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瀨薰雄
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
“古文字與中華文明傳承發展工程”協同攻關創新平臺
一 周家臺秦簡《病方》的所謂“女子蚤”
陳偉主編《秦簡牘合集》(以下簡稱爲“《合集》”)指出周家臺秦簡《病方》377號簡和378號簡可以連讀,其所作釋文如下[1]:
并合和之。即取守室二七,置椆中,而食以丹,各盈其復(腹)。堅(377)塞,勿令??。置□後數宿。【期】之乾,即出,冶,和合樂(藥)□□【?(飲)】食,即女子蚤已。(378)
377號簡末的“堅”和378號簡末的“蚤已”是《合集》新釋出來的,【注釋】〔1〕說:“在將簡377末字釋出後,二簡實可連讀,歸爲一篇,以‘女子蚤’稱之。”〔11〕說:“蚤,讀爲‘瘙’,疥瘡。馬王堆帛書《五十二病方》有‘乾騷方’,整理者讀‘騷’爲‘瘙’”云云。
《合集》釋出“堅”和“蚤已”無疑是正確的[2],但還有一些殘字可以釋出來,《合集》對文意的理解也有商榷的餘地。
首先,“?食”上的殘字,根據殘筆,當是“毋”。我們比較一下這個殘字和周家臺秦簡《病方》中的幾個“毋”字:
378 333 333 341 354
知道了這個字是“毋”,其上一字也就可以釋出來。把殘筆和文例結合起來考慮,這個字應該是“禁”。秦漢簡帛醫書中,病方末尾經常講治病禁忌,說“禁毋……”,如馬王堆帛書《五十二病方》250/237~251/238行:
【脈】者:取野獸肉食者五物之毛等,燔冶,合撓,□。誨(每)旦,先食取三【指】大【撮】三,以温酒一杯和,?(飲)之└。到莫(暮),有(又)先食?(飲)如前數。恆服藥廿日,雖久病必巳(已)。服藥時,禁毋食彘肉、鮮魚。●嘗【試】。[3]
“禁毋飲食”下的“即女子蚤已”,《合集》讀作一句,並把“女子蚤”看作一個病名,不確。此“女子”指的應該是房事,《五十二病方》385/375行云:“毋食【□】彘肉、魚,及女子。”整理者注云:“指房事。”此“禁毋飲食,即女子”與《五十二病方》“毋食【□】彘肉、魚,及女子”都是有關治病禁忌的句子,可以相對照。但我們認爲“毋……及女子”與“毋……即女子”意思相反,前者是不要做房事,後者是要做房事。此“女子”是動詞,“即”是承接連詞,用法與上文“即取守室二七”之“即”相同。“即女子”可以翻譯爲“然後做房事”。至於“蚤已”,蚤通早,“蚤已”是病很快就治愈的意思[4]。
衆所周知,在古書中,守宮與房事有密切的關係,例如馬王堆帛書《養生方·戲》云:
取守宮置新廱(甕)中,而置丹廱(甕)中,令守宮食之。須死,即冶,涂(塗)畫女子臂若身。節(即)與【男子】戲,即不眀(明);(60~64行下部)
《太平御覽》卷946·蟲豸部三·守宮引《淮南萬畢術》云:
守宮塗齊,婦人无子。取守宮一枚置甕中,及蛇衣以新布密裹之,懸於陰処百日,治〈冶〉守宮、蛇衣分等,以唾和之,塗婦人齊,磨令温,即无子矣。
從這個角度看,把周家臺秦簡這條病方中的“女子”理解爲房事也很合適。
綜上所述,377-378號簡的釋文可以改爲如下:
并合,和之。即取守室二七,置椆中,而食以丹,各盈其復(腹),堅(377)塞,勿令??,置□後數宿,期之乾,即出,冶,和合樂(藥)。禁毋?(飲)食。即女子,蚤(早)巳(已)。(378)
“毋飲食。即女子,蚤已”的意思是:“不要飲食。然後做房事,病很快就治愈。”如果這個理解大致不誤,《合集》給這個病方起“女子蚤”的標題不妥當。應該說,由於這條病方缺開頭部分,目前無法知道這是治什麼病的方子。
二 周家臺秦簡《病方》中所見的“禹步三步”
周家臺秦簡《病方》338-339號簡的《合集》釋文如下[5]:
●操杯米之池,東鄉(向),【禹】〖步三〗【步】,投米,祝曰:“皋!敢告(338)曲池,某癰某波,禹步??房,令某癰【(數)】去。”(339)
這條病方中的“【禹】〖步三〗【步】投米”的圖版如圖二:1。其實,“禹”可以根據殘筆直接釋出來;“三”的殘筆也隱約能看出來,也可以直接釋作“三”。按照我們的標準,這幾個字的釋文可以寫作“禹【步】三步投米”。
在此要討論的是這幾個字的斷句。我們認爲此處斷句應當改爲“禹【步】三,步投米”。周家臺秦簡《病方》中有如下例子:
●禹步三,汲井,以左手繘[6],令可下免(挽)(甕),即(?)(340)下免(挽)繘(甕),左操杯,鯖(甕)水;以一杯盛米,毋(341)下一升└。前置杯水女子前,即操杯米,禹步〖三〗[7],(342)祝曰:“睪(皋),敢告鬻└。”步投米地└。祝投米曰:“某有子三月,(343)疾生。”……(344)
這條病方中,既有“禹步三”一句,又有“步投米地”一句,因此“禹【步】三,步投米”這個斷句毫無問題。“步投米”是“每一次禹步就撒米”的意思。
秦漢簡帛中,“禹步”已經出現了不少例子,這些例子基本上都是“禹步三”。對我們現在的討論而言,值得特意引用的是馬王堆帛書《五十二病方》的這個例子:
一,令穨(?)者北首臥北鄉(嚮)廡中,禹步三└,步嘑(呼)曰:“吁!狐麃。”三└;“若智(知)某病狐父?(223/210)
“禹步三”下有斷句符號“└”(圖二:2),因此“禹步三,步嘑(呼)曰”的斷句是毫無疑問的。
“禹【步】三,步投米,祝曰”的斷句確定下來之後,周家臺秦簡《病方》中所見的其他“禹步三步”的斷句也需要重新考慮了。周家臺秦簡《病方》中,除了上引的兩例外,“禹步”還見於七條病方中,《合集》釋文如下:
(1)●已齲方:見東陳垣,禹步三步,曰:“皋!敢告東陳垣君子,某病齲齒,笱(苟)令某齲已,請(326)獻驪牛子母。”……(327)
(2)●已齲方:……禹步三(329)步,祝曰:“嘑(呼)!垣止(址),笱(苟)令某齲已,予若叔(菽)子。”……(330)
(3)●已齲方:見車,禹步三步,曰:“輔車車輔,某病齒齲,笱(苟)能【令某】齲已,令(332)若毋見風雨。”……(333)
(4)●病心者:禹步三,曰:“皋!敢告泰山:泰山高也,人【居之】。□□之孟也,人席之。不智(知)(335)而心疾,不智(知)而咸??。”……(337)[8]
(5)●馬心:禹步三,鄉(向)馬祝曰:“高山高絲,某馬心天。某爲我已之,并企侍之。”……(345)
(6)●先農:……禹步三出種所,曰:“臣非異也,農夫事也。”……(350)
(7)●北鄉(向),禹步三步,曰:嘑(呼)!我智(知)令某瘧、令某瘧者某也。若笱(苟)令某瘧已,□已□已。一□言若(376)
根據《合集》的斷句,“禹步三步”和“禹步三”意思相同。但按照這個理解,有時說“禹步三步”,有時說“禹步三”,說法很不統一,這是很奇怪的。
上引的七例中,(1)、(3)、(7)是“禹步三步曰”。根據上引《五十二病方》的例子,“禹步三步曰”的斷句應該是“禹步三,步曰”,即每次禹步都要念咒語的意思。(2)“禹步三,步祝曰”與《五十二病方》“禹步三,步呼曰”辭例基本一致,也是“禹步三,步曰”的一類。
按照我們的理解,“禹步三,步曰”一共念三次咒語。周琦先生告知,胡家草場西漢簡牘1032號簡中有“禹步三=(三,三)曰”:
廿三.以正月取兔鮐└,五月朢(望)去就,陰乾,臧(藏),爲東鄉(嚮)(竈),而置新赤瓦磿(?)上,候月(蝕),兩手奉二物鄉(嚮)月,禹步三=(三,三)曰=[9]
目前,由於看不到下文,“曰”下的重文符號不好解釋,但“禹步三,三曰”似是念三次咒語的意思,要表達的意思可能與“禹步三,步曰”相同。
(4)是“禹步三,曰”。這是在禹步三次後念咒語,因此只要念一次即可。(5)“禹步三,鄉(向)馬祝曰”也是“禹步三,曰”的一類。(6)“禹步三出種所,曰”也屬於這一類,意思是在“出種所”進行三次禹步,然後念咒語。
三 簡牘醫書中出現的留空白换簡續寫現象
里耶秦簡醫書中,有些簡没有寫完文章,缺留下不少空白,例如:
(1)8-1363+8-1042[10]
●第一└,人病少氣者,惡聞人聲,不能視而善?,善飢不能食,
臨食而惡臭。以赤雄雞冠完
(2)8-1429a[11]
●卌一,治白?方:取灌青,其一名灌會,取如一封美鹽廿分斗一,(竈)黃土
十分升一,皆冶,并
(3)8-1057
九十八└,治令金傷毋癰方:取鼢鼠,乾而【冶;取彘魚,燔而冶;長】
石└、薪(辛)夷└、甘草各與鼢
以上三條病方中,第(2)條和第(3)條亦見於馬王堆帛書《五十二病方》:
白【虒(?)】方:取灌青,其一名灌曾,取如□【□】〈鹽〉廿分斗一,(竈)黃土十分升一,皆冶,并【□□】(115)漬□先食?(飲)之。不巳(已),有(又)復之,而□灌青,再?(飲)而巳(已)。●令。(116)
一,令金傷毋(無)痛方:取鼢鼠,乾而冶;取(彘)魚,燔而冶└;長石└、薪(辛)夷└、甘草各與【鼢】(23)鼠等,皆合撓,取三指?(撮)一,入温酒一咅(杯)中而?(飲)之。不可,財益藥,至不癰而止。●【令】。(24)
根據《五十二病方》的本子,可以知道里耶秦簡醫書的這些簡没有寫完文章。但奇怪的是,這些簡的第二行没有寫滿字,文章乍看起來似乎在此結束。
關於第(1)條,《里耶秦簡牘校釋》和何有祖先生都在“以赤雄雞冠完”下加句號,認爲文章在此結束[12]。但“以赤雄雞冠完”意思不通,後面應該還有文章,情況與第(2)條、第(3)條一致。
周波先生指出,里耶秦簡8-1718+8-258和8-1766可以連讀[13]:
(4)8-1718+8-258
【●】治心=腹=痛=(心腹痛:心腹痛)者,如盈狀犾=然而出不化└。爲麥
【?鬻如爲】恆鬻一魯,冶麥鞠三
8-1766
【指撮到節者三,入鬻中,撓】中撓飲,巳(已)飲,如再□?
?食次(恣),毋(無)禁毋(無)時。●冶□?
這條病方與胡家草場西漢簡牘《醫方》935號簡可以對讀[14],因此這兩枚簡的連讀應該没有問題,但“麥鞠三”下留了一些空白。
類似的現象亦見於張家山漢簡《脈書》和《引書》,共有如下五例:
(5)《脈書》14號簡與15號簡
……身痛,面盈,爲(13)風。頭、身痛,汗不出而(14)渴,爲温。身塞〈寒〉熱,渴,四節痛,爲瘧。……(15)
(6)《脈書》18號簡與19號簡
……此爲蹱(踵)蹷(厥),是(18)鉅陽之脈主治。……
(7)《引書》38號簡與39號簡
●引詘(屈)筋,夸(跨)立,據兩股,壹倚左,信(伸)右股,厀(膝)傅(附)(38)坨(地);壹倚右,信(伸)左足股,厀(膝)傅(附)坨(地),皆三而巳(已)。(39)
(8)《引書》40號簡與41號簡
●苦兩足步不能鈞(均)而厀(膝)善痛,兩胻善塞〈寒〉,取木善削之,令(40)其大杷,長四尺,係其兩端,以新纍縣(懸)之,令其高坨(地)四尺,居其上,兩手空(控)纍而更蹶之……(41)
(9)《引書》106號簡與107號簡
人生於清(精),不智(知)愛其氣,故多病而昜〈易〉死└。人之所以善蹷(瘚),蚤(早)衰於陰,以(106)其不能節其氣也└。能善節其氣而實其(陰)└,則利其身矣。……(107)
以上五例,兩枚簡的銜接處文意連貫,無疑要連讀。例如,第(6)條與馬王堆帛書《陰陽十一脈灸經》可以對讀,因此《脈書》18號簡與19號簡的連讀絕對没有問題,但18號簡“此爲踵厥是”下留下了許多空白。
我們目前注意到的例子只有以上這些,但抄寫時代接近的三部竹簡醫書中出現同樣的留空白换簡續寫現象,而且反復出現。這恐怕不是抄寫者不小心犯的錯誤,而是有意爲之。换句話說,抄寫者留空白换簡續寫應該有什麼特殊的理由。
有意思的是,里耶秦簡醫書和馬王堆帛書《五十二病方》可以對讀的兩條病方,不僅內容相同,改行的位置也基本一致。這讓我們懷疑,或許這些抄寫者嚴格按照底本的樣子抄寫,在底本改行處改行,因此即使是幾個不同的版本,其改行處基本一致。
以上只不過是筆者的一個假說而已。即使筆者的假說可以解釋一些例子,留空白换簡續寫的原因恐怕也不止這一個[15]。但至少可以確認,秦漢簡牘醫書有時候没有寫完文章卻换簡。我們在閱讀秦漢簡牘醫書時需要注意這個現象,不能因爲簡牘上没有寫滿字,就輕易認爲文章在此結束。
【附記】
本文是在2021年11月6日“第四屆全國出土醫藥文獻文物研討會”上所做報告的基礎上修改而成的。會上承蒙沈澍農、顧漫、周琦、温雯婷等先生指教。筆者參考他們的意見,對本文進行了一些修改。在此一併致謝。
本文原發表於《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第十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22年),感謝廣瀨薰雄先生和上海古籍出版社授權發佈!
* 本文爲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出土先秦兩漢醫藥文獻與文物綜合研究”(批准號:19ZDA195)、國家社科基金冷門絕學研究專項學術團隊項目“中國出土典籍的分類整理與綜合研究”(批准號:20VJXT018)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1] 陳偉主編《秦簡牘合集》,武漢大學出版社,2014年12月;《秦簡牘合集》釋文注釋修訂本,武漢大學出版社,2016年3月。本文引用《秦簡牘合集》的釋文時,根據修訂本引用。在此引用的釋文見於修訂本(叁)第247~248頁。
[2] 張雷先生把“蚤已”之“蚤”釋爲“布”(張雷《秦漢簡牘醫方集注》,中華書局,2018年9月,第104頁),不可從。這個字形無疑是“蚤”。
[3] 裘錫圭主編《長沙馬王堆漢墓簡帛集成》,中華書局,2014年6月。這個病方的後半部分亦見於里耶秦簡8-1290+8-1397。
[4] 方勇先生已經指出“蚤已”之“蚤”讀爲“早”,說見方勇《讀秦簡札記(二)》,簡帛網,2015年8月23日。但方先生認爲“女子蚤(早)巳(已)”可能是指女子(在服用此藥之後)第二天早晨(或很早)便會痊癒之意,與我們的理解有所不同。另外,顧漫先生告知筆者,說“即”一般表假設,“即女子蚤已”或許可以理解爲“即使行房事,也要早結束”。筆者也曾經想過“即”理解爲“如果”的可能性,但秦、西漢早期的簡牘中,如果意的{即}一般用“節”字表示,很少用“即”字,因此没有採取這個解釋。
[5] 《合集》釋文注釋修訂本(叁)第235頁。
[6] ,整理者認爲是“牽”的誤字。方勇先生指出這個字亦見於北京大學藏漢簡《蒼頡篇》14號簡(整理者認爲此字即“??”),並認爲此字讀爲“佻”,表示懸吊之義。說見方勇《讀關沮周家臺秦簡札記一則》,簡帛網,2015年12月22日。現在看來,把這個“”看作誤字恐怕確實有問題。這個字在此表示什麼意思,待考。
[7] 《合集》云:“從本簡現有長度看,‘步’字之下也可能不缺字,或僅殘缺‘三’字。”今按,342號簡確實很有可能不缺字,在此暫時認爲此處脫一個“三”字。
[8] 335號簡和337號簡的連讀是《合集》的意見。
[9] 荆州博物館、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荆州胡家草場西漢簡牘選粹》,文物出版社,2021年8月,190號。
[10] 這兩枚簡的綴合,從何有祖先生的意見。說見何有祖《里耶秦簡牘綴合(二)》(簡帛網,2012年5月14日)、《里耶秦簡綴合札記(二則)(修訂稿)》(簡帛網,2015年3月2日)。
[11] 這枚簡上的字大都漫漶不清,難以辨認。陳劍先生發現這枚簡上所寫的病方亦見於《五十二病方》第115~116行,經過對讀釋出了所有的字。陳劍《簡、帛與傳世醫書字詞合證零札》,“簡帛醫學”系列講座,上海中醫藥大學科技人文研究院主辦,2021年9月11日。
[12] 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一卷)》,武漢大學出版社,2012年1月,第316頁。何有祖《里耶秦簡綴合札記(二則)(修訂稿)》。
[13] 周波《胡家草場西漢簡牘研讀》,本輯已收。
[14] 荆州博物館、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荆州胡家草場西漢簡牘選粹》,174號。
[15] 周波先生跟筆者說,里耶秦簡醫書和張家山漢簡《脈書》《引書》的情況有所不同,後者留空白换簡續寫或許有別的原因。
本文收稿日期为2022年11月3日
本文发布日期为2022年11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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