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字（九則）

（首發）

甘木

一、說“捫”

甲骨金文常見“”字或从“”之字，多表“憂患”意，舊多釋“尤”。陳劍指出其音與“敃”近，當讀“吝”或“愍”，已爲公論。[1]唯陳文解釋該形係爲“拇”所造，雖亦近時通說，實有未安處。

陳文謂“”字中加斜筆或橫筆處爲大拇指，引“夬”字爲證。然商金文“又”字作“”，拇指在下甚明。金文“”字裘錫圭釋爲“拏（拿）”之初文，陳先生亦從之；[2]又有學者引商金文“（興）”字，指出其“明白地畫出五指之形，其收筆處代表拇指是很明確的”。[3]此皆足證殷人以“又”中最下指爲拇指。[4]

“敃”“拇”上古音分屬文、之兩部。陳文所以謂“”爲“拇”，除用“之文通轉”說外，又引《大雅·生民》“履帝武敏”之“敏”鄭《箋》及《爾雅·釋訓》並訓“拇”。按“敏”自東漢以後音變稍與“敃”同，[5]而先秦至漢初一切出土文獻中“敏”每假其他“母”“每”聲字記錄，其本音固屬之部。[6]“履帝武敏”實即假“敏”爲“拇”。有此假借之時，“敏”“拇”仍並屬之部，與文部不涉。《釋訓》“履帝武敏”下《釋文》云：“敏，舍人本作畝。”“畝”亦之部。推想拇指之“拇”於殷周以前有一文部讀音，似無依據。

金文中“愍”一詞除以“”表示，又常作“”“”“”等形，據陳說則不知其“目”形表何意。而陳文注中引裘錫圭意見，謂應考慮甲骨文“”與金文“”字之關係，洵爲灼見。“”應即“”之簡體，“”係爲“撫捫”之“捫”所造。

甲骨文中“目”形常省作一筆，如“”（眴）之作“”，[7]“”之作“”，“”（蔑）之作“”，“”（夢）之作“”。[8]彼在卜辭率皆常用字，故有省形，“”之作“”亦然。“”似只見於師、賓組卜辭，用爲人名，與“”用法不同，蓋用法已分化。猶“”於卜辭亦不用爲旬日之“旬”。[9]

“”形似以指置目上。以形、聲求之，當即訓“以手撫摩”之“捫”，[10]字又作“捪”。[11]《說文》：“捫，撫持也。从手門聲。《詩》曰：‘莫捫朕舌。’”“捪，撫也。从手昏聲。一曰摹也。”《淮南子·繆稱》：“故若眯而撫，若跌而據。”《注》：“眯，芥入目也。撫，捫之。”[12]又《兵略》：“善用兵，若聲之與響，若鏜之與鞈，眯不給撫，呼不給吸。”撫，猶今所謂“揉眼”。《注》謂“撫，捫之”，可見“捫”有此義。金文“”“”實即“”，存其本形，[13]猶榮仲鼎（《銘圖》2412、2413）仍以“”爲“勻（鈞）”。“”則繁簡二形之糅合。

甲文又有“”字（亦作“”），多釋“曼”，郭沫若解爲“曼余目以流觀”之“曼”、“象以兩手張目”。朱德熙以“”爲“曼”字所从、釋“”，說較精。[14]《廣雅·釋詁》：“、緣、遵、躔、逡、㨉，循也。”王念孫《疏證》：“此釋遵循之義也。”“”“㨉”之訓“循”當取“撫循”義，此條蓋兼釋“遵循”“撫循”義。《集韻·仙韻》亦云：“，以手循也。”[15]“㨉”“”義近、“”“”形近，或可爲“”釋“捫（㨉）”之佐證。[16]

它簋蓋銘（《銘圖》5384）：“它曰：拜稽首，敢昭告朕胡考。”[17]，或據陳劍釋字讀“敏”。[18]按字當讀“敯”。《說文》：“敯，冒也。从攴昬聲。《周書》曰：‘敯不畏死。’”語見《康誥》，《孟子·萬章下》引作“閔”。王筠《句讀》：“蓋冒昧之義。”“敯”猶“不畏”，亦猶“敢”。

二、說“旋”

《說文》：“旋，周旋，旌旗之指麾也。从㫃从疋。疋，足也。”徐鍇《繫傳》：“按《尚書》曰：‘王秉白旄以麾。’以進之也。疋者，足也。故㫃、疋爲旋，人足隨旌旗也。”段玉裁《注》：“《左傳》曰：‘師之耳目，在吾旗鼓，進退從之。’《手部》“”下曰：‘旌旗，所以指者也。’旗有所鄉，必運轉其杠，是曰周旋。引伸爲凡轉運之偁。”“杠之柱地者是旌旗之足也。”舊說“旋”字理據大率若是。唯朱駿聲《通訓定聲》以爲“从疋㫃聲”，“㫃”（*KAN）、“旋”（*WEN）聲韻不合，非是。[19]

古文字確鑿之“旋”見睡虎地秦簡《封診式》簡64、65，作“”“”，合《說文》篆形。又商、西周金文及殷卜辭有“”字，舊多釋“旋”。[20]此字於金文中多見下列辭例：

召圜器（《銘圖》19255）：“召肇進事，走事皇辟君，休。”

麥盉（《銘圖》14785）：“用從邢侯征事，用走，夙夕御事。”

麥尊（《銘圖》11820）：“享走令。”

郭沫若、于省吾、白川靜據其用例與金文及傳世文獻“奔走”相當，皆主釋“”爲“奔”。[21]郭先生釋其形云：

即奔之異文無疑。古文奔字作，象人奔軼絶塵之狀。止即趾之初文，足跡也。此从㫃从止，意亦相應。蓋旌旗之類，所以進士眾者，故从㫃也。

後姚萱又沿此諸家所論，釋殷卜辭“”亦爲“奔”，疏講相關文例，說有理致。[22]姚女士就“”字構形提出二說：先從張世超《金文形義通解》分析“”爲“从‘止’‘㫃’聲”，進又謂此字仍可以表意解釋：

我們認爲，殷墟甲骨文比西周金文更爲原始，其字形特徵爲“止”形位於“㫃（旂）”形的正下方，應爲表示“止追逐旌旂”之意，整個字跟大家所熟知的甲骨文“追”、“逐”兩字相類。也可以說，其意圖是用“㫃（旂）”來代表“軍隊”，全字表示“追逐（敵方）軍隊”。

按，“㫃（旂）”“奔”古聲母分隸牙、唇，難於諧通，姚文前說恐未允。[23]而其後說所謂甲骨文中“更爲原始”者即下形：

《合》301（典賓）

《合》34677（歷一）

姚文引“追”“逐”說之，析形、義皆較可信。“”之本詞縱非“奔”，亦當與“奔”意極近，釋“旋”固非。

姚文又引及甲骨文另有一字舊或釋“旋”：

按“旋”字構形不明，……《類纂》1168頁3020號字頭也釋爲“旋”，其下只收《合集》21482一辭：“辛酉卜，王鼎（貞）：余丙示于。”似是人名。又《類纂》879頁2359號“”字收有《合集》27747、《屯南》2311，皆爲人名。以上三形跟“”字形用法都不同，當非一字。其是否爲“旋”及从“旋”之字也難以肯定。

其所舉三形原形如下：

《合》21482（師小字）

左从“彳”，《合》27747（無名）

左从“彳”，《屯南》2311（無名）

《甲骨文字編》“旋”字頭下收《合》21482一形，《新甲骨文編》“旋”字頭下收《合》27747、《屯南》2311兩形。按上舉之字从㫃、疋二形，[24]與後世“旋”字全同，故諸書釋字如此不無理據。唯从㫃、疋何以能會“旋”義實未明。[25]

按“旋”字當係从㫃、止，从○，○亦聲。[26]“○”即“圓”之初文，可於“睘”中表音。[27]“旋”古多與“還”“環”音近通用，例不煩舉，[28]諸字義亦相關，係同源詞。故“○”於“旋”中表音而兼義，於理無礙。《說文》訓“旋”爲“周旋，旌旗之指麾也”，桂馥《義證》引僖二十三年《左傳》“左執鞭弭，右屬櫜鞬，以與君周旋”。“旋”以㫃、止（或增“彳”）爲義符，蓋確爲師旅周旋之意造。後部件“○”及“止”重構爲“疋”，形聲之意遂湮。

三、說早期文字構形中之“竹”形

殷卜辭“”“”形隸定通作“屮”“艸”，舊多只作“草”意解。然“”亦用爲“木”之省形。鄔可晶云：

從現在對殷墟甲骨文字的認識來看，“”所从的“屮”應該就是“木”形的簡體，而非“艸（草）”字。甲骨文裏另有“艸（草）”的象形初文，作、、之形，爲陳劍所釋出，其“造字意圖可以理解爲以其上半作枝莖彎曲柔弱之形，來跟上半作枝莖伸展之形的樹木的‘木’字相區别”。“艸（草）”可以省掉根部作，“木”形當然也可以省掉根部作“屮”形。甲骨文“暮”字有从“四‘屮’”與从“四‘木’”等不同寫法，“朝”字多數从“屮”，偶爾也有“日”上作“屮”、下作“”者，“朝”“暮”等字中的“屮”“”應該都是“木”，因爲太陽、月亮升起或落下一般是以樹木爲參照系的。[29]

說有所據。[30]唯“草”“木”事類相近，猶不敢斷言甲骨文“”“屮”與“草”全然無關。[31]

卜辭中“”形舊或徑以爲“竹”。按甲文南北兩系“竹”字並作“”“”形，上方相聯，無作“”者。[32]商金文“竹”作：

（《銘圖》13523）  （《銘圖》13783）  （《銘圖》13810）

不作“”。[33]卜辭又有“”“”字，表“竹”族之婦女，作“”“”，所从亦“”形。[34]

甲文真从“竹”形之字猶有《丙》610（即《合》22067，午類）一字作：[35]

辭爲“貞，△乇告，不”，用法不明。《殷虛文字丙編考釋》釋“冉”，《摹釋新編》釋“冉（竹？）”。[36]其字與西周金文“冉”作“”（《銘圖》5366）、“”（《銘圖》3026“枏”所从）不類，疑與“”有關。《說文》：“嗌，咽也。从口益聲。，籒文嗌。上象口，下象頸脈理也。”今所見“”字最早之形作：

《銘圖》12170（西周早期）

《銘圖》13340（西周中期前段）

元从竹，不从冉。近世通解往往仍从《說文》以爲象咽形或指示咽部，形不甚合。字中似圈形者實象目眶形，視《銘圖》12170一字甚明（後作“”等形者，其“”亦目眶之形，參下文“說西周金文中表‘目’意之‘日’形”一節），或是从目、省聲。“”及“”本義待考。[37]周初“”字中“竹”字初形猶存而未類化爲“”，後又繁化與“冉”形近（時文字系統中已無能產之部件“”），蓋理據已失。

循上文所引述，“”實爲倒“艸”，本與“竹”有別。卜辭有字作“”“”“”“”“”等形，上或从二“木”，或从二“”，或从二“屮”。周忠兵釋“茨”，謝明文據周金文中其字加注“咠”聲釋之爲“葺”。[38]其中“木”“屮”“”等象覆屋之茅草薪柴。或隸定“”形爲“”，[39]不妥。

甲骨文“”“”等字舊多从張政烺釋“”、讀“殙/殞”，近張昂備論該字以一形兼用爲“死”“葬”，甚的。[40]又卜辭“葬”字有異體从“”或“”形，作“”（《合》17165，典賓）、“”（《屯南》2438，歷二）、“”（《合補》10637，歷二）、“”（《合》29693，無名）等，由蔡哲茂先揭出。[41]後世“葬”常从“竹”形，作“”“”“”等，顯係承甲文“”形來；今“葬”字最上“艸”形即“竹”形之變。[42]

“葬”之从“竹”形，或謂會“以竹（或爲竹席）覆蓋之義”，[43]或謂展現“‘葬屍于山林之中’的生動畫面”。[44]今按上文已明甲骨文“”非“竹”（歷二類卜辭“竹”字即仍作“”形）。“葬”中“”與“”，準以“葺”字，亦爲覆薪草之形。《說文》：“葬，藏也。从死在茻中；一其中，所以薦之。《易》曰：‘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語見《繫辭下》。所謂“衣之以薪”，非鑿空之言。

《存上》1237（即《合》6046，賓出）有字作：

辭殘。于省吾釋“笹”，謂其字又見祖日庚簋（《銘圖》4940，西周中期前段）：[45]

用作“用世享孝”之“世”。今謹按其字从“世”確不可易，唯所从“”形非“竹”。金文世代之“世”又或以“”（枻，《銘圖》5221）、“”（，《銘圖》10659）爲之。上已明“”中之“”或爲“木”省，則“”與“枻”“”蓋一字異體。[46]

《英》2526（即《合》41342，黃類[47]）有地名作“”，舊多隸定“”。陳漢平釋“筑”，謂“象人以手持竹製樂器狀”；[48]謝明文亦疑可釋“筑”。[49]按其所从恐亦非“竹”，釋“筑”未允。字中“丮”象“雙手高拱”，[50]疑與作“”“”形之“”字相關。[51]

無名類卜辭有一地名作：

《英》2294  《合》29334  《懷》1438，即《合補》9102

或增“登”形作：[52]

《合》33532

此字从、，其中“”字卜辭常用作祭名，釋讀頗多爭議。[53]若“”所益“登”形表音，則“”“”或爲薪蒸之“蒸”造。《周禮·天官·甸師》“帥其徒以薪蒸役外内饔之事”鄭《注》：“木大曰薪，小曰蒸。”

“竹”入周類化爲“”。觶（《銘圖》10625，西周早期）：“作笭公寶尊彝。”“笭”字作：

《說文》：“笭，車笭也。从竹令聲。一曰笭，籯也。”儻此字果爲“車笭”之“笭”，則所从“”已是“竹”。史懋壺蓋（《銘圖》12426，西周中期）：“親令史懋路筮。”“筮”字作：

所从“”當可定爲“竹”。[54]

然除上舉所謂“笹”外，西周金文中尚有與“竹”無關之“”形。尊（《銘圖》11674，西周早期後段）“尊”字作：

右上“竹”“酉”二形係“酋”字變形。西周金文“尊”或从“酋”作“”“”，[55]“酋”上方形如“竹”，若被認作“竹”旁則有“”“”（《銘圖》4879）之變。新出倗國銅器有“尊”字作：[56]

“艸”“酉”亦是“酋”之變形。《新金文編》將“”字次於簋“”字後，於形體源流甚有見。[57]

兩周文字有“”，大率作“”“”等形。此字舊多徑釋“散”。季旭昇疑其自甲文“”形來，與象擊散草木之“㪔（）”初非一字。[58]其說云：

“散”字的另一個來源是酒器“斝”，羅振玉《殷墟書契考釋》以爲甲骨文斝字作“”，後人誤認作散，《韓詩》有散無斝，傳世酒器有斝無散，諸經中散字疑皆斝字之訛。王國維《觀堂集林·說斝》又詳加引伸。……案：羅、王之說有一定的道理，但斝、散聲紐不同，似乎不太可能誤斝爲散。疑斝、散爲同一器的不同名稱，因方言或其他原因，語音不同，於是小變字形來表示。“月”形是斝體的讹變（月和散韻部爲對轉，因此可能有聲化的因素）、“竹”形是斝柱、“攴”形是“又”形的繁化。

後鄔可晶自形、音、字用數端申說“”“㪔”當分，甚允。[59]唯鄔文以爲“”所从之“”與“閒”皆由作“”（有司簡簋蓋，《陝金》1360，即《銘圖》5104，西周晚期）之“簡”字簡省分化而來，而“”字“表示竹林間掩映的月光透過門的縫隙照射進來，整體像一幅畫”。鄔先生寫意甚優美，但閒隙之“閒”从門、月作“”意已完足，“竹”字會意無理。且“”“閒”皆已見於西周早乃至商晚期金文（“閒”从“柬”[60]），而“”見西周晚期金文，謂早者自晚者分化可疑。視“”爲“”“閒”之雜糅形體似較疏通。[61]此外，“”字所从或與“月”之常形有別：

《銘圖》1440（西周中期）

《銘圖》14875（西周晚期）

蓋西周金文“月”形鮮少作“”。[62]《銘圖》1440一字左側頗怪異，且非从“竹”，鄔文以爲替換義符爲“林”，形亦殊。由此視之，“”所从“”未必能析出“竹”“月”二形，可能本爲整體表意，形乃多變。

殷商及周初文字中，“”誠多於“”“”“”等字內象酒器雙柱形，[63]季說不爲無據。其所以不顯，亦因“”之與“”字形相去有間，變化理路未得貫通。

按“”之所从舊釋“斝”，其形確象宋人所謂“斝”。[64]甲骨文又作“”“”等，[65]商金文作“”（《銘圖》3414），寫有鋬形。《銘圖》4049器主名作：

亦从此字。《銘圖》1200及《銘圖》10553鼎、觶二器同銘“逆△父辛”，“△”字作：

《殷周金文集成》分釋“”“”，顯然不合。[66]此二形與“”實一字，並从所謂“斝”形。“”所从“”中雙柱形有省減，若準“”形補爲“”，則與“”形（《銘圖》13163“”所从）大肖。然則“”確可能爲“”“”之變，“”即“”字，从攴、聲。古書中酒器“散”之名當承“”而來。[67]

四、說“匠”

古文字中“匠”字作如下形：[68]

《璽彙》0234，齊系

《璽彙》3180，晉系

 秦封泥

其字从匚、斤，與後世文字不殊。

西周中期銅器伯卣（《銘圖》13230）、伯盉（《銘圖》14750）有字作：

 伯卣

 伯盉

或釋“”，[69]然其所从與“爿”不類。字中“”“”形實爲“斤”，參殷卜辭及西周中期金文如下形體：

析，《乙》1481（即《合》22023）

新，《陝金》408[70]  ，《銘圖》4820

故當釋“匠”。

“匠”字構形舊有會意、形聲兩說。《說文》：“匠，木工也。从匚从斤。斤，所以作器也。”段玉裁《注》：“匚者，榘也。”王筠《釋例》：“然斤之爲器，不能入匚中也。斧鑿繩墨短小之物，皆入匚中，而不從之者，爲其意不著也。故有非情理之實，而人望之而知者，匠字是也。”苗夔《聲訂》：“‘从匚、斤’下補‘匚亦聲’。”[71]馬敘倫《六書疏證》：“似從斤匚聲，爲斨之轉注字耳。”[72]《古文字譜系疏證》：“匠，从斤，匚聲。”[73]

按上引會意、形聲兩說皆有窒礙。《說文》：“匚，受物之器。象形。讀若方。，籀文匚。”會意之窒礙，《釋例》已言：“斤之爲器，不能入匚中”，“从匚从斤”會意“非情理之實”（段《注》以“匚”爲“榘”，更與“匚”之形義不合）。而形聲之窒礙，在“匚”“匠”雖同屬陽部，聲母則有唇、齒之別，音實不近；又或說“匚”實爲“筐”之初文，[74]“筐”“匠”聲有牙、齒之別，亦難諧聲。唯“斤”於“匠”中表義固當，兩相比量，“匠”中之“匚”仍以表音爲較近理。

古文字有“”字，甲骨文已見，作“”“”形。[75]从“”之“”“”於兩周金文、簡帛多用爲“將”（楚文字“”或省从“羊”），又有注“爿”聲之“”。“”之構形，或說从匚、羊聲，然“”（*TSAŊ）、“羊”（*LAŊ）聲母不合。[76]

“”“匠”並从“匚”，而音甚近（*TSAŊ），聲首應相同。疑“匚”古有“藏”音。前文已引有“匚（）”字象“筐”之說，當可信。[77]筐篋有藏物之用。《晏子春秋·內篇問上》：“其與士交也，用財無筐篋之藏。”同書《內篇雜下》：“厚取之君，而不施於民，是爲筐篋之藏也，仁人不爲也。”《荀子·王制》：“筐篋已富，府庫已實，而百姓貧，夫是之謂上溢而下漏。”傳抄古文有一字作“”“”，收“藏”或“臧”字下，可隸定爲“匨”。[78]《玉篇》：“匨，古臧字。”《集韻》：“藏，古作匨。”字从匚、壯聲，當即爲收藏之“藏”所造，義亦取於“匚”爲筐篋、能收藏。史叀鼎（《銘圖》2304）有从爿、之字（），禹鼎（《銘圖》2498）有从止、之字（），皆用爲“將”。[79]黃德寬謂“”與“匨”當是“一字之異”，說合理。[80]二字所从之“”蓋讀“藏”之“匚”加注聲符。故“匠”“”實並从“匚（藏）”聲。[81]

後世文字有从甾、爿聲之“（）”（毛公鼎，《銘圖》2518），有从宀从貝、爿聲之“”，[82]俱異時異地爲“藏”所更造，其“甾”（或說“笲”）及“宀”則皆藏物之處，與“匚”一理。

《說文》：“匸，衺徯，有所俠藏也。”林義光《文源》：“按，象藏物之器。古作_{盂鼎‘匿’字偏旁}，與篆‘’字無別。”卷六：“（匠）象斤在藏中。”[83]林氏混“匚”“匸   ”二字爲一固非，其謂“”“象藏物之器”則是，以“藏”字舉“匠”中之“匚”則尤是，唯未及於形聲耳。

五、說“差”

甲骨文未見“差”字。西周金文“差”字形體有如下數類：

甲：《銘圖》5019   ，《銘圖》13280  ，《銘圖》4990

乙：䟀，《銘圖》5384

丙：《銘圖》5322

丁：，《銘圖》4602

丙類公認是“差”。甲、乙兩類或釋“樹”。[84]按甲類中似“木”之形實作“”，即甲骨文“（燎）”“（束）”所从，非草木之“木”。[85]連劭名謂甲骨文“”形“象柴薪交叉積放爲一束”，[86]甚是。“”中“”形上方三筆筆端加飾筆，則成“”或“”，猶“（每）”之作“”“”，“（）”之作“”“”。叔尸鎛（《銘圖》15829）“差”字作“”，“寮”字或作“”，字中部件“”之變化平行。乙類之“差”類化从“木”，猶“寮”中之“燎”或从“木”作（，《銘圖》05352）。[87]又“”於“差”中表音。[88]上列四類皆从“”（《銘圖》4990全銘左右反書，故“”實从“”），彌可證釋“差”可信。

《銘三》錄有同銘卣（1003）、尊（1124），器主名所謂“”字作：[89]

其字从、，亦當釋“差”。

舊說或謂“差”字象以手搓麥去皮、是“搓”之初文；或謂字从、木，疑“會揀擇之意”；或謂“本質是加聲字，是（或左）增加聲符“”。[90]上文已明“差”實从、聲，本義當與“”（束柴）相關。疑“差”爲“㷢”之初文。《說文》：“，束炭也。从火，差省聲。”《玉篇》不省，作“㷢”。“束炭”之義不見文獻，義淺，諸家多無說，今人語譯爲“捆束着的炭木”，[91]蓋古有其事。許書“㷢”字次於“炭”字後、“”字（訓“交灼木”）前，[92]其字義確近於“炭”及“交灼木”，與“”形“象柴薪交叉積放爲一束”合。

甲文“燎”作“”“”等，象“”燃，時徑省爲“”。[93]疑“”本自有音義。或“”原即“㷢”字，後注“”聲爲“差”。[94]“㷢”最早見王孫誥鐘（《銘圖》15606等，春秋晚期），作“”，銘中假借爲“差”。

“差”字傳抄古文作“”（汗1·6石）、“”（四2·12石）、“”（四2·12石）等，《隸續》所錄石經古文作“”，說者多以爲“差”字訛省。[95]

王子桓匕鼎（《銘續》208）：“王子桓匕△其吉金，自作升鼎。”“△”原篆作：

原釋“叒”。石小力謂此字从廾左聲，引蔡一峰說讀“差”、訓“擇”，[96]讀訓可信。今按該銘文字頗整飭，而“”下端所謂“廾”形則顯然左右相錯，即古文“差”所从，形與《四聲韻》“”“”及“”（四1·16朱）所从最近。《說文》：“差，貳也，不相值也。”其字即象兩手上下相錯不相值形，鼎銘中加注“（左）”聲。準此，則古文以作“”者爲正，作“”“”形者小訛。

六、西周金文“”及相關字補說

西周金文有字作：

十三年壺甲（《銘圖》12436）  吳方彝蓋（《銘圖》13545）

牧簋（《銘圖》5403）

卌三年逑鼎丙（《銘圖》2505）  毛公鼎（《銘圖》2518）

番生簋蓋（《銘圖》5383）  盨（《銘圖》5683）

彔伯簋蓋（《銘圖》5365）   師克盨（《銘圖》5680）

 三年師兌簋（《銘圖》5374）

同用爲一賞賜物名。諸形繁簡各有差，姑以其最常見繁形之隸定稱“”。

“”當从“斤”聲，舊有讀“靳”“旂”“鞎”等說，近謝明文申說讀“鞎”爲當。[97]除“斤”外，此字所从“衣”當是爲“鞎”義所注義符，“束”（或作“東”）形多說表捆束義。“”形亦當爲聲符（牧簋、盨係摹錄，形略訛），郭沫若以爲象“靳（馬胸衣）”形，謝明文以爲即鬲（《銘圖》2860，西周晚期）“”字所从，可上溯至甲骨午組卜辭之“”。[98]按甲骨“（、）”字即“”“”之繁形，陳劍舊以爲从“几”聲讀“皆”，近改說从“弁”之初文讀“遍”，要之其於卜辭多表“兼遍”之意。[99]“”蓋爲明其“兼遍”義而上下重疊，“”中“”形則爲二“”形外內相包，審形實不同。“”所从與甲骨“”字應不相涉，與“”形復有別（唯彔伯簋蓋一字所从差近），有關否不可知。舊讀爲姓“祁”，與金文“祁”姓从“”不合，當存疑。

“”形見甲文。《後下》21.12（即《合》4095，賓出類）有字作“”，辭殘不可讀。字从又、幺、。其“”必有所象，“”中“”自此來。

尊（《銘圖》11783，西周中期前段）器主名作：

孫詒讓已知其與“”所从爲一字。[100]謝明文以爲“（）”之異體，“左上之‘木’應是‘束’之省”。當西周中期前段時，“束”猶从“”、不从“木”，且“束”似無省作“木”者。此字解爲从“木”即可，聲符與“”同。

叔父簋（《銘圖》4887，西周晚期）所謂“”字作：

謝文指出其左旁應即“（）”之左旁。[101]唯其所从“”與“束”形有別。盨（《銘三》527，西周晚期）器主名作：

陳琦謂：“其上與‘束’小異，俟考。”[102]該字上部象繩圈繫縛於“木”形，上引“”當即其省形，而“”除“”外之“”或即“”之異體，會以手捆繫木意。然則从“木”之“”、从“束”之“”、从“”之“”造字義似皆相關，應與“束”意近。[103]前舉甲骨“”字从“又”就“幺”，謂表紳束意亦通。

七、說西周金文中之“羽”形

西周金文“羽（）”形不鮮見，前源多異。

“羽（）”確有表鳥羽意者，如“翟”。《說文》：“翟，山雉尾長者。”史喜鼎（《銘圖》1962，西周中期）“翟”字作“”；雝鼎（《銘圖》2367，西周中期前段）有“”字作“”。[104]《合》37439（黃類）有一殘字作“”，裘錫圭疑釋“翟”，說當是，^[105]其形與金文“翟”同。“翟”之特點即長羽較它鳥尤突出，故其字从隹、。[106]

父鼎（《銘圖》1952—1954，西周早期）中所謂“”字用爲私名：

其形張亞初釋“（翳）”；蔣玉斌據林澐所說甲骨文“扇（）”形釋此字除“矢”外部分之爲“扇”，謂“象編羽的扇形”。^[107]按蔣先生發明“扇”之形體來源可信，但其擯“矢”爲形聲字之義符未如張氏釋“翳”周全。據照片，三器字形中象所謂“扇柄”之筆下端皆折往“矢”形下（蔣文僅據拓片，其摹寫後兩例字形該畫俱成直筆，似因此有所誤解），可見字中確具“医”形，“医”“扇”共筆。該字實係从扇、医聲，爲“障翳”之“翳”所造。《古今注·輿服》：“輿輦有翣，即緝雉羽爲扇翣，以障翳風塵也。”足爲此字注解。

“羽”形亦多有與毛羽無涉者。茦鼎（《銘圖》1441）有所謂“”字，作：

其字實即金文常見之“（）”，[108]唯“韭”形兩側由相背易爲同向。[109]

賢簋（《銘圖》5067—5071）銘中如下一形：

其辭例曰：“公命事畮賢百畮△，用作寶彝。”其字與金文所謂“”字相似：

木工冊鼎（《銘圖》1731）

鼎（《銘圖》1777）

乃孫鼎（《銘圖》1924）

故說者多讀爲“糧”。其上“”形，唐蘭以爲“當是其飾”，恐誤。^[110]比諸其他“”字，可知此“”當是“匕”形混同爲“”又重疊而成。上舉“翳”異體“”所从即類二“匕”。

《說文》：“翏，高飛也。从羽从㐱。”西周金文“翏”字作：

《銘圖》2478（西周晚期）

《銘圖》5354（西周晚期）

《銘圖》5669（西周晚期）

下部非“㐱”。或說其字象扭絞掃帚形；或說从篲从人、會“除去”意；或說从羽勹聲。[111]今按西周早中期文字亦見有“翏”形，作：

，《銘圖》14528（西周中期）  ，《銘圖》2731（西周早期）[112]

其形下部大致作“”，與“人”“勹”等有別，全形與所謂扭絞掃帚形亦不類。

殷墟非王卜辭常見表“疾愈”義之“”“”字。姚萱據其字有異體作“”形、从“卣”聲，釋其爲表“糾絞”義之“繆/摎”，讀“瘳”，甚是。[113]此字又有異體作“”“”，其中“”“”形姚氏以爲即“帚”，用爲聲符。然而“繆/摎”（*KRU）與“帚”（*TU）聲母不合，已有學者指出此字恐非从“帚”聲。[114]

《新甲骨文編》“繆”字頭下於姚氏所釋非王卜辭諸字外，另錄有《合》3406反（即《乙》970，典賓）一字，摹作：

按該字原拓及照片（《乙》970）作：

辭例爲“△白（伯）”。[115]

李學勤最早釋此字爲“繆”。其於說解齊家村卜骨“”字（李先生釋爲“瘳”）時云：

“瘳”字下从“羽”字形，與殷墟甲骨《甲骨文合集》13861相同。“羽”形的字，過去或釋“羽”或“彗”，其實是“翏”的初文，在殷墟甲骨多見，不少當讀爲“瘳”。……“羽”形即“翏”，還可以從一些甲骨文字的構形證明。如《合集》353从“羽”形从“肉”的字，可釋爲“膠”；《合集》3406从“羽”形从“系”的字，可釋爲“繆”，二字均見《說文》。[116]

李先生所謂“从‘羽’形从‘系’的字”當即上文所引《合》3406反一形。其分析字形雖未必盡確，而結論反頗中的。對看姚萱所釋非王卜辭“繆/摎”字，可知此字實从、从繆/摎（其最下係“𠬜”形，《新甲骨文編》及其他舊摹多誤），與“”“”當是一字異體。金文“”“”中“翏”形即从、从（繆/摎），前者仍存“”中一側“又”形（移至上方），後者俱省雙手。[117]

聯繫“翏”形，“”“”釋“繆/摎”之初文更無疑問。且循李先生說，殷墟王卜辭中表“疾愈”義之“”與“”“”“”（即“翏”）當相關。蓋“”與“”正以王卜辭與非王卜辭互補。齊家西周卜骨中表“疾愈”之“”即殷卜辭之“”（《合》13861，“”表“疾愈”義之專字）及西周金文之“”（《銘圖》1650）。《詩》《書》文獻中表“疾愈”之意多用“瘳”。“”“”“”中之“”“”殆作聲符，是則“”“”與“翏”音近，故“”“”當可讀“瘳”。[118]

《合》18271（典賓）“”字與《合》11051（師賓間）“”字（从“”聲）辭例相似（皆係占卜其生子是否白色），準上所論或是一字。[119]

又簋（《銘圖》4951、4952，西周中期前段）器主名所謂“”字作：

張亞初釋“翏”，[120]然形體不合。此字構形存疑。

殷卜辭別有諸多从“”之字，其形義根柢及與“翏”有何關涉尚將有高明說之，本文請不贊一詞。

八、說“”

西周金文有“”“”“”等形，朱德熙以之與戰國文字“”繫連，並釋其左旁爲“曷”。[121]後“”已確釋爲“”，故鄔可晶改釋其字爲“从‘刀’的‘勶’的表意初文”，說可信。[122]關於此字構形，裘錫圭認爲“象用刀切割某種果實，左下部的扁圓形象徵從果實上切割下來的東西”，而字中的“”“”“”形“也許與《説文》的‘’字有關”。[123]鄔可晶進而以爲“”“”“”形與古文字作“”“”之“栗”字所从近似，象棗、栗之實。

殷墟子類卜辭中有一字用作地名（《乙》584，即《合》21722）：

其形當即“”左旁之上源。[124]“”形即甲骨文“丰”字。按“丰”字舊或以爲是“封”之本字；張政烺提出是“葑”之本字，象蘿蔔、蕪菁等塊根植物。近趙楠藉字形梳理區別了“”（丰，“葑”之本字）與“”（“封”之本字）兩字，更明確了甲骨文中“”“”形是塊根植物之象形。[125]“”所从“”形與謝明文所釋“叔”字或體同：

 《屯南》2064  《屯南》2986

謝先生謂“”形象地面。準此，“”字似會“葑”被自地中拔出之意。“徹”古書中多表“撤除”“撤毀”義，又《豳風·鴟鴞》“徹彼桑土”之“徹”毛《傳》訓“剝”，其核心義似即“使物體離開其原位/改變其原有狀態”，[126]古人或名取葑出地亦曰“徹”。

金文數形中應以保留“屮”形（實爲“葑”之上部）之“”爲最古，其“刀”形是後加義符。上引鄔先生說以爲“”“”“”象棗、栗之實，然本文已明其形當由甲骨文“”而來，本象塊根類植物。且金文中“栗”形較早見曾大師與鼎（《銘圖》1840）之“”字，作：

其中栗實之形亦與“”“”“”等大異。“”之變如“”，其下易爲“㐁”形，仍當是聲化爲“㐁”（《說文》讀若“誓”）。[127]

九、說西周金文中表“目”意之“日”形

西周金文“目”形或“頁/首”中之“目”時有作似“日”形者：

，《銘圖》4627[128]  蔑，《銘圖》13544  ，《銘圖》5295

首，《銘圖》2398  𩒨，《銘圖》12439  履，《銘圖》14542 

道，《銘圖》14542

其中點亦有作豎筆或斜筆者：

童，《銘圖》14541  蔑，《銘圖》14541  ，《銘圖》5401

夢，《銘圖》5389  須，《銘圖》5676  德，《銘圖》15552

作豎筆者後代或變如“白”形，如：

德，《銘圖》15632  鐘，曾侯乙鐘架[129]  徸，《治政之道》簡25

“白”形或繁化：

惪，《四告》簡46  童，《大夫食禮》簡26[130]

“目”所以或作“日”形，當大率由“”形來。金文从“”者如：

眾，《銘圖》2515  《銘圖》5384

“眾”字商時从“日”，西周後改从“目”，正以“”形爲過渡。

甲骨文偏晚組類時見“目”省作目眶形“”，如：

，《合》10314（何二）  省，《合》28661,（何二）

睫*，《屯南》2702（無名）

“”中著點即爲“”，猶“”中著點爲“”。[131]亦有個別字从此虛廓之“”形而不著點，如“民”於成王世之何尊（《銘圖》11819）作“”，至康王世之大盂鼎（《銘圖》2514）則作“”，後世沿之；又如楚簡“童”字或作“”“”“”。[132]

金文“目”偶然但作“○”形：

鐘，《銘圖》15321  須，《銘圖》05603

蓋“日”形之省，亦或徑由“”變來。

“目”作“日”形時亦因字中空間不足、筆畫有省略，如氏盤（《銘圖》14542）从“首”之“道”字六見，其“首”形一作“”，它多作“”，後者是前者減筆之形。[133]

古文字有一字多隸定爲“”“”“㚖”、常用爲“無斁”之“斁”，其形有如下數類：

甲：《銘圖》5314（西周中期）

乙1：《銘圖》15265（西周中期）  《銘圖》14541（西周中期前段）  《銘圖》15525（西周晚期）  《銘圖》15523（西周晚期）  

乙2：《銘圖》5512（西周晚期）  《銘圖》15495（西周晚期）  《銘續》519（春秋早期）  《銘圖》2192（春秋早期）

丙：《銘圖》2518（西周晚期）

丁：《銘圖》5402（西周中期後段）

戊：鐸，《銘圖》15960（春秋中期）  《銘圖》17176（春秋晚期）  清華簡《封許之命》簡2

甲類上部作一般“目”形。乙類上部似“日”形，舊多以爲从“日”，實仍有別。其形皆略橢、一角略尖，實即前述“”形之變。試比照牆盤（《銘圖》14541）中“”及从“日”之“昊”：

所从有別。[134]乙1類从“矢”形，乙2類从“大”。丙類又乙類之變，即前文所謂“中點亦有作豎筆或斜筆者”。丁類自乙類來，上部類化同“日”。[135]戊類由乙或丙類來，上部類化同“白”。《說文》：“㚖，大白澤也。从大、从白，古文以爲澤字。”“㚖”即戊類字。

據字形，此字本从“目”確然。商甲骨、金文有字从目、矢作“”，羅振玉釋“斁”，[136]與上論者爲一字。劉釗謂金文“”形中“‘大’乃‘矢’字之訛”。[137]記名金文有“”字，其形作：

《銘圖》572  《銘圖》573  《銘圖》11223  《銘圖》13078

《銘圖》572一形仍从“矢”，餘皆變而从“大”。晚期組類卜辭有字似从目、大，用爲族地名，作：

《合》31273（何二）

《合》28012（無名）

从“女”，《英》2271（無名）

或隸定爲“”，[138]或徑釋“奰”。[139]其字似仍當釋“”。[140]“”字本義，王國維謂“矢著目上，意亦爲射”，或然。[141]

毛公鼎“（）”字，吳大澂釋“睪”。[142]《說文》：“睪，目視也。从橫目，从㚔。令吏將目捕罪人也。”“睪”字或謂由“”下部變作“㚔” 而來；[143]或謂由“”形來；[144]裘錫圭釋出甲骨金文之“”“”“”字象兩手脫離手梏、即“釋”之初文，[145]網友“布之道”據以謂“睪”（本作“”）由“（）”來，其上“日”“目”等形爲“圈形飾筆”之變。[146]

今按西周至春秋文字唯有从“廾”（或省作“又”）之“”而無“睪”，可知“睪”必由“”減省而來，故布說“睪”與“（）”有關甚是。“”應是“”“”雜糅而成，《說文》云“，引給也”非其本義。今據“㚔”形以上形體別異，分類舉兩周文字中“睪”形如下：

子：，《銘續》195（西周中期）[147]  ，《銘圖》2381（春秋早期）

丑：，《銘續》146（春秋早期）

寅：，《銘圖》5976（西周晚期）

卯：，《銘圖》3353（春秋早期）  鐸，《銘圖》15432（戰國早期）  《銘圖》2425（戰國早期）  天星觀1號楚墓卜筮簡[148]

子類“”之上與“”合，丑類“”之上與“”合，寅類“”之上與“”合，卯類“”之上與“”合。是“”各類形體上部俱能自“”求得其來源。蓋分化字（亦包截取、糅合而言）之各異體往往與母字各異體對應。[149]六國文字兼用“”“（睪）”、不見“”字，可知“”行而“”廢（二字於彝銘中同用爲“擇”，字用亦相承）。又“”字諸形以“”爲最早，可證用爲“無斁”字之“”本从“目”、“”字釋“”可信。

“鹿”“廌”等字中有“目”形，本爲耳、目、喙合成之“首”形，參商金文“鹿”字作“”（《銘圖》16）。唯其形自甲骨文始已多混爲形近之“目”，故後世亦有寫作“”“○”以及“日”者。如楚簡“鹿”或作“”，“麗”或作“”，“灋”或作“”，[150]又如《銘圖》5913（春秋晚期）及《銘圖》19050（戰國）“麐”字各作：

《說文》：“昆，同也。从日从比。”西周、春秋金文“昆”字作“”“”；又多見“”字，其中“昆”形作“”“”“”。“”“”出一源，後分化篆文“”及古文“”。[151]或謂“昆很可能是一個整體象形字，象某種昆蟲之形”，或徑以爲其形自甲骨文“”形來。[152]

今按“昆”即“麇”初文之變。唐蘭、陳秉新等釋商周文字“”形爲“麇”之初文；“”即“麇”字，从禾、聲，是“稇”之本字。[153]“”是無角“鹿”形，故舊多隸定“”；“”中“目”形（本象鹿首形）變爲“日”則成“昆”。上引二“麐”字所从“鹿”去其角即與“昆”無以異。李孝定云：“金文此字（引者按，即“”）下從，與㲋、鹿等字所從象足形者全同，似非從‘比’，蓋‘比’從二人，與此不類。”[154]甚是灼見。

2025年5月25日寫完

附記：二三月來與諸友講肄，有所聞則札之。無可得名，因名“說字”。清人吳愙齋有《字說》一卷，題目數十，說文字初義，多據鐘鼎古文，是以專篇雜說諸字之先。至於今世標“說字”一體，辨別源流、疏通理據，影響之繁，則四明裘先生。後學無賴，所爲雕蟲彌縫，於考見古人義理制度無所裨。抑馬肝雞肋，棄之可惜，故謹疏管見，以寓景行之慕。能取博雅君子、諸同好一粲已足，識者擿其漏略，斥之鄙野，蓋所不敢辭。

本文收稿日期为2025年5月27日

本文发布日期为2025年5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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