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子家喪》甲1「就」字釋讀再議
(首發)
蘇建洲
彰化師大國文系
(一)甲1「就」字釋讀
甲1「(莊)王(就)夫=(大夫)而與之言曰……」,這句話基本上沒有難字,但是「就」字如何釋讀學者尚有爭議。整理者直接讀為「就」,無說。陳偉先生認為「(就)應是使動用法,是讓大夫前來的意思。」[1]李天虹教授則認為「筆者在《〈鄭子家喪〉補釋》(簡帛網2009年 1月12日)一文中說:簡文『莊王就大夫而與之言曰』的『就』字,目前主要有兩種解釋,一種訓為『召見』, 一種訓為『造訪』,筆者傾向於第二種詮釋。此後在讀書過程中,發現同樣用法的『就』字,其實見於傳世文獻。《禮記‧祭義》:『是故朝廷同爵則尚齒。七十杖於朝,君問則席;八十不俟朝,君問則就之,而弟達乎朝廷矣。』鄭注:『就之,就其家也。』孔疏:『若君有事問之,則就其室。』可証造訪之說可以成立。」[2]。巫雪如小姐指出「訓為『即』的『就』在先秦是一個必須帶處所論元的及物動詞,因此不太可能出現使動用法。事實上,在現存的先秦文獻中也沒有『就』作使動詞的例子。」同時她也提出「在這段簡文中,大夫並不是單指一個人,這一點從簡6的『大夫皆進』就可以證明。如果說『莊王就大夫』是莊王親自去造訪每位大夫的家,這恐怕與事實不合,因為當時莊王應該是同時對著眾位大夫說話的。因此,在這個句子中『就』不能訓為『造訪』了。」最後她主張「就」應訓作「趨近」,可反映楚莊王紆尊降貴的態度。[3]宋華強先生認同巫小姐所指出的「就」字理解爲使動用法和訓爲「造訪」的疑點。但是他也認為巫小姐解讀為「趨近」其實與「造訪」沒有本質的區別。宋先生認為「就」應讀為「肅」、「宿」或「速」,表示恭敬地「邀請」之義。[4]林清源先生認為:「就簡文所述情境研判,當時楚莊王所以召集群臣聚會,顯然是因『邊人來告』有『鄭子家亡』的緊急情資,為了迅速擬妥回應此一突發變局的策略,在這場類似今日的臨時國安會議中,大家各司其職共同研商,原本即是群臣份內之事,此時楚莊王實在沒有必要紆尊降貴逐一造訪每位大夫,並恭敬地邀請他們出席會議,因此『造訪』、『邀請』、『趨近』三說均與簡文所述緊張情勢相違,應當無法成立。」所以林老師主張「若由召開會議的觀點考慮,簡文『就』字宜訓作『召集』。『就』字上古音屬從紐幽部,若要訓作『召集』義,則其通假字可容許多種不同的選項:其一、讀為精紐幽部的『揂(揪)』,《說文》訓作『聚』;其二、讀為見紐幽部的『糾』,《玉篇》訓作『收』;其三、讀為見紐幽部的『鳩』,《爾雅‧釋詁下》訓作 『聚』;其四、讀為從紐緝部的『集』,《廣雅‧釋詁三》解作『聚』。『揂』、『揪』、『糾』、『鳩』、『集』諸字音近義切,可能具有同源詞關係。簡文『就』字,究竟應採哪種讀法最為合適,仍須進一步斟酌考量。」 [5]
謹案:由上述學者的說法來看,《鄭子家喪》「就」字詞義理解為「造訪」、「趨近」可以先排除,同時也不能將「就」理解為使動用法,直接訓為「召見」。這已經提示我們簡文的「就」應該是個通假字。衡諸文意來看,「就」讀為「召」應該是比較好的選擇,文獻多見「召大夫」的說法:
《韓詩外傳‧卷八》:「梁山崩,晉君召大夫伯宗,道逢輦者,以其輦服其道,伯宗使其右下,欲鞭之。」
《國語‧晉語二》:「秦穆公許諾,反使者,乃召大夫子明及公孫枝,曰:……」
《國語‧楚語上》:「恭王有疾,召大夫曰:……」
《吳越春秋‧夫差內傳》:「吳王召大夫被離問曰:……」
再看聲韻的問題:「就」,從紐幽部;「召」,「召集」義讀為「章紐宵部」;「呼」義讀為「定紐宵部」,[6]均與「就」聲韻皆近。先看聲紐,《石鼓文‧作原》:「道我」,「」董珊先生釋為「」,並說:「『帚』與『就』聲音相近,埽,心母幽部,帚,章母幽部;就,從母幽部。」 [7]可見「就」字可與「章」紐相通。此外,石經古文「就」作,張富海先生已經指出:「此字就是西周金文屢見的(參《金文編》,109頁)。陳劍《據郭店簡釋讀西周金文一例》對這個字作了深入的研究,指出它在西周金文中應該讀為『仇匹』之『仇』(古書中又作『逑』),其除去『辵』旁以外的部分即由殷墟卜辭中應讀為『禱』的『』分化而來。(原注:《北京大學中國古文獻研究中心集刊2》,378-396頁,北京燕山出版社,2001年。)其說均確不可移。」[8]其中「禱」正是定母字,可見「就」字與定紐亦有關係。再看韻部,幽宵旁轉相通相當常見,[9]如「慅」字古文作、「」字古文作。[10]「喿」是宵部,「慅」是幽部;「秀」是幽部字,從「秀」得聲的「誘」、「莠」都是宵部字;《窮達以時》簡3的「」就是古籍的「皋陶」,是宵部,陶是幽部;[11]《馬王堆帛書‧雜療方》 13行「去陵」,整理者認為「陵」當即「陵藁」。據《名醫別錄》系甘遂別名。[12]高是宵部,咎是幽部。其實【就與召】也有輾轉相通的通假證據。如《左傳‧昭公二十五年經》:「蔡朝吳奔鄭」,《公羊傳》:「朝吳」作「昭吳」。[13]《管子‧四處》:「辟若野獸無所朝處」,《冊府元龜》二四二引「朝」作「就 」。[14] 可見【昭與就】音近可通,自然【就與召】也是可以相通的。又如【召與兆】、【攸與兆】、【酉與就】、【酉與攸】聲首均有相通的例證,[15]可見【就與召】可以相通。還有越王差徐戈「(就)差(徐)之為王」,孟蓬生先生指出:「在『至』或『到』的意義上,出土文獻中的『』、『』與傳世文獻中『造』、『』(chù)、『』(sù)等字記錄的實際是一個詞。『』和『』應當看作假借字,而『』、『造』、『』(chù)均可以看作本字。」[16]依孟先生之說則【就與叔】可通,[17]而【攸與叔】亦有通假例證, [18]結合【攸與昭】的關係來看,顯然【就與召】通假並無問題。蔣禮鴻曾說:「則又知昭昭之昭與造、蹴、蹙亦聲近而義通,……至造又為慥,蹴又為憱,蹙又為慼為戚,固無以列舉為也。」[19]是很有道理的。總之,結合以上證據來看,簡文可以讀作「莊王就(召)夫=(大夫)而與之言曰……。」文意順暢。至於《平王問鄭壽》中「競平王就鄭壽,訊[20]之於廟。」「就」也應讀為「召」,文獻證據如:
《吳越春秋‧夫差內傳》:「吳王大悅。乃召子貢曰:……」
《淮南子‧人間訓》:「魯君召子貢,授之將軍之印。」
[1] 陳偉:〈《鄭子家喪》通釋〉,簡帛網,2009年1月10日,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964。
[2] 李天虹:〈《鄭子家喪》補釋〉,簡帛網,2009年1月12日,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 id=967#_ftnref8、李天虹:〈《君人者何必安哉》補說〉,簡帛網,2009年1月21日,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980。
[3] 巫雪如:〈楚簡考釋中的相關語法問題試探〉,簡帛網,2009年6月14日,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 id=1093。
[4] 宋華強:〈《鄭子家喪》《平王問鄭壽》「就」字試讀〉,簡帛網,2009年7月15日,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 id=1118。
[5] 林清源師:〈上博七《鄭子家喪》通解〉,未刊稿。
[6] 陳復華、何九盈:《古韻通曉》(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年10月)150、152頁。
[7] 董珊:〈石鼓文考證〉,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站,2009年4月29日, 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Src_ID=776。
[8] 張富海:《漢人所謂古文研究》(北京: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博士學位論文, 2005年4月)93頁,337條。
[9] 參見李家浩:〈攻敔王姑義劍銘文及其所反映的歷史〉「第一屆古文字與古代史學術討論會」論文,(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2006年9月)306頁。
[10] 徐在國:《傳鈔古文字編》(北京:線裝書局, 2006年11月)下冊1064、1348頁。
[11] 黃德寬、徐在國:〈郭店楚簡文字考釋〉《吉林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建所十五週年紀念文集》(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1998年12月)。又見《新出楚簡文字考》(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07年9月)7-8頁。
[12] 馬王堆漢墓帛書整理小組編:《馬王堆漢墓帛書》(四)(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3月)124頁。
[13] 高亨、董治安編纂:《古字通假會典》(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7月二刷)755頁。
[14] 高亨、董治安編纂:《古字通假會典》(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7月二刷)737頁。
[15] 高亨、董治安編纂:《古字通假會典》(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7月二刷)720頁【酋與就】、721頁【猶與悠】、739頁【悠與窕】、、810頁【鞀與鼗】張儒、劉毓慶:《漢字通用聲素研究》(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2.4)頁122、219。
[16] 孟蓬生:〈越王差徐戈銘文「就」字補釋〉,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站,2008年12月9日,。
[17] 《古字通假會典》737頁亦有多例。
[18] 《古字通假會典》740頁【倏與叔】、741頁【儵與蹴】。
[19] 蔣禮鴻《義府續貂》(台北:木鐸出版社,1981.10)頁118。
[20] 郭永秉:〈釋上博楚簡《平王問鄭壽》的「訊」字〉,《古文字研究》第27輯,中華書局2008年。
本文收稿日期為2010年5月1日
本文發佈日期為2010年5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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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釋可以再補一條。
馮時先生認為「就,訓為『會』,會合、會集之意。《逸周書.諡法》訓『就』為『會』。俞樾《群經平義》:『就』與『集』一聲之轉。《韓詩.小旻》:『是用不就』。馮登府:就,毛作『集』」[1]。
林老生和學長的看法都很好,不無可能,小弟也提個想法。我認為之所以學者會將「就」字改讀成其他的字,主要是因為凡國棟認為「『競平王就鄭壽』也只能解釋為『競平王從鄭壽』,而不是『鄭壽從平王』。但是這樣的話,以君王之尊而跟從在臣子身後,于理不合」,也就是他認為沒有楚王主動「就」鄭壽(尊者「就」卑者)的道理。
但我們考察古籍中「A就B」的用法後會發現,A的身分地位未必比B來得低,古籍中「尊者」就「卑者」的情況比比皆是,例如:
1. 《孟子.公孫丑下》:「孟子致為臣而歸。王就見孟子。」。
2. 《孟子.公孫丑下》:「孟子將朝王,王使人來曰:『寡人如就見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風。朝將視朝,不識可使寡人得見乎?』」
3. 《晏子春秋˙景公為長庲欲美之晏子諫》:「歌終,顧而流涕,張躬而舞,公就晏子而止之曰:『今日夫子為賜,而誡于寡人,是寡人之罪。』」
4. 《晏子春秋˙景公自矜裳遊處之貴晏子諫》:「公下堂,就晏子曰:「梁丘據,裔款以室之成告寡人,是以竊襲此服,與據款為笑,又使夫子及寡人,請改室易服而敬聽命,其可乎﹖」
5. 《呂氏春秋˙季冬記˙誠廉》:「武王即位,觀周德,則王使叔旦就膠鬲於次四內,…又使保召公就微子開於共頭之下。」
6. 《孟子.告子》:「五就湯,五就桀者,伊尹也。」
7. 《禮記.郊特牲》:「大饗,君三重席而酢焉;三獻之介,君專席而酢焉。此降尊以就卑也。」
「就」本身即屬於主動趨向的動作,卑者可以就尊,尊者亦可就卑,凡先生的疑慮似乎不存在。楚莊王是位善於聽取臣下意見的人(古籍中莊王廣納雅言的事蹟很多),他主動與大夫討論,很符合他在古籍中的形象。另外,巫雪如先生理解成一一拜訪大夫們,其實也無必要,也可以是大夫已聚集於某處,王再前往就之。既然尊者也能「就」卑者,而「
[1] 馮時:〈〈鄭子家喪〉釋文導讀〉,臺灣師範大學國文系,98年12月12日。此是馮時對於〈鄭子家喪〉釋文之導讀意見,為許淑婷助理整理紀錄,網址:http://web.ntnu.edu.tw/~696200165/jinbo/index.htm。
</DIV></DIV>回應一下佑仁兄的說法:兄所提的意見,李天虹、巫雪如二先生文章已舉出,兄可以回覈參看。不過如同
多讨论,多举证。
就有趋近与亲近之意,不知道在楚简二例中能否说通
刪除無關本文主旨的評論。
又:有關學術方法的爭鳴,建議大家撰文詳為論述。本站歡迎投稿!
再補一例證,《柬大王》9-11有如下內容:
王夢三閨未啓,以告相徙與中余:“今夕不穀【9】夢若此,何?”相徙、中余答:“君王尚(當)以問太宰晉侯,彼聖人之子孫,將必【10】
…… 鼓而涉之,此可(何)?”太宰進,答:“此所謂之旱毋,帝將命之攸(修)
此文例也是楚王「問」太宰晉侯,結果是「太宰進,答」,可見是楚王召之而進。
《相邦之道》簡4: “孔子退,告子贛曰:‘吾見於君,不昏(問)又(有)邦之道,而昏(問)相邦之道,不亦謙(?)乎?
可見也是君王召見孔子問相邦之道,問完之後,孔子退,再告子貢。
受建洲先生啟發,這兩天一直在琢磨“就”聲跟“召”聲的關係。
金文表示“繼續(繼承)”義的字中有兩個字可能記錄的是同一個詞,一是“就”字,常見組合為“申就”;一個是“貈”(方便的隸定)外加“囗”(墻盤有“~𩛻”),就聲跟舟聲都是幽部字。而“貈”或釋“貂”(張政烺,曾宪通、陳秉新),墻盤有“~𩛻”,或釋“紹纘”(高亨、孟蓬生、陳秉新)。稍晚的銘文中有“卲(从攴)申”的說法(陳侯因齊敦),“卲(从攴)”即“紹”。“貈夙夕”或讀“劭夙夕”(孟蓬生、陳秉新)。“貈(貂)”字字形中象形的部分,一些學者認為跟“繇”(与“由”同音)字有關係(王輝、曾憲通、陳秉新)。
這些資料也許有助于我們理解“就”聲跟“召”聲的密切關係。
蒿耳先生這個例子很好,非常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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