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霸姬盤、盉銘補説“某”字的形體來源
(首發)
甘木
山西翼城大河口西周墓地所出霸姬盉(《銘圖》14795)、霸姬盤(《銘三》1220)銘文中有一字作如下數形:
A:霸姬盉 B:霸姬盤 C:霸姬盤
其辭例爲:
余A弗稱公命,余自誣,則鞭身,笰傳出。[1]
余B弗嬗稱公命,用效霸姬,余唯自誣,鞭五百,罰五百鋝。[2]
汝C弗稱公命,用效霸姬,余唯自誣,則鞭身,傳出。
先刊布的盉銘問世之初,學界一般將銘中的A形釋爲“某”,並就此對該字在銘中的含義給出了諸多解釋。其中,沈培曾撰文將此字與西周金文中其他“某”字的相關文例作了通盤解釋,提出“某”和“毋”是同一個否定副詞、其功能是“對情理上存在的可能性進行否定”,“某弗”是表達肯定意義的“雙重否定”。[3]這一釋讀意見置於辭例中看非常通順,且能與西周金文中相近的文例互相參證,在之後成爲了學界的主流意見。
但同時,仍有不少學者指出A形下方並不从“木”、其形與“某”的通常寫法不同,[4]甚而進一步質疑此字釋“某”的可靠性。[5]尤其在盤銘公布之後,其中對應盉銘A字的B、C兩形與“某”的差别更加顯著,質疑“某”字之釋的聲音也越來越多,前後有釋“求”讀“苟”、釋“噉”讀“敢”、釋“求”而讀如字等幾種新釋讀意見。[6]
《説文》:“某,酸果也。从木从甘。闕。”古文字中舊所釋出的、確定的“某”字都是从甘(或口)、从木的,與《説文》所説構形一致,而上引A、B、C三形則顯然是與之不合的。否定A、B、C三形釋“某”的學者都明確基於下方从“木”與否來進行判别,但有没有可能作一個思路上的調轉——“某”字本不是从“木”表意的呢?
實際上,沈培先生早已指出“某”字最可能的來源。他在討論金文“某”字用法文章的脚注中提出,“‘某’的字形可能就是從‘無’的字形里截取出來的”。[7]從沈先生當時尚未得見的霸姬盤銘看,這一解釋是最爲合理的。試看下列商、西周金文中的幾類“無”字:
一式:無夒卣(《銘圖》13203)燕侯舞鍚泡(“舞”字,《銘圖》18486)
二式:亞無𠷎甗(《銘圖》3285)簋(《銘圖》5379)
三式:疐鼎(《銘圖》2354)大盂鼎(《銘圖》2514)
“無”本象人執舞具舞蹈之形,與“舞”一字分化。[8]我們看上列第三式“無”字,其兩邊本象舞具之形已經各寫作从口、木,和宋叔鼎(《銘續》218)作“”形的“某”字相同,再在口形中加入飾筆(眾所周知這是常見的變化),就與西周金文最常見的从甘、木的“某”形一致了。而一式“無”字中的“”與霸姬盉銘“”、二式“無”字中的“”與霸姬盤銘“”也是可以一一對應的。唯霸姬盤中的“”形比較特殊,該字原照及器物綫圖上的摹本作:[9]
左下似有筆畫,疑其原形也與同器的“”形相同,只是鑄字不善導致字形走樣。但即若其下方確係拓片所顯示之形,那也只是在“”形基礎上省去了舞具中的一重垂筆,可參甲骨文中作“”“”形的“無”字。[10]
需要説明的是,霸姬盤、盉銘文中讀作“誣”的“無”字作:
霸姬盉 霸姬盤 霸姬盤
其所从舞具形與銘中的“某”字筆畫不盡相同。這是因爲當時“某”已經從“無”中截取出來成爲一個獨立的字,故而筆畫不必與同見的“無”字平行。但因產生未久,其形體仍不固定,應是到較晚時下方才統一爲从“木”。
“某”古音在明母之部,“無”古音在明母魚部,兩者韻部有些差異。我們認爲這是實詞虛化伴隨的語音弱化所導致的。將“某”與“無”聯繫起來,兩者在否定語義上的親緣性是一個重要依據。據沈培的看法,在西周金文中作否定副詞的“某”和“毋”是同一個詞。沈先生是根據“某”與“毋”用法相似、語音相近得出他的結論的,但應該指出,金文中用法相近的否定詞可能有不同的演變源流。試對比以下兩組辭例:
自今往,弜其有達汝于乃巧。(叔尊,《銘圖》11818)
有汝多兄,毋有達汝。(𢉅父鼎,《銘圖》2245)
繼自今,弜有不汝型。(叔卣,《銘圖》13327)
歷自今,出入敷命于外,厥非先告父𢉩,父𢉩舍命,毋有敢憃敷命于外。(毛公鼎,《銘圖》2518)
其中“弜”與“毋”的用法是非常相似的,其功能都是“對情理上存在的可能性進行否定”。但“弜”在更早時用法接近“勿”,[11]西周金文中如此使用應是否定語氣進一步弱化的結果。儘管“無”和“某”在西周金文中的用法有顯著的不同(沈培已經詳細論證西周金文中“無/亡”是没有副詞用法的),但由“某”與“無”的分化關係看,存在如下一種可能,也即用如“毋”的“某”實是從否定性動詞“無”虛詞化的產物。這一過程中,“無”的魚部讀音隨之弱化讀入之部。[12]而當時的人在意識到副詞“某”與動詞“無”是相關但不同的兩個詞後,也就很自然地使用從“無”中截取出的“某”形來記錄這個之部讀音的副詞。
諫簋(《銘圖》5336)銘文:“汝某不有聞,毋敢不善。”這是否定副詞“某”“毋”同銘出現的例子。若説“某”“毋”同詞,則這種例子只能用“避複”——早期金文中很罕見的現象——來解釋。但如果 “某”“毋”有不同的來源、本不是一個詞,那麼情況會自然很多。“某”表否定副詞的用法在西周晚期以後就不再見到,典籍中也没有痕跡,大約它最終併入了與之音義並近的“毋”了。
董珊曾釋出燕系文字中作“”形的“無”字,指出此形係由完整的“無”字截取而來,與上文所論“某”自完整的“無”形截取分化而來的情形是類似的。[13]
沈培先生撰文時,霸姬盤銘尚未刊布,學界對“某”字釋讀之懷疑蓋寡,故而沈文亦未作深論,致其説不顯。近見又有學者自字形角度質疑霸姬盤、盉的“某”字,甚感此問題猶有申説的必要,遂冒昧爲沈先生鼓吹。短札匆匆草就,其中謬誤闕漏更當不少,深望通人君子見恕。
2024年10月12日寫
[1] “傳出”一般解釋爲“以傳車出”。按與此類似的講法有散氏盤(《銘圖》14542)“傳棄出”、霸姬盉、盤銘“出棄”。頗疑“傳”當讀爲“斷”,《書·盤庚中》:“乃祖乃父乃斷棄汝。”清華十《四告》簡33有“傳不胥王身、以光保之德,若農夫之秉畝不終,其好遨”,“傳”似亦用爲表示“捨棄”“背棄”的“斷”。“笰”的釋讀不好落實,或可讀“蔽”,取“屏”“障”義。
[2] “嬗”字從裘錫圭《大河口西周墓地2002號墓出土盤盉銘文解釋》(《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第8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頁134—146)釋讀;“效”字從陳斯鵬《釋西周金文中的“虐”字》(《出土文獻》2024年第3期)釋讀。
[3] 沈培:《試論西周金文否定詞“某”的性質》,《歷史語言學研究》第七輯,商務印書館,2014年。
[4] 參見白軍鵬:《翼城大河口墓地M2002所出鳥形盉銘文解釋》,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中心網站,2011年5月4日;李學勤:《試釋翼城大河口鳥形盉銘文》,《文博》2011年第4期。
[5] 鞠焕文:《气盉“某”字獻疑》,《漢字漢語研究》2018年第3期。
[6] 參鞠焕文:《气盉“某”字獻疑》;裘錫圭:《大河口西周墓地2002號墓出土盤盉銘文解釋》;馬超、陳彩銀:《霸姬盤、盉銘文“求”字補説》,《中國文字研究》第39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24年,第19—25頁。
[7] 沈培:《試論西周金文否定詞“某”的性質》。
[8] 黃德寬主編:《古文字譜系疏證》,商務印書館,2007年,第1700頁。
[9] 山西省考古研究院等:《霸金集萃:山西翼城大河口西周墓地出土青銅器》,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第470、473頁。
[10] 劉釗主編:《新甲骨文編》,福建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351頁。
[11] 裘錫圭:《釋“勿”“發”》,《裘錫圭學術文集·甲骨文卷》,第140—154頁。
[12] 大西克也(《論“毋”、“無”》,《古漢語研究》1989年第4期)、趙彤(《説“無”與“毋”及相關的古音問題》,“上古音與古文字研究的整合”國際研討會,香港浸會大學、澳門大學,2017年)都傾向於否定詞“毋”來源於“無”(經過了詞義上的語法化及語音上的元音央化),蔡一峰(《説郭店簡〈語叢三〉“四亡”與複姓“毋丘”》,陳斯鵬主編:《漢語字詞關係研究(二)》,中西書局,2021年,第233—239頁)則指出從現有材料看裘錫圭認爲“毋”“勿”同源的説法更爲可信。按蔡説較勝,但大西、趙兩家所論否定性動詞“無”衍生出否定副詞的理路是可行的。本文即認爲早期漢語中確實發生過這樣的變化,只不過其結果是副詞“某”而非“毋”。
[13] 董珊:《釋燕系文字中的“無”字》,吉林大學古文字研究室編:《于省吾教授百年誕辰紀念文集》,1996年,第208—212頁。
本文收稿日期为2024年10月12日
本文发布日期为2024年10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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