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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怀通:今本《逸周书·商誓》“敬诸”新释
在 2023/2/26 17:36:28 发布

今本《逸周书·商誓》“敬诸”新释

(首发)

张怀通

河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摘 要:“敬诸”是今本《逸周书·商誓》中的一个短语,“敬”是恭敬、虔敬之意,“诸”是句末语气助词,如同“哉”。“敬诸”就是“敬哉”。“诸”作为句末语气助词的源头是《尧典》、《皋陶谟》中的叹词“都”与清华简《厚父》、《四告》中的叹词“者鲁”。“都”(《尧典》)—“敬诸(哉)”(《商誓》)—“敬之哉”(《商誓》)—“汝其敬哉,虔卹乃事”(《摄命》),形成华夏民族早期语言源流(之一)。“敬诸”可能是商周时代商人的语言,《商誓》的记录者可能是弃商投周的太史辛甲大夫。

关键词:敬诸,敬哉,都,者鲁,《商誓》,辛甲

《商誓》是今本《逸周书》的第四十三篇,是武王于牧野之战后的戊辰日在商郊举行征会诸侯、献民、九牧盛大典礼之上发布的“讨贰”、“讨不服”的誓言[1]。虽然“系周初之作”,“重要性绝不下于《尚书》中的周初各篇”[2],但由于历史上缺乏整理,文字语句的讹夺衍误较多。自清代中期以来,经学者不断校勘注释,《商誓》语言中一些窒碍之处得到了疏解,其文本基本上能够通读。但仍然遗留了个别问题,需要我们继续努力,尝试着予以解决,“敬诸”就是其中之一。

一、“敬诸”语境与学者的解释

“敬诸”是一个短语,在《商誓》中一共出现了四次,其上下文分别是这样的:

1、王若曰:告尔伊旧何父££££几、耿、肃、执,……及太史比【友】、小史昔【友】,及百官、里居【君】、献民,£££来尹师之。敬诸!戒疾听朕言,用胥生蠲尹。

2、王曰:嗟!尔众,予言若敢顾天命,予来致上帝之威命明罚。今惟新诰命尔。敬诸!朕话言自一言至于十话言,其惟明命尔。

3、王曰:……予惟甲子,克致天之大罚,帝之来,革纣之,予亦无敢违大命。敬诸!昔在我西土,我其有言,胥告商之百【姓】无罪,其维一夫。予既殛纣承天命,予亦来休命,尔百姓里居君子,其周即命。

4、今予维笃佑尔,我史视尔靖疑胥。敬请【诸】!其斯一话。敢逸僭,予则上帝之明命。予尔拜,拜百姓,越尔庶义庶刑。予维及西土,我乃其来即刑。乃敬之哉!庶听朕言,罔胥告。[3]

清代学者唐大沛对第一条材料中的“敬诸”连同其后的“戒”作一句读,认为“‘戒’疑‘哉’之讹。(‘诸’即‘之’),‘诸【敬】之’也见《士昏礼》记注。‘敬诸哉’犹言‘敬之哉’,篇末亦有‘敬之哉’句。”[4]唐氏所讲“敬之哉”在上引第四条材料中,大家可以参看。当代学者黄怀信先生认为:“诸,‘之乎’合音。”[5]张闻玉、牛鸿恩等学者的看法多依从唐、黄之说,大致没有超出以上两种解释的范围,为避免枝蔓,此不赘述。

笔者认为,唐、黄二位学者对于“敬诸”及其相关字词的解释没有中肯,应该结合语境与文意,重新进行解释。

二、“敬诸”应是“敬哉”

四例“敬诸”是一个独立成句的短语,应该与“戒”等字词截然分开。其中的“敬”很好理解,就是恭敬、虔敬的意思,毋需多说。其中的“诸”是一个句末语气助词,意义与作用如同“哉”。“诸”的这个意思在传世与出土文献中较为少见,但确实存在,只是《逸周书》的注释者、研究者没有留意而已。例如:

1)《法言·问明》:“蜀庄之才之珍也,不作苟见,不治苟得,久幽而不改其操,虽隋、和何以加诸!”[6]按:《史记·绛侯周勃世家赞》类似的语境作“虽伊尹、周公,何以加哉!”[7]

2)《左传》襄公二十八年:“十一月乙亥,尝于大公之庙,庆舍涖事。卢蒲姜告之,且止之,弗听,曰:‘谁敢者?’遂如公。”按:《左传》襄公八年相同的语境作“谁敢哉?”[8]

对于例(1),裴学海先生说:“‘诸’犹‘哉’也。”[9]对于例(2),裴学海先生说:诸、都、者三字音义相通,“‘者’犹‘哉’也”,“《书》、《传》中,凡言‘何者’者,皆即‘何哉?’”[10]裴先生的观点正确可从。

除了等同于“哉”,作为句末语气助词的“诸”,有时也等同于“焉”、“乎”、“也”等。例如:

3)《左传》文公五年:“臧文仲闻六与蓼灭,曰:‘皋陶、庭坚不祀忽诸。’”[11]

4)《诗经·邶风·日月》:“日居月诸,照临下土。”[12]

5)《论语·阳货》:“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13]

对于例(3),裴学海先生说:“‘忽诸’与(《左传》)庄十一年‘其亡也忽焉’之‘忽焉’同义。”[14]裴先生的观点正确可从。对于例(4),毛传的解释是:“日乎月乎,照临之也。”[15]这个“诸”,不言而喻,等同于“乎”。例(5)中“者”与“也”对应,意义与作用自然相同。

“诸”等同于“哉”,那么“敬诸”就是“敬哉”。将其放到《商誓》的语境之中,既文通字顺,又语义昭然。首先,从四条材料的总体特征看,“敬诸”都是出现在武王着重申明自己某一特定讲话之前,要求听者对于自己的讲话要采取恭敬认真的态度,有诫勉警告的意思蕴含其中。第一条材料中“敬诸”与“戒疾听朕言”对应,第二条中与“朕话言自一言至于十话言”对应,第三条中与“我其有言”对应,第四条中与“其斯一话”对应。其次,从四条材料的各自特点看,第一个“敬诸”是武王从《商誓》全局高度对听者的总体要求,第二个“敬诸”是对第一个“敬诸”的重申,表现了武王庄重恳切的心理。第三个“敬诸”是武王针对伐纣之前自己在西土作出的承诺——“百【姓】无罪,其维一夫”而讲。第四个“敬诸”是武王就自己对听者的警示而讲。无论是总体,还是局部,四个“敬诸”都体现了《商誓》之“誓”的体裁的特色,都紧扣了武王举行征会诸侯、献民、九牧盛大典礼的主题。

第四条材料中有一个“敬之哉”,与“庶听朕言”对应,后者是前者“之”指代的对象。无论语境,还是文意,“敬之哉”与“敬诸(敬哉)”都基本相同,因此“敬诸(敬哉)”可以视为“敬之哉”的缩略,那么“诸”等同于“哉”就得到了《商誓》的内证,更加坐实了上文所得结论的正确。

三、“敬诸”的语法源流

句末语气助词“诸”的源头是叹词“都”或“者鲁”。首先看“都”,例如:

6)《尧典》:“驩兜曰:都!共工方鸠僝功。”[16]

7)《皋陶谟》:“皋陶曰:都!慎厥身修思永。”

8)《皋陶谟》:“皋陶曰:都!在知人,在安民。”

9)《皋陶谟》:“皋陶曰:都!亦行有九德。”

10)《皋陶谟》:“禹拜曰:都!帝,予何言?予思日孜孜。”

11)《皋陶谟》:“禹曰:都!帝,慎乃在位!”[17]

一共是六个叹词“都”,其意义与作用可分为三类。第一类,例(6)中的“都”,是赞美、赞叹之声。第二类,例(7)、(8)、(9)、(10)中的“都”表示一般性的感叹语气。第三类,例(11)中的“都”表示呼唤的语气,有要求、祈愿、勉励之意[18]。三类之中,“敬诸”之“诸”的直接源头应是第三类即例(11)中的“都”。

其次看“者鲁”,例如:

12)清华简《厚父》:“厚父拜稽首曰:者鲁!天子,故天降下民,设万邦,作之君,作之师,惟曰其助上帝乱下民。”[19]

13)清华简《四告》(一):“者鲁!天尹皋繇,配享兹馨香,肆祔血盟,有之二元父羊、父豕、朱鹿,非讨余有周旦。”

14)清华简《四告》(一):“者鲁!天尹皋繇,毋忍斁哉,保王身,广启厥心,示之明猷,渊心优优,毋违朕言,眔余和协。”[20]

在清华简《四告》的(二)、(四)中还有三个“者鲁”,为了避免枝蔓,此处不再赘引。李学勤先生针对《厚父》说:“‘都鲁’是感叹词,也见于清华简尚待整理的另一篇,应即《尚书·尧典》等篇中的‘都’。”[21]李先生所说另一篇清华简,可能就是《四告》。笔者认为,在各种关于“者鲁”的解释中,李先生的看法最为朴实准确,可以信从。例(12)中的“者鲁”是一个一般性叹词,例(13)、(14)中的“者鲁”有祈愿、要求的意思。从这个意义上看,两例“者鲁”应是“敬诸”之“诸”的源头。

裘燮君先生说:“句尾语气词源于叹词,叹词发生在前,句尾语气词发生在后。”[22]此其一。其二,叹词向句末语气助词的过渡,需要带有实意的形容词的中转。闻一多先生说:“按句法发展的程序说,带感叹字的句子,应当是由那感叹字滋长出来的。……为什么我们必须这样说呢?因为实字之增加是歌者对于情绪的自觉之表现。感叹字是情绪的发泄,实字是对情绪的形容,分析与解释。前者是冲动的,后者是理智的。由冲动的发泄情绪,到理智的形容,分析,解释情绪,歌者是由主观转入了客观的地位。辨明了感叹字与实字主客的地位,二者的产生谁先谁后,便不言而喻了。”[23]由闻、裘二位学者的论述可知,“敬诸”之“敬”就是一个将意义与作用是祈使、劝勉的叹词“都”转变为句末语气助词“诸”的中介。这一发展演变的过程大约如下:

都(者鲁,叹词)——敬诸(敬哉,助词,短语)——敬之哉(短语)——汝其敬哉,虔卹乃事(镶嵌式句子,清华简《摄命》[24])——虽伊尹、周公,何以加哉(一般性句子)。

四、对《商誓》记录者的推测

“敬诸”作为短语,只出现在《商誓》中,其他传世与出土文献未见。与之类似的“敬哉”在传世与出土文献中多见,是一个常用词语。例如:叔父卣(西周早期,《集成》10.5428)中的“叔父曰:……呜呼,,敬哉!兹小彝妹吹,见余,唯用其啐汝”[25];今本《逸周书·和寤》中的“王曰:呜呼,敬之哉!无竞惟人,人允忠”[26];《尚书·康诰》中的“王曰:封,敬哉!无作怨,勿用非谋非彝蔽时忱,丕则敏德”[27];清华简《摄命》中的“王曰:摄,敬哉!毋闭于乃唯冲子小子”[28]等等。对此,我们不禁要问,“敬诸”作为一种语言现象只出现在《商誓》之中,为什么?

梳理上文列举的“敬诸”等辞例,我们发现,早期文献中将“诸”作为句末语气助词来使用的人物的国别,主要是东方的邶、鲁、齐。邶,是殷商后期商人的核心地区,鲁、齐深受商人文化的影响。因此笔者推测,《商誓》中的“敬诸”可能是当时东方地区的语言,而尤以商人王畿地区语言的可能性为最大。那么,在商周鼎革之际弃商投周并作了周太史的辛甲大夫,或许是这次武王讲话的记录者,由此形成了带有商人王畿地区语言特点的《商誓》文本[29]

同样的原因,《尧典》、《皋陶谟》作为“稽古”的作品,最有可能出于齐鲁儒家之手,因此使用了西方国家未曾使用的春秋战国时代已经废止了的叹词“都”。这些“都”应该出自较为原始的学者用以“稽古”的素材。因此,《尧典》、《皋陶谟》虽然晚出,文本与素材存在背离的现象,但从材料时代的角度看,无疑“都”在前,“敬诸”在后,从而与语法的发展同步,共同形成华夏民族的早期语言源流(之一)。



[1] 张怀通:《<商誓>与武王征会典礼——兼论商周时代的王政》,《中原文化研究》2023年第2期。

[2] 李学勤:《<商誓>篇研究》,《古文献丛论》,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

[3] 孔晁注、程荣校:《逸周书》,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278-279页。

笔者按:上引第四条材料中的“敬请【诸】”,依据的是庄述祖的主张。丁宗洛、朱右曾认为应是“诰”,不符合文例,不予采纳。学者观点俱见黄怀信等《逸周书汇校集注》(修订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464页。

[4] 唐大沛:《逸周书分编句释》,宋志英、晁岳佩选编《<逸周书>研究文献辑刊》(七),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5年,第47页。

[5] 黄怀信:《逸周书校补注译》(修订本),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年,第208页。

[6] 汪荣宝撰、陈仲夫点校:《法言义疏》,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200页。

[7] 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080页。

[8] 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修订本),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1147-1148959页。

[9] 裴学海:《古书虚字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54年,第766页。

笔者按:此处所引辞例,皆出自裴学海先生的《古书虚字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54年)。大家也可以参看宗福邦等主编《故训汇纂》(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3977-397934144354-4355页)中的关于“诸”、“者”、“都”的各种训释。请大家明鉴。

[10] 裴学海:《古书虚字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54年,第763757758页。

[11] 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修订本),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540页。

[12] 毛亨传、郑玄笺、孔颖达疏:《毛诗正义》,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98页。

[13] 杨伯峻:《论语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87页。

[14] 裴学海:《古书虚字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54年,第757页。

[15] 毛亨传、郑玄笺、孔颖达疏:《毛诗正义》,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98页。

[16] 杨筠如:《尚书核诂》,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59年,第11页。

[17] 杨筠如:《尚书核诂》,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59年,第3031323740页。

[18] 钱宗武:《今文尚书语法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337页。

[19] 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编、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伍),上海,中西书局,2015年,第110页。

[20] 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编、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拾),上海,中西书局,2020年,第110111页。

[21] 李学勤:《清华简〈厚父〉与〈孟子〉引〈书〉》,《清华简及古代文明》,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17年。

[22] 裘燮君:《商周虚词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132页。

[23] 闻一多:《歌与诗》,孙党伯、袁謇正主编《闻一多全集·文学史编》,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

[24] 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编、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捌),上海,中西书局,2018年,第110页。

[25] 李学勤:《元氏青铜器与西周的邢国》,《新出青铜器研究》(增订本),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年。

[26] 朱右曾:《逸周书集训校释》,宋志英、晁岳佩选编《<逸周书>研究文献辑刊》(八),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5年,第87页。

[27] 杨筠如:《尚书核诂》,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59年,第182页。

[28] 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编、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捌),上海,中西书局,2018年,第110页。

[29] 笔者按:《商誓》云:“王曰:靃!予天命维既咸,汝克承天休于我有周,斯小国于有命不易。”其中的“靃”是一个叹词,在其他“尚书”类文献中未见,但商末甲骨文中有这个字,作“”(《合集》35887)形,是一个地名。这或可证明《商誓》记录者所使用的语言确实与商人有关。

再:在学者公认的周人文献中,《商誓》在时间上是第一篇,也是西周开国第一篇。此前的记载牧野之战经过及善后事宜的《克殷》,有纪事本末体的特征,应是事后在原始档案基础上编辑加工而来,这意味着《克殷》所载史实在前,而形成在《商誓》之后。今本《逸周书》中的《大开》、《宝典》,清华简《保训》等文王武王篇章,文本中都有一些令人疑惑的地方,可能是经后人整理构拟而来,这意味着它们的形成更在《商誓》之后。《商誓》相对于此前的文武篇章,无论是记录水平,还是语言运用水平,一下子提高了一大截儿,这个提升的高度与速度,用“陡然”形容,一点都不过分。个中原因,或与辛甲大夫的投奔有莫大关系。


本文收稿日期为2023年2月24日

本文发布日期为2023年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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