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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燮仁:《尚書集注試解·多士》(徵求意見稿)
在 2024/9/21 11:12:07 发布

《尚書集注試解·多士》(徵求意見稿)


(首發)

雷燮仁

“多士”,就是衆士,指殷商舊臣。僞孔傳:“所誥者即衆士,故以名篇。”《多士》制作時間,有多種説法。篇首云“惟三月”,孔穎達疏引鄭玄注謂乃成王元年三月。《史記•魯周公世家》則謂此篇作於周公被譖奔楚、成王啓金縢之匱、迎歸周公之后。“周公歸,恐成王壯,治有所淫泆,乃作《多士》、作《毋逸》。”《周本紀》所述較簡略:“成王既遷殷遺民,周公以王命告,作《多士》。”《史記•周本紀》之説同於《書序》:“成周既成,遷殷頑民,周公以王命誥,作《多士》。”《史記》之《周本紀》《魯周公世家》皆云成王七年經營成周。據《洛誥》,周公留洛並還政成王,在成王七年十二月,時洛邑已成。故《多士》之作,依《書序》之説應在成王七年次年之三月,僞孔傳承此説。但《史記•魯周公世家》又云:“成王七年二月乙未,王朝步自周,至豐。使太保召公先之雒相土。”與《召誥》所記時日、事件相合。與《多士》篇首之“惟三月”似亦相合,故也有定《多士》作于成王七年三月者。

《多士》與《多方》乃姊妹篇。《“多士”,就是衆士,指殷商舊臣。僞孔傳:“所誥者即衆士,故以名篇。”《多士》制作時間,有多種説法。篇首云“惟三月”,孔穎達疏引鄭玄注謂乃成王元年三月。《史記•魯周公世家》則謂此篇作於周公被譖奔楚、成王啓金縢之匱、迎歸周公之后。“周公歸,恐成王壯,治有所淫泆,乃作《多士》、作《毋逸》。”《周本紀》所述較簡略:“成王既遷殷遺民,周公以王命告,作《多士》。”《史記•周本紀》之説同於《書序》:“成周既成,遷殷頑民,周公以王命誥,作《多士》。”《史記》之《周本紀》《魯周公世家》皆云成王七年經營成周。據《洛誥》,周公留洛並還政成王,在成王七年十二月,時洛邑已成。故《多士》之作,依《書序》之説應在成王七年次年之三月,僞孔傳承此説。但《史記•魯周公世家》又云:“成王七年二月乙未,王朝步自周,至豐。使太保召公先之雒相土。”與《召誥》所記時日、事件相合。與《多士》篇首之“惟三月”似亦相合,故也有定《多士》作于成王七年三月者。

《多士》與《多方》乃姊妹篇。《多方》説“惟五月丁亥,王來自奄”,《多士》説“惟三月,周公初于新邑洛用告商王士”,又説“昔朕來自奄”,都是由奄來,一爲五月而云“方來”,一爲三月而云“昔來”,可見兩篇絕非一年内的事。《多方》説“我惟大降爾四國民命”,《多士》説“昔朕來自奄,予大降爾四國民命”,又説“予惟時命有申”,可見《多方》是初命,《多士》是申命即第二次訓話。《多方》云“爾乃自時洛邑,尚永力畋爾田”,可見東征之後即遷殷民于洛邑。而《多士》之申誥殷遺民,是在《多方》之誥若干年后。

《多士》云“惟三月,周公初于新邑洛,用告商王士”,而《召誥》説“若翼日乙卯,周公朝至于洛”,《洛誥》周公言“予惟乙卯朝至于洛師”,相比知同在一年,而這一年據《洛誥》是成王七年。但《尚書大傳》卻説“五年營成周”,1963年陜西寶雞出土的西周早期銅器何尊(《集成》6014)銘文也説“惟王五祀”,“王初遷宅于成周”。顧頡剛、劉起釪因此主成周之營始于五年三月,將《召誥》《多士》都定在成王五年。在何尊發現之前,陳夢家也有類似意見。[1] 將《多士》定在宅洛之始,始于宋儒王柏、金履祥等。

夏商周斷代工程主《召誥》《洛誥》同年説,即成王七年,推爲公元前1036年。該年二月甲戌朔,既望庚寅十七日,粵六日乙未二十二日,三月甲辰朔,丙午朏初三日,俱與《召誥》相合。據此,則《多士》之作亦在成王七年三月。初營洛邑時,周公“達觀于新邑”后,命庶殷還作,召集殷之多士訓話,而作《多士》。其時距《多方》之初命殷遺民,已過三、四年矣。

著者新説輯要

1.      “惟天不畀,允罔固亂弼我”,言“惟天不畀我”“惟天允罔固亂弼我”,言上天不賜予我,上天不安定(或降福),治,輔弼我。

2.      “則惟帝降格,嚮于時夏”“惟”讀爲“雖”。

3.      “弗克庸帝”“庸帝”言庸勤帝命。

4.      “俊民甸四方”“俊”同甲骨文“𬔖(乂—䢃)㽙(畯)四方”、金文、楚簡“㽙尹四方”之“㽙(畯)”,治也,對言典籍中表治義的“敦”字與“甸 ”同義。

5.      “亦惟天丕建,保乂有殷”“保乂”義同“安定”。

6.      “在今後嗣王誕罔顯于天”“顯”讀爲“嚴”,敬也。

7.      “罔顧於天顯民衹”,“天顯”讀爲“天嚴”,天威也。

8.      “有命曰割殷”“割”讀爲“遏”,言遏絶有殷。

9.      “夏迪簡在王庭”“迪”讀爲“擢”,拔擢。

10.    “比、事,臣我宗,多遜”與“服、奔走,臣我,多遜”中的“比”“服”比從、順之義。

11.    “尚寧幹止”“寧幹止”三字同義連言,皆義安,定、止。

惟三月,周公初于新邑治,用告商王士。

“三月”乃成王七年三月。“于”,往也。“商王士”云商之王士。《逸周書•世俘》:“癸丑,薦殷俘王士百人。”俞樾《羣經平議》謂“王士”猶《周易》之“王臣”、《春秋》之“王人”。僞孔傳釋爲“王官”,其義一也。“用”,以也。

王若曰:“爾殷遺多士!弗弔旻天大降喪于殷,我有周佑命,將天明威,致王罰,勑殷命終于帝。肆爾多士,非我小國敢弋殷命。惟天不畀、允罔固亂弼我,我敢求其位?惟帝不畀,惟我下民秉爲,惟天明畏。”

王若曰:“爾殷遺多士!弗弔旻天大降喪于殷,我有周佑命,將天明威,致王罰,勑殷命終于帝。

“王若曰”,爲殷周史臣記載王講話時的開頭用語。凡史官或王臣代宣王命,稱“王若曰”。

“弗弔旻天”,《詩•小雅•節南山》作“不弔旻天”。“弔”“叔”之訛字,通“淑”,善也。“旻天”,《爾雅•釋天》云“秋曰旻天”。陸德明《釋文》引馬融云:“秋曰旻天,秋殺氣也,方言降喪,故改稱旻天也。”然《詩•王風•黍離》毛傳云:“仁覆閔下,則稱旻天。”故孔穎達疏云:“旻,愍也。”“愍”同“閔”。江聲《尚書集注音疏》:“案《詩》大、小《雅》凡三言‘旻天疾威’,是稱‘旻天’者恒有取於威罰之誼。於《雨無正》則云‘降喪飢饉’,《召旻》‘天篤降喪’。二《詩》稱‘旻天’,亦皆言‘降喪’。”“降喪”即降下災禍。舊讀“弗弔昊天大降喪于殷”爲句。馮勝君指出,西周金文卯簋蓋(《集成》04327)云:“不盄(不淑)!寽(捋)我家𥦈,用喪。”清華簡《祭公之顧命》云:“不(淑)!疾甚。”比可證《尚書》之“弗弔”均當作一句讀,大致相當于今天常説的“真不幸啊”。[2]馮説精當可從。

“佑”,或釋助,如王先謙《尚書孔傳參正》云“言天有命而我有周助天行之”。楊筠如《尚書覈詁》讀爲“有”。《金縢》“敷佑四方”,大盂鼎(《集成》2837)作“匍有四方”。《詩•大雅•大明》:“天監在下,有命既集。”又云:“有命自天。”《西伯戡黎》:“我生不有命在天?”楊筠如認爲此“有命”之羲也。屈萬里《尚書集釋》引吴汝綸《尚書故》:“陸德明《易》《釋文》:‘佑,配也。’佑命,猶《詩》之言配命。”屈氏云“此言我周人配合天命”。似皆可通。

“將天明威”,“將”義奉、行。《君奭》亦云“後暨武王誕將天威”蔡侯紳鐘(《集成》00260)云“天命是𬨭(將)”僞古文《尚書》之《湯誥》亦云“肆合小子,將天命明威,不敢赦”。“明威”又見于《皋陶謨》“天明威自我民明威”及下文“惟天明畏”。楊筠如《尚書覈詁》:“明威本系一義:明言德,威言罰也。此文則專取威罰之意,正如《盤庚》‘顛越不共’,專取顛義;《無逸》‘厥口詛祝’,專取詛義之例也。”屈萬里《尚書集釋》則以“明”謂顯揚善人,“威”謂懲罰惡人。“將天明威”言行上天所予揚善懲惡之權。“致王罰”,于省吾《尚書新證》連“勑”字爲句,謂“勑”即金文“誎” “諫”或“敕”,並引叔夷鎛(《集成》00272)“諫罰朕庶民左右毋諱”、大盂鼎(《集成》02837)“敏誎罰訟”等文例,言“誎罰”即“罰誎(勑)”,周人語例,叔尸镈“諫〈誎〉罰”即約敕、懲罰之義。殆以“罰勑”爲義近連言,以“致王罰勑”與“將天明威”對言。顧頡剛、劉行釪《尚書校釋譯論》從此説。然大盂鼎“敏誎罰訟”之“誎”當讀爲“敕”,《廣雅•釋言》云“謹也”。“敏誎罰訟”即敬謹罰訟。《易•噬嗑》“先王以明罰勑法”“勑”亦同“敕”訓謹。于説不確,應以“致王罰”爲句,下文“我乃明致天罰”“予以致天之罰于爾躬”可證。楊筠如《尚書覈詁》引《説文•攴部》“致,送詣也”,釋“致王罰”爲“致王以天罰也”。周秉鈞《尚書易解》:“致之言至,《樂記》注:‘至,行也’”。釋爲“行王者之罰”。屈萬里《尚書集釋》:“致,猶言推行。王罰,王者之罰。”與周説大致相同,似以屈、周之説爲長。

“勑殷命終于帝”,多以“勑”通“敕”“飭”。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釋爲“以敕正殷命以終于上帝”。楊筠如《尚書覈詁》,曾運乾《尚書正讀》並以“勑”義告。楊氏引《漢書•楊惲傳》“欲令戒飭富平侯延壽”顔師古注:“飭與敕同,並謂令也、告也。”云“勑殷民終於帝”猶言告殷命終于天也。而曾氏則以爲猶下文云“告勑于帝”也。屈萬里《尚書集釋》則引《國語•齊語》“以飭其子弟”韋昭注“飭,教也”讀之,謂:“於此爲令或使之意。殷之命運,定自上帝。令使其命運終止,亦由帝意:故曰勑殷命終于帝。”我意“勑”可直接讀爲“致”訓使。《皋陶謨》“勑天之命”,《史記•夏本紀》作“陟天之命”。《説文•馬部》:“騭讀若郅。”《方言》卷一“郅,登也”錢繹《義疏》:“郅、陟聲近義同。”故“敕”可讀爲“致”。“致殷命終于帝”即致使殷命爲上帝所終。

周初爲了彻底瓦解殷人的反抗勢力,一方面將殷民分散到衞、唐、魯、宋等諸侯國,另一方面脅迫殷商舊臣遷徙到洛邑東邊的城市成周。殷人留戀故土,周公代求王誥命殷遺多士,宣揚天命,把周人滅殷,遷徙殷民都説成是上天之命,同時警告殷商舊臣,倘若不順從天命遷徙成周,將會受到上天的嚴厲責罰;如果順從天命而遷徙,就會安居樂業,子孫興旺發達。宣揚天命和遷徙遺民這些高明的政治策略,多爲後代統治者效法。

肆爾多士,非我小國敢弋殷命。

“肆”,語詞。《詩•大雅•緜》“肆不殄厥慍”陳奐《傳疏》:“凡肆者,皆承上起下之詞。肆兼故、今兩義。”下文“肆予敢求爾于天邑商”之“肆”同。

“小國”,孔穎達疏:“周本殷之諸侯,故周公自稱小國。”相對于《召誥》“大邦殷”而言。《大誥》亦云“小邦周”,《逸周書•皇門》云“下邑小國”,清華簡《皇門》云“寡邑小邦”。作“國”者皆漢人避劉邦諱而改。

“弋”,陸德明《釋文》云馬融本作“翼”,孔穎達疏謂鄭玄、王肅本作“翼”。馬、王謂“取也”,鄭謂“猶驅也”。僞孔傳從馬、王之説,後世亦多從之,如楊筠如《尚書覈詁》引《管子•侈靡》“觀危國過君而弋其能者”尹知章注:“弋,取也”,又云“弋”即“隿”字,《説文•隹部》云:“隿,繳射飛鳥也。”曾運乾《尚書正讀》則以“弋”義篡取。于省吾《尚書新證》以“翼”爲“”即“友”字之訛,而“友”通“有”,“敢翼〈有〉殷命”與《君奭》“受有殷命”句例同,顧頡剛、劉起釪《尚書校釋譯論》從此説。周秉鈞《尚書易解》則引曾運乾《喻母古讀考》“弋,亦代也”之説,讀“弋”爲代。曾運乾之前,朱駿聲《説文通訓定聲》,亦認爲“弋假借爲代”。今按楚簡“代”字普遍作“弋”。“弋”爲“代”之省,作“翼”則是音近假借。《爾雅•釋地》:“南方有比翼鳥焉。”陸德明《釋文》云“翼又作𦏵”,變从弋得聲,可證“弋”“翼”乃音近通假。裘錫圭曾論證卜辭中的“異”即《詩》《書》中的“式”字,[3]也可證明“式”之聲符“弋”與从異得聲的“翼”確 爲音近通假。《多方》云“有邦間之”,“間”亦訓代。又云“簡代夏作民主”,“簡代”即“間代”,同義連言。又云“簡畀殷命”,也應該讀爲“間代殷命”。《立政》之“式商受命”“式”亦通“代”。皆可與此互證。

惟天不畀、允罔固亂弼我,我其敢求位?

“畀”,給予。《爾雅•釋詁下》:“畀,予也。”“允罔固亂弼我”與“不畀”爲並列關係。全句可換言爲:“惟天不畀,惟天允罔固亂弼我,我其敢求位?”“允”,語詞,無義。王引之《經義述聞•通説下•語詞誤解以實義》:“《大雅•大明》曰‘聿懷多福’,《春秋繁露•郊露篇》引作‘允懷多福’。是‘允’爲語詞也。”王引之《經傳釋詞》卷一亦云《詩•周頌•時邁》“允王維后”的“允”爲“發語詞也”。也有用在句中者。陳奐《詩毛氏傳疏》即謂《詩•小雅•采芑》“顯允方叔”、《周頌•小毖》“肇允彼桃蟲”的“允”爲語詞。“固亂弼”義近連言。“固”訓安、定。《國語•魯語上》“晉始伯而欲固諸侯”韋昭注:“固,猶安也。”《晉語二》“夫固國者”韋昭注:“國,定也。”“固”又可讀爲“嘏”。《君奭》“今汝永念,則有固命”,楊筠如《尚書覈詁》讀“固”爲“嘏”。《逸周書•皇門》云“用能承天嘏命”,清華簡《説命下》亦云“余惟弗𨒱(供,承也、奉也)天之叚(嘏)命”。“嘏”又作“格”,由爲動詞,言降福也。“亂”訓治,《尚書》屢見。“弼”,輔弼、輔助。全句意謂,如果上天不賜予,如果上天不安定(或降福)、治理、輔弼我,我有周豈敢求此大位?周人認爲上天曾壽延、蕃昌、降福、安定有殷,《君奭》云“天壽、平(蕃)、格(嘏)、保乂有殷”;又認爲上天曾順從、勸勉、慈愛、安定有夏,《召誥》云“相古先民有夏,天迪(導)、從、子(慈)、保”;認爲上天曾勸導、降福、安定有殷,《召誥》云:“今相有殷,天迪(導)、格(嘏)、保”。因此周人認爲自己在取代殷商的過程中,上天曾安定或降福、治理、輔助有周,是自然合理的。“罔” 義不,“其”則通“豈”。楊樹達《詞詮》:“其,反詰副詞,豈也。其、豈音近,古文二字互通。下文“予其曰惟爾洪無度”之“其”同。

關于“惟天不畀允罔固亂弼我”句,有一些不同理解,個人認爲均有未安。下面録以備參。

江聲《尚書集注音疏》、王鳴盛《尚書後案》據薛季宣《書古文訓》“固”作“怘”,謂“固”當作“怙”,以“罔固(怙)亂”爲句,同《左傳》宣公十二年之“毋怙亂”。楊筠如《尚書覈詁》斥爲:“不知薛書之無據,更勝僞孔傳也。”

于省吾《尚書新證》斷句爲:“允罔,固亂弼我。”以“罔” 隸古定作𡦽而讀爲“喪亡”之“亡”,又引王引之《經傳釋詞》卷五“固”“故”相通之説,且以“亂”爲“𤔲”之訛通“嗣”。“吾惟天不予,信乎喪亡,故繼續輔弼於我也”。

楊筠如《尚書覈詁》斷句爲:“惟天不畀,允罔固亂,弼我。”釋“允”爲用,釋“固”爲安,“亂”爲治。以爲“惟天不畀,允罔固亂”與下文“惟天不畀,不明厥德”義同。

曾運乾《尚書正讀》斷句同楊筠如,釋“允”爲信,“罔”爲誣,讀“固”爲“怙”。“允罔固亂”指相信誣罔、仗恃暴亂之人。曾氏弟子周秉鈞《尚書易解》從此説。

屈萬里《尚書集釋》斷句亦同楊、曾,亦釋“罔”爲誣罔,但以“固”同《大戴禮記•曾子立事》“弗知而不問焉,固也”之“固”,盧辯注:“固,專固也。”即固執不改之意。“此言實在邪曲誣罔而專爲暴亂之人,上天不以天下予之也。”趙朝陽《出土文獻與〈尚書〉校讀》引班簋(《集成》04341)“敃天畏(威),否(丕)畀屯(純)陟”,以“不畀”同“丕畀”,下文“惟帝不畀”亦同。

惟帝不畀,惟我下民秉爲,惟天明畏。”

此三句説明周代殷命。求其大位的原因。“惟帝不畀”似爲“惟帝不畀有殷”之省,或者應讀爲“惟帝丕畀”,“丕”爲語詞。“秉”,多引《爾雅•釋詁》釋執,並以“爲”即“作爲”之“爲”,如楊筠如《尚書覈詁》:“秉爲,謂所執行、所作爲也。”此從江聲《尚書集注音疏》之説。曾運乾《尚書正讀》以承釋“秉”,讀“爲”爲“化”,釋爲“我下民惟承上天之化而已,故不操於自我。”屈萬里《尚書集釋》則從吴汝綸《尚書故》之説,引《逸周書•謚法》“秉,順也”解之,又以“爲”當如《梓材》“厥亂爲民”之“爲”,化也。即言“惟我下民順化”。我意“爲”確應讀爲“化”,“爲”“化”音近相通。《荀子•不茍》“變化代興”楊倞注:“馴致於善謂之化。”《詩•大雅•蕩》“天降滔德”鄭玄笺“厲王施倨慢之化”孔穎達疏:“在身爲德,施行爲化。”故《廣韻•禡韻》云:“化,德也。”而《管子•心術上》則云:“化育萬物謂之德。”《資治通鑑•漢紀四十二》胡三省注引《謚法》“執義行善曰德”,與楊倞注云“馴致於善謂之化”義相近。《莊子•説劍》“論以刑德”成玄英疏:“德,德化也。”則與《廣韻》云“化,德也”完全相同。是“德”“化”義近,“秉化”猶言“秉德”。《君奭》云:“亦惟純佑秉德,迪知天威,乃惟時昭文王迪見,冒聞于上帝,惟時受有殷命哉。”亦言周更受殷命,乃因周“秉德”之故。“惟天明畏”,“明畏”即“明威”,揚善懲惡之意,詞義同上文“將天明威”之“明威”,只不過用爲動詞而已。楊樹達《積微居讀書記》云“惟天明威”即“惟曰天明是畏也”,恐不確。一段之内兩個“明威(畏)”,不應義各有異。

我聞曰:“上帝引逸,有夏不適逸,則惟帝降格、嚮于時夏,弗克庸帝,大淫泆,有辭。惟時天罔念聞,厥惟廢元命,降致罰。乃命爾先祖成湯革夏,俊民甸四方。自成湯至于帝乙,罔不明德恤祀,亦惟天丕建、保乂有殷,殷王亦罔敢失帝,罔不配天其澤。在今後嗣王誕罔顯于天,矧曰其有聽念于先王勤家;誕淫厥泆,罔顧于天顯民祗。惟時上帝不保,降若玆大喪。惟天不畀不明厥德。凡四方小大邦喪,罔非有辭于罰。”

我聞曰:“上帝引逸,有夏不適逸,則惟帝降格嚮于時夏,弗克庸帝,大淫泆,有辭。

“上帝”,《論衡•自然》解爲舜、禹,《語增》解爲虞、舜,云“舜、禹承安繼治,任賢使能,恭已無爲而天下治”。按篇内云“惟帝不畀”,又云“惟天不畀”,“帝”即“天”,不當指舜、禹等上世之帝王。“引逸”,《自然》引作“引佚”,《語增》同今本。“逸”“佚”古通。江聲《尚書集注音疏》據《論衡》所解,釋“引逸”爲“引進遺佚之賢,言天欲人君任賢也”,且以“不適”爲不進賢也,又以“逸則”爲句絕,謂即“引佚之則”。王先謙《尚書孔傳參正》亦從此讀,謂“有夏桀不悟引逸則天之道,勞擾衆民,不安其生”。顧頡剛、劉起釪《尚書校釋譯論》從此讀。蔡沈《書集傳》則釋“引”爲導、釋“逸“爲安,屈萬里《尚書集釋》從之,並解“適逸”爲逸樂適度。俞樾《羣經平議》則引《素問•五常政大論》“是謂收引”王冰注“引,斂也”,以及《異法方宜論》“天地之所收引也”王冰注“引,謂牽引使收斂也”,解“上帝引逸”爲“上帝不從人逸樂,有逸樂者則收引之,勿使大過也”。並謂:“人知‘引’有引申之義,不知‘引’亦有收引之義,蓋古訓反覆相通類如此。”俞樾同時引《吕氏春秋•重已》“故聖人必先適欲”高誘注“適,猶節也”,以及《管子•禁藏》“故聖人之制事也,能節宮室、適車輿,以實藏”,以爲“適”與“節”同義,釋“有夏不適逸”爲“夏桀不自節其逸樂也”。此後多從俞樾説而略有修正,如楊筠如《尚書覈詁》改釋“逸”爲過,引《爾雅•釋言》“逸,過也”爲據,又解“適”猶往也。曾運乾《尚書正讀》:“引,牽引也。引逸者,牽引之不使不至于跌也。董仲舒云:‘國家將有失道之敗,而天廼先出災異以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異以警懼之。尚不知變,而傷敗乃至。以此見天心之仁愛人君而欲止其亂也。’此‘上帝引逸’之義。”曾氏亦釋“適”爲節,以“奔軼絕塵”爲“不適逸”也。周秉鈞《尚書易解》:“引,制引、制止也。逸,淫佚。上帝引逸,上帝制止淫佚也。《越語》云:‘淫佚之事,上帝之禁也。’”“適”字亦釋節。今按“有夏不適逸”應即“上帝引逸”的反面。“適”義節制,則“引”釋收引、收斂、制引、制止,義皆相近,當從俞説與周説。

“則惟帝降格,嚮于時夏”,對“格”“嚮”二字的理解多分岐。《多方》亦言“惟帝降格于夏”。僞孔傳釋爲“惟天下至戒於夏以譴告之”,似以至戒釋“格”。蔡沈《書集傳》:“言帝降災異以譴告桀”,似以災異釋“格”。戴鈞衡《書傳補商》則釋爲:“降,下。格,來。降觀之謂。《傳》訓降災,亦降格中應有之義,但不得直以降災爲訓。”顧頡剛、劉起釪《尚書校釋譯論》謂“格”有告義,如《堯典》“帝曰:格汝舜”之“格”,謂此處“格”義譴告。但綜合傳世和出土文獻來看,《堯典》“帝曰:格,汝舜”與《湯誓》“王曰:格,爾衆庶”、《盤庚》“王若曰:格,汝衆”、清華簡《尹至》“湯曰:格”一樣,“格”都應訓來。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則以“格”通“假”訓升,釋爲“惟天以禍福升降善惡”,即以“降格”爲升降,又補其文意。周秉鈞《尚書易解》則讀“格”爲“詻”,並引《玉篇•言部》:“詻,教令嚴也。”《玉篇》此訓實本自《禮記•玉藻》“言容詻詻”鄭玄注:“詻詻,教令嚴也。”今按“詻詻”通“諤諤”。《廣雅•釋訓》:“諤諤,語也。”王念孫《疏證》:“諤諤,猶詻詻。” “諤諤”狀蹇直、正直貌。《資治通鑑•周紀二》“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胡三省注:“諤諤,蹇直也。”《文選•韋孟〈諷諫〉》“諤諤黄鬢”李善注:“諤諤,正直之貌。”《楚辭•惜誓》“或直言之諤諤”朱熹《集注》:“諤諤,直言貌。”《禮記•玉藻》云“言容諤諤”即言容正直,鄭玄注云“教令嚴也”,乃隨文釋義,非“詻”之本義。如以“詻(諤)”之蹇直、正直、直言義讀“惟帝降格”,突兀不順。

以“格”義請譴告、災害,或以“降格”爲升降善惡,或以“格”通“詻”,皆以“有夏不適逸”與“帝降格”之間爲因果關係,而“帝降格”前的“則惟”確實很多時候表承接關係,猶今言“於是”,如《多方》云“爾亦則惟不克享”。但這幾種解釋或於字義訓詁無據,或“添字解經”,因此屈萬里《尚書集釋》以“格”通“嘏”這一《尚書》常見義項讀之,謂“降格”即神降臨也,引申之有神降福之意。

“嚮”,舊亦有多解。段玉裁《古文尚書撰異》謂“嚮”當作“鄉”,楊筠如《尚書覈詁》從此説:“鄉,應訓饗神之饗,此謂帝之來饗也。《詩•烈祖》:‘以假以享。’假,即此文降格;享,即鄉也。此敘夏之生世,非謂桀也。”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謂“嚮”乃“向”之俗字,往也,屈萬里《尚書集釋》從之。江聲《尚書集注音疏》讀“惟帝降格嚮于時”爲句,釋“格”爲升,讀“嚮”爲“肸響”之“響”。司馬相如《上林賦》:“肸蠁布寫。”《説文•十部》:“肸響,布也。”《文選•左思〈蜀都賦〉》:“天帝運胡而會昌,衆福肸響而興作。”劉良注:“言天帝於此會慶建福也。”故江聲認爲:肸響是天神來至、降布威福之意;德則三帝降之以福,不德則示之以威。故讀“嚮”爲“肸響”,言下災異以譴告桀也。孫詒讓《尚書駢枝》則讀“嚮”爲“饗”,即《儀禮•特牲饋食禮》“祝饗”之“饗”,鄭玄注:“饗,勸強之也。”“勸強”即“勸勉”。曾運乾《尚書正讀》、周秉鈞《尚書易縣解》從孫治讓説。

我認爲“則惟”並非表示承接關係,“惟”應讀爲“雖”。王引之《經傳釋詞》卷三云“惟”“唯”與“雖”古字通。《墨子•節喪下》“則惟上帝鬼神”孫治讓《閒詁》引王念孫云:“惟,與雖同。”“則惟帝降格”之“則惟”應同《墨子•節喪下》“則惟上帝鬼神”之“則惟”,“惟”都讀爲“雖”。《多士》這段話是説:有夏不能節制逸樂,則雖然上帝降福、勸勉于有夏,(但仍然)不能勞動帝命,大肆、放恣于逸樂,有罪。

《尚書》有不少地方都記載了周人心目中上天對其子民的眷顧,可以相互印證。《君奭》云:“天壽、平、格、保乂有殷,有殷嗣天滅威。”《召誥》亦云:“相古先民有夏,天迪、從、子、保,面稽天若,今時既墜厥命。今相有殷,天迪、格、保,面稽天若,今時既墜厥命。”“天壽、平、格、保乂有殷”舊讀爲“天壽平格,保乂有殷”,解釋多種多樣,無一得經旨,我改釋爲“天壽、平(蕃)、格(嘏)、保乂有殷”,即上天壽延、蕃昌、降福、安定有殷。《召誥》“今相有殷,天迪格保”,換言即“今相天迪格保有殷”;而“相古先民有夏,天迪從子保”,換言即“相古天迪從子保有夏先民”。“子保”,王引之《經義述聞》已讀爲“慈保”,《國語•周語上》云“慈保庶民”。《召誥》之“格保”亦當即《君奭》之“格、保乂”。而“迪”字舊或讀“攸”義“所”,或視爲猶“用”也。對比“天壽、平、格、保乂有殷”,則“迪”當與“壽”一樣,用爲實詞。“從”,我曾讀爲“聳”或“慫”,訓爲勸、勉。《皋陶謨》:“汝無面從。”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史公讀爲慫,謂獎勸也。”後來認爲還是不煩破讀爲長,應以王引之之説,釋爲順從。而《多方》云在有夏“不克終日勸于帝之迪(導)”,故我讀“迪”爲“導”。“天迪(導)、格(嘏)、保有殷”即上天教導、降福、安定有殷,“天迪(導)、從、子(慈)、保有夏”即上天教導、順從、慈愛、安定有夏。而《多方》云“帝降格于夏”,《多士》云“帝降格、嚮(饗)于時夏”,正與《召誥》的這些説法相合。前面説“惟天允罔固亂弼我,我其敢求位”,“固”義安定或降福“亂”義治、“弼”義助,也都是上天對其子民的眷顧。

“時夏”猶“有夏”。“時”“有”皆語詞。《詩•周經•時邁》“時邁其邦”的“時”,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謂:“時、是皆語詞。”屈萬里《尚書集釋》云“時夏”猶《詩•周頌•般》“於皇時周”之“時周”,謂“逢時之夏也”。“於皇時周”,《白虎通》引作“於皇明周”,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明周,猶《時邁》詩云‘明昭有周也’。”《般》又云:”敷天之下,裒時之對,時周之命。”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云“時與承一聲之轉,古亦通用”。然“裒時之對,時周之命”即“裒對周命”。《般》中的兩個“時周”“時”皆語詞,屈萬里之説不確。“時夏”即有夏,但周人有時也自稱“夏”,《詩•周頌•時邁》“我求懿德,肆于時夏”以及《周頌•思文》“無此疆爾界,陳常于時夏”之“時夏”皆即有周,與《多士》之“時夏”不同義。

“弗克庸帝”,大概即“弗克庸帝命”之省。“庸”,《爾雅•釋詁上》云“勞”也。毛公鼎(《集成》2841)舊釋“勞堇大命”者,裘錫圭認爲“勞”實即“庸”字,字作从“舛”奉“尊”會意,是訓功訓勞的“庸”的本字;字或从(讀如“同”),爲聲符。[4]張富海引申裘説,詣金文“(庸)”既表勳勞,亦表勤勞,“𫸤(庸)勤大命”猶《堯典》“汝能庸命”之“庸命”。[5]此處“庸”亦當如此理解。“大淫泆”,舊多以“淫泆”爲並列詞組。《酒誥》云“誕惟厥縱淫泆于非彝“,《左傳》隱公三年云“驕奢淫泆”,似皆可證並列詞組之説。“淫”本指侵淫不止,引申有過義。《詩•周南•關睢序》“不淫其色”孔穎達疏:“淫,過也;過其度量謂之淫。”“泆”與“失”“佚”“逸”古通。“佚”“逸”亦猶過也。《公羊傳》宣公十二年“令之還師而佚晉寇”何休注:“佚,猶過。”《廣雅•釋詁三》:“逸,過也。”凡過嗜於慾,則云“淫泆”。“逸樂”亦過嗜於欲之一種,故釋“淫泆”爲逸樂,亦通。但《多方》云“有夏誕厥逸”,《多士》下文云“誕淫厥佚”,不言“誕厥淫佚”,則“淫”與“誕”當屬義近。“誕”訓大,可今譯爲“大肆”“肆意”,而“淫”亦有放恣、放從、肆意之義。曾運乾《尚書正讀》即以從義釋“淫”和下文“逸厥逸”的第一個“逸”字。《無逸》“則其無淫于觀于逸”孔穎達疏引鄭玄云:“淫,放恣也。”《楚辭•遠遊》“神要眇以淫放”朱熹《集注》:“淫,從也。”而“佚”“逸”亦有放義。《論語•季氏》“樂佚遊”劉寶楠《正義》:“佚,放也。”《漢書•韋玄成傳》“厥政斯逸”顔師古注引臣瓚曰:“逸,放也。”《廣雅•釋詁二》“逸,失也”王念孫《疏證》:“逸者,從之失也。”故“大淫泆”視爲“大”修飾“淫泆”或者“大淫”修飾“泆”,應皆可通,但以“大淫”連言之説爲長。《酒誥》“誕惟厥縱淫泆于非彝”,即《召誥》之“淫用非彝”“縱淫泆”三字同義連言,與《召誥》“淫”字相對,皆放恣,肆意之義。

“有辭”,《多方》亦云“大淫圖天之命、屑,有辭。”“大淫圖天之命、屑”亦可換言爲“大淫圖天之命,大淫屑(泆/逸)”,此亦證“大淫”乃“泆”之修飾語。《多方》舊多以“屑有辭”三字爲句,今知其誤。同樣,“大淫泆有辭”也不宜連讀,應斷句爲“大淫泆,有辭”。“有辭”即有罪,此説創自江聲《尚書集注音疏》。小徐本《説文•辛部》:“辭,辭訟也。”《周禮•秋官•鄉士》“聽其獄訟,察其辭”鄭玄注:“要之爲其辠法之要辭,如今劾矣。”謂“辭”爲辠狀之詞也。《左傳》襄公二十三年臧孫紇出奔邾,其人曰:“其盟我乎?” 臧孫曰:“無辭。”江聲認爲“謂已罪無可指摘之狀以爲盟也。則‘有辭’謂有辠狀可指摘也。”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辭者,《説文》云‘訟也’。‘有辭’言有罪狀。《吕刑》:‘鰥寡有辭于苗。’”江、孫之説可從,曾運乾《尚書正讀》、楊筠如《尚書覈詁》、屈萬里《尚書集釋》、顧頡剛、劉起釪《尚書校釋譯論》皆從江聲、孫星衍之説,唯周秉鈞《尚書易解》引《秦誓》“俾君子易辭”,《公羊傳》文公十二年引“辭”作“怠”及王引之《經義述聞•通説》所論“怠”有疑惑義,謂“大淫泆有辭”即大遊樂又且懷疑帝命也,與《多方》“乃大淫昏,不克終日勸于帝之迪”同意。然《吕刑》之“有辭”卻讀如字,未能前後統一,周説不可信。

惟時天罔念聞,厥惟廢元命,降致罰。

“惟時”猶言“因此”。“罔”,王引之《經傳釋詞》卷十云“無也”。下文“誕罔顯于天”“罔顧于天顯民祗”之“罔”同。“念”,顧念。《禮記•大學》引《太甲》曰“顧諟天之明命”鄭玄注:“顧,念也。”《多士》:“罔顧于天顯民祗。”《康誥》:“于弟弗念天顯。”足證“顧”“念”同義。“聞”,幾乎都不注釋。屈萬里《尚書集釋》引王引之《經義述聞》説《詩• 王風•葛藟》“亦莫我聞”的“聞”有恤問義解之。今按“聞”有恤問義,當通“忞”或“憫”,憫恤也。“聞”古文从耳昏聲。昏聲、文聲例可通假,如《史記•范睢蔡澤列傳》“竊閔然不敏”司馬貞《索隱》:“閔,鄒誕生本作惽。”《漢書•劉向傳》“臣甚惽焉”顔師古注:“惽,古閔字。”“惽”即“惛”字異體。“惛然不敏”即昏昏然不敏。《立政》“其在受德暋”,《説文•心部》引“暋”作“忞”。“暋”即“昏”字繁構“𢽹”的進一步訛變。“德忞(𢽹)”即“德昏”。玆從“聞”通“憫”義爲憫恤之説。

“厥惟廢元命”,“厥”爲句首語氣助詞。劉淇《助字辨略》:“厥字,語詞,猶云爰也。”“元”,江聲《尚書集注音疏》引始釋之,謂“其始時之命”。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引《詩》毛傳“元,大也”釋之,以“元命”爲“大命”。朱彬《經傳考證》亦謂“猶言大命”。多從“大命”之釋。楊筠如《尚書覈詁》:“元命,謂享國之大命。《吕刑》‘自作元命’,《詩•蕩篇》‘大命以傾’,並其義也。”屈萬里《尚書集釋》:“元命,謂國運。”

乃命爾先祖成湯革夏,俊民甸四方。

“乃”,猶言“于是”。下文“我乃明致天罰”“爾小子乃興”之“乃”同。“革”,更也、改也。今言“革命”一詞即出自“殷革夏命”。“俊民”,舊皆視爲名詞作主語,如江聲《尚書集注音疏》:“俊民,才德過人者。”’裘錫圭認爲《多士》云“俊民甸四方”,史牆盤(《集成》10175) 則説“撻殷畯民”,大盂鼎(《集成》02837)説武王“畯正氒民”,跟“俊(畯)民”是一個意思,畯” 似當讀爲 “悛”。[6]《國語•楚語》“有過必悛” 韋昭注:“悛, 改也。“畯民”“畯正厥民”就是使民改正向善,跟《康誥》“作新民”的意思相近。我則懷疑“俊”也是一個表治義的詞。克鼎(《集成》2796 )“㽙尹四方”,舊多以“㽙”通“允”,用爲無義之語助,如《詩•大雅•大明》“聿懷多福”而《春秋繁露•郊語》作“允懷多福”的“允”。克鼎“㽙”與“尹”連言,“尹”訓治,如《多方》云“尹爾多方”。而甲骨文則見“乂㽙”連言例。《甲骨文合集》23536云:“丙寅卜祝貞:令子甗(乂)。十月。”3087則説:“丙寅卜賓貞:子甗(乂)㽙四方。十月。“”是“乂”的初文。“乂㽙四方”的“㽙”顯然不是語助,只能視爲“乂㽙”同義連言,猶言“甸四方”。“㽙”表治義,其字當通“敦”。《詩•魯頌•閟宫》“敦商之旅”鄭玄箋:“敦,治也。”《荀子•榮辱》“以敦比其事業”,王念孫《讀書雜志》云:“敦、比皆治也。”“允”“夋”古本一字。“焌”从夋得聲,“焞”“敦”皆从𦎫得聲。《説文•火部》:“焌,然火也。從火夋聲。《周禮》曰:遂䶴其焌,焌火在前,以焞焯龜。”《集韻•恨韻》云“焌,或作焞字”。“畯(敦)民”與“甸四方”並列,其主語仍然是“成湯”。“甸”,《詩•小雅•信南山》“維禹甸之”毛傳云“治也”。《 韓詩》 “甸”作“敶”。“陳”亦有治義。《梓材》“惟其陳修”,王引之《經義述聞》謂:“陳,治也。”

自成湯至于帝乙,罔不明德恤祀,亦惟天丕建、保乂有殷,殷王亦罔敢失帝,罔不配天其澤。

“恤”,嚴元照《娛親雅言》認爲當訓慎。《爾雅•釋詁下》:“毖、神、溢,慎也。”《詩•周頌•維天之命》“假以溢我”,《左傳》襄公二十七年引作“何以恤我”。“溢”爲“恤”之訛字,段玉裁《説文解字注》有説。言“溢,慎也”,實言“洫,慎也”。“洫”“恤”古通。《召誥》“毖祀于上下”,僞孔傳釋“毖祀”爲慎祀。“恤祀”通“毖祀”,王念孫亦有此説,見其子王引之《經義述聞•尚書•惟刑之恤哉》所引。《堯典》“惟刑之恤哉”,《史記•五帝本紀》作“惟刑之靜”,裴駰《集解》引徐廣曰:“今文云‘惟刑之謐哉’。《爾雅》曰:謚,靜也。”司馬貞《索隱》:“古文作恤哉。今文者伏生口誦,恤謐聲近,遂作謐也。”“恤”通“謐”,而“謐”爲“毖”之假字,“毖”訓慎。“恤祀”之説又見于邾公𫒇鐘(《集成》00102)“用敬䘏盟祀”、邾公華鐘(《集成》00245)“以䘏其祭祀盟祀”。與《康誥》《多方》“明德慎罰”構詞相同。“明德”有兩讀,一讀“明”如《禮祀•大學》“在明明德”的第一個“明”字,鄭玄箋:“照臨四方曰明。”朱熹《章句》:“明,明之也。”王引之《經義述聞》則讀“明”爲“勉”。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從之,謂“明德”之“明”謂自勉。《爾雅•釋詁上》:“孟,勉也。”而“明”“孟”音近相通,如《禹貢》“孟豬”,《史記•夏本紀》作“明都”。《尚書》中“明”字多讀爲“勉”,當以讀“勉”爲長。

“自成湯至于帝乙”三見于《尚書》,除此例外,又見于《多方》《酒誥》,繁簡不一。《多方》云:“乃惟成湯克以爾多方簡代夏作民主,……,以至于帝乙,罔不明德慎罰,……。”《酒誥》云:“自成湯威至于帝乙,……”漢代今文學家以帝乙爲湯之六世孫祖乙,古文學家則以帝乙爲紂父武乙。主祖乙之説者,據《史記•殷本記》載武乙爲偶人射天,震死,不合謂之“明德恤祀”。顧頡剛、劉起釪《尚書校釋譯論》從祖乙説,但又指出:“‘明德慎罰’乃周公懲於殷代酷用刑罰吸取歷史教訓所提出的新的政治原則,用以救偏補弊,糾正殷人之尚鬼重刑這一特點而提出來的,並不是殷代就已有這一原則。周公把自己總結歷史所得出的理論性原則,在談到殷代賢王時也説成如此,稍有點美化商代實際。”周公屢言“成湯至于帝乙”如何如何好,其實是對商代歷史的美化,不能拘泥于史實,應以商紂王之父帝乙之説爲正。

“明德恤祀”,《史記•魯周公世家》作“率祀明德”。義爲慎的“恤(毖)”何以變作“率”,待考。

“亦惟”,可譯爲“也由于”或“也因爲”。“亦惟”前“自成湯至于帝乙罔不明德恤祀”爲第一重原因,“亦惟”後“天丕建、保乂有殷,殷王亦罔敢失帝”爲第二重原因,“罔不配天其澤”爲結果。“丕”,語詞;或訓大,亦通。“建”與“保乂”爲並列關係。“保乂”一詞五見于《尚書》,除此例外,尚有《康誥》:“往敷求于殷先哲王,用保乂民。”《君奭》:“天壽、平、格、保乂有殷,有殷嗣天滅威。”“率惟玆有陳保乂有殷,故殷禮陟配天,多歷年所。”《顧命》:“則亦有熊罷之士、不二心之臣保乂王家,用端命于上帝。”又見于《詩經》,“乂”作“艾”。《小雅•南山有臺》:“樂只君子,保艾爾後。”金文亦見之,“乂”作“辥”。宗婦鼎(《集成》02683):“以降大福,保辥𬪕國。”大克鼎(《集成》02836):“保辥周邦,㽙尹四方。”晉公盆(《集成》10342):“保辥王國。”僞孔傳、孔穎達疏釋“保”爲安,釋“乂”爲治。《詩》毛傳同樣釋“保”爲安,但釋“乂”爲養。王國維《觀堂集林》指出,《詩》《書》中的“保乂(艾)”即金文中的“保辥”,是對的。“保”訓安,古書故訓習見,《尚書》也不乏其例。《康誥》云“往敷求于殷先哲王,用保乂民”,又云“我時其惟殷先哲王德,用康乂民”,足證“保”應訓安,義同“康”。釋“保”爲保有或者保護,都是錯誤的。而“乂”也當釋爲安,《史記》《漢書》屢見“諸夏艾安”“天下艾安”,“艾”通“乂”,皆訓安。《康誥》云“往敷求于殷先哲王,用保乂民”,又云“別求聞古先哲王,用康保民”,更可證“保乂”義同“康保”,“乂”訓安,故與同訓安的“保”同義連言。“天丕建、保乂有殷”亦可簡言爲“天建保有殷”。《周禮•春官•大宗伯》:“以佐王建保邦國。”鄭玄注亦云:“保,安也。”《儀禮•少牢饋食禮》云:“主人受祭之福,胡壽保建家室。”顯然“建保”“保建”即《多士》之“建”“保乂”。

在周人看來,上天對其子民多有眷顧,如《君奭》云“天壽、平(蕃)、格(嘏)、保乂有殷”,《召誥》云“天迪(導)、格(嘏)、保”“天迪(導)、從、格(嘏)、保”,《多士》上文云“帝降格(嘏)、嚮(饗)于時夏”。“嚮(饗)”即勸勉之義。而《尚書》中本有“建”通从劵得聲的字之例,如《盤庚》云“懋建大命”,對比金文中曾誤釋爲“勞動大命”的“庸動大命”,則“建”似當讀爲“勌”或“勬”。《周禮•考工記•輈人》“終日馳騁左不楗”鄭玄注:“書楗或作劵。”《墨子•號令》“慎無厭建”孫詒讓《閒詁》:“建讀爲劵,聲近相通。”《玉篇•力部》:“勌,勉也。”《類篇•力部》引《説文》:“勌,勉也。”《廣雅•釋詁四》:“勬,勤也。”“勌”“勬”應係一字。故“天丕建(勌/勬),保乂有殷”理解爲上天勸勉、安定有殷,似亦可通。而“眷顧”之“眷”亦从劵得聲。僞古文《尚書》之《太甲》云“皇天眷佑有商”,則“天丕建眷保乂有殷”理解爲上天眷顧、安定有殷,應該也是通順合理的。不過在古人的觀念中,人間邦國乃上天所建。清華簡《厚父》記敘夏代孔甲之後的某王對其大臣厚父稱“聞禹……川,乃降之民,建夏邦”,厚父答語中有“古天降下民,設萬邦,作之君,作之師”。雖然簡文有殘損,但仍可推知大禹是奉天之命降民建夏邦的,換言之即“天建有夏”。故“天丕建、保乂有殷”的“建“字不煩破讀也是合適的。 玆取如字之釋。

“天丕建、保乂有殷”與“殷王亦罔敢失帝”爲並列關係,則“亦”當猶如“又”也。王引之《經傳釋詞》卷三:“亦,承上之詞也。”楊樹達《詞詮》:“亦,副詞,又也。昭十七年《公羊傳》注云:‘亦者,相須之意。’按今語言‘又’也。”“罔敢”即“不敢”。“失帝”,違逆、違反帝意。上文“弗克庸帝”,“帝”亦“帝意”之省。“失”通“易”。《淮南子•原道》“今夫徙樹者失其陰陽之性”高誘注:“失猶易也。”《吕氏春秋•明理》“陰陽失次”舊校:“失次一作易次。”《吕氏春秋•禁塞》“不可易”高誘注:“易,猶違也。”《左傳》哀公元年“吾先大夫子常易之”杜預注:“易,猶反也。”《左傳》哀公二年云“反易天明(命)”,《漢書•京房傳》云“易逆天意”,皆“失(易)帝”即違逆帝意之義。《尚書》凡兩見的“天命不易”,“易”亦猶“違”也。舊多不注“失”字,以爲即“失去”之“失”,恐不確。

“罔不配天其澤”,或斷句、標點爲“罔不配天,其澤。”如屈萬里《尚書集釋》、顧頡剛、劉起釪《尚書校釋譯論》等。屈萬里謂“其”猶“乃”也,王引之《經傳釋詞》卷五有説;以“其澤”“謂國勢乃光澤”。顧頡剛則以“澤”通《堯典》“舜讓于德,弗嗣”之“嗣”,續也。又通“繹”。《文選•揚雄〈劇秦美新〉》“神歇靈繹”李善注:“繹,猶緒也。”“緒”,亦續也。釋此句爲:殷列王兢兢惕厲,故能得上帝之心,繩繼其緒業也。楊筠如《尚書覈詁》、曾運乾《尚書正讀》則以“罔不配天其澤”爲句。曾運乾以爲此句即“其澤罔不配天”之倒語。楊筠如以“其”“猶‘之’也。《康誥》‘朕其弟’、《洛誥》‘孺子其朋’,‘其’並與‘之’同”。按“其”猶“之”也,王引之《經傳釋詞》卷五、吴昌瑩《經詞衍釋》卷五皆有説。楊筠如釋“澤”爲祿,引《孟子•公孫丑下》“則是干澤也”趙岐注“澤,祿也。”又謂《孟子•離婁下》“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的“君子之澤” “是其義也”。然趙岐注則謂:“澤者,滋澤之澤。”“則是干澤也”朱熹《集注》亦云:“澤,恩澤也。”則“罔不配天之澤”即罔不疐配天之恩澤,猶如《洛誥》“其作周匹休”之“匹休”,天之休善與天之恩澤義近。《史記•魯周公世家》作“帝無不配天者”,義亦同“罔不配天之澤”。

在今後嗣王誕罔顯于天,矧曰其能有聽念于先王勤家;

“在”,幾乎都不加注,惟錢宗武、杜純梓《尚書新箋與上古文明》以“在”爲介詞。介引動作行爲進行的時間“在+賓語”構成介賓短語作狀語。我則認爲“在”即《立政》“其在受德暋”的“在”,《爾雅•釋詁下》云“察也”。“後嗣王”指商紂王。“在今後嗣王誕罔顯于天”可換言爲“在受罔顯于天”,與“在受德暋(昏)”意思接近。“在”可今譯爲“看”。《禮記•文王世子》“必在視寒煖之節”,“在視”同義連言,“在”即視、看之義。《召誥》云“相古先民有夏”,“相”亦視也。彼云“相古”,此言“在今”,文例相同。

“誕罔顯于天”,句式同《酒誥》“罔顯于民祗”。“誕”,大也。程度副詞,可譯爲“很”。《文選•揚雄〈劇秦美新〉》“上罔顯于義皇”句式亦同,李善注云:“顯,明也。”故多以此類詞義解之。如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釋爲“大無顯德于天”,以顯德釋“顯”。屈萬里《尚書集釋》釋爲“謂紂無美德顯聞於天”。顧頡剛、劉起釪《尚書校釋譯論》“校釋”部分未注“顯”字,但“今譯”中譯爲“不明天道”。曾運乾《尚書正讀》釋“誕罔”爲欺誕誣罔,未注“顯”字,大概以此句意謂“欺誕誣罔上顯于天”,也以明、顯一類詞義解之。惟有楊筠如《尚書覈詁》于《酒誥》“罔顯于民祗”句注釋説:

“顯”,猶祗畏也。《多士》“誕罔顯于天”,謂罔敬畏于天也;《康誥》“庸庸祗祗威威顯民”,謂庸庸祗祗威威以敬畏民也。此文“罔顯于民祗”,亦謂敬畏于民祗耳。《詩•敬之》:“敬之敬之,天唯顯思!”此顯之所以有敬畏之意也。

《酒誥》“罔顯于民祗”或斷句爲:“厥身罔顯于民,祗保越怨,不易。”屈萬里《尚書集釋》主此斷句。或斷句爲:“厥身罔顯,于民祗保越怨,不易。”曾運乾《尚書正讀》主此讀。今按“民祗”又見于《多士》“罔顧于天顯民祗”,《酒誥》則云“迪畏天顯小民”,則“民祗”顯爲一詞,從中斷開來讀是不對的。從上下文意來看,“顯”釋爲敬畏極爲允洽。《酒誥》云“罔顯于民祗”,《多方》云“罔顧于天顯民祗”,《酒誥》又云“迪畏天顯小民”,“顯”應該義同、義近“顧”“畏”。清華簡《周公之琴舞》云“恭畏在上,敬㬎(顯)在下”,整理者李守奎先是認爲“敬㬎,讀爲‘警顯’,警告顯示”,並引《詩•大雅•文王》“明明在下,赫赫在上”,以及虢叔旅鐘(《集成》238)“皇考嚴在上,異(翼)在下”,以資説明;後來發表的《〈周公之琴舞〉補釋》則認爲“㬎(顯)”應理解爲顯揚,並引《孟子•公孫丑上》“管仲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顯”为例。[7]從文意來看,“恭畏在上”与“敬顯在下”並言,而金文中又常見“嚴在上,翼在下”之類的套辭。過去對“嚴”“翼”兩字的理解多有分歧,近來多數學者主張“嚴”“翼”皆義恭、敬。而“恭畏在上,敬顯在下”的“恭”“畏”“敬”都是恭、敬之類的意思,這不能不使我們合理推測,“顯”所用來表達的文意也是恭、敬之類。

問題是“顯”何以有敬義,楊筠如的説解並未令人滿意。“敬之敬之,天惟顯思”的“顯”,歷來皆釋爲明。上博篇《三德》云“敬之敬之,天命孔明”,亦與“顯”釋“明”相合。大概正因爲如此,成書于楊筠如《尚書覈詁》之後的屈萬里《尚書集釋》、顧頡剛、劉起釪《尚書校釋譯論》都没有採信楊説。《多士》一例各家注釋已見上引。《酒誥》一例,屈萬里《尚書集釋》注云:“顯,照著。” 顧頡剛、劉起釪《尚書校釋譯論》從于省吾《尚書新證》之説,讀“祗”爲“哉”,未注“顯”字,“今譯”將“罔顯于民祗(哉)”譯爲“没有什麽行爲可以使人民欣喜的”,顯然意譯過甚,讓人懷疑是不是對這句話的今譯。《康誥》一例,屈萬里《尚書集釋》謂“顯民,言使民光顯。光顯,意謂善美也”。顧頡剛、劉起釪《尚書校釋譯論》亦引于省吾《尚書新證》之説,但于氏未譯釋“顯”字。顧、劉綴言曰:“‘顯’即上文‘丕顯’之‘顯’。‘顯民’是有光顯的人,即有聲望的人。”

我認爲楊筠如《尚書覈詁》以“顯”有敬畏義,是頗有見地的。對“顯”爲什麽有敬義,這裏試作一些推測。

《説文•日部》:“㬎,衆微杪也。从日中視絲,古文以爲顯字。或曰衆口皃。讀若唫唫。或以爲繭。繭者,絮中往往有小繭也。”這段説解中,“或曰衆口皃。讀若唫唫”最值得注意。《説文•口部》:“唫,口急也。”“或曰衆口皃”者,必非“唫”字,“讀若唫唫”僅言“㬎”聲可與“金”聲通假而已。《榖梁傳》僖公三十年“女必死於殽之巖唫之下”陸德明《釋文》:“唫,本作崟。”《説文•山部》:“崟,山之岑崟也。”《類篇•山部》:“崟,或作巖、嵒。”

《説文•山部》:“嵒,山巖也。从山、品。讀若吟。”而“唫”爲古“吟”字。《漢書•息夫躬傳》“秋風爲我唫”,《匈奴傳》“今歌唫之聲未絕”顔師古注:“唫,古吟字。”《説文》云“㬎”讀若“唫(吟)”,又云“嵒”讀若“吟”,是“㬎”亦可讀若“嵒”或“嚴”。《召誥》“用顧畏于民碞”,王應麟《困字紀聞》卷二云:“《説文》:‘顧畏于民碞,多言也。’”屈萬里《尚書集釋》引萬氏《集證》云:

今本《説文》,“嵒”凡兩見:一、《品部》“嵒”下云:“多言也,从品胡連。《春秋傳》曰:次於嵒北。讀與聶同。”一、《山部》“嵒”下云:“山嚴也。从山、品。讀若吟。”皆不引《書》“顧畏於民嵒”句。惟《石部》“碞”下云:“磛碞也。从石、品。《周書》曰:畏於民碞。讀若巖同。”王氏所引似誤。不然,其所見本異也。

俞樾《羣經平議》亦主《困學紀聞》之説,以爲《召誥》“碞”字應作“嵒”,多言也。“衆口皃”即“多言也”。《説文》云“㬎”“或曰衆口皃”,即言“㬎”通“嵒”。“㬎”之通“嵒”,與“㬎”讀若“唫(吟)”而“嵒”亦讀若“唫(吟)”,相符相通。故“敬㬎在下”應讀爲“敬嚴在下”,“㬎(嚴)”義恭敬。“恭畏在上,敬㬎(嚴)在下”與“嚴在上,翼在下”文意完全相同。而“誕罔顯于天”讀爲“誕罔嚴于天”即大肆不敬上天之義,“罔顯于民祗”讀爲“罔嚴于民祗”即不敬于民之所敬,都文從字順,合情合理。

“矧”,連詞,表遞進關係,可譯爲“況”“何況”。王引之《經傳釋詞》卷九有説。“有”通“又”。“聽念”,《多方》云“罔可念聽”,“念”義顧念,“聽”義聽從。《廣雅•釋詁二》:“聽,從也。”《禮論•祭義》“故聽且速也”鄭玄注:“聽,謂順教令也”。下文“予一人惟聽用德”,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亦引《廣雅•釋詁二》訓“聽”爲從,屈萬里《尚書集釋》、曾運乾《尚書正讀》皆從之。屈萬里《尚書集釋》從吴汝綸《尚書故》之説,謂“聽念”之“聽”義察也,《戰國策•秦策一》“王何不聽乎”高誘注:“聽,察也。”並謂“念”義顧念,“勤家”謂“勤勞于國家之故事”。顧頡剛、劉起釪《尚書校釋譯論》則引于省吾《尚書新證》之説,以“聽”通“聖”訓明,釋“甚有聽念先王勤家”爲“甚有明念先王勤家”,且謂下文“予一人惟聽用德”之“聽”亦同。這些理解都不如順從、顧念之釋通順合理。至于曾運乾《尚書正讀》因誤斷其句以“矧曰其有聽念”爲句絕,以爲與上文“惟時天罔念聞”語意同,則更難苟同了。這句話的意思是説:(你)看如今殷商之後嗣王紂,大不敬于天,哪裏還談得上聽從、顧念先王爲國家勤勞?

誕淫厥泆,罔顧于天顯民祗。

“誕淫”,同義連言,“誕”訓大,可今譯爲“大肆”;“淫”義放恣、恣意,與大肆同義。“誕淫厥泆”義同上文“大淫泆”,“誕淫”即“大淫”。“泆”,《史記•魯周公世家》作“佚”,魏三體石經作“逸”,指過于逸樂。猶《多方》云“逸厥逸”。“顧”,顧念。《禮記•大學》引《太甲》“顧諟天之明命”鄭玄注:“顧,念也。”

“天顯”一詞《尚書》凡三見,除此例外,又見于《康誥》:“于弟弗念天顯,乃弗克恭厥兄;兄亦不念鞠子哀,不大友于弟。”《酒誥》:“在昔殷先哲王迪畏天顯小民,經德秉哲。”《酒誥》“天顯”與“小民”並言,《康誥》“天顯”與“鞠子哀”對言,可見“天顯”“民祗”當連言。“民祗”又見于《酒誥》:“罔顯于民祗。”《酒誥》云“畏天顯”,《酒誥》云“顯(嚴)民祗”,亦證“天顯”“民祗”乃並言,不能從中間任何地方斷開。

“罔顧于天顯民祗”,《史記•魯周公世家》作“不顧天及民之從也”。裴駰《集解》引徐廣曰:“一作‘敬之’也。”又引馬融曰:“紂大淫樂其逸,無所能顧念于天施顯道于民而敬之也。”皮錫瑞《今文尚書考證》:“此當以‘天顯’、‘民祗’相對爲義。史公云‘及’,明非一事,馬以‘民’屬‘天顯’爲義,非是。”也認爲“天顯”“民祗”乃並言。

“天顯”,僞孔傳釋爲“天之明道”,孔穎達疏:“即《孝經》云‘則天之明’,《左傳》云‘爲父母兄弟姻婭以象天明’,是於天理常法,爲天明白之道。”蔡沈《書集傳》承其説,補充云:“尊卑顯然之序也。”吴澄《書纂言》謂:“天顯,長幼之分乃天之顯道也。”近代學者大多遵此説。如楊筠如《尚書覈詁》:“‘天顯’,古語。《詩•敬之》:‘敬之敬之,天唯顯思。’‘天顯’猶天明,天命也。”屈萬里《尚書集釋》於《康誥》一例注云:“天顯,古成語,又見《多士》,猶言天道,天理也。《左傳》昭公二十五年云:‘爲父子、兄弟、姑姊、甥舅、昏媾、姻亞,以象天明。’天明,猶天顯,意謂上天所顯示之道理。” 顧頡剛、劉起釪《尚書校釋譯論》云:“(天顯)其義雖難定,由其與‘小民’對舉,可知它是有一種在上的有尊貴者的概念。”又云:“古人語言中的‘天顯’,意見爲上天所明顯規定的關于倫理的常道。”都以“顯”義明,“天顯”即“天明”也就是“天命”而論之。當然也有一些不同意見。如章太炎《古今尚書定本拾遺》據《詩•大雅•假樂》“顯顯令德”,《禮記•中庸》作“憲憲令德”,謂“天顯”即“天憲”。《爾雅•釋詁上》云:“憲,法也。”加藤常賢《真古文尚書集釋》則以“天顯”爲“大顯”。

今按“天明”一詞又見於《左傳》哀公二年云“范氏、中行氏反易天明”,楊伯峻《春秋左傳注》謂:“天明即天命。明與命,依江有誥《二十一部諧聲表》,古音同,自能通用。”其説可信。《大誥》云:“用寧〈文〉王遺我大寶龜,紹天明。”“天明”,諸家多認爲即“天命”之假借,“紹天明”即“𠧙天命”。古書中亦不乏“明”“命”相通之例。《易•賁》“君子以明庶政”陸德明《釋文》:“蜀才本作命。”《易•繫辭下》“繫辭焉而明之”惠棟《周易述》:“明或作命。”《大戴禮記•虞戴德》云“明法于天明”,王聘珍《解詁》云“天明”即天象,實“天明”也應該讀爲“天命”。“天命”義同“天道”。《左傳》昭公二十六年云“天道不謟”,昭公二十七年云“天道不慆”,哀公十七年云“天命不謟”。《逸周書•小開武》云“明勢天道”,“勢”通“式”,訓爲法。“明法天道”即《大戴禮記》云“明法于天明(命)”。《詩•周頌•維天之命》朱熹《集傳》亦云:“天命,即天道也。”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之《論語•爲政》“五十而知天命”注進一步指出:“天命,即天道之流行而賦於物者。”《論語•季氏》注:“天命,天所賦之正理也。”《無逸》“嚴恭寅畏天命”蔡沈《集傳》:“天命,即天理也。”表天道、天理義的“天明”,實乃“天命”之假借。這樣所謂“天顯”即“天明”也説是“天道”之説也就失去了依據。

根據“㬎(顯)”音近通“嚴”這一新的認識,《康誥》《多士》的“天顯”很可能應讀爲“天嚴”,義同“天威”。《詩•大雅•常武》:“赫赫業業,有嚴天子。”毛傳:“赫赫然盛也,業業然動也。嚴然而威。”朱熹《集傳》則徑釋“嚴”爲“威”也。《戰國策•中山策》“夫勝一臣之嚴焉”鮑彪注:“嚴,猶威也。”《易•家人•彖傳》“家人有嚴君”焦循《章句》亦謂“嚴,猶威也”。《戰國策•楚策下》“無有威嚴”,“威”“嚴”同義而連言。《康誥》“弗念天顯”即“弗念天嚴”、弗念天威“,《君奭》亦云“弗永遠念天威”。《多士》“天顯民祗”即“天嚴民敬”“天威嚴敬”。《大戴禮記•衛將軍文子》“畏天而敬人”,與“天威民敬”,文意相仿。《酒誥》一例,或斷句、標點爲:“在昔殷先哲王,迪畏天,顯小民,經德秉哲。”屈萬里即主此斷句,所以他認爲“天顯”一詞僅見於《康誥》和《多士》。《君奭》“弗永遠念天威”後接言“越我民”,“越”義爲及,“念天威越我民”亦可換言爲“念天威我民”,與《酒誥》“畏天顯(嚴)小民”句式、文意幾乎完全相同。故《酒誥》“天顯”亦爲一詞,不能從中斷開。《酒誥》云“畏天嚴”,《顧命》云“敬忌天威”,《立政》云“嚴天威”,文意相同。

“民祗”之“祗”,黄式三《尚書啟幪》認爲“祗”乃“疧”之通假,義爲病。其字又作“祇”。《詩•小雅•何人斯》“俾我祇也”毛傳:“祇,病也。”從《康誥》“天顯”與“鞠子哀”對言來看,此説頗有幾分道理。“哀”,王引之《經義述聞》認爲通“依”或“隱”,即《無逸》“則知小人之依”之“依”或《國語•周語上》“勤恤民隱”之“隱”,訓爲痛也。今按“民祗”義民之所敬。“祗”義敬,《尚書》習見,如《金滕》“罔不祗畏”,《康誥》“子弗祗服(備,慎也)厥父事”。《洛誥》“公功肅將祗歡(勸)”等。《秦誓》云“民之所欲,天必從之”。“民之所敬”者,亦“天之所威”也,故“天顯(嚴)”與“民祗”並列。且《酒誥》云“顯(嚴)于民祗”,即敬于民之所敬,與《康誥》所云“祗祗”應該是同一個意思,故仍從“祗”訓敬之説。

惟時上帝不保,降若玆大喪。

“惟時”猶言“以是”。《爾雅•釋詁下》:“時,是也。”“保”,或釋安,或釋保佑、保護,似皆可通。“若玆”,猶言“如此”。“大喪”,謂亡國。“喪”義喪亡。《論語•先進》“天喪予”皇侃疏:“喪,亦亡也。”

惟天不畀不明厥德,凡四方小大邦喪,罔非有辭于罰。”

“惟天不畀不明厥德”有兩種理解。一種理解讀“明”爲“勉”,以“不畀”“不明(勉)”並言,即“天不畀厥德,天不明(勉)厥德”。但“天不畀厥德”頗費解。與下文之邏輯關聯也不清晰。故多主另一種理解,即以“不明厥德”爲賓語。“明”或讀“勉”,如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曾運乾《尚書正讀》、周秉鈞《尚書易解》,釋爲“天不與不勉其德者”;或讀如字,如屈萬里《尚書集釋》釋爲“不能昭明其德之人”。楊筠如《尚書覈詁》則斷句爲“惟天不畀,不明厥德”,未註釋,亦未串講,大概以“不明厥德”是對“天不畀”的進一步説明。

“罔非”,表示雙重否定。“有辭”即上文“大淫泆,有辭”之“有辭”。楊筠如《尚書覈詁》謂“有可罰之罪辭也”,屈萬里《尚書集釋》:“謂應受懲罰之罪狀。”皆可通。周秉鈞《尚書易解》讀“辭”爲“怠”義疑惑,釋爲“無非是懷疑于天罰”,不可信。

《逸周書•世俘》云周武王“凡憝國九十有九國”,《孟子•滕文公》云“周公相武王,誅紂伐奄,三年紂其君……滅國者五十”,此或即“四方小大邦喪”之謂。

以上爲第一部分,周公純用天命威脅殷之多士,告誡他們周滅有殷如同殷滅有夏,都因被滅者不遵天命,有罪而召致天罰,而有周不過是順從天命。

王若曰:“爾殷多士,今惟我周王丕靈承帝事,有命曰割殷,告勑于帝。惟我事不貳適,惟爾王家我適。予其曰:惟爾洪無度,我不爾動,自乃邑。予亦念天即于殷大戾,肆不正。”

王若曰:“爾殷多士,今惟我周王丕靈承帝事,有命曰割殷,告勑于帝。

“惟”,範圍副詞,強調施事之唯一性。王引之《經傳釋詞》卷三:“惟,獨也,常語也。或作唯、惟。”“靈承”又見于《多方》,云“靈承于旅”。僞孔傳、孔穎達疏斷爲:“今惟我周王靈,承帝事。”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屈萬里《尚書集釋》從之。對比《多方》云“惟我周王靈承于旅”,從“靈承”中間斷開肯定是不對的,曾運乾《尚書正讀》、楊筠如《尚書覈詁》等皆改讀爲一句,並指出“靈承”爲古成語。“靈”,善也,古書故訓習見,如《詩•鄘風•定之方中》“靈兩既零”鄭玄箋、《爾雅•釋詁上》等。“承”,《禮記•孔子閒居》“弟子敢不承乎”鄭玄注云“奉承不失隊也”。“靈承帝事”猶如僞古文《尚書》之《大禹謨》云“祗承于帝”,《左傳》昭公七年亦云“佐事上帝”。劉逢祿《尚書今古文集解》讀“帝事”爲“禘事”。《禮記•大傳》“王者褅其祖之所自出也”鄭玄注:“凡大祭褅,郊祀天也。”則“靈承褅事”與“靈承于旅”義近,似亦可通,但終以不破讀爲長。

“有命曰割殷”,應理解爲“上天有命曰割殷”。錢宗武、杜純梓《尚書新箋與上古文明》以“有命曰”承前省略主語“王”,與上下文意不符。“割殷”,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引《戰國策•齊策二》“然後王可以多割地”高誘注:“割,取也。”又引《湯誓》“率割夏邑”之“割”《史記•殷本記》作“奪”,謂“割殷”即奪取殷國。楊筠如《尚書覈詁》從“割,取也”之解,屈萬里《尚書集釋》則從“割”義“奪”之釋。《尚書》“割”多通“害”,故冀小軍《〈湯誓“舍我穡事而割正夏”辨證》引《甲骨文合集》6623“叀甫呼令沚(害)羌方”句,以“害”某方國乃商周時人固有之語,故以“割殷”即殘害有殷之義。[8]于省吾《尚書新證》以“割”字古文作“”即“創”字,謂“割殷”即“創殷”即懲創有殷,顧頡剛、劉起釪《尚書校釋譯論》從之。曾運乾《尚書正讀》則云“割,滅也”。我意“割”應讀爲《吕刑》“遏絕苗民”之“遏”,滅絕也。“害”“曷”古通用,例無庸舉。《詩•周頌•武》“勝殷遏劉”之“遏”,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云:“《爾雅•釋詁》:‘滅,絕也。’虞翻《易》注:‘遏,絕也。’是遏、滅二字同義。”“遏絕苗民”之“遏”,蔡沈《書集傳》云“滅也”,是“遏絕”乃同義連言,滅絕之義。而“割”亦有訓絕者,如《後漢書•劉玄傳》“惟割既往謬妄之失”李賢注:“割,絕也。”故“割(遏)殷”即“遏絕有殷”也就是滅絕有殷之義。

“勑”,或以爲當作“勅”或“敕”,古與“飭”通。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引《詩•小雅•六月》“戎車既飭”毛傳“飭,正也”,釋爲“告成勑正之事於天”,即以“勑”爲名詞,爲所告于天之内容。楊筠如《尚書覈詁》引《漢書•楊惲傳》“欲令戒飭富平侯延壽”顔師古注:“飭與敕同,並謂令也、告也。”曾運乾《尚書正讀》則以語訓“勑”,以“告勑于天”即告語于天,同于楊説。屈萬里《尚書集釋》亦以“勑”與“飭”通,但以“勑(飭)”爲教或令之義,“言割殷之命,乃上帝所勑令”。應以告語之釋爲長。《禮記•大傳》:“牧之野,武王之大事也。既事而退,柴於上帝。”或以此即“告勑于帝”之事。

惟我事不貳適,惟爾王家我適。

此句頗費解,玆撮録有代表性的幾種理解。

江聲《尚書集注音疏》讀“適”爲“敵”。《禮記•雜記上》“大夫訃于同國,適者曰”鄭玄注:“適,讀爲匹敵之敵。”《論語•里仁》“無適也”陸德明《釋文》:“適,鄭本作敵”。“此經兩‘適’字,俗解作‘之適’之誼,於語意殊覺不詞。若作“敵”解,則‘不貳適’謂無貳無敵,‘爾王家我適’正指武庚之叛。參觀上下文,此解爲妥協。”周秉鈞《尚書易解》:“此言我事不貳其敵,惟爾王家乃我之敵。意謂惟爾王家敵,而不敵殷之多士也。”顧頡剛、劉起釪《尚書校釋譯論》亦採江聲説。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亦讀“適”爲“敵”,但釋“貳”爲疑。“言我之事不欲疑殷與之爲敵,惟汝王武庚與我爲敵而畔也。”

楊筠如《尚書覈詁》:“我事,即承上文丕靈承帝事而言。適,《釋詁》:‘往也。’蓋謂惟奉天命往征爾王家耳。”未釋“貳”字。屈萬里《尚書集釋》則以“事”指征伐言,亦釋“適”爲往,但以“貳”猶“別”也。《國語•晉語四》“子盍蚤自貳焉”韋昭注:“貳,猶別也。”

曾運乾《尚書正讀》承蔡沈《書集傳》之説:“上帝臨汝,無貳爾心,惟我事不貳適之謂。上帝既命,侯于周服,惟爾王家我適之謂。”曾氏以“王家我適”語例,猶言“惟爾適我王家”,並釋“適”義主於一也。“事不貳適者,言我一意承天也。王家我適者,言爾當一意承周也。”此説以“事”爲上文“靈承帝事”之“事”。

比較各家之説,似以曾説爲長。《多士》作于平定三監與武庚叛亂之後,武庚被誅,已不能與殷爲敵,周公再提此事,時效已過,意義不大。以“適”義往、往征爾王家云云,同樣有這個問題。《多士》通篇反覆告誡殷之多士要臣服、順從于周,且《多士》確有不少語倒之例,如下文“遷居西爾”即“遷爾居西”“我不爾動”即“我不動爾”。上文云“聽念于先王勤家”,“王勤家”之類的説法又見于《金滕》“周公勤勞王家”,《逸周書•皇門》云“以助厥辟勤王國王家”,清華簡《皇門》云“以助厥辟鄞卹王邦王家”“王家”皆指周王之家,不能理解爲商王之家。

予其曰:惟爾洪無度;我不爾動,自乃邑。

“其”,楊筠如《尚書覈詁》讀爲“豈”,並舉上文“我其敢求位”,謂我豈敢求位也;《盤庚》“若火之燎于原,不可嚮邇,其猶可撲滅”,謂豈猶可撲滅也。周秉鈞《尚書易解》説亦同。然揣摩此句語意,非反詰語氣。顧頡剛、劉起釪《尚書校釋譯論》將“予其曰”譯爲“我再清楚地講”,則以“其”爲“更端之詞”。“其”爲“更端之詞”,王引之《經傳釋詞》卷五、劉淇《助字辨略》卷一皆有説。我意“其”猶“乃”也。王引之《經傳釋詞》卷五:“其,猶乃也。《書•堯典》曰:浩浩滔天,下民其咨。《禮祀•月令》曰:五者備當,上帝其饗。其與乃同意。”

江聲《尚書集注音疏》:“洪,大也。我其曰:惟爾武庚大無法度,我本不女動也。難發自乃邑,自取滅亡爾。”以“爾”爲武庚,乃承讀“適”爲“敵”而來。而通篇“爾”都指爾等多士,不應此處指武庚。“唯爾洪無度”即爾等多士大無法度。“洪無度”與“誕罔顯(嚴)于天”句式相仿。“我不爾動”,賓語前置,即“我不動爾”。屈萬里《尚書集釋》以“動”謂擾動,楊筠如《尚書覈詁》引《淮南子•道應》“能動地”高誘注“動,震也”,詣“動”即震動,“謂出師征討之意”。楊説實本諸孫詒讓《尚書駢枝》:“動,即謂征討。《多方》:大動以威。”“自乃邑”,多以之爲“動自乃邑”之省,即以“我不爾動”的“動”字后脫重文符號。屈萬里《尚書集釋》:“謂擾動由於汝商邑。”

予亦念天即于殷大戾,肆不正。”

“肆”,《爾雅•釋詁下》云“故也”,猶今言“因此”“所以”。“正”,孫詒讓《尚書駢枝》云“征之假字”。“‘肆不正’,猶《湯誓》云‘不敢不正’,《大誥》云‘不可征’也。”楊筠如《尚書覈詁》、顧頡剛、劉起釪《尚書校釋譯論》從此説,楊氏並舉“正”讀爲“征”數例。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則引《周禮•夏官•大司馬》“賊殺其親則正之”鄭玄注:“正之者,執而治其罪。”鄭玄注又引《王霸記》曰:“正,殺之也。”江聲《尚書集注音疏》用殺之之訓。“征討”“治罪”“殺之”,其實並無大的區別。屈萬里《尚書集釋》釋“正”爲治罪、征討之義,同于上述各家,但他讀“不”爲“丕”,與上述各家讀“不”如字,文意截然相反。這種差異實源自對上句“予念天即于殷大戾”的不同理解。

“戾”,罪也,古書習見,除周秉鈞外,各家均無異議,焦點在“即”字。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曾運乾《尚書正讀》皆以“即”之最常見義項“就也”釋之,但“就于殷大戾”頗費解,故紛紛另尋它解。楊筠如《尚書覈詁》以“即”當通“既”,而“于”疑當作“予”,《儀禮•士喪禮》鄭玄注云“古文予爲于”,《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請問于服兮”司馬貞《索隱》云《漢書》“于”作“予”。《廣雅•釋詁三》云“予,與也”。《康誥》“天惟與我民彝大泯亂”,與此“天既予殷大戾”義正相同。顧頡剛、劉起釪《尚書校釋譯論》則譯爲“我因看到上天已經嚴厲降罰了殷家”,與楊説大致相同。屈萬里《尚書集釋》釋“即”爲即將,其餘全同楊説。周秉鈞《尚書易解》則斷句爲:“予亦念天,即于殷大定,肆不正。”云:“念天者,念天意割殷也。即,則也。戾,止也。肆,遂也。正,治其罪也。”“言我念天意止于滅殷,則于殷事大定,亦即平定武庚之後,遂不治汝多士之罪。”

楊説以天既予殷大罪罰,故不征殷;屈説以天即將予殷大罪罰,故征討之。前言“將天明威,致王罰”,後又言“明致天罰”,所謂上天予殷大罪戾,不過是周人明致天罰、征討殷遺民的借口,應以屈説讀“不”爲“丕”爲長,以前後配合、呼應。而“天即于殷大戾”似爲“天即大戾于殷”之倒,“大戾”用爲動詞,而“即”猶“今”也。《爾雅•釋詁下》“即,尼也”郭璞注:“即,猶今也。”

這段話有好幾處地方頗難定奪,需要大致今譯、串講下:王這樣説:“爾等殷之多士,如今因爲我周王善承上帝之事,故上天有命曰滅絕有殷,(並)告語于帝。我等一意承奉天命,(絕不三心二意,)爾等一意承奉我有周王家。我還要説:爾等多士(如果)大無法度,不用我有周向爾等大動以威,動亂自將生于乃邑。予亦顧念到上天如今大罪罰爾等有殷,因此大治爾罪。”這段話可與《多方》對讀。《多方》説如果你等大肆不安天命、恣意播棄天命,自作不善,圖謀恐嚇或衝擊官長,我將狠狠地將你們關押(“要(幽)囚”)起來;若有不用我等降下的命令,我將狠狠地誅罰你們。所謂天已經降罪于有殷,所以我不再治爾等之罪這類理解,未免太仁慈,與周公剴切告誡多士順從天命、臣服于有周的統治多少有點不合。

王曰:“猷告爾多士,予惟時其遷居西爾。非我一人奉德不康寧,時惟天命,無違!朕不敢有後,無我怨。

王曰:“猷告爾多士,予惟時其遷居西爾。非我一人奉德不康寧,時惟天命,無違!

“猷告爾多士”,孔穎達疏釋“猷”爲“道”。“猷”,三體石經古文作“邎”“猷”“䌛(繇)”“迪”“道”古音近而通用。《方言》卷三:“猷,道也。”“道告”同義連言,亦可單言“告”,故下文云“告爾殷多士”。又作“誥告”。《多方》云“猷告爾四國多方”,又云“誥告爾多方”。“猷告”既爲同義連言,自然可以倒言爲“誥猷”,《大誥》“猷大誥爾多邦”,陸德明《釋文》云馬本作“大誥繇爾多邦”,“誥繇”通“誥猷”。《爾雅•釋詁上》:“爰、粵、于、那、都、繇,於也。”王引之《經傳釋詞》卷四:“於,嘆詞也。一言則曰‘於’,下加一言則言‘於乎’,或作‘於戲’,或作‘烏乎’,其義一也。”蔡沈《書集傳》視“猷告”之“猷”爲發語辭,即以“猷”通《爾雅•釋詁》“繇,於也”之“繇”,今多從此説。斷其句爲:“猷!告爾多士……”今按“猷(繇)”作發語辭,相當於“嗚呼”。但《多方》云“嗚呼!猶告爾有方多士暨殷多士”,“猷”前已有發語詞或嘆詞“嗚呼”,則“猷”必非嘆詞也,否則重複。既然“嗚呼”後“猶告”之“猷”非嘆詞,則《多方》《多士》的“猷告”應該都這樣理解,故仍從“猷”通“道”之説。

“惟時”即“惟是”,猶今言“因此”。“其”,將也。王引之《經傳釋詞》卷五有説,《尚書》亦屢見。“遷居西爾”即“遷爾居西”。殷滅商後,周遷殷遺民于今商丘一帶,《史記•周本紀》稱國于宋,是爲東遷。武庚叛亂被平定後,復遷殷遺民于成周洛邑,是爲西遷。江聲《尚書集注音疏》讀“西”爲“棲”,止息之義。謂“殷民本在紂城朝歌之地,今遷之於成周,是從東北遷於西南,非正向西,以‘西’爲西方,不若以爲西息於誼尤允協也。”故作深論,不可信從。

“非”與下句中的“惟”構成“非……惟……”句式,可譯爲“不是……,而是……”或“不……,只是……”。“奉德”猶言“秉德”“稱德”。《多方》云“非我有周秉德不康寧”。《楚辭•九章•橘頌》:“秉德無私”王逸注:“秉,持也。”《洛誥》:“公稱丕顯德。”“奉”“秉”“稱”皆執持、奉持、奉揚之義。“德”字《尚書》之《周書》各篇屢見,很多“德”字如“酒德”“凶德”“暴德”“桀德”“受德”“逸德”等,都不能理解爲道德。錢宗武、杜純梓《尚書新箋與上古文明》引《左傳》成公十六年“民生厚而德正”孔穎達疏“德,謂人之性行”解之,是合適的。“康寧”,同義連言。《詩•大雅•生民》“不康禋祀”鄭玄箋:“康、寧,皆安也。”“是惟天命,無違”猶《詩•商頌•長發》之“帝命不違”,《大誥》《君奭》之“天命不易”,“易”即《左傳》哀公二年“反易天明”、《漢書•京房傳》“易逆天意”之“易”,違、逆也。“惟”通“爲”,《玉篇•心部》:“惟,爲也。”或以“時惟天命”爲句絕,“無違”屬下句,不確。

朕不敢有後,無我怨。

“朕”,《尚書》凡六見,《洛誥》三,《多士》三,皆表示莊重。《尚書》中自稱代詞主要有“我、予、朕”,錢宗武、杜純梓《尚書新箋與上古文明》認爲三者在感情方面是有差異的:“我”多用于自謙,“予”大致表自尊,“朕”則多表莊重語氣。

“時惟天命無違朕不敢有後”,漢石經作“□維天命元朕不敢有□”,王鳴盛《尚書後案》謂“元”乃“無”之訛,且脫一“違”字。魏三體石經“非我一人……”之“我”字至“朕不敢有後”之“後”字當有十六字,今多一字,故王國維疑“朕不敢有後”古本無“有”字。于省吾《尚書新證》從之,並以《召誥》“王不敢後”爲證,認爲此亦當作“朕不敢後”。馬楠《周秦兩漢書經考》則以“有後”當即《左傳》僖公九年“且有後命”,昭公三十二年“雖有後事”之省。今從王國維,于省吾之説。《説文•彳部》:“後,遲也。”“不敢後”即我不敢遲疑、拖延(執行上天之旨意)。

魏三體石經“後”下有“王曰繇”三字,王國維謂上文“猷告爾多士”,《多方》“猷告爾四國多方”“猷告爾有方多士”,《大誥》“大誥繇爾多邦”,則此“繇”字下,亦當有“告爾多士”四字,然“繇”字至次行“殷革夏”三字中,又多出一字,疑下文“惟殷先人有典有冊”之“惟”字,三體石經無之。是則“無我怨”上,今本盡脱“王曰繇告爾多士”句。録此備參。“無我怨”即“無怨我”。

惟爾知惟殷先人有典有冊,殷革夏命。今爾又曰:‘夏迪簡在王庭,有服在百僚。’予一人惟聽用德。肆予敢求爾于天邑商,予惟率肆矜爾。非予罪,時惟天命。”

惟爾知惟殷先人有典有册,殷革夏命。

“有典有册“句式同下文”有幹有年”。《説文•丌部》:“典,大册也。”“典册”指記載史實的典籍。“革”,更也、改也。《顧命》:“皇天改大邦殷之命。”“更”“改”皆有代義。《左傳》昭公十二年“子更其位”杜預注:“更,代也。”《急就篇》卷四“更卒歸誠自詣因”顔師古注:“更,言去來更代也。”“改”,清華簡《祭公之顧命》作从巳。《詩•小雅•斯干》“似續妣祖”鄭玄箋“似讀爲巳午之巳。”《左傳》定公十五年《經》“姒氏卒”,《穀梁傳》“姒氏”作“弋氏”,是“巳”與“以”“弋”音皆近。“改大邦殷之命”即“代大邦殷之命”。“有典有冊”與“殷革夏命”連言,指殷革夏命一事載于殷先人之史籍。

關於“冊”“典“的含義,本來是清晰無疑議的。《説文•冊部》:“冊,符命也。諸侯進受于王也。象其札一長一短,中有二編之形。“《丌部》:“典,五帝之書也。從冊在丌上,尊閣之地。莊都説:典,大冊也。”許慎對“冊”“典”的解釋依據竹簡而言。甲骨文發現後,有學者認爲“冊”字最初之象形非簡非札,實爲龜板。(説見董作賓《殷代龜卜之推測》)然甲骨卜辭是極爲特殊的語言材料。從過去五、六十年發現的大量戰國簡冊來看,商代的“冊”“典”應該也是使用竹簡書寫的,只不過目前尚未發現實物而已。龜板作爲有靈性的貴重之物,不太可能大規模用作典籍的書寫載體。許慎的説解雖有小誤, 如“典”字初文本像雙手捧冊之形,後演變作從“丌”,但其以簡札立論,還是大體正確的。

今爾又曰:‘夏迪簡在王庭,有服在百僚。’

“夏”,應該義同“區夏”“西夏”之“夏”,指來自西土的周王朝,非“有殷”“有夏”之“夏”。“迪簡在王庭”又見于《多方》。“簡”訓擇,各家分歧不大,惟于省吾《尚書新證》以“簡”即《論語•堯曰》引《湯誓》“簡在帝心”之“簡”,《周禮•地官•遂大夫》“簡稼器”鄭玄注:“簡,閱也。”今從衆説。“迪”,蔡沈《書集傳》釋爲啓迪。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王先謙《尚書孔傳參正》引《爾雅•釋詁下》“迪,進也”解之,曾運乾《尚書正讀》亦主此説。王引之《經傳釋詞》主張《尚書》中的某些“迪”字,即“詞之‘用’也”,于省吾《尚書新證》進而認爲“迪簡在王庭”即言用簡閱於王庭也。屈萬里《尚書集釋》認爲“迪”通“攸”,語詞也。楊筠如《尚書覈詁》則以“迪”通“㽕”,並以《酒誥》“殷之迪諸臣惟工”之“迪”亦通“㽕”。但《酒誥》注釋則説:“迪,王引之謂語中助詞。按‘迪’疑假爲‘有’。《盤庚》‘汝萬民乃不生生暨予一人猷同心’。‘猷’本當作‘有’。‘迪’‘猷’古通。‘之迪’,即‘若有’也。”如是則楊氏讀“迪簡在王庭”爲“有擇在王庭”。周秉鈞《尚書易解》則認爲“迪”當讀爲《方言》卷六“由,輔也”之“由”,此謂輔臣。

在出土戰國竹書中,“由”字有一種較属特殊的用法。上博簡《子羔》云:

故夫舜之德其誠賢矣,𥝩諸畎畝之中而使君天下而稱。

清華簡《越公其事》云:

乃命范蠡,太(?)甬大歷越民,必(庀? )率協(?)兵,乃由王卒君子六千。

𥝩”有“由”音,故孟蓬生認爲“𥝩”當讀爲“抽”,有拔擢之義。裘錫圭先生進一步認爲“𥝩”當讀爲“擢”,並舉《戰國策•燕策二》“擢之乎賓客之中”爲證。《越公其事》的“由”字,用法跟《子羔》“𥝩”字相近,蘇建洲指出當從裘錫圭讀爲“擢”。高中正在其博土學位論文《文本未定的時代先秦兩漢“書”及〈尚書〉的文獻學研究》(指導教師:陳劍教授)中,對“由”的“拔擢”之義有進一步的分析。他認爲“抽”“擢”“㨨”等舌音幽宵部是很可能有同源關係的幾個詞,他們的核心義可以分析爲“引而向上”。“由”的“拔擢”之義,很可能就由此而來。他還舉出類似之字如“揄”,在《説文》中它與“擢”同訓爲引,而从“俞”得聲的字在文獻中往往能跟“由”或“舀”聲之字互爲異文。睡虎地秦簡《編年紀》簡10“喜揄史”,以及里耶秦簡8-269“資中令史陽里釦伐閱:十一年九月隃爲史”,其中“揄”“喻”的用法相同,表示同一詞,學者一般將其理解爲 “進”“ 舉薦或拔擢”其説基本可信。“揄”由“引”引申屬“拔擢”,跟“抽”“擢”等的詞義演變軌跡一致。他還指出,由“拔擢”一類意思,還可以引申爲“簡選、選拔”,同時徵引史傑鵬的一段意見,認爲“簡選”之義的“由/抽”等,跟訓爲“掏擇”“擇”的“掏”音義皆近。高中正據此認爲,《尚書》中的幾處“由/迪”,“其實既可以理解爲‘拔擢、簡選’,也可以理解爲“任用’”。在我看來,他所舉的這幾例,都有很大的商榷餘地。不知爲什麼他没有注意到“迪簡在王庭”的“迪”字。這裹的“迪”字正與上博簡《子羔》篇的“𥝩”、清華簡《越公其事》篇的“由”字用法相同,義屬拔擢, 故與表簡擇義的“簡”連言,可視爲義近甚或同義連言。

“有服在百僚”即有服事、職位在各級政府機構。《多方》云“有服在大僚”,則“僚”非官僚之義,應通“寮”,“大寮”指西周官制中的最高政府機構。

予一人惟聽用德。肆予敢求爾于天邑商,予惟率肆矜爾。非予罪,時惟天命。”

“聽”,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引《廣雅•釋詁一》“聽,從也”解之,屈萬里《尚書集釋》、顧頡剛、劉起釪《尚書校釋譯論》等從之,謂“用德”爲“用有德之人”。按“聽”有察義。《戰國策•秦策一》“王何不聽乎”高諺注:“聽,察也。”《洪範》“四曰聽”僞孔傳:“聽,察是非。”孔穎達疏:“聽人,受人言察是非也。”“聽用德”即察以德。“用”猶“以”也,王引之《經傳釋詞》卷一有説。《皋陶謨》:“侯以明之,撻以記之,書用識哉。”王引之云:“用,亦以也,互文耳。”周公回應殷之多士有關“迪(羞)簡在王庭”的請求,云“聽用德”即察之以德。“肆”,今也。“敢”,孫星衍《尚書今天古文注疏》云:“猶言不敢也。 與多士言,爲遜詞。”錢宗武、杜純梓《尚書新箋與上古文明》則以“敢”爲表敬副詞,玆從此説。“求”,可理解爲《盤庚》“人惟求舊”之“求”,取也,或者《禮記•學記》“求善良”之“求”,鄭玄注云“謂招來也”。《逸周書•皇門》“方求論擇元聖武夫”之“求”亦用此義。“于”,介詞,介引動作行爲的場所。下文“今朕作大邑于玆洛”“爾厥有幹有年于玆洛”之“于”同。“天邑商”,王國維謂乃“大邑商”之誤。甲骨卜辭數見“大邑商”一詞,《孟子•滕文公》引佚《書》亦言“大邑周”。于省吾《尚書新證》則謂甲骨卜辭有“大邑商”,亦有“天邑商”,且“天”“大”古通。屈萬里《尚書集釋》認爲甲骨卜辭所見“天邑商”,“天”仍是“大”字。金文大字象人正立字形,甲骨卜辭不能作肥筆,故大字頭部刻成方框,遂與“天”字混也。屈説可從。

“予惟事肆矜爾”,王引之《經義述聞》謂“肆”即《皋陶謨》“眚災肆赦”之“肆”,訓緩,義猶赦宥、寬宥。曾運乾《尚書正讀》、周秉鈞《尚書易解》皆宗王説。如《尚書易解》云:“周公言周家用人惟聽用有德(引者按:應改爲察之以德),今予敢招爾于商者,予惟緩爾憐爾,非爲有德而徵用也。”本來是平實、通順的理解,但由于一處異文,使問題複雜化了。

《論衡•雷虛》引作“予惟率夷憐爾”,段玉裁《古文尚書撰異》認爲“夷”“肆”古音同在段氏所論第十五部,“憐”“矜”古音同在第十二部,故得相通。據郭錫良《漢字古音手冊》,“夷”古音餘紐脂部,“肆”古音心紐質部。脂質陰入對轉。“肆”本从隶得聲,故《吕刑》“群后之逮在下”,《墨子•尚賢中》引“逮”作“肆”:《周禮•地官•師氏》“使其屬帥四夷之隸”鄭玄注:“故書隸或作肆,鄭司農云:讀若隸。”從隶得聲的“棣逮”古音皆屬定紐,从夷得聲的“桋荑”古音亦屬定紐,故“夷”“肆”聲韻皆近,爲通假關係。“憐”古音來紐真部,“矜”古音有見紐真部、群紐真部兩種。同表憐憫義的“憐”“矜”應該也是一組同源詞。

因“肆矜”又作“夷憐”,故俞樾《羣經平議》認爲“夷”乃語詞,引《周禮•秋官•行夫》“使則介之”鄭玄注“故書曰夷使。夷,發聲”爲證。屈萬里《尚書集釋》以及顧頡剛、劉起釪《尚書校釋譯論》從此説。屈氏並舉《詩•大雅•瞻卬》“靡有夷屆”之“夷”爲語詞爲證。“靡有夷屆”的“夷”爲語詞,王引之《經傳釋詞》卷三有説。

楊筠如《尚書覈詁》認爲“肆矜”的“肆”爲實詞,但又不同于王引之説:

“肆矜”,《論衡》作“夷憐”。按“肆”與“夷”“矜”與“憐”,古音同部,而義亦相通。又下文“天惟畀矜爾”,“畀”與“夷”“肆”亦同部。疑本一語,其字疑當作“夷憐”。《左傳》杜注:“夷,亦傷也。”古“傷”“夷”並通用。並《國策》注“傷,愍也。”傷愍與矜憐同意,是“夷”“憐”皆有“哀憐”之意。“肆矜”“畀矜”,並“夷憐”一語之轉。舊注“肆”爲赦、“畀”爲予者,疑皆未協也。

楊説舉《左傳》杜注“夷,亦傷也”來證“夷”有傷愍義,難以成立。查《故訓匯篡》“夷”字頭“夷,傷也”“夷,亦傷也”諸條所列文例,“傷”都是“創傷”之“傷”,如《左傳》杜預注之四例中,襄公二十六年“王夷師熸”、成公十六年“子反命軍吏察夷傷”,都明顯不是傷悼、傷愍義。成公十六年文例孔穎達疏引服虔云:“金創爲夷。”《漢書•劉敬傳》“傷夷者未起”顔師古注亦云:“夷,創也,音痍。”段玉裁《説文解字注》:“凡注家云‘夷、傷也’者,謂夷即痍之假借也。”《説文•疒部》:“痍,傷也。”玄應《一切經音義》卷三“創痍”注引《通俗文》:“體創曰痍,頭創曰痬。”“痍”也没有傷愍、傷悼之義。楊説將“夷,傷也”“傷,愍也” 繫連起來是有問題的。

“肆矜”異文作“夷憐”,“肆”“夷”音近相通。而“夷”與“易”以及“肆”與从“易”得聲的字,都有相通之例。《堯典》“厥民夷”,《史記•五帝本紀》作“其民夷易”。臧琳《經義雜記》:“當是以易代夷,轉寫誤,兩存之。”古書故訓中“夷”訓易之例甚多,可參見《故訓匯篡》“夷”字頭“夷,易也”條。《周禮•夏官•小子》“羞羊肆羊殽肉”鄭玄注:“肆,讀爲鬄。”是“肆”“夷”“易”古音相近而多通假。王引之謂“肆矜”之“肆”義緩,猶寬宥、赦宥之義。同表寬緩、寬縱義的字中,有作“易”“敭”者。《左傳》桓公十三年云“天之不假易”,王引之《經義述聞》引父王念孫之説:

“假易”,猶寬縱也。天不假易,謂天道之不相寬縱也。僖三十三年《傳》日:“敵不可縱。”《史記•春申君傳》“敵不可假”,《秦策》作“敵不可易”,是假、易皆寬縱之意也。《廣雅》曰:“假,敭也。’敭與易古字通。”

王念孫對“假”“易(敭)”皆義寬緩、寬縱、寬容的分析十分正確。而表寬緩義的“易”又有作“夷”者。《廣雅•釋詁三》:“假、夷,敭也。”顯然,《廣雅•釋詁》所載訓爲“敭也”的“夷”,以及表寬緩、寬宥義的“肆”,與“天之不假易”的“易(敭)”,應該是一組音近義通的同源詞。王念孫把“肆(夷)矜”的“肆(夷)”釋爲寬緩、赦宥,是正確可從的,實無必要另尋新解。俞樾將“夷”視爲語詞,大概以爲“夷”與“肆”有寬緩、寬宥義並無交集,僅音近通假,故以“夷”爲正,並視爲無義之語助,殊不知“夷”正是《廣雅•釋詁》所載“夷,敭也”之“夷”,正是寬緩之義。

楊筠如謂“畀矜”與“夷憐”“肆矜”乃一聲之轉,此説不無道理。“畀”古音幫紐質部,確與“肆”古音同部,聲紐與“肆”之異文“逮”同屬唇音,古書中亦有輾轉相通之例,如表惶恐不安義的“阢陧”,《盤庚》作“勿褻”,亦可倒言爲“陧杌”,異文很多,如作“劓卼”“劓刖”。“劓”从畀得聲而通“褻”,而《禮記•表記》“安肆日偷”鄭玄注則云“肆或作褻”。但“畀”字在《多士》中除“天惟畀矜爾”外,尚有:“惟天不畀、允罔固亂弼我,我其敢求位。”“惟帝不畀,惟我下民秉爲,惟天明畏。”“惟天不畀不明厥德,凡四方小大邦喪,罔非有辭于罰。”某些文句的斷句、理解或有爭議,但“畀”義給予,則是意見一致的。故此,對“天惟畀矜爾”,我仍然傾向傳注舊説,以給予、賜予釋“畀”。

“率”,古音與“聿”同,而“聿”與“曰”“欥”亦音近相通。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認爲“予惟率肆矜爾”的“率”同“欥”,又云《立政》“亦越武王率惟敉功”的“率”與“欥通,語詞”,是正確可從的。或解“率”爲用,恐不確。

“非予罪,時惟天命”之“非”與“惟”構成表示對立關係的並列複句,與上文“非我一人奉德不康寧,時惟天命,無違”句式相同。“惟”,爲也。

以上爲第二部分,以嚴厲的口吻告誡殷多士,説我有周奉天命滅絕了有殷,又奉天命責罰。治罪爾等,將爾等西遷,同時將考察爾等的德行,作爲寬赦與憐憫來招取、任用爾等。

王曰:“多士,昔朕來自奄,予大降爾四國民命。我乃明致天罰,移爾遐逖,比、事、臣我宗,多遜。”

王曰:“多士,昔朕來自奄,予大降爾四國民命。

漢石經“多士”前多“告爾”兩字。“昔”,《廣雅•釋詁一》云“往也”。“奄”,王國維《尚書講授記》云即《史記•儒林傳》所載漢初《禮》經“出於魯淹中”之“淹”,亦即《左傳》定公四年所云“及武王克商,蒲姑商奄,吾東土也”之“奄”。王國維《觀堂集林•北伯鼎跋》又云“奄”在後之魯地。王説可從。《説文•邑部》:“䣍國在魯。”《括地志》:“兗州曲阜縣奄里,即奄國之地。”

“降命”,古成語。《多方》亦云“予大降爾四國民命”,又云“乃有不用我降爾命”。《金縢》“無墜天之降寶命”,《酒誥》“惟天降命”,大保簋(《集成》04140)則云“王降征命于大保”。合諸例而觀之,“降命”即降下命令、教令之類。故下文云“予惟時命有申”即“予有申時命”。

“四國”,舊有兩解。一説“四國”即管、蔡、商、奄四國;一説“四國”即“四方”,“四方”即天下或諸夏,“四國民”猶言天下之民也。《多方》云“猶告爾四國多方惟爾殷侯、尹、民”,《大誥》則云“大誥繇爾多邦”,則“四國多方”或即“多邦”,亦即《書序》“誥庶邦”之“庶邦”。

我乃明致天罰,移爾遐逖,比、事、臣我宗,多遜。”

“明”,或讀如字,可譯爲“清楚地”“明白地”;或讀爲“勉”,“明致天罰”即勉力致行上天之罰。皆可通。“遐”,《爾雅•釋詁上》云“遠也”;“逖”,《説文•辵部》亦云“遠也”。“遐逖”同義連言。“移”,楊筠如《尚書覈詁》謂通“迻”,《説文•辵部》云“遷徙也”。“移爾遐逖”即遙遠遷徙爾等,不必細究是遷爾自遠方,還是遷爾往遠方。《逸周書•作雒》云俘殷獻民,遷于九畢,《左傳》定公四年云分魯六族、分衛七族,並遷徙之事。

“比、事、臣我宗,多遜”可與下文“服、奔走、臣我,多遜”對讀。“多遜”即“多順”。《堯典》“五品不遜”,《史記•五帝本紀》“遜”作“馴”,《後漢書•鄧禹傳》《論衡•順鼓》作“訓”“順”。“遜(順)”有恭順柔和之義。《後漢書•胡廣傳》“常遜言恭色”以“遜”“恭”對言,故慧琳《一切經音義》卷五“遜謝”注引《韻英》:“遜,恭也。”僞古文《尚書》之《説命下》“惟學遜志”蔡沈《集傳》:“遜,謙抑也。”“多遜”猶言“多恭”“多謙”。比較“比、事、臣我宗多遜”與“服、奔走、臣我多遜”,句式相同,“臣”的文法位置相同。《多方》亦云“奔走、臣我監”。“奔走”本是同義連言,組合成並列詞組,其義與“事”接近,故《酒誥》云“奔走、事厥考厥長”。如是,則“比”“服”應該詞義非常接近。但幾乎所有《尚書》注釋類書籍都没有這樣理解。孫詒讓《尚書駢枝》云“比事”即“比介于我有周御事”之“比介御事”。孫説爲顧頡剛、劉起釪《尚書校釋譯論》所採。“比介”爲“比尓”即“比邇”之訛,義同“比近”,故顧、劉將“比事”譯爲“接近我們的管理官吏”,如此則“事”爲名詞,顯然與“比事臣我宗”文法不合。楊筠如《尚書覈詁》則注云:“比,《釋詁》:‘俌也。’”《説文•人部》:“俌,輔也。”楊氏以“比”義輔助。屈萬里《尚書集釋》則注云:“比,親也。”“比,親也”之訓古書故訓習見。周秉鈞《尚書易解》則云:“比,近日。”長於語法分析的周氏弟子錢宗武、杜純梓在《尚書新箋與上古文明》一書中進而指出“比”爲時間副詞:“在文獻語言中,‘比’常和表示時間的名詞如‘年’‘歲’等構成表示時間的詞組‘比年’‘比來’等,可譯爲‘近年’‘每年’‘近來’等。”可以説異説紛呈,莫衷一事。而“服”字,或以之上屬作“亦惟爾多士攸服”爲句,如屈萬里《尚書集釋》和顧頡剛、劉起釪《尚書校釋譯論》等;或以“攸服奔走”爲句,如楊筠如《尚書覈詁》、曾運乾《尚書正讀》;或以“亦惟爾多士攸服奔走臣我多遜”爲句,如周秉鈞《尚書易解》等。對其字的釋義亦多分岐。屈萬里《尚書集釋》釋爲服從;顧頡剛、劉起釪《尚書校釋譯論》譯爲“做事”,即以服事一類詞義解之。楊筠如《尚書覈詁》未加註釋,曾運乾《尚書正讀》和周秉鈞《尚書易解》都在串講中以“服事”代“服”,江灝、錢宗武合著《今古文尚書全譯》則譯爲“服務”。

今按“比”“服”皆有從、順之義。王引之《經義述聞》云:

《祭統》曰:“身比者,順也。”《管子•五輔篇》曰:“爲人弟者,比順以敬。”是“比”“順”同義。《左傳》昭公二十八年曰:“擇善而從曰比。”是“比”與“順”“從”同義。《荀子•王制篇》:“天下莫不順比從服。”是“比”與“順”“從”同義。

王引之所舉書證中,《荀子•王制》“天下莫不順比從服”最值得注意。類似説法又見于《君奭》:“海隅出日,罔不率俾。”王引之《經義述聞》云“罔不事俾”即《文侯之命》之“罔不率從”,《大戴禮記•五帝德》之“莫不從順”。“率俾(比)”即“率從”“從順”“順比從服”之義。“率”,循也,而古書故訓中常見“循,從也”“循,順也”之訓,故“率俾(比)”爲同義連言,“順比從服”爲四字同義連言。《堯典》“蠻夷率服”之“率服”也是同義連言,義同“率俾(比)”,是“比”“服”對言之例。而《無逸》之“文王卑服”,也應當讀爲“文王比服”,云文王率從、遵循太王、王季,乃“比服”同義連言。“比、事、臣我宗多遜”與“服、奔走、臣我多遜”的“比”“服”都應該理解爲從、順,所有斷句、釋義分岐都可定於此矣。因此我們將這兩句話加上了逗號標點,即言非常恭遜地順從、侍奉、臣服“我宗”或“我”。尹姞鬲(《集成》00754)云“𫧉(比)事先王”,亦當理解爲率從,侍奉先王。

“我宗”的“宗”,僞孔傳釋爲尊官,大概以“宗”通“尊”;孫詒讓《尚書駢枝》則以爲即《酒誥》“宗工”之“宗”,又云“監”與“宗”名異而實同;楊筠如《尚書覈詁》則以天子爲天下之宗,“此蓋爲宗周耳”;曾運乾《尚書正讀》以“我宗”爲“宗周及魯,衛也”;屈萬里《尚書集釋》以族釋“宗”,“我宗”即我周人。一言“我宗”,一言“我”,當以屈説爲長,指宗周及魯,衛等。

王曰:“告爾殷多士!今予惟不爾殺,予惟時命有申。今朕作大邑于玆洛,予惟四方罔攸賓,亦惟爾多士攸服、奔走、臣我多遜,爾乃尚有爾士,爾乃尚寧幹止。爾克敬,天惟畀矜爾;爾不克敬,爾不啻不有爾士,予亦致天之罰于爾躬。今爾惟時宅爾邑,繼爾居;爾厥有幹有年于玆洛。爾小子乃興,從爾遷。”王曰:“又曰時予,乃或言爾攸居。”

王曰:“告爾殷多士!今予惟不爾殺,予惟里命有申。

“今予惟不爾殺,予惟時命有申”即“今予惟不殺爾,予惟有申是命”。《荀子•正名》“申之以命”楊倞注:“申,重也。”江聲《尚書集注音疏》:“今我惟不忍女殺,恐女陷于罪戾,惟是故有重申之命。前歸自䣍,大降民命,故爲此重命也。”是《多士》在《多方》後,故曰“申命”。

今朕作大邑于玆洛,予惟四方罔攸賓,亦惟爾多士攸服、奔走、臣我多遜,爾乃尚有爾士,爾乃尚寧幹止。”

“惟……,亦惟……”表示層遞關係,可今譯爲“因爲……,也因爲……”。對這段話,流行的理解方式是以“今朕作大邑于玆洛”爲結果,“惟……,亦惟……”句爲原因。我則認爲“惟……,亦惟……”句爲原因,“爾乃尚有爾土,爾乃尚寧幹止”爲結果。全句意思是説:今我在此洛地作大城邑,因爲我有周不擯卻、遺棄四方之殷遺民,也因爲爾等多士非常恭敬地順從、效力、臣服于我有周,爾等才庶幾有了這片土地,爾等才庶幾得以安寧。

“賓”,陸德明《釋文》引馬融云:“卻也。”是以“賓”通“擯”。《戰國策•趙策》“六國從親以擯秦”,《史記•蘇秦列傳》“擯”作“賓”。“四方罔攸賓”即四方無所擯卻,也就是不遺棄四方之殷遺民的意思。殷遺民能夠宅居洛邑,有此土地,並得以安寧,是有周與殷遺多士共同努力的結果,光有有周不擯卻、遺棄殷遺民不行,還需要殷遺民真心臣服于有周。光有殷遺民順從天命、臣服有周也不行,還需要有周有接納、包容、寬恕殷遺民的度量。把“四方罔攸賓”與“爾多士攸服、奔走、臣我多遜”當作“作大邑于玆洛”的原因,是把周公講話的寓意和格局看低了。比如金履祥《尚書表注》:“鎬京遠在西偏,四方道里不均,無所于賓貢。”這的確是營洛邑的主要原因,《史記•周本紀》載武王有云:“此天下之中,四方入貢道里均。”但這與“爾乃尚有爾士,爾乃尚寧幹止”又有什麽關係呢?周公反覆告誡多士要服從天命,要臣服有周,因此強調有周有包容殷遺民之心,殷遺民也要有專心奉承有周之意,這樣殷遺民才有立足之地、才有一方安寧。

“爾乃尚有爾士”即下文云“宅爾邑,繼爾居”,也就是《多士》所説的“宅爾宅,畋爾田”。“乃”,猶“才”也。“尚”,庶幾。都是《尚書》常見義項,于省吾《尚書新證》以“尚”通“常”,則把周公的話讀實了,不可取。

“尚寧幹止”句很費解。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以“幹”爲“榦”之俗字。《楚辭•招魂》“去君之恒幹”王逸注:“幹,體也。”則“寧幹”謂安其身體。《廣雅•釋詁三》:“榦,事也。”則“寧幹”似爲安汝之事。屈萬里《尚書集釋》亦以“幹”指軀體,例證有《左傳》昭公二十五年“唯是楄柎所以籍幹者”及《楚辭•招魂》“去君之恒幹”。楊筠如《尚書覈詁》則以“幹”義事,屈、楊皆以“止”爲語氣詞。如《詩•召南•草蟲》“亦既見止,亦既覯止”之“止”,毛傳云“辭也”。曾運乾《尚書正讀》亦引“幹,事也”之訓,謂“幹止”猶言“作止”也。但下文云“有幹有年”,“幹”顯非身體或事之類的意思。因此此類説解是不可取的。于省吾《尚書新證》讀“幹”爲“屏翰”之“翰”,又云“有幹有年”即有所屏翰有所歷年。這種理解未免超乎當時實際。周公剛剛還在嚴厲告誡殷遺民順從天命、臣服于周,現在卻提出要殷遺民屏翰有周,跨度太大。我認爲“寧幹止”乃三字同義連言。周秉鈞《尚書易解》已引《廣雅•釋詁一》“幹,安也”,以“寧幹”即“安寧”,且以“止”爲語末助詞。我意“止”亦訓定。《爾雅•釋詁下》“尼,定也”郭璞注:“止,亦定。”《詩•小雅•小旻》“國雖靡止”朱熹《集注》:“止,定也。”三字同義連言的典型例證如《詩•周頌•我將》“儀式刑文王之典”的“儀式刑”,皆義法。尚書中亦有多例,如《多方》“爾曷不夾介乂我周王享天之命”的“夾介乂”,皆義助;《酒誥》“誕惟厥縱淫泆于非彝”的“縱淫泆”,皆義放縱;《文侯之命》“亦惟先正克左右昭事厥辟”的“左右昭”,皆義助;《立政》“丕乃俾亂相我受民”的“俾(比)亂相”,皆義治。

下文“有幹有年”,“幹”亦訓安。“有幹有年”猶今言國泰民安、五谷豐登。《説文•禾部》:“年,穀孰也。从禾千聲。《春秋傳》曰:“大有年。”此例出自宣公十六年,《穀梁傳》:“五穀大熟爲大有年。”又昭公三年《經》云:“有年。”《穀梁傳》:“五穀皆熟爲有年也。”

爾克敬,天惟畀矜爾;爾不克敬,爾不啻不有爾士,予亦致天之罰于爾躬。

“克”,能也。此義《尚書》習見。“敬”即“多遜”之類。“畀”,與也。“畀矜”猶言“賜憐”。“不啻”又見于《無逸》:“不啻不敢含怒。”孔穎達疏引鄭玄注云“不但不敢含怒”。《秦誓》:“不啻若自其口出。”“不啻”猶今言“不僅”“不止”。《多士》之“啻”,陸德明《釋文》云徐本作“翅”,音近通假。“不啻……,亦……”即“不但……,還……”“致天之罰于爾躬”即《多方》所云“要(幽)囚”“罰殛”之類。

今爾惟時宅爾邑,繼爾居;爾厥有幹有年于玆洛。

江聲《尚書集注音疏》以“宅爾邑”爲“宅居於女邑”,以“繼爾居”爲“繼爾所居之業”。其理由是:“‘宅爾邑’既謂安其居處,則‘繼爾居’不得復爲居處,故以爲所居之業。《易•文言•彖》云:‘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也。’是業可言‘居’也。《蟋蟀》詩云‘職思其居’,亦謂所爲之事爲‘居’也。”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楊筠如《尚書覈詁》皆從江聲之説。然江氏所舉“居”有業義之例頗勉強。“所以居業也”之“居業”言“安業”也。俞樾《羣經平議》則以“繼”當作“綏”。《説苑•指武》“損其有餘而繼其不足”,《淮南子•道應》“繼”作“綏”。“綏爾居”即“安爾居”。今按王引之《經義述聞•爾雅上•綏繼也》已指出《顧命》“綏爾先公之臣服于先王”之“綏”當讀爲“緌”:“綏,讀爲緌。緌,繼也。緌與綏古通用,亦通作蕤。”“繼”右音見紐質部,“緌”古音心紐微部,“綏”古音日紐歌部,“蕤”古音日紐微部。歌微皆入聲韻,旁轉,而質與微、歌旁轉可能性不大。《説苑》作“繼”,《淮南子》作“綏”,“綏”爲“緌”之通假,“繼”與“緌”同義替換,“繼”與“綏”非音近通假。俞説亦不可信。“繼爾居”應從蔡沈《書集傳》之釋:“繼者,承續安居之謂。”

“厥”,周秉鈞《尚書易解》釋爲“其也”。應視爲語氣副詞,表示推測語氣,也許、大概,與上文“爾乃尚寧幹止”的“尚”義爲庶幾接近。“有幹有年”,僞孔傳釋爲:“汝其安事有豐年于此洛邑。”以“安事”釋“幹”,實“有幹”即有安寧,“有年”亦見于《春秋》等。吴汝論《尚書故》謂“有年”即“有壽命也”,于省吾《尚書新證》以“有年”謂永久,“有所歷年”,亦同吴汝綸之説,都捨棄平實之釋而求新奇之解,難以信從。

爾小子乃興,從爾遷。”

“小子”謂子孫。《詩•大雅•思齊》“小子有造”鄭玄箋:“小子,其弟子也。”《酒誥》“文王誥教小子”僞孔傳:“小子,民之子孫也。”“興”,盛也。“從”,周秉鈞《尚書易解》云:“從,自也。爾小子乃興,從爾遷,謂汝子孫乃興盛發達,自汝遷洛始也。”段玉裁《説文解字注》:“《釋詁》曰:‘從,自也。’其引伸義也。”此承上“有幹有年”而言。楊筠如《尚書覈詁》、屈萬里《尚書集釋》斷句爲:“爾小子,乃興從爾遷。”楊氏並謂“乃興從爾遷”與《微子》“我興受其敗”文法相同,“興”猶“同”也。屈氏則以“興”即《爾雅•釋言》釋爲“起也”之“興”。然周公稱殷之多士爲“小子”,恐不合當時情理。“小子”,恐不合當時情理。裘錫圭認爲,《多士》“爾小子乃興從爾遷”,以及《酒誥》“文王誥教小子、有正”之“小子”,應從曾運乾《尚書正讀》之説,以“小子”“蓋同姓小宗也”。曾氏云:“小子,同姓小宗也。此篇誥多士,蓋誥殷士大夫爲大宗也。大宗既往,小宗乃興。所謂宗以族得民也。周遷殷民,皆以族相從。若《左傳》分魯衛以殷民六族七姓,是也。若訓爲民父之子孫,則祖父既往,子孫焉有不從之理,於文無取。”裘錫圭復舉西周銅器銘文亦屢見此類用法的‘小子”,如何尊(《集成》06014)説“王誥宗小子于京室”,最與“文王誥教小子”相仿。[9] 我意“宗小子”與《酒誥》之“小子”似有區別,但《多士》一例,仍曾、裘之説爲勝。

王曰:“又曰時予,乃或言爾攸居。”

此句斷句、通釋多分岐。江聲《尚書集注音疏》認爲“王曰”下有脫文,斷句、標點爲:“王曰,又曰:‘時予乃或言,爾攸居。’”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屈萬里《尚書集釋》從江聲之説。孫氏釋爲:“今時乃有言告汝,汝其安所居哉。”以“或”通“有”,且引段玉裁《古文尚書撰異》之説,謂唐石經“或言”二字,初刻是三字,摩去重刻,改每行十字或九字矣。初刻隱然可辨“或言”之間多一字,諦視則是“誨”字,與僞孔傳“教誨”之言相合,《洛誥》亦有“誨言”二字,伯2748正作“或𠲯言”“𠲯”即“誨”字。屈氏則以“或”爲語助,釋爲:“今時予乃誨告汝等也,爾等其安居於玆洛邑也。”馬楠《周秦兩漢書經考》讀“或”爲“又”,“是《多方》己誨言,《多士》又誨言”。

孫詒讓《尚書駢枝》認爲“王曰”之下忽更言“又曰”,殊難通,疑“又曰”當讀爲“有曰”,謂有其言曰,猶云“有言曰”,孫氏且以“又曰時予”爲句,謂“時”當訓承;又引《廣雅•釋詁二》“言,問也”釋“言”。“大意言我本不欲誥汝,固汝衆民有言曰能順承我,故我乃或言問爾所安居之事。”又云:“此篇詞意頗傷峻厲,末乃慰藉之,故更綴此數語。”還指出《尚書》云“又曰”者甚多,參合審校,“又”皆當讀“有”。顧頡剛、劉起釪《尚書校釋譯論》從孫詒讓之説,斷句、校點爲:“王曰:‘又曰時予,乃或言爾攸居。’”

楊筠如《尚書覈詁》雖從孫詒讓“又曰”讀“有曰”之説,卻斷句、校點爲:“王曰:‘又曰,時予乃或言。爾攸居。’”讀“或”爲“有”,亦贊同“言”上脫“誨”字,並舉《洛誥》亦有“誨言”二字。“時”,楊氏讀爲《論語•憲問》“時然後言,人不厭其言”之“時”。“攸”則讀爲“猶”,猶“尚”也。楊氏未串講,不知其對全句的準確理解。

曾運乾《尚書正讀》標點爲:“王曰:‘又曰時予,乃或言爾攸居。’”曾氏引孔穎達疏:“凡言王曰,皆是史官録辭,非王語也。今史録稱王之言曰,以前事未終,故言又曰也。”進而認爲:《尚書》各篇惟周公各誥常稱“又曰”,通校各篇,除本篇“今爾又曰”爲引或言外,餘皆一語複言。本文“又曰”,重言“時予”也。意言順予乃得謨爾攸居也。曾氏亦贊同“言”上脫一“誨”字,且以“或”之言“有”也。“乃或誨言爾攸居”語例,猶云“爾攸居乃或誨言”。意言爾多士順我,則於爾之奠厥攸居,乃有誨言也。周秉鈞《尚書易解》大體承曾説而略有修正。讀“或”爲“克”,《文侯之命》“罔或耆壽”,《漢書•成帝紀》引“或”作“克”。“攸”則通“悠”,長也。此言順我,乃能言汝之長居也。上文“爾克敬,天惟畀矜爾;爾不克敬,爾不啻不有爾士,予亦致天之罰于爾躬”,《多士》“爾乃惟逸惟頗,大遠王命,則惟爾多方探天之威,我則致天之罰,離逖爾士”,與此文意正相對也。言此者反覆儆戒之。

以上各説皆有理致,各有所長。今暫取周秉鈞《尚書易解》之釋。

以上爲第三部分,宣佈對待多士的政策,指明前途,勉勵順從周王朝的統治,爭取人民安定,五谷豐登,後世興旺,長居洛邑。



[1] 陳夢家:《陳夢家著作集:尚書通論》,中華書局,2005年。

[2] 馮勝君:《讀清華簡〈祭公之顧命〉札記》,《“出土文獻與傳世典籍的詮釋”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復旦大學,201710月。

[3] 裘錫圭《卜辭“異”字和詩、書裏的“式”字》,原載《中國語言學報》第1期,商務印書館,1983年;又收入《裘錫圭學術文集–甲骨文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

[4] 裘錫圭:《釋甲骨文中的幾種樂器名稱——釋“庸”“豐”“鞀”》,收入《裘錫圭學術文集•甲骨文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

[5] 張富海:《讀新出西周金文偶識》,《古文字研究》第28輯,中華書局,2010年。

[6] 裘錫圭:《史牆盤補釋》,收入《裘錫圭學術文集•金文及其他古文字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

[7] 李守奎:《〈周公之琴舞〉補釋》,《出土文献研究》,201200),第523頁。

[8] 冀小軍:《〈湯誓“舍我穡事而割正夏”辨證》,《語言論集》第4輯,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

[9] 裘錫圭:《關於商代的宗族組織與貴族和平民兩個階級的初步研究》,收入《裘錫圭學術文集•思想、民俗、歷史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


本文收稿日期为2023年12月26日

本文发布日期为2024年9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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