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記許氏文字》與《六書故》引唐本《説文》考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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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之道
摘要:戴侗《六書故》中的唐本《説文》很有可能是轉引自晁説之《參記許氏文字》,而非徑引自唐本。清代説文學家或已指出這點,今人卻罕有言之者。宋樓鑰曾得《參記許氏文字》三冊,當與戴侗所引的文本關係密切。從樓鑰、戴侗的引文可以看出晁説之所見的所謂唐本《説文》與《説文》差別顯著,它應該是一種遭前人多處增訂改竄的《説文》
关键词:《六書故》;唐本《説文》;《參記許氏文字》
宋末元初戴侗所著的《六書故》中引有《説文》諸本,包括徐鉉校定本《説文》、徐鍇《説文繫傳》以及“唐本”(61條)、“蜀本”(23條)、“監本”(1條),其中這些二徐本之外的異本向來深受學者重視。《六書故》引唐本《説文》有61條,[[1]]如今的學者多默認戴氏確有唐本《説文》而這些引文代表了唐代《説文》面貌,甚至有人認爲它是唐代通行的《説文》文本。[[2]]這種看法其實頗有問題。
一、戴侗《六書故》所引“唐本《説文》”與“晁説之曰”之關係
我們先來討論戴侗《六書故》所引“唐本《説文》”的直接來源。《六書故》引“唐本”的條目有兩個值得注意的現象。戴書有時在引“唐本”後會伴隨晁説之對此的按語,見以下五處:
昬:唐本《説文》“从民省”,徐本“从氐省”。晁説之曰:“因唐諱民,改爲氏也。”晁説𠭁之。〔卷二〕
謡:徐本《説文》無謡字,“䚻,徒歌也。从言、肉。”唐本曰:“䚻,从也。从言从肉,肉亦聲。”“謡,徒歌也。”“嗂,喜也,和樂之皃也。”徐鉉曰:“䍃以肉非聲,當从䚻省乃𠭁聲。”然不知䚻之从肉又何義也。鼂氏曰:“䚻,余周切。謠,余招切。”〔卷十一〕
㤅:唐本《説文》曰:“从心从旡从夊。”晁説之曰:“古文無从夊者。”〔卷十三〕
龕:《説文》曰:“龍皃也。”徐本“合聲”,唐本“今聲”。鼂氏曰:“从今乃𠭁聲。”〔卷十八〕
个:《説文》唐本曰:“箇,竹枝也。”今或作个:“半竹也。”徐氏闕“个”字,曰:“个不見義,無从下筆。明堂𠂇又个者,明堂旁室也。當作介。”鼂説之曰:“《大𢎤儀》‘搢三挾一个’者,矢也。亦可易爲介乎?”魯次公曰:“竹生非一,故兼个,猶艸兼屮,林兼木,秝兼禾也。”説之據籀文亦有个字。〔卷二十三〕
甚至會有引晁説之曰唐本如何者,見以下一處:
荃:《説文》曰:“荃,芥脃也。”鼂説之曰芥脃之荃當从唐本初劣切。〔引者按:此句不能確定是晁書原文還是戴氏的轉述,爲嚴謹起見不標引號。〕〔卷二十四〕
《六書故》全書引晁説共有十一處,除上引六處之外還見於“漆”“沱”“沮”“𤘌”“中”五條,這五字也都見於《説文》。“漆”“沱”“沮”三字(見卷六)下各引晁説以論地理,未見“唐本”內容,茲略;餘兩處如下:
𤘌:《説文》曰:“武牙也。”鼂説之曰:“顧野王曰:‘虎牙也。’葢唐人諱虎攺之。”按:𤘌葢牙之巨者,武、虎言其壯也。〔卷十一〕
中:《説文》曰:“中,和也。从口、丨,上下通中。,古文。,籒文。”鼂説之曰:“林罕謂从,象亖方上下通中也。《説文》徐本皆作,殆誤也。李陽冰曰同異之同亦从,不从口。葢用與中〈史〉皆从中〔引者按:此句顯有訛誤,疑前一“中”是“㕜(史)”之訛省,《説文》:“史,从又持中”。沈濤《説文古本考》於後一“中”字下注“疑當作丨”,非〕,而其〈同〉、中不从口〔引者按:前文既引李説,此句當應之,疑“其”是“同”之訛誤〕。”〔卷三十二〕
從上引文字可見晁説之説文學造詣不淺。
在晁説之與“唐本”並見的六條中,晁氏的意見顯然與戴書所引“唐本《説文》”密切相關,甚至非見“唐本”而不能發。晁説之卒於建炎三年(1129),在南宋末年戴侗撰《六書故》時早已過世。那麼《六書故》中的晁説究竟從何而來,爲什麼晁氏能針對戴侗所引“唐本《説文》”發揮自己的意見?這不能不提到晁説之撰寫的説文學著作《參記許氏文字》。
二、晁説之所撰《參記許氏文字》三卷與樓鑰的傳藏、利用
晁説之(1059—1129),字以道。他爲學求實尊古,又勤於字學,至晚年仍“日課識十五字”[[3]]。晁氏擅長訓詁考校,如他撰定《古周易》十二卷時就用到了“諸家《易》及許慎《説文》等九十五書”以正其文字(《郡齋讀書志》)。《古周易》今已佚,從董真卿《周易會通》的轉引中尚可窺見晁氏文字考釋之一斑。例如《周易會通》卷十三“重門擊柝,以待暴客,蓋取諸《豫》”下引呂祖謙《古易音訓》:
柝,陸氏曰:“《説文》作𣟄。”晁氏曰:“今《説文》又出𣔳字,非古本《説文》也。”暴,陸氏曰:“鄭作虣。”
上引晁氏語出其《古周易》。可見晁説之在考校《易》異文時,已對今本《説文》與陸德明《經典釋文》所引本的區別有所關注。這也正是他“凡故訓多取許叔重《説文解字》、陸德明《音義》”[[4]]的體現。
北宋時期字學頗爲興盛,國朝之初有徐鉉(916—991)刊定《説文》;至神宗時有王安石(1021—1086)著《字説》,因作者巨大的政治影響力而盛極一時。《字説》不尊許説,好以會意解字,穿鑿破碎;且此書屬王安石新學,牽涉宋代的新舊黨爭,因而不乏反動者。時有張有(1054—?)撰《復古編》,專本《説文》,顯然就是爲抵《字説》而作。[[5]]作爲司馬光的門生,晁説之對王安石新學深惡痛絕。[[6]]他攻擊新學不遺餘力,尤以所著的《儒言》一卷爲最,此書幾乎全是針對王安石新學而發。[[7]]
晁説之撰有《參記許氏文字》三卷,久佚,僅存目於其孫侄的題跋中。[[8]]從書名看,它顯然是晁説之的説文學著作。考慮到晁説之個人的學術風格以及當時的學術背景,這本書大概一方面代表了他平日使用許慎《説文》時的心得、另一方面又包含了“尊許氏《説文》以斥王氏《字説》”的主張。
雖然晁説之一生著述宏富,但他的大部分著述都毀於靖康元年(1126)的兵難。晁氏去世後,其作品散失殆盡,其孫晁子健用了三年時間多方訪求晁説之遺作,於紹興二年(1132)輯爲《晁氏景迂集》十二卷;後來他又繼續蒐集,於乾道三年(1167)廣爲《景迂生集》二十卷。[[9]]其文集至今仍存,沒有收入《參記許氏文字》。
在二十卷文集刊成數十年之後,明州樓鑰(1137—1213)不知從何處得到了《參記許氏文字》三冊,他在致趙崇憲(1160—1219)的書信中引用到了晁書。今錄《答趙郎中崇憲書》全文如下:
某久不嗣音,正爾馳仰,辱書翰,以慰以荷。蒙示諭濂溪書院,尤見政最之餘,儒術潤飾,甚休甚休。謹爲寫四字去。但“谿”字當如此寫,“溪”出于陽冰之變體,非古也。二者俱寫去,惟台意所擇。“濂”字有少曲折,見之别紙,望詳覽。九江古郡,於今爲重鎮,幸有周先生之遺迹,表而出之,又使士子得以館榖于其下,儒風自此愈興,賢使君之名與之無窮矣。某衰瘁,求去未得,尚爾勉强,草草修報,不究欲言,併幾台察。
濂谿之“濂”,字書所無。某少時見林侍郎黄中知江州,曾作《濂谿祠堂記》,今想尚有石本,便中望以寄示。其中亦似説“濂”如元次山之“𢈪”、“峿”、“浯”,出於意見。近歲得晁氏《參記許氏文字》一書,以道所編也,有云:
溓(徐力鹽反,唐力簟反),从水从兼。徐本曰:薄水也。一曰中絶小水。唐本曰:薄冰也。或曰中繩小水。又曰:淹也。或从廉。徐本闕濂字。按:《素問》:夏三月之病,至陰不過十日,陰陽交,期在溓水。楊上善曰:溓,水静也,七月水生時也。然則从兼者,亦古文廉字,非兼并之兼。
以上皆以道之説。徐本謂今世所行徐鉉所定《説文解字》也,以道得唐人本,時以校其不同者。某按:《素問》二十四卷《隂陽類論》“夏三月(云云)在溓水”,注:“溓水者,七月也。建申,水生于申,陰陽逆也。”楊上善云:“溓,廉檢反,水静也。七月水生時也。”唐本既曰“或从廉”,則非無“濂”字。晁氏之書甚佳,止有三冊,若因刊之,尤佳。[[10]]
書中所説的“濂溪書院”是揭示此書年代的重要信息。趙崇憲於嘉定四年(1211)知江州;[[11]]於嘉定六年(1213)在江州完成對濂溪書院的修繕和擴建,[[12]]而樓鑰恰好卒於此年。故此書必作於嘉定四年至六年之間,甚至很有可能就是樓鑰去世前不久與趙崇憲的通信,其自謂“衰瘁”固非虛言。此時的樓鑰既説《參記許氏文字》爲“近歲”所得,則樓氏得此書當在其晚年無疑。
從樓氏最後一句話的語氣看,他獲得的三冊本應是晁書全帙,而且內容不算繁多。對比“三冊”與晁公祖所説的“三卷”(《題〈嵩陽景迂生文集〉後》),知此書以一卷爲一冊,凡三卷三冊。許氏《説文》凡五百四十部,徐鉉等校訂《説文》足有三十卷之多;而且按照晁書體例(見下文),其中每條所含字數必數倍於《説文》,所以晁説之所著的《參記許氏文字》三卷不可能對《説文》中的九千多個文字都進行了疏解,它肯定只是參記了許書中的小部分文字。
樓鑰抄錄了晁説之《參記許氏文字》“溓”字條的內容,其中赫然以“徐本《説文》”與“唐本《説文》”對勘。樓氏説“徐本謂今世所行徐鉉所定《説文解字》也,〔晁〕以道得唐人本,時以校其不同者。”不難想象晁書中一定還徵引了不少“唐本”內容以與當時通行的徐鉉刊定本相互參照,這大概也就是此書題名爲《參記許氏文字》的原因。以樓鑰所引“溓”字條管窺晁書之體例,其每條大致應該是如下內容:(1)字頭;(2)徐鉉音及“唐本”音;(3)字形解説;(4)大徐本及“唐本”內容;(5)晁説之按語。
樓書所引“唐本”內容頗有問題,不僅其文字與二徐本有別,而且似嫌不通。明宋濂《鄭氏名濂解》(收入《宋學士文集》卷二十八):“以余觀之,冰必水字之誤,繩必絶字之訛。”直指唐本有誤。對比下引辭書“溓”字條:
原本《玉篇·水部》:“溓:理兼、理添二反。《説文》:‘薄水也。或曰:中絶小水也。’《蒼頡萹》:‘溓,淹也。’《廣雅》:‘溓,淸也。’《太玄絰》:‘溓然能自裁。’宋忠曰:‘溓然,活静皃也。’野王案:王者之政太平,則有河溓海夷之瑞是也。《聲類》:‘泠水溓物也。’音含鍳反。《周礼》为鑑字,在《金部》。濂:《字書》亦溓字也。”
《慧琳音義》卷八十九《高僧傳》第六卷“天溓”條:“下理兼反。《蒼頡篇》云:‘溓,淹也。’宋忠注《太玄經》云:‘溓然,括靜皃也。’顧野王云:‘王者之政太平,則有河溓海夷之瑞也。’《説文》:‘從水兼聲。’”〔引者按:此條《説文》之前部分顯然抄自顧氏《玉篇》。〕
可知宋濂所言是也。晁説之所見“唐本”之違僻,於此可見一斑。此外,“淹也”出《蒼頡篇》,唐本《説文》不當有之;且《説文》固無“濂”字,《玉篇》引《字書》見之,唐本何以有从“廉”之“濂”?或許“又曰”之後二句實爲晁氏所見“唐本”中按語,非正文如此作;又或許“或从廉”實爲晁氏語。晁書引“唐本”不詳加分別,遂貽誤讀者。
除上舉“溓”字之外,樓鑰給汪逵所藏《東坡嘯軒詩》寫的跋文中還有一處引“唐本《説文》”的文字值得注意。今錄其跋文前部分如下:
《易·晉卦》之九四“晉如鼫鼠”,雖近代大儒,皆以爲貪而畏人之鼠,然《詩》之碩鼠,从頁,石聲,大也,故曰“若大鼠也”。《易》之鼫鼠,從鼠,石聲,陸德明《釋文》:“音石,五技鼠也。”引《本草》:“螻蛄,一名鼫鼠。”始深疑之。考許叔重《説文解字》注云:“五技鼠也。能飛不能過屋,能緣不能窮木,能游不能度谷,能穴不能掩身,能走不能先人。”是真螻蛄也。《荀子》所謂“捂鼠五技而窮”,楊倞所注乃出于叔重。唐本又曰:“六技鼠也。”下又有云:“能歌不能成曲。”“成曲”一作“度曲”。[[13]]
沈濤《説文古本考》卷十已指出此條“所云唐本,當即晁以道所見之本。”甚是。沈氏又説“然《荀子》《大戴禮》皆作‘五技’,陸〔德明〕、孔〔穎達〕所引許書無作‘六技’者,恐未可作。”按“唐本”所謂“六技鼠”者前所未聞,第六技“能歌”云云亦斷非許書舊文。[[14]]此又爲晁氏所見“唐本”面貌殊怪之一例。
雖然樓鑰感歎“晁氏之書甚佳,止有三冊,若因刊之,尤佳”,但在他之後再也不見人談及晁書,看來樓氏並未付諸刊刻,此書終究失傳。晁説之《參記許氏文字》三卷本大概從未刊刻行世,只能依靠抄寫傳閱。此書時經兩宋之交的動亂,想必傳本極罕。樓鑰、戴侗二人生活的時代相近;樓氏是明州(今浙江寧波)人、戴氏是永嘉(今浙江溫州)人,所處地理位置也相近。他們都引用過罕見的晁説之説文學研究。有沒有可能戴侗《六書故》所引的晁説與樓鑰所得的晁説之《參記許氏文字》有關呢?從樓鑰與戴侗外公汪逵的交遊情況看,此事極有可能。
三、《六書故》所引唐本《説文》及晁説與樓鑰所得《參記許氏文字》
眾所周知,《六書故》的寫成並非全憑戴侗一人之力。戴侗在《六書故敘》中提到其先人(即其父戴蒙)告誡他説“士惟弗學,學必先六書”,敘文末云:
先人既㠯是教於家,且𤕭因許氏之遺文,訂其𠭁失,㠯傳於家塾而不果成。小子愳先志之隊,爰摭舊聞,輯成三十三卷,《通𥼶》一卷。
可見在戴侗撰著之前,戴蒙已以六書教於家,並收集有許慎《説文》遺文,只是他最終沒能完成自己的研究。元代虞集稱《六書故》爲“永嘉戴氏父子三世所著”(《道園類藁》卷十七),蓋戴侗與其兄戴仔皆紹承父業,從事六書研究,最終才由戴侗撰成《六書故》。
檢《六書故》全書有引“先人”説十餘條,即其父戴蒙之説;[[15]]又引有“伯”/“伯氏”説約九十條,即其大兄戴仔之説;又引有“季”説十餘條,即其幺弟之説;除這些之外還引有外親“外王父”説一條、“舅氏”/“舅駟”説三十餘條。清孫詒讓在《溫州經籍志》卷七“《六書故》《六書通釋》”條下已對這些親戚有所討論,他説:
〔《六書故》〕此書草刱,昉于合谿之父蒙,故書中多引先人説,即《自序》所謂“先人將因許氏遺文,訂其得失,以傳於家塾而不果成者”也。至所引“伯氏曰”者尤眾,則爲合谿兄仔之説。又有引“季曰”者,葢合谿更有弟亦治小學,其名無可考。虞道園謂此書爲戴氏父子三世所著,約畧言之耳。至書中臚列舊聞,更有外王父及舅氏説,其人亦無可考。所引舅氏説數十條,説《詩》者葢十之八九,援引多該博,惜不得其姓名。“舅氏”又或作“舅駟”,疑刊本字誤。
其中的季弟、外王父、舅氏,孫詒讓皆不詳姓名。今人潘猛補指出:
戴侗有引季弟、外祖父、舅氏説。孫氏云“無可考其姓名。”今據《永嘉菰田戴氏宗譜》載:戴侗幼弟名愨,外祖父名汪逵,字季路、爲宋狀元汪應辰之次子。汪逵子汪季和無嗣,欽賜俶爲其過繼傳宗,改名爲愨。又書中所引舅氏,或作舅駟,非刊本字誤,駟當爲戴侗之舅汪季良,字子駟,知平陽縣,舅駟當爲子駟之簡稱。[[16]]
其説可信。戴侗之父戴蒙娶汪逵女爲妻,與當時顯赫的汪氏有姻親關係。《六書故》引“外王父”説即戴侗外公汪逵(字季路)之説;而“舅氏”/“舅駟”説即其舅父汪季良(字子駟)之説。
綜上所述,由戴侗(1200—1285)最終成書的《六書故》不僅收錄了其父戴蒙(1170—1230)、其兄戴仔(1197—1264)、其季弟戴俶(1220—1296,戴蒙第五子,後過繼於母舅汪季和爲嗣,改名爲愨)的研究,[[17]]而且還援引了其外公汪逵、舅父汪季良的説解。此書實具戴、汪兩家之功。
汪逵與樓鑰於紹熙元年(1190)結識,相交雖晚,但兩人有相似的成長背景和共同的興趣、朋友,因此二十餘年間交情甚篤。[[18]]樓鑰多次評題汪逵蒐藏的書畫作品,在他爲汪逵所藏《東坡嘯軒詩》寫的跋文裡,還赫然引用了“唐本《説文》”(見上文)。汪逵應當知道樓鑰有“唐本《説文》”,乃至於清楚他有晁説之《參記許氏文字》。不難想象戴蒙能憑藉岳父汪逵與樓鑰的關係,從樓氏處借閱晁書。[[19]]若是如此,戴侗《六書故敘》所提到的其父收集的“許氏之遺文”,至少應該包含此書的內容。
由上所論可推知,雖然《六書故》從未提及過《參記許氏文字》,但戴侗很可能獲悉了此書的內容。之所以《六書故》能在“昬”等六條下引“唐本《説文》”並附帶上晁説之對此的按語,是因爲這些“唐本《説文》”本就是從晁説之《參記許氏文字》上轉引來的。《六書故》中除“昬”等六條之外尚有五十五條引及“唐本《説文》”,它們也很有可能是自晁書轉引而來的。[[20]]與此可相參照的是,苑學正曾根據“《六書故》所引《字林》無一不見於前代之書”指出《六書故》中所引的《字林》條目皆是據前人之書轉引,戴氏實未親見《字林》。[[21]]《説文》與《字林》在唐代並列於學官,用於明書科的考試,兩書在當時相當盛行,可宋末元初戴侗撰著《六書故》時,大概手中已既無《字林》亦無唐本《説文》,於是只得藉他書轉引而已。
清代説文學家或已談及戴侗所引唐本《説文》與晁説之的關係。如段玉裁在《説文注》中已數次點出“《六書故》所稱唐本”即“晁説之所見唐本”:
牀:《六書故》曰:“唐本《説文》有《爿部》。”葢本晁氏説之《參記許氏文字》一書,非肊説。〔卷六上〕
爿:按《六書故》云:唐本有《爿部》,葢從晁氏以道説也。〔卷七上〕
亮:此依《六書故》所據唐本補,葢即晁氏以道所見唐本也。〔卷八下〕
豲:豕屬也。三字依戴氏侗《六書故》所偁唐本,葢晁氏説之所據也。〔卷九下〕
段氏弟子沈濤所作《説文古本考》“褻”注下亦云“戴氏所引唐本即晁説之所見之本”。其後徐承慶《説文解字注匡謬》也數次指出這點:
个:〔戴侗書〕所引唐本增添諸字,多本鼂説之,殊未足據。〔卷三〕
亮:戴侗所云唐本《説文》皆本諸晁以道,未可深信。〔卷三〕
牀:《六書故》據晁説之所偁唐本《説文》,未盡可憑。……南唐二徐,時或未通許氏義例,然用心不可謂不勤,較張參、唐元度遠勝。若晁以道、戴侗之徒,不可同日語矣。〔卷九〕
昏:《六書故》所據晁説之偁唐本,未必皆確然可信。此條似無可疑。〔卷九〕
徐承慶還強調晁説之所稱“唐本”未可深信,極確。近來學者空談《六書故》引唐本《説文》如何如何,全然不提晁説之其人其書,見識竟不逮清人。
四、晁説之《參記許氏文字》所引唐本《説文》面貌試論
下面我們根據樓鑰、戴侗引文來討論晁説之所見“唐本《説文》”的面貌。
需要説明的是,《六書故》中可以斷定來自晁説之《參記許氏文字》的“唐本《説文》”是附有晁説之按語的“昬”字等五條、以及晁説之曰唐本如何的“荃”字條,共計六條,除此之外的五十五條“唐本”材料雖然很可能也都是轉引自晁書,但仍無法排除戴侗確實還有別的唐本材料來源。下面的研究基於“戴侗《六書故》所引唐本《説文》皆轉引自晁説之《參記許氏文字》”的假設,可能會存在個別歸因錯誤。
(一)部首
《六書故》卷二十一“爿”字條云“唐本《説文》有《爿部》”。今傳二徐本《説文》皆無此部,甚至沒有“爿”字。除此之外,郭忠恕《汗簡》、釋夢英《篆书目錄偏旁字源碑》都沒有《爿部》,二人字學皆本李陽冰一系,據此可推測已佚的李陽冰刊定本《説文》也很有可能不立《爿部》。[[22]]又檢《名義》《玉篇》無《爿部》(而新立有《牀部》)、亦無“爿”字,蓋顧野王《玉篇》如此,則顧氏所見《説文》很可能也沒有“爿”字,遑論《爿部》。唐張參《五經文字》有《爿部》,不過此書“務于易了,不必舊次”(《序》),《爿部》可能是他自立的,不足以拿來討論張參所見的《説文》面貌。
《六書故》所謂“唐本《説文》有《爿部》”與二徐本《説文》以及推測的顧野王所見本、李陽冰刊定本都不合,顯然是出自《説文》傳習者的改竄。[[23]]段玉裁認爲《六書故》此語當是轉引自晁説之《參記許氏文字》。晁氏所稱“唐本《説文》”的部首究竟是多於五百四十,還是仍爲五百四十,但較二徐有損益?今已不可考。[[24]]
(二)反切
樓鑰、戴侗所轉引的“唐本《説文》”中有三條音切(包括一條引晁氏曰唐本《説文》音)以及一條明言音闕,這四條如下所示:
溓:徐力鹽反,唐力簟反。〔樓鑰《答趙郎中崇憲書》〕
㭙:徐本陟革切。唐本唐記反。〔戴侗《六書故》卷二十一“植”字條〕
荃:鼂説之曰芥脃之荃當从唐本初劣切。〔戴侗《六書故》卷二十四“荃”字條〕
頪:唐本《説文》曰:“从迷省”,音闕。〔戴侗《六書故》卷十“頪”字條〕
如果我們前文對《參記許氏文字》體例的推測不誤,那麼此書每個字頭下的夾注都應該並記了大徐本與“唐本”的反切,晁説之所見“唐本《説文》”顯然是帶有反切的。從“頪”注“音闕”看,晁氏所見本中似乎也有部分字闕反切。
其中“㭙”的切語“唐記反”值得注意,它不但是端知類隔切,而且其用字“唐”“記”與根據郭忠恕《汗簡》、釋夢英《字源碑》推測的李陽冰本《説文》舊音用字習慣不合——李本《説文》音的切語用字應當像《字林》反切一樣傾向於用筆畫簡單的字(然則中古定母宜用“大”,澄母宜用“丈”,志韻宜用“吏”)。[[25]]
上引“唐本”切語或用“反”或用“切”,不知晁氏所見面貌如何;或許晁氏所見本全用“反”字,只是轉述時稱爲“切”抑或戴書引文有改寫。考慮到自宋初徐鉉等校訂《説文》取孫愐《唐韻》反切並改“反”爲“切”始,“切”字漸漸成爲了反切術語的標準,[[26]]若晁説之所見本的切語確是全用“反”字,那麼這有可能是晁氏斷其爲唐本《説文》的依據之一。不過僅有三則音切材料似嫌過少,而且樓鑰引文甚至把徐鉉音“力鹽切”也寫作“力鹽反”,也許上述三條引文的“反”“切”未可深辨。
(三)收字
戴侗《六書故》所引“唐本《説文》”有不少字是不見於其他《説文》材料的,例如:
幹:唐本《説文》曰:“幹溼之幹也。”徐本無幹字。〔《六書故》卷二〕
覓:唐本:“覓,尋也。从爪。”〔《六書故》卷八〕
个:《説文》唐本曰:“箇,竹枝也。”今或作个:“半竹也。”徐氏闕个字,曰:“个不見義,無从下筆。明堂𠂇又个者,明堂旁室也。當作介。”〔《六書故》卷二十三〕
上述“幹”“覓”“个”都非《説文》原有(詳見《輯證》)。它們應當是“唐本《説文》”校訂者增補上去的。
(四)訓釋
晁説之所見“唐本《説文》”文本保留了一部分大徐刊定之前的《説文》舊貌,例如:
爓:唐本《説文》曰:“火爓爓也。”〔《六書故》卷三〕
謚:唐本無諡,但有謚:“行之迹也。”〔《六書故》卷十一〕
鮑:《説文》唐本曰:“瘞魚也。”〔《六書故》卷二十〕
不過還有不少訓釋不合於如今可見或推測的《説文》面貌,例如:
溓:唐本曰:“薄冰也。或曰中繩小水。”又曰:“淹也。或从廉。”徐本闕濂字。〔樓鑰《答趙郎中崇憲書》〕
鼫:唐本又曰:“六技鼠也。”下又有云:“能歌不能成曲。”“成曲”一作“度曲”。〔樓鑰《跋汪季路所藏書帖·東坡嘯軒詩》〕
嗂:唐本曰:“……嗂,喜也。和樂之皃也。”〔戴侗《六書故》卷十一〕
掊:唐本曰:“捊也。”〔戴侗《六書故》卷十四〕
揆:唐本:“度也。”〔戴侗《六書故》卷十四〕
上引劃線的內容都不見於今二徐本《説文》和其他宋前引《説文》材料,似乎是“唐本《説文》”校訂者新增或修改的內容。
此外,晁説之所見“唐本”的文字似乎相當糟糕,本身存在不少訛誤,如“溓”訓“薄水也,或曰中絕小水”中“水”訛作“冰”、“絕”訛作“繩”(《答趙郎中崇憲書》),以及“頎”訓“頭佳皃”訛作“頭住”(《六書故》卷十)、“撢”訓“探也”訛作“掬也”(《六書故》卷十四)。
(五)説解
從戴侗《六書故》引文看,晁氏所謂“唐本”在字形説解上與許慎《説文》相悖之處不少,例如:
承:唐本《説文》曰:“从手从㞼。”〔《六書故》卷十五〕
鴈:唐本曰:“从仄从鳥。”〔《六書故》卷十九〕
末:唐本《説文》曰:“本,从木从下。”“末,从木从上。”〔《六書故》卷二十一〕
褻:唐本《説文》从㓞,曰“从埶非”。〔《六書故》卷三十一〕
𢼸:唐本在《耑部》,曰:“𢼸見其耑也。”〔《六書故》卷八〕
上引內容顯非許書舊貌(詳見《輯證》)。尤其改《説文》“褻”爲“从㓞”時,竟有“唐本《説文》”校訂者按語曰“从埶非”,其改竄之跡顯然。乃至如“唐本”中“覓”从“爪”(卷八)、“𡚅”从“大”(卷十二)、“尋”不从“口”而从“几”(卷十五),此書竟又頗用俗字。
雖然不能排除上述不少奇怪的地方實際是戴侗轉引晁説之《參記許氏文字》時(1)混淆“唐本”中正文與按語、(2)誤把晁説之按語認爲“唐本”語、(3)轉抄有誤導致的,但總的來看,這種所謂“唐本《説文》”也不像是一種“正常”的《説文》文本。
清代説文學家如嚴可均、王筠、鄭珍等都指出過《六書故》所引唐本之謬,他們在批評時都將之歸於李陽冰妄改。那麼它會不會是“排斥許氏,自爲臆説”的李陽冰刊定本《説文》呢?從《六書故》引“唐本”提到的部首、反切、説解看,它應該不是李本《説文》。部首、反切問題詳上文所論,説解見下:
隼:《説文》徐本:“鵻,祝鳩也,从鳥,隹聲。”或作隼:“从隹从一。一曰𪆾字。”唐本曰:“𪄩,从鳥从隼。”“隼,从隹从卂省。”李陽冰曰:“隼,卂省聲。”〔《六書故》卷十九〕
上引字條中“唐本”、李陽冰並見。“唐本”謂“隼从隹从卂省”而李陽冰謂“卂省聲”,二者相互抵觸。[[27]]可見“唐本”顯非李陽冰書。
我認爲《六書故》轉引晁説之所見的“唐本《説文》”,是北宋以前某《説文》傳習者或憑己意、或參其他中古辭書(可能包括含有説文新解的字書),對《説文》進行了多處增訂修改而形成的一種改竄本,這種改竄包括新立部首、增加新字及訓釋、修改説解等。它雖然仍保留了一部分舊文,但已與許書舊貌有較大的差異,因此用它來校訂《説文》文本時需要特別注意。[[28]]
附記:文章撰寫過程中蒙戴啟飛、趙英達、應金琦等友人惠贈寶貴意見,作者十分感謝。
[[2]] 參看黨懷興:《〈六書故〉所引唐本〈説文解字〉》,《陜西師範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9年第4期,頁152—157。黨懷興:《〈六書故〉研究》,陝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0年,頁86—87。田耕漁:《〈六書故〉所引〈説文解字〉唐本材料輯評》,《四川文理學院學報》,2012年第1期,頁106—111。陶生魁:《〈六書故〉援引唐本〈説文〉考辨》,《渭南師範學院學報》,2018年第3期,頁34—39。白石將人:《説文文本演變考:以宋代校訂爲中心》,中華書局,2021年,頁152—168。
[[3]] 宋王應麟《困學紀聞》卷八“小學”條下曰:“晁以道晚年日課識十五字。”清翁元圻注引王安石《平甫歸飲詩》李壁注云:“晁景迂晚年嘗語人云:‘日課識十五字。’景迂博學多識,未見其比,晚年衰病,尚勤如此,可以爲法也。”
[[4]] 《古周易》中李燾評語。此書舊題[宋]呂祖謙或[宋]吳仁傑編:《古周易》,《通志堂經解》,清康熙十九年(1680)通志堂刊本。今人指出此書實非呂、吳二人所編。參看朱天助:《〈古周易〉衍生問題之再探討》 《北京大學中國古文獻研究中心集刊》 第13輯,2013年,頁1—14。章莎菲:《宋代“古〈易〉”的定義演變與發展階段問題》,《中國典籍與文化》,2023年第2期,頁4—17。
[[7]] 晁公武《郡齋讀書志》説“其書蓋辨正王安石之學違僻者”。《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晁〕公武以是書爲辨王安石學術違僻而作。今觀所論,大抵《新經義》及《字説》居多,而托始於安石之廢《春秋》。公武所言良信。”又可參裴亞兵:《晁説之對王安石新學的批評——以〈儒言〉爲中心》,《淮南師範學院學報》,2015年第1期,頁117—121。
[[8]] 見晁説之孫晁子健《嵩山集跋》:“〔先大父〕并雜著文字曰《儒言》、曰《參記許氏文字》、曰《異同志》……”及其侄晁公祖《題〈嵩陽景迂生文集〉後》:“〔景迂先生〕嘗著……《儒言》一卷、《參記許氏文字》三卷、《異同志》三卷……。”除此之外,歷代公私藏書目錄從不見此書之名。
[[9]] 晁子健在其乾道三年所作的跋文中説:“先大父待制生平著述甚富,晚遭離亂散失幾盡。紹興初子健編集所得之文止成十二卷,但竊記所亡書目于後。及既宦遊江浙蜀淮荆襄,往來博訪,所得加多,重編爲二十卷。而東南之士多未之見,謹用鋟木于臨汀郡庠,以廣其傳。”見晁説之《嵩山文集》卷二十後附跋文,《四部叢刊續編》影印舊抄本。
[[12]] 趙崇憲嘉定六年二月八日有《濂溪書院成開講祝文》。章琰《書御書濂溪書院字石刻下》亦云:“嘉定六年,郡守臣趙崇憲於堂之旁益以書院治,聚五邑士而教之。”見:[宋]周敦頤撰,梁紹輝等點校:《周敦頤集》,岳麓書社,2007年,頁164—165、201—202。
[[15]] 《六書故》引“先人曰”有重出的內容,如“學”(卷九)、“性”(卷十三)下都引先人曰“鳥獸之生也”云云,文本來源顯然一致,即出自戴侗《四書家説》(今佚)或與之同有所本。孫詒讓《溫州經籍志》卷六:“戴氏(侗):《四書家説》。佚。案:戴仲達於《易》《書》《四書》並有家説,葢述其父蒙之遺言而爲之者。其書今並不傳。《六書故》載先説數條,其論‘理’‘仁’‘學’三字,綜貫古訓,宣究微言,非瞀儒所能道也。”
[[18]] 黃寬重:《以藝會友——樓鑰的藝文涵養養成及書畫同好》,《長庚人文社會學報》,2011年第4期,頁55—92。又見黃寬重:《藝文中的政治——南宋士大夫的文化活動與人際關係》,北京大學出版社,2020年,頁119—123。
[[19]] 樓鑰並未提及自己從何處得到了《參記許氏文字》,不知其是否可能得自汪氏。若是如此,則樓氏手中應是從汪家抄錄的副本(因爲汪逵不喜借書于人,周必大曾説:“〔汪〕季路性緩,又有不肯借書之癖。”見《周文忠集》卷一八八《項平甫正字》),而戴家亦可憑姻親借閱此書。無論如何,樓鑰所得的《參記許氏文字》與戴侗《六書故》所引一定有緊密的文本源流關係。
[[20]] 此外,不知戴侗所引的二十餘條蜀本《説文》文字是否也是轉引自晁説之書。鄭珍《説文逸字》序目云“逮乎北宋之末,雖有晁氏留心參記,而所見僅唐本、蜀本,欲盡稽合同異,末由也已,可勝慨哉!”是以爲晁説之參記有唐本、蜀本兩種,未詳有何依據。
[[22]] 關於李陽冰本《説文》部次的討論者甚少,可參看周祖謨:《李陽冰篆書考》,收入氏著《問學集(下)》,中華書局,1966年,頁816—817。周祖謨利用釋夢英、郭忠恕之書推測了已佚的李陽冰刊定本《説文》的部次面貌。但應該説明的是,二書未必能完全推得李本《説文》部次,李本的部首及次序還有待研究。下面謹就部首問題作一些討論。
李陽冰侄李騰曾集許氏《説文》目錄成《説文字源》,其書當本諸李陽冰刊定本。據《集古錄目》(見宋陳思《寶刻叢編》卷五)、郭忠恕致釋夢英書(見釋夢英《字源碑》《十八體書碑》、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小學類“英公字源一卷”條)載,《説文字源》有五百四十部。這説明李本《説文》應是540部無疑,與許書原貌(陰數6×陽數9×全數10)、今二徐本數量相同。
北宋釋夢英《篆书目錄偏旁字源碑》刻有540部首,此碑今仍存於西安碑林(拓片可見趙力光編:《篆書目錄偏旁字源碑》,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較今本《説文》少一《丶部》、多一《孑部》。由於釋夢英《字源碑》自序云“今依刊定《説文》,重書《偏旁字源目錄》五百四十部”,所以不少學者都認爲《字源碑》代表了李陽冰本《説文》的部次,但事實並非如此。從郭忠恕和釋夢英的通信(分析可參看白石將人:《説文文本演變考:以宋代校訂爲中心》,中華書局,2021年,頁62—67)可以得知,夢英早先以林罕《字源偏旁小説》(或《集解》)爲據,書有541部首寄給郭忠恕鑒賞。可是收到夢英書的郭忠恕卻以李騰《説文字源》爲據,批評林罕《小説》對目錄偏旁妄作更改,勸説夢英棄絕林書。郭氏説:
《説文字源》唯有五百四十部,“孑”字合收在《子部》。今目錄妄有更改之。又《集解》中誤收《去部》在注中。今點檢偏旁,少“晶”、“惢”、“至”、“龜”、“弦”五字。故知林氏虚誕,誤於後進者,《小説》見宜焚之。
後來釋夢英聽從了郭氏的建議,參照李陽冰刊定本《説文》(或《説文字源》)對自己的篆書目錄進行了修改,比如補上了郭氏指出缺少了的“晶”、“惢”、“至”、“龜”、“弦”五字,於是有了如今《字源碑》的540部。但是他的修改並不徹底,郭忠恕致夢英書中還説過“‘孑’字合收在《子部》”(今二徐本收在《了部》),即指出目錄不應寫“孑”——這應該是林罕《小説》541部相較李陽冰本《説文》540部多出的新偏旁之一,可是如今的《字源碑》上竟仍有“孑”字。由此可見,《字源碑》並非完全代表了李陽冰本《説文》的部首和次序。《字源碑》的540部比起郭忠恕收到的541部,應該已經刪去了林罕所立的至少六個新偏旁(這六部究竟是什麼已不可考),但其中是否仍然存在除了“孑”之外李陽冰本《説文》沒有的部首?換句話説,其中是否還缺少了什麼李陽冰本《説文》應有的部首?這較難定奪。
從另一個角度講,徐鍇《説文繫傳·祛妄》批評李陽冰甚嚴,卻沒有就最關鍵的540部發難。這似乎説明了李陽冰刊定本的540部其實合乎舊貌,亦即與小徐本相同。
此外,現在的一些説文學者相信李陽冰可能沒有擅自改造《説文》舊文,只是他在刊定本中的按語裡表達了不少與許書不同的新解,才因此飽受批評。這種看法當然不完全正確。其實,李陽冰本《説文》中的篆形肯定被他大量改動過了(這些痕跡仍有不少存於大徐本中),書中也肯定增加了一些新字新説。不過舊有的部首、訓釋、説解確實有可能未被擅作改動而只是被加上了李氏的按語。若果真如此,那麼李陽冰本《説文》中的這部分內容應該與舊本甚至今傳二徐本面貌相近。
[[23]] 徐鍇《説文繫傳》在《木部》“牀”字按語中批評了李陽冰“木字右旁爲片、左旁爲爿,云爿音牆”的妄言,卻不説李氏妄立《爿部》,看來李陽冰本《説文》雖然可能增加了“爿”字,但並未立有《爿部》——不然李本損去了五百四十部中的哪一部以新增《爿部》呢。清代説文學家如王筠等把《六書故》引唐本“有《爿部》”之謬歸咎於李陽冰,未免犯了“天下之惡皆歸焉”的錯誤。
[[24]] 統計樓鑰、戴侗所引的63條“唐本《説文》”文字,以大徐本部居計,並依引文略改:“𢼸”歸《耑部》、新立《爿部》,則所涉全部字在以下46部之中:艸;小、口、彳、行;言、鬲、寸、攴;隹、鳥、肉;竹、豐、食、𩫖、夂;木、爿;日、倝、耑;人、衣、儿、見;頁、𠨍、豕;馬、鹿、犬、鼠、火、黑、竝、心;水、魚、龍、戶、門、手、𠦬;糸、虫。若以大徐本部序視之,則遍布《説文》第一至十三卷,只有第十四卷之字無。
本文收稿日期为2024年8月17日
本文发布日期为2024年8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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