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虎可尾”考释

（首发）

梁建敏

《淮南子 原道训》中有一段话：

昔者夏鲧作三仍之城，诸侯背之，海外有狡心。禹知天下之叛也，乃坏城平池，散财物，焚甲兵，施之以德，海外宾伏，四夷纳职，合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故机械之心藏于胸中，则纯白不粹，神德不全，在身者不知，何远之所能怀！是故革坚则兵利，城成则冲生，若以汤沃沸，乱乃逾甚。是故鞭噬狗策蹄马而欲教之，虽伊尹、造父弗能化。欲寅之心亡于中，则饥虎可尾，何况狗马之类乎！故体道者逸而不穷，任数者劳而无功。

《淮南子 原道训》这段话后面的意思是顺道之无为，无机心，则即使是饿虎也可以驯顺，更不要说狗马了。这里关键是对“尾”字的训释。

《正字通》：碨，通俗作（石尾）。（《康熙字典》（内府）1989页，国学大师网站影印版。）

《庄子 盗跖》“贪财而取慰”陆德明释文：慰，亦作畏。《诗 小雅》“以慰我心”，陆德明释文：慰，作愠。（《故训汇纂》第822页“慰”字条。商务印书馆，2003年7月。）

温、愠同声旁。则温、尾为文微通转，音近可通，有温顺之义。分析如下：

《诗 小雅 小宛》“饮酒温克”，陆德明释文引王肃说：温，柔也。（《故训汇纂》第1288页“温”字条。）《公羊传》何休注：柔，顺。（《故训汇纂》第1094页“柔”字条。）且“温顺”为同义复合词（《后汉书 宋弘传》“弘少而温顺”）。《说文》：娓，顺也。（《故训汇纂》第525页“娓”字条。）

则“是故鞭噬狗策蹄马而欲教之，虽伊尹、造父弗能化。欲寅之心亡于中，则饥虎可尾，何况狗马之类乎！”此句意为：鞭策狗马使之驯化，即使是伊尹、造父也做不到。只要心中没有引导、教导（教化）的想法，那么就是饿虎也可以温顺（驯化），更不要说狗马了。（《说文》：驯，马顺也。《后汉书》李贤注：驯，顺也。《故训汇纂》第2536页“驯”字条。）

寅，是教导、导引的意思，具体分析如下：

《礼记 月令》郑玄注孔疏：寅，引也。《广雅》：寅，演也。（皆《故训汇纂》第581页“寅”字条。）《后汉书》李贤注引《仓颉篇》：演者，引也。（《故训汇纂》第1316页“演”字条。）螾，《说文》或作蚓。（《故训汇纂》第2029页“螾”字条。）

《集韵》：引，導也。《素问》王冰注：引，谓導引。（《故训汇纂》第721页“引”字条。）《淮南子》“而不可以導人”高诱注：導，教也。（《故训汇纂》第606页“導”字条。）教导、导引皆为同义复合词。“欲寅之心亡于中”，即心中没有教导（教化）的想法。

另外在《淮南子 本经训》中有另外一段话：

昔容成氏之时，道路雁行列处，托婴儿于巢上，置余粮于亩首，虎豹可尾，虺蛇可碾，而不知其所由然。逮至尧之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猰貐、凿齿、九婴、大风、封豨、修蛇皆为民害。尧乃使羿诛凿齿于畴华之野，杀九婴于凶水之上，缴大风于青丘之泽，上射十日而下杀猰貐，断修蛇于洞庭，禽封豨于桑林，万民皆喜，置尧以为天子。于是天下广狭、险易、远近，始有道里。

“虎豹可尾”，也是这个意思，虎豹可以温顺（驯化）。“虺蛇可碾”，碾和尾应该是同一个意思，具体分析如下：

《文选·张衡<西京赋>》：“商旅联槅，隐隐展展。”薛综注：“隐隐展展，重车声也。”《广雅》王念孙疏证：《易林》咸之困云：雷车不藏，隐隐西行。司马相如《长门赋》云：雷殷殷而响起兮，声象君之车音。并与（车㥯车㥯）同。（《故训汇纂》第1198页“殷”字条。）则隐隐、展展、殷殷皆为一词（音义近），指重车声。

另《说文》朱骏声通训定声：殷，假借为煙。（《故训汇纂》第1198页“殷”字条。）煙，即烟。垔声字和因声字音近通，如：《玉篇》：㖶，同咽。（《故训汇纂》第366页“㖶”字条。）填咽（闐咽）也是车声，如唐代卢照邻 《行路难》：“春景春風花似雪，香車玉轝恒闐咽。”

氤氲（絪緼）为同音义复合词。温、氲、緼同声旁。所以，展、温音义近。

另外还有一证：《说文》朱骏声通训定声：展，假借为惮；《诗 邶风 绿衣》郑玄笺：“展衣次之”陆德明释文：字亦作襢，音同。（《故训汇纂》第624页“展”字条。）《汉书 司马相如传》“宛潬”，《史记》作蜿灗。谢朓《游山诗》作宛澶。（《辞源》商务印书馆，1983年修订本）

宛转、辗转、宛潬（也即宛展），皆为同音义连绵词，义近，有曲义。《史记 律书》“言阳气冬则宛藏于虚”张守节正义：宛音蕴；《说文段注》：宛与蕰，音义通。（《故训汇纂》第569页“宛”字条。）

另外，宛也有顺义。《诗 魏风 葛屦》毛传“宛，辟貌。”陈奂传疏：宛有委曲顺从之义。（《故训汇纂》第568页“宛”字条。）温顺与宛曲义近。“虺蛇可碾”，即虺蛇可以温顺（驯化）。

尾与委音近，皆为微部字。《集韵》：（石委）与碨同。（《康熙字典》（内府）1993页）碨与（石尾）通见前文；（上尾下小），文献作緌。《周礼 天官 夏采》郑玄注：緌以旄牛尾为之。（王辉《古文字通假字典》，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508页）《广雅》王念孙疏证：委，亦蕰也，语之转尔；《玉篇》：委，曲也。（《故训汇纂》第515页“委”字条。）

委婉、宛委，也为同义复合词，委曲、宛转义。李邕《春赋》:“穴蚁敛翼,冰鱼鼓鳃,蠢蠢宛委,戢戢低徊。” 所以，尾、展义近，有委曲顺从义。

《淮南子 本经训》这段话大意就是：容成氏之世，天下无君，自然无为，人与禽兽和平相处（禽兽都很温顺）。后来天下大变，民无所食，禽兽恶怪害人，于是尧出来除害，天下大治。但天下从此也没有了自然无为的面貌。

本文收稿日期为2024年11月11日

本文发布日期为2024年11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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