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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釗:“轡”字的形體變化及其呈現的特殊演變現象
在 2024/6/29 19:35:52 发布

“轡”字的形體變化及其呈現的特殊演變現象﹡

劉釗

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

古文字與中華文明傳承發展工程協同攻關創新平臺

文解字·絲部》:“轡,馬轡也。从絲从軎。與連同意。《詩》曰:‘六轡如絲。’”段玉裁《説文解字注》改篆形作“”,解釋説:“各本篆文作轡,解作从絲从軎。《五經文字》同。中从軸末之軎也。惟《廣韻》六至‘轡’下云:《説文》作。此蓋陸法言、孫愐所見《説文》如此,而僅存焉。以絲運車,猶以㚘輓車,故曰與連同意。衹應从車,不煩从軎也。今據以正誤。”

有些清代學者不同意段注改篆,如鈕樹玉《段氏説文注訂》説:“按《廣韻》當是‘轡’,《説文》作,以別字體之不同,傳寫脫口,與引《説文》‘窻’作‘窗’正同。經籍中從無做者,亦易辨也。”[1]徐承慶《説文解字注匡謬》的意見與鈕樹玉基本相同,且謂:“段氏好異,用彼改此,許嘗云‘巧説衺辭,使天下學者疑。’是之謂已。”[2]承培元《説文引經證例》謂:“段氏改軎為車,以合與連同意,失之大泥矣。”[3]徐灝《説文解字注箋》説:“段注改篆殊輕率,轡蓋以軎為聲,《廣韻》容有譌誤,未可偏信也。”[4]

從今天我們所具備的眼光和認識來看,段玉裁改“轡”為“”的確是錯誤的。

中山王器文字有字作如下之形:

1  2  3  4  5  6[5]

相同形體亦見於戰國古璽和漢印,作:

1《古璽彙編》2503  2《古璽彙編》2504  3《古璽彙編》2505  4《古璽文字徵》13·2

5《古璽彙編》2506  6《賓虹草堂璽印釋文》  7《古璽彙編》2507  8《古璽彙編》2508 

《古璽彙編》2509  10《秦漢印章封泥文字編》1215

字又見於楚簡,作:

  《郭店楚簡·性自命出》30《郭店楚簡·性自命出》67《郭店楚簡·尊德義》1

    《郭店楚簡·忠信之道》8《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一)·性情論》29

此字看去似乎是从“絲”从“車”,所以中山器和古璽的此字最初都被釋為“轡”。釋此字為“轡”,很可能就是受了段注改“轡”為“”的影響。其實此字本从“䜌”,上舉中山器文字形體中的245三個形體中的“絲”都作“兩絲相連”之形,古璽中此字亦皆作“兩絲相連”形,789三形還保留著“䜌”形所从“言”旁的上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一)·性情論》簡29的此字上部“兩絲相連”的部分也很清楚,呈現的正是“䜌”字應具備的特徵。所以從羅振玉始,學界有些人已經知道此字實為从“䜌”从“車”,應隸定為“”,字為“鑾車”之“鑾”的專字。[6]

甲骨文中有如下一字:

1《合集》8174  2《合集》8176  3《合集》8177  4《屯南》2613

5《合集》339  6《合集》9776  7《合集》32883  8《合集》33030

9《合集》33145  10《合集》33147  11《合集》27990  12《屯南》82

字从“叀”从“絲(或,解釋見下文)”。甲骨文“叀”字有兩種寫法,一種是作“”,見於賓組、組、出組;一種是作“”,見於歷組、何組、無名組和黃組。上引諸字所从之“叀”大都作第一種寫法,即下邊不从一個圓圈,只有《合集》27990無名組二類的一例作“”形,作第二種寫法,即所从“叀”字下部已加上一個圓圈形。此字舊有釋“繐”“轡”“䍁”諸説。其中陳夢家先生考釋説:“‘繐’字从‘叀’下‘’,卜辭‘叀’是惠字,故隸定為繐。但説文‘專,一曰紡專也’,字亦可能是‘縳’,亦可能是《説文》之‘轡’字。”[7]饒宗頤先生贊同陳夢家先生釋“”為“轡”的推測,謂:“,此字陳夢家釋‘繐’。又云:可能是《説文》之‘轡’字。按《廣韻》六至下引《説文》作‘’。石鼓‘六䮯䮯’《詩·皇皇者華》云:‘六轡如絲’。貿鼎‘轡’作‘’,與契文形同,當釋‘轡’為是。”[8]

饒宗頤先生舉石鼓文和貿鼎“轡”字的寫法,來證明陳夢家對甲骨文此字“可能是《説文》之‘轡’字”的推測,可謂很有説服力。可直到如今,學界仍有很多人對甲骨文此字應釋為“轡”心存疑慮。推想心存疑慮的原因,一是覺得《説文》認為“轡”从“絲”从“軎”,而甲骨文“”形所从之“”形與“軎”形差別太大,跟《説文》“轡”字的結構不符;二是覺得甲骨文“”形不从“車”,跟段玉裁改篆的“”形也不合。當年李孝定先生不相信此字應釋為“轡”,理由就是“字非从車,釋轡無據。”[9]

其實對甲骨文“”字釋為“轡”心存疑慮是完全沒有必要的。

在認可甲骨文此字為“轡”字的學者中,往往都從象形或會意的角度分析形體。如徐中舒先生主編的《甲骨文字典》解釋説:“象兼數束絲而總之之形,其所總之結作,其下所連之束絲或簡化作,故與(叀)形近。”[10]是將“”形視為“繩結”形。李學勤先生主編的《字源》沿襲了這一説法,謂:“象形字。像把多束絲擰到一起的形象。其繩子之結作,其下所連接的束絲或簡化作……[11]王立軍先生的《漢碑文字通釋》“轡”字下“釋形”説:“《説文》以為會意字,从絲从軎,表示駕馭馬的籠頭和韁繩。按‘轡’甲骨文作(《合》33030)、(《合》8177),應為象形字,像套在馬頭上的籠頭及韁繩之形。”是將“”形視為馬的“籠頭”。[12]谷衍奎編的《漢字源流字典》説:“會意字。甲骨文从絲从叀會意,表示牽牲口的韁繩。”[13]是將“轡”視為會意字,可是卻沒有解釋“从絲从叀”是如何會意的。[14]

我們認為從“轡”字形體的發展演變看,甲骨文此字所从之“”即“叀”,“叀”是“轡”的聲符,“轡”字最早就應是从“絲(或,見下文)”从“叀”聲的形聲字。

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容易有形聲字的形符和聲符一定要形體各自獨立,互不相連的印象,因此對如“”形把形符和聲符寫到一起的形體,衹會從象形字和會意字角度考慮,不相信其是形聲字。這是典型的“以今律古”。實際上甲骨文中有不少形聲字,就是形符和聲符連寫到一起的,如:

  鳧,从隹勹(俯)聲年,从禾人聲季,从子穗聲省,从目生聲

河,从水丂聲往,从止王聲臺,从宀之聲失,从丂(?)止聲[15]

這些形聲字就很容易被誤認為是象形字或會意字。

”雖然是从“絲”“叀”聲的形聲字,但是其形體構成卻還有兩點需要注意。一是字既可寫作“”,又可寫作“”,即既可从三束絲,也可从兩束絲,而以从三束絲為常。這與商代金文“攣”字既可寫作“”,又可寫作“”相似。从三束絲是因為“”形下部有三個交叉點,因此寫成“”形從形體佈局上看顯得更勻稱美觀。這是文字出於美化裝飾考慮從而改變形體佈局的一個實例。二是之所以把形符“絲”和聲符“”連寫到一起,也不排除因“”形與“車”形有些相像,從而將錯就錯,權以“”為“車”,故意造成形體看去蘊含有“執轡御車”意象的可能。

商代金文“轡”字作如下之形:

轡父癸簋

形體與甲骨文接近。

西周金文三見“轡”字,作如下之形:

公貿鼎  九年衛鼎  師道簋

公貿鼎的“轡”字與甲骨文轡字作“”形者很接近,只是“惠”字上部的“屮”形左右的兩筆拉直變成了一橫筆,整體看去已類似“車”字。這一變化既有可能是正常的形體變化,更有可能帶有一定的“變形義化”的意味。無論如何,這一“叀”字上部的寫法,正是轡字後來由从“叀”變為从“車”的肇端。九年衛鼎的“轡”字从兩束絲,且“絲”也與“叀”形相連,“叀”作下部帶有圓圈的甲骨文的第二種寫法,與甲骨文的“”形構形相同。師道簋的“轡”字所从的“絲”形已與“叀”形分離,變成正常的形符和聲符各自獨立、互不相連的形聲字。

石鼓文《鑾車》篇“四馬其寫,六轡【箬】”的“轡”字作:

字从絲从叀,左旁之“糸”跟“叀”字相連,可視為甲骨文寫法的孑遺。

楚簡中的轡字作:

天星观楚简 望山楚简2·12曾侯乙墓楚简7

《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 044[16]《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 ()047

上引楚簡“轡”字中天星觀楚簡、望山楚簡和曾侯乙墓楚簡的三例从“絲”,安徽大學藏戰國竹簡的兩例从“”。“”為“聯”字初文,“䜌”字即从“”得聲。[17]安徽大學藏戰國竹簡保留的這種“轡”字的寫法很重要,既可以從“絲”“”在用為表意偏旁時可以混用不分來解釋,同時也提醒我們,轡字最初有沒有可能就是从“”呢?我們認為是完全有可能的。甲骨文轡字作“”“”,所從的“絲”可能本就是“”,只是因跟“叀”字連寫到一起,上部象兩部分絲相連的筆畫因此省去或借用“叀”字筆畫為之,正如金文“䜌”字或作“”“”,“”字上部象兩部分絲相連的筆畫也借用“言”旁的筆畫為之一樣。轡字如果本从“”从“叀”聲,因“”是“聯”字初文,“聯”與“連”義近,《説文·耳部》:“聯,連也。”如此一來既可以扣合《説文》轡字訓釋中的“與連同意”四個字,又可以理解古人以“”為“轡”字的形符,大概表示的是轡是用於車馬相連的器具的理念。從這個角度看,轡字从“”為形符比从“絲”為形符似乎更為恰切。

《玄應音義》卷九《大智度論》第五卷“轡勒”條下解釋“轡”字説:

碑愧反。字書:馬縻也。所以制牧車馬。釋名云:轡,紼也。牽引紼戾以制馬。字體從絲從疐聲。[18]

文中“字體從絲從疐聲”一句很關鍵。“疐”字很可能是“軎”或“叀(惠)”字之誤,如此看來至遲在唐代就有了“轡”字為形聲字的説法。這一“轡”字“從絲從疐聲”的解釋,來自時代更早的辭書甚或來自《説文》的可能也是存在的,就是説《説文》“轡”字訓釋最初作“从絲軎聲”,後因“轡”字訛變嚴重,被後人改為“从絲从軎”的可能性也是有的。

上文引清徐灝《説文解字注箋》已經提出了“轡蓋以軎為聲”的説法,馬敘倫先生在《説文解字六書疏證》中解釋轡字時也説:“倫按從絲軎聲。或從絲叀聲。軎叀轡聲皆脂類也。”[19]這是很有見識的意見。裘錫圭、李家浩兩位先生在解釋曾侯乙墓竹簡的“轡”字時説:“‘轡’,原文作‘’,从‘絲’从‘叀’,與望山二號墓竹簡和石鼓文‘轡’字寫法相同。‘轡、叀’古音相近,古文字‘轡’當从‘叀’聲。《説文》篆文‘轡’所从‘軎’,疑是‘叀’的訛誤。”[20]張世超先生等《金文形義通解》“轡”字下説:“甲骨文‘轡’字作等形,雖似象形字,而疑其實為形聲,殆从絲叀聲。絲或增繁作。古音轡、叀皆在質部。周金文與甲文同構。石鼓文《》‘六轡䮯□’之‘轡’作,湖北望山竹簡字作,皆同於西周九年衛鼎字。凡此,足見‘轡’字本不從軎,亦不從車,小篆乃譌變之形。公貿鼎字上部作,近乎車形,殆即譌變之端。”[21]何琳儀先生《戰國古文字典——戰國文字聲系》轡字下説:“,从絲,惠省聲。疑繐之異文。《説文》:‘繐,細疏布也。从糸,惠聲。’或説,轡之初文。與《廣韻》引《説文》轡作形近。戰國文字,讀轡。《集韻》軎或作,是其佐證。”[22]徐寶貴先生《石鼓文整理研究》“六轡骜【箬】”下説:“轡字本从‘絲’,‘叀’聲。‘叀’,甲骨文、金文讀為‘惠’。‘惠’為匣紐質部字,‘轡’為幫紐質部字。二字韻部相同,而聲紐相距較遠。但在形聲字中,匣、幫二紐也有相通的例證,如:《説文》:‘穴,从宀,八聲’。‘穴’為匣紐質部字,‘八’為幫紐質部字。其情況與‘轡’字相同。《説文》‘轡’字所从之‘軎’,當是‘叀’字之譌變。”[23]

雖然以上諸家的論證中有的還存在一些問題,但都認為“轡”字是从“叀”聲或“軎”聲的形聲字,卻是非常正確的意見。

漢代的“轡”字有如下一些寫法:

1《懸泉漢簡》(貳)I91DXT0406A:3  《敦煌漢簡》2130《熹平石經》398[24]

2《懸泉漢簡》(貳)Ⅱ90DXT0111:60《懸泉漢簡》(貳)I91DXT0309:233

3北大漢簡《蒼頡篇》簡19東漢熹平三年周憬功勛銘[25]

《懸泉漢簡》(叁)Ⅱ90DXT0114:233東漢夏承碑[26]

《懸泉漢簡》(壹)I90DXT0112:33《懸泉漢簡》(壹)I90DXT0114①:216

《懸泉漢簡》(貳)Ⅱ90DXT-111:16《懸泉漢簡》(參)Ⅱ90DXT0114:31

1類字形从“絲”从“叀”,延續了甲骨文和金文轡字的早期構形,叀字下部左邊的一筆向右拖拽得比較長;2類字形也是从“絲”从“叀”,但所从之“叀”已經在向“惠”字發展,似乎處於“叀”與“惠”之間的形態;3類形體已經徹底演變成从“絲”从“惠”。其中東漢熹平三年周憬功勛銘的“”字所从的“叀”字下部的圈形還在,保留了早期的寫法,而其他形體“叀”字下部的圈形都已省去。由从“叀”變為从“惠”是很自然的變化,一方面“叀”字下部左邊一筆向右拖拽後,就已經跟“心”字字形很像,一方面“惠”就從“叀”聲,因此形音兩方面的因素促成了由“叀”到“惠”的演變。

漢簡中的“轡”字常常被誤認為“戀”字,如佐野光一的《木簡字典》心部(318頁)、陳建貢、徐敏的《簡牘帛書字典》心部(337頁)就都列在“戀”字下,這是錯誤的。

漢以後的“轡”字作如下之形:

1北魏爾朱紹墓誌北齊高建墓誌隋梁坦墓誌隋太樸卿元公墓誌

2北魏元乂墓誌北魏元子永墓誌隋陳叔明墓誌唐顏真卿《干祿字書》

唐潘基墓誌後唐《可洪音義》B468c8[27]日藏初唐漢字抄本《禮記正義》[28]

後唐《可洪音義》B387b5北魏弔比干墓文日藏初唐漢字抄本《禮記正義》

後唐西方鄴墓誌後唐《可洪音義》B47a1唐韋行素墓誌

敦煌寫本S.545(7-6)《失名類書》[29]敦煌寫本S.2073《廬山遠公話》

後唐《可洪音義》A1014b13後唐《可洪音義》1080a4後唐《可洪音義》B16c10

後唐《可洪音義》B597c10

3北魏封魔奴墓誌北魏郭顯墓誌北魏元楨墓誌隋鄭令妃墓誌

後唐《可洪音義》B184a1

4唐石經五經

5唐董希令墓誌唐李鳳妃墓誌唐石經五經唐顏仁楚墓誌

敦煌寫本S.5431《開蒙要訓》後唐《可洪音義》B599a1

1類形體中第一個形體延續古文字的寫法仍然“叀”,只是“叀”字上部已變成一橫,第二個形體以下“叀”字上部已變為“車”,但“叀”形下部還保留,兩者相合變成了“車”與“叀”的混合體。由封閉的圓形或橢圓形變成“厶”形或“匕”形是古文字演變中常見的現象,由圓形變為“厶”形如“私”“厷”“鬼”等字,由橢圓形變為“匕”形如“食”“皀”等字。第2類形體的第一個形體仍“叀”,第二個形體為“叀”字之上部與“車”的混合,與《字彙補·車部》所收“轡”字異體“”形上部相同。第2類形體上部已出現訛混成“䜌”的寫法,《直音篇·車部》收“轡”字作“”,即是變為从“䜌”後的構形。第2類形體下部所从“叀”形底部已與上部脫離,變成類似“亡”“匕”一類字的樣子,又訛混為“七”“土”或“”形。《直音篇·止部》所收“轡”字作“”,其下部“止”形,也應屬此類變化。當然“”形下部也可能是由“”一類形體變來,古文字中“心”形與“止”形相混是常見現象。或由“”形又訛混成“日”形,如“”。訛混後的多種形體或又混雜在一起,如“”形等。第3類形體較為特殊,下部訛變成類似“电”形,《字彙補·糸部》“轡”字異體作“”,就是這種形體,推測也應該是由訛混後的“七”形與“日”形混雜而成。第4類形體的中部訛混成“”,唐張參《五經文字·車部》:“、轊二同,並于例反,車軸之端象……凡繫擊之類皆從。”可見“叀”確可訛混成“”。第5類形體從構形上看,本為“口”,“口”形也應是由“叀”字下部變為“亡”“匕”一類形狀後進一步訛變而來。這類形體是《説文》轡字結構變為“絲”“軎”的來源。

上引“轡”字5類形體,並非一定完全按本文所列順序依次演化訛變,其中有些演化訛變很可能是交叉並存且同時進行的。不過上引第5類從“口”的轡字,時代沒有早過唐代的,這應該體現出了時代性。既然這一寫法是《説文》“轡”字結構“絲”“軎”的來源,也就是説《説文》對“轡”字結構的分析應該是據唐之後的文字寫法做出的。東漢時代的《説文》,怎麼會有據唐代之後的文字寫法做出的解釋呢?很顯然,《説文》對“轡”字的訓釋,很可能是經唐或唐後之人篡改過的。從“轡”字這一實例,进一步证明了《説文》的訓釋有些並非原貌,有的時代還很晚,需要認真辨別。

在古文字發展演變中,經常有兩種相對的規律出現。一種是“變形音化”,一種是“變形義化”。有關這兩種規律的命名和定義,我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即已提出。“變形音化”的例子如:

焚字  把象鼓腹的巫改為“文”聲  齲字  把牙中之虫改為“禹”聲

聰字  把象心上有孔的的部分改為“囪”聲  齍字  把妻字上部改為“齊”聲

恥字  把从心耳聲的“心”改為“止”聲  甫字  把象圃中有草的草形改為“父”聲

望字  把象眼睛的“目”改為“亡”聲  兩字  把象車軶的部分改為“羊”聲

2015年在中國人民大學舉辦的第八屆中國文字學年會上,我曾提交了一篇名為《再談變形義化》的文章,裡邊列舉了很多“變形義化”的例子,現選出幾例如下:

牖字,把“日”“變形義化”改為“戶”以迎合“戶牖”之義

寶字,把“尔(缶之變)”“變形義化”改為“㐱”,與“玉”合為“珍”,以迎合“珍寶”之義

筋字,把“刀”改為“力”,以迎合“筋力”之義

鼓字,把“攵(手持桴之變)”“變形義化”為“皮”,以迎合“鼓”之材質之義

鄉字,從饗字分化出,將饗之左右兩個“卩”“變形義化”為“邑”以迎合鄉邑之義

由上舉“變形音化”和“變形義化”的例子出發,再看“轡”字的演化過程,會發現轡字由從“叀”變為“車”是“變形義化”,再由“口”變為“絲”“軎”則是“變形音化”。兩個相對的演變規律在一個字上相繼出現,的確是比較特殊的例子。

王鵬遠先生近來在《古漢字變形意化現象初探》一文中把“變形義化”改稱為“變形意化”,還指出了“變形意化”與“變形音化”在一個形體中並用的例子:[30]

1、引謝明文先生釋甲骨文從㿝勹聲的“图片”為“飽”字初文,金文或寫作图片,其中的图片為“腹”的表意初文。把“勹”變成“图片”,“可能同時含有變形音化和變形義化兩種因素”。

2、“㱃”原本作图片,象人張口在酉中飲酒之形。膳夫山鼎中“㱃”字作图片,原來的图片分解為“今”旁和“欠”旁,其中“今”和{}在讀音上相近,“欠”與{}在詞義上有關。

3、“甫”甲骨文作图片,從屮從田,為“圃”的初文。西周金文中“甫”或用來表示{},如季子康鎛“樂我甫(父)兄”、图片簋“作甫(父)庚寶尊簋”。“甫”在金文中或作图片,上部的“屮”改造成“父”,可能兼具表音和表意兩種功能。

這幾個例子可以與“轡”字的形體演變對照參看,如此對漢字演變規律和其複雜性會有更深切的認識。

本文原载王启涛主编:《中国语言学研究》第四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4年1月,第1—19页。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冷門絕學研究專項學術團隊項目“中國出土典籍的分類整理與綜合研究”(20VJXT018)階段性成果。

[1] 鈕樹玉《段氏説文注訂》,轉引自《説文解字詁林》,中華書局1988年版,5934頁。

[2] 徐承慶《説文解字注匡謬》,轉引自《説文解字詁林》,中華書局1988年版,5934頁。

[3] 承培元《説文引經證例》,轉引自《説文解字詁林》,中華書局1988年版,5934頁。

[4] 徐灝《説文解字注箋》,轉引自《説文解字詁林》,中華書局1988年版,5934頁。

[5] 張守中撰集《中山王器文字編》,人民美術出版社2011年版,72頁。

[6] 裘錫圭《戰國璽印文字考釋三篇》,《裘錫圭學術文集》(金文及其他古文字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

年版,272-285頁。

[7] 陳夢家《殷虛卜辭綜述》,中華書局1988年版,299頁。

[8] 饒宗頤《殷商貞卜人物通考》,香港大學出版社1959年版,中華書局(香港)有限公司2015年再版,1299頁。

[9] 李孝定《甲骨文字集釋》,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70年版,4586頁。

[10] 徐中舒主編《甲骨文字典》,四川辭書出版社1990年版,1422頁。

[11] 李學勤主編《字源》,遼寧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1155頁。

[12] 王立軍《漢碑文字通釋》,中華書局2020年版,754-755頁。

[13] 谷衍奎編《漢字源流字典》,語文出版社2008年版,1578頁。

[14] 馬敘倫《説文解字六書疏證》,上海書店1985年版,卷2582頁。

[15] 李家浩《甲骨卜辭“”與戰國文字“”》,《戰國文字研究》第六輯,安徽大學出版社2022

,1-15

[16] 安徽大學漢字發展與應用研究中心編《安徽大學藏戰國竹簡()》,中西書局2019年版。

[17] 裘錫圭《戰國璽印文字考釋三篇》,《裘錫圭學術文集》(金文及其他古文字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

年版,272-285頁。

[18] 徐時儀校注《一切經音義三種校本合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187頁。

[19] 馬敘倫《説文解字六書疏證》,卷2581-82頁。

[20] 湖北省博物館《曾侯乙墓》,文物出版社1989年版,510頁。

[21] 張世超等撰著《金文形義通解》,(日)中文出版社1996年版,3110頁。

[22] 何琳儀《戰國古文字字典》,中華書局1998年版,1181頁。

[23] 徐寶貴《石鼓文整理研究》中華書局2008年,837頁。

[24] 馬衡《漢石經集存》,藝文印書館1976年版,圖版86頁,398號。

[25] 顧南原撰集《隸辨》,北京中國書店1982年版,490頁。

[26] 徐玉立主編《漢碑全集》,河南美術出版社2006年版,第4卷,1292頁。

[27]本文所引《可洪音義》的字形來自韓小荊《〈可洪音義〉研究——以文字為中心》,巴蜀書社2009年版。

[28]本文所引日本初唐漢字抄本字形來自臧克和《日藏唐代漢字抄本字形表》,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

[29]本文所引敦煌寫本字形來自黃征《敦煌俗字典》(第二版),上海教育出版社2020年版。

[30] 王鵬遠《古漢字“變形意化”現象初探》,《漢字漢語研究》2022年第4期。



本文收稿日期为2024年6月22日

本文发布日期为2024年6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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