距離這一則日記不足十日的十月十一日記述“申刻王裕甫姊弟自上海來,同時牧卷次郎偕內藤虎君來。內藤係《朝日新聞》主筆,人極博雅。”[12]與內藤湖南(1866年-1934年,本名虎次郎,字炳卿,號湖南)大正六年(1917年)一月二十五日大阪朝日新聞社演講“明治三十五年(1902年),朝日新聞派我倒中國去。這次我的旅程北至哈爾濱,南北到了寧波。當時在北京遇見了一個叫劉鐵雲的人。前些年去世的大阪朝日新聞社員牧放浪均(筆者按:與“牧卷次郎”當為同一人,只是譯名有異),和這位劉鐵雲熟識,我就和牧君一起去拜訪他。當時他在几案上擺著些古怪物件,正在製作拓片。問他這是什麼?回答說,是最近河南挖出來的龜甲,上面刻著文字。”[13]兩者相互印證《考古社刊》轉載的日記是“壬寅日記”而非“辛丑日記”。同時也證實劉鶚最早製作甲骨文拓片下限時間不晚於壬寅年十月十一日,即1902年11月10日。
第二、“劉鶚好友羅振玉於一九〇一年在劉家見到所藏甲骨。”[14]事實上應該在1903年。
檢閱《鐵雲先生年譜長編》[15]、《抱殘守缺齋日記》[16]《劉鶚年譜》[17]等資料,由於“在十月之前的日記對甲骨隻字未提。”[18]劉鶚開始接觸和收藏甲骨是否早於壬寅年(1902年)十月初之前?尚缺乏充分證據。胡厚宣先生曾據《殷商貞卜文字考·序》記述“1901年,羅氏始於劉鶚鐵雲處見到甲骨。”[19]《殷商貞卜文字考·序》原文云“(王懿榮)所藏悉歸丹徒劉氏,又翌年始傳至江南予一見,詫為奇寶。慫惥劉君亟拓墨千紙付影印,並為製序。”[20]劉鶚壬寅(1902年)十月初購入王懿榮舊藏甲骨,羅振玉所云“又翌年”就應當是1903年。《鐵雲藏龜·羅序》云“癸卯(1903年)夏拓墨付景印既訖功,爲援據經史綴辭於後,以質海內方聞之士。秋八月上虞羅振玉尗耒員父書于海上寓居之懷新小築。”[21]據此推斷羅振玉始見劉鶚所藏甲骨是在1903年初,並非是1901年。
第三、王懿榮舊藏甲骨數量
《中國甲骨學(增訂本)》三次提及王懿榮收藏甲骨數量不盡一致,“王懿榮在一九〇〇年就已購得一千三百多片”[22];“三次共計一千四五百片”[23]其中包含“王襄、孟定生一至二片”[24];“王懿榮所得 約一千五百片”[25]。陳夢家先生在“王氏家中保留未出售部分,其數不詳”[26]的情況下,“估計王氏收藏甲骨约在1200片左右,最多不超過1500片”[27]。王懿榮殉難後,“其喆嗣翰甫觀察售所藏,清公夙責,龜板最後出,計千餘片,予悉得之”[28];“T,天津新書學院藏品。圖版1-4:共25片,骨24片、甲1片。來自王懿榮舊藏。”[29]據七T1=合9172、七T6=合9517、七T7=合8190、七T19=合588可知這批甲骨現藏天津博物館;民國“三十六年(1947年)夏,懿榮哲嗣崇煥之女公子福莊就余攻史於輔仁大學,既卒業,將赴美深造,以余曾助其行,攜家藏牛胛骨兩片贈余”[30];1961年6月11日上海《文匯報》“著名金石考古家王懿榮後代王福重將一批家藏刻辭甲骨獻給國家”[31]。胡厚宣先生“聞訊後,曾于6月20日親去天津文化局參觀並摹寫這一批甲骨,共計355片,片大字多,十九未見著錄”[32],“這批甲骨于1963年撥交給天津歷史博物館(天津博物館前身之一)”[33]。不知何故,胡厚宣先生《大陸現藏之甲骨文字》記述天津歷史博物館現藏“原王懿榮藏331片,為最早一批”[34];“聞王懿榮另一孫女,即王福重之妹王福莊也收藏有其祖父王懿榮舊藏的甲骨一批,約100片左右。王福莊人在美國,今不知所在”[35];“1990年10月,山東福山王懿榮紀念館聯繫王福重從當時天津歷史博物館又移交2片,經筆者經手移交後,現藏於王懿榮紀念館內。還有王福重妹妹王福莊收藏100片(筆者按:此說與胡厚宣先生記載相符),現收藏於美國”[36]。據以上數據可知,王懿榮舊藏甲骨應該不少於1500片。
第四、一八九九年至一九〇三年期間甲骨分期
《中國甲骨學(增訂本)》云,“一八九九年至一九〇三年期間……包括一八九九年以前出土的龍骨之餘,多為一、二、五期之物。”[37]不確。劉一曼先生《甲骨文書籍提要(增補本)》介紹《鐵雲藏龜》云,“其時代,以第一期為多,第二期次之,第三期極少,沒有第四、五期卜辭”[38]。據筆者不完全統計,《甲骨文合集》[39]收錄《鐵雲藏龜》第三、四、五期各一片[40]。但現藏於上海博物館、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國家博物館的“戩壽堂”舊藏甲骨,第三期110片、第四期123片、第五期6片(筆者按,此數據僅為截止目前粗略統計,今後可能會有所增加)。數據表明,之前各種論著記述劉鶚之前所藏甲骨分期情況是基於《鐵雲藏龜》著錄情況而言。同時表明,劉鶚舊藏在《鐵雲藏龜》印行時“揔計予之所藏約過五千片”[41]之後,所藏甲骨也非止於乙巳(1905年)十月十七日“又買範姓龜骨三百餘片”[42],“按范氏1914年所言:……1903年(癸卯光緒二十九年)出甲骨一千塊,又歸劉鐵雲。”[43]《鐵雲藏龜》是否含蓋這批甲骨,陳夢家先生認為“此5000片或者應計入癸卯(1905年)(筆者按:當是1903年之誤)所出的一批”[44]。筆者認為據《鐵雲藏龜》著錄與“戩壽堂”遞藏的第三、四、五期卜辭所佔比例情況看,至少《鐵雲藏龜》沒有著錄這批甲骨,抑或劉鶚舊藏甲骨在6300片以上,有待進一步考證。但一八九九年至一九〇三年期間甲骨出土各期均有是有事實依據的。
第五、劉鶚是否“通過三子大紳購得千片左右”[45]?
此說最早見於《甲骨年表》記載:清光緒二十八年壬寅(一九〇二--一九〇三)年“劉氏復命第三子大紳至安陽搜羅,又得千餘片。總計劉氏前後所得,約五千片而強(見鐵雲藏龜序)”[46](筆者按:《鐵雲藏龜·序》並未提及此事,此註可能僅指“五千片而言”)。胡厚宣先生《殷墟發掘》繼續沿用此觀點“劉氏又派他第三個兒子大紳,親往河南搜羅,也得了一千多片”[47]。《甲骨年表》《殷墟發掘》《中國甲骨學》三本著作,就此事記載區別在於收羅地點從“安陽”、到“河南”、再到隱去之變化;數量從“千餘片”到“千片左右”。陳夢家先生《殷虛卜辭綜述》“甲骨年表壬寅年下說‘劉氏復命第三子大紳至安陽搜羅,又得千餘片’,不知何據。劉氏當時尚信甲骨出於湯陰,如何能派遣其子去安陽?此說實不可信”[48]。從數量推測,劉鶚收購王懿榮舊藏千餘片、方藥雨三百餘片、趙執齋三千餘片,僅此三宗甲骨已約五千,如果再計入大紳千餘片,約數應該是六千片。所以壬寅年“通過三子大紳購得千片左右”之說確不可信。
2022年8月20日 二稿
拙文寫作過程中得到孫亞冰老師、葛亮先生悉心指導,在此謹致謝忱!文責作者自擔。
附記:王宇信先生《甲骨學通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2月版,《甲骨學通論(修訂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8月版,《中國甲骨學》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8月版。涉及拙文引用《中國甲骨學(增訂本)》上海書店出版社2021年12月版內容基本一致,不再一一出注。
[1] 王宇信 著《中國甲骨學(增訂本)》上海書店出版社2021年12月。
[2] 同上,第32頁。
[3] 同上,第32頁。
[4] 同上,第34頁。
[5] 同上,第32頁“註②④”。
[6] 李學勤《汐翁<龜甲文>與甲骨文的發現》,《殷都學刊》2007年第3期,第2頁。
[7] 陳夢家《殷虛卜辭綜述》科學出版社1956年7月,第648頁。
[8] 《考古社刊》1936年第五期,第296頁。
[9] 胡厚宣《殷墟發掘》學習生活出版社1955年5月,第16頁“註⑥”。
[10] 蔣逸《劉鶚年譜》齊魯書社1980年,第39頁。
[11] 劉鶚著 劉德隆編《抱殘守缺日記》中西書局2018年6月,第161頁。劉德隆《試論劉鶚對甲骨學的貢獻》,《天津師範大學報》1989年第三期,第51頁,“目前研究者以《考古社刊》為依據的日記,確實並非辛丑年日記,而是壬寅年日記。”劉德隆《試論劉鶚對甲骨學的貢獻》又刊于《中国书法》1999年第12期。
[12] 劉鶚著 劉德隆編《抱殘守缺日記》中西書局2018年6月,第157頁。3
[13] 內藤湖南著 林曉光譯《東洋文化史研究》復旦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3頁。
[14] 王宇信著《中國甲骨學(增訂本)》上海書店出版社2021年12月。第33頁。
[15] 劉惠蓀《鐵雲先生年譜長編》齊魯出版社,1982年。
[16] 劉鶚著 劉德隆編《抱殘守缺齋日記》中西書局2018年6月
[17] 蔣逸《劉鶚年譜》齊魯書社1980年。
[18] 劉德隆《試論劉鶚對甲骨學的貢獻》,《天津師範大學報》1989年第三期,第51頁。
[19] 胡厚宣《關於劉體智、羅振玉、明義士三家舊藏甲骨現狀的說明》,《殷都學刊》1985年第1期第3頁。
[20] 羅振玉《殷商貞卜文字考》玉簡齋石印本,1910年6月。
[21] 劉鶚《鐵雲藏龜·羅敘》抱殘守缺齋石印1903年10月,“羅敘”第七頁。
[22] 王宇信 著《中國甲骨學(增訂本)》上海書店出版社2021年12月,第34頁。
[23] 同上,第72頁。
[24] 同上。
[25] 同上,第74頁。
[26] 陳夢家《殷虛卜辭綜述》科學出版社1956年7月,第647頁。
[27] 同上。
[28] 劉鶚《鐵雲藏龜·自序》抱殘守缺齋石印1903年10月,“自序”第一頁。
[29] 方法斂摹 白瑞華校《甲骨卜辭七集著錄對照表·序》美國紐約出版社1938年。白瑞華(著),郅曉娜(譯)《<甲骨卜辭七集>序言》,《殷都學刊》2019年第1期,第123頁。
[30] 方豪《王氏甲骨兩胛骨補記》,《大陸雜誌》第十卷第八期,第二四九(15)頁。
[31] 轉引自,胡厚宣《讀<殷墟甲骨歷劫記>》,《中原文物》1990年第三期,第110頁。
[32] 胡厚宣《讀<殷墟甲骨歷劫記>》,《中原文物》1990年第三期,第110頁。
[33] 天津博物館《殷契重光·紀念甲骨文發現120周年特展》文物出版社2020年,第6頁。
[34] 胡厚宣《大陸現藏之甲骨文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67本4分,1996年12月。
[35] 胡厚宣《讀<殷墟甲骨歷劫記>》,《中原文物》1990年第三期,第110頁。
[36] 呂偉達《王懿榮發現甲骨文始末》《殷都學刊》2009年第3期,第11頁。此文另述“歸於劉鶚1805片(1902年壬寅由次子售出,按現存上海博物館)。”此說不知何據?。還有一宗甲骨是此文作者訪王福重說“…於是將剩下的四百餘塊上繳到天津市文化局”,此說與胡厚宣先生親自清點摹寫355片不符,可能是當事人回憶之約數。
[37] 王宇信 著《中國甲骨學(增訂本)》上海書店出版社2021年12月。第72頁。
[38] 劉一曼 韓江蘇 著《甲骨文書籍提要(增訂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11月,第3頁。
[39] 郭沫若主編,胡厚宣總編輯,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編輯《甲骨文合集》中華書局1978-1983年。
[40] 合29418=鐵010.2,第三期何組;合32985=鐵104.1,第四期歷二B;合38765=鐵 256.1第五期黃組。
[41] 劉鶚《鐵雲藏龜·自序》抱殘守缺齋石印1903年10月,“自序”第二頁。
[42] 劉鶚著 劉德隆編《抱殘守缺齋日記》中西書局2018年6月,第349頁。
[43] 明義士《甲骨研究》齊魯書社1996年,第8頁。
[44] 陳夢家《殷虛卜辭綜述》科學出版社1956年7月,第649頁。
[45] 王宇信 著《中國甲骨學(增訂本)》上海書店出版社2021年12月。第72頁。
[46] 董作賓 胡厚宣《甲骨年表》商務印書館1937年,第2-3頁。
[47] 胡厚宣《殷墟發掘》學習生活出版社1955年5月,第16頁。本頁“註⑦”可能僅指“五千片”而言。
[48] 陳夢家《殷虛卜辭綜述》科學出版社1956年7月,第649頁。
本文收稿日期为2022年10月17日
本文发布日期为2022年10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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