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弗叚组”及相关词语

（首发）

 

王晓鹏

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

 

内容提要：西周晚期的《师簋》铭文有“弗叚组”一语，应释读为“弗可沮”，与其他器铭中的“弗敢沮”属同类用法，语义相近，均为自勉之辞，表达作器者不懈怠、不废止的谦慎态度。其中“叚 ”字借作能愿动词“可”，表示“可以”、“会”、“应当”之意；“组”借作动词“沮”。在此种用法中“叚”（可）和“敢”都是能愿动词，表示谦慎态度，但“叚”（可）比“敢”的语气略弱。据西周器铭辞句组合类聚特点，按此解释，《驭觥盖》铭文中的“弗左”读作“弗沮”，《禹鼎》等器铭中“弗叚望（忘）”之“叚”亦读作“可”。

关键词：周代；青铜器铭文； 弗叚组；弗左；弗叚望

 

 

師簋是西周晚期铜器，器、盖均铸铭文，内容大致相同，其中有“弗叚组”一语，旧释多种，影响较大者，一是郭沫若《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考释》释读为“拂遐组”[1] ，其意“犹言解征辔”；一是马承源主编《商周青铜器铭文选》（简称《铭文选》）释读为“弗遐徂”[2] ，意即“不再往征”，是说征战已结束。 [3] 另有于豪亮曾将此语与《史墙盘》等铭的 “弗敢”、《昜鼎》等铭的“弗敢丧”一并释为“弗敢忘 ”[4] 。张世超等则释为“弗暇沮”，其意犹“ 弗暇忘”[5] 。然而细审《師簋》铭文及相类铭辞，可知以上各种说释均有不妥之处。本文试对“弗叚组”作新释，并释读相关铭辞词语。

 

一、“弗叚组”与“弗敢 /且”、 “弗敢丧”

  

应当如何解读《师簋》铭中“弗叚组”一语呢？携此问题，笔者全面查阅殷周铜器铭文，认为“弗叚组”与习语“弗敢”、“弗敢且”、“弗敢丧”在用法上确实很接近。所以，下面先来看“弗敢”、“弗敢且”和“弗敢丧”的用法。

在西周器铭中，“弗敢”和“弗敢且”表示“弗敢沮”， “”、“且”二字都借作“沮”。

例如，西周中期的《史墙盘》铭文，后段曰：

“…史墙夙夜不（墜），其日蔑曆，墙弗敢，对扬天子不（丕）显休令（命），用作宝尊彝…”（集成10175）[6]

其中“弗敢”，唐兰、徐中舒、李学勤、裘锡圭诸家[7] ， 以及《铭文选》编著者读为“弗敢沮” ，“”字借作“沮”。依据《诗·小雅·小旻》“谋犹回遹，何日斯沮。”毛传：“沮，坏也。”郑笺：“沮，止也。”诸家以“沮”训“坏 ”，或训“止”。若按此种解释，“弗敢（沮）”与金文习语“不敢坠”、“不坠”意思接近。《铭文选》称：“弗敢沮是自勉之辞”，可解释为“不敢废止”。若从辨析词义的角度来看，笔者认为《铭文选》说释较为具体、准确。

“弗敢（沮）”又见于西周早期的《鄧小仲方鼎》铭：

“鄧小中（仲）得，弗敢（沮），用作氒文且（祖）宝尊（齍），用氒畐于□宮。”（集成02528）

 《耳卣》铭中则出现“弗敢且”：

“宁史易（赐）耳，耳休，弗敢且，用作父乙宝尊彝”（集成 05384）

“弗敢且”容庚《金文编》释“弗敢沮”，[8]“且”字借作“沮”。

金文“”字有时用作先祖之“祖”，如《伯觯》、《吕伯簋》、《簋》等铭即是，“且”字也常用作“祖”，可见两周时代“ ”、“且”二字音同或音近。据甲骨文、金文来看，“且”字是“祖”字的初文，而“”字是从“且”孳乳的形声字。“且”、 “沮”二字上古同音，都在精纽鱼韵， “”造字当以“且”为谐声偏旁，即从“且 ”得声。以上铭文中“”、“且”二字均读作“沮”。

《鄧小仲方鼎》铭“弗敢（沮）”与《耳卣》铭“弗敢且（沮）”后接“用作…彝器”这类作器铭辞，《史墙盘》铭“弗敢（沮）”后接“对扬…用作…彝器”，因而在铭文辞句组合格式上大致相类。

西周器铭又有“弗敢丧”一语，在铭文辞句组合格式上与“弗敢/且”相类，亦即后接“作器铭辞”。此语见于西周早期的《旂鼎》铭（又名《旂作父戊鼎》，下同）和中期的《昜鼎》铭（又名《小臣鼎》，下同）二铭。

《旂鼎》铭：

“文考遗宝（積），弗敢丧，旂用作父戊宝尊彝。”（集成02555）

《昜鼎》铭：

“…休小臣金，弗敢丧，昜用作宝旅鼎。” （集成 02678）

“丧”字，在上古文献语言中表示一个多义词，既可训“亡”、“ 失”，又可训“废”（见成玄英《庄子·缮性》疏）。所以其用法有时与“沮”十分接近，后世则形成复合词“沮丧”，专以表示“颓丧”、“颓废”之意。且“弗敢丧”与“弗敢沮”在铭辞组合上均后接作器铭辞 “用作…彝器”，其组合格式形成辞句聚合关系（即一种铭辞组合类聚关系），因用法相类，所以 “弗敢丧”与“弗敢沮”语义应当是相近的。有释者称《昜鼎》铭“弗敢丧”大意为“不敢懈怠、失职”，[9] 是正确的。 

纵观各器铭文，可知作器者自谓“弗敢沮”或“弗敢丧”而“ 用作…彝器”，是出现于如下语境中的：或因承袭先祖职事之功受天子“蔑历”而作器（《史墙盘》），或因受赐休而作器（《耳卣》、《昜鼎》），或因先人“遗宝”而作器（《旂鼎》），或因有所得获而作器（《鄧小仲方鼎》）。显然二语均为“自勉之辞”，表示作器者不敢懈怠、不敢废止的态度，而赶紧作器以记功德或赏赐之事，以颂扬君王或祖先休美。其中“敢”字是能愿动词，“不敢…”表达不敢具有某种行为或状态，态度上非常谦慎，语气上含有自勉之意。

下面再看《師簋》铭文：

“…殴孚（俘）士女、羊牛，孚（俘）吉金，今余弗叚组，余用作朕後男巤尊（簋），其万年子子孫孫永宝用亯 （享）。”

由于“弗叚组”在铭文辞句中的位置与“弗敢沮/弗敢丧 + 用作…彝器”格式相同，它们的用法就可能相同或相类；又因“组”字上古音在精纽鱼韵，“沮”也在精纽鱼韵，二字音同；所以可推测“弗叚组”之“组”字是借作“沮”的。

“弗叚组”按旧说释读为“拂遐组”（解征辔）或“ 弗遐徂”（不再往征），与其后作器铭辞“用作…尊簋”连接，令人感觉语义不够顺通。至于将“组”字（以及“且”、“”）释读为“忘 ”者，从字形关系、字音关系以及字义方面来看都存在较大距离，其说不足取。若将“组”字读为 “沮”，则“弗叚组（沮）”既符合金文铭辞组合类聚的规则，也符合铭辞语用惯例，在铭辞语义连接上更觉通畅、合理。

由于“弗叚组”与“弗敢沮”在器铭辞句中的位置和用法相同，若按上述将“组”读为“沮”，则意味着“弗叚组（沮）”与“弗敢沮”在语义上是相同或相近的。然而问题在于如何释读“弗叚组”的“叚”字，它与“敢”是何种关系？所以有必要考察“弗叚”之“叚”的用法。

 

二、从“弗敢灋”、“弗叚灋”看“叚”字音义及“弗 叚组”之意

 

西周晚期《卌三年逨鼎》铭记有“弗灋朕命”：

“…王曰：‘逨，易（赐）女（汝）…敬夙夕弗灋朕令（命）。’…”[10]

“灋”字读为“废”。器铭也有在“弗”、“灋”之间加“敢”或“叚”的用例。

“弗敢灋”见于春秋晚期齐国的《叔夷钟》铭：

“…余弗敢灋乃命…”（集成00275）

传世典籍有习语“不敢废”与金文“弗敢灋”用法相同，如《书·洛诰》云：“不敢废乃命”伪孔传释“不敢弃汝命”，又《春秋左传·襄公二十五年》云：“命我文公戎服辅王，以授楚捷，不敢废王命故也。”“不敢废”的受事都是君王或主上之命（命令），据典籍注疏材料看，此“废”训“弃”，《论语·微子》“废中权”陆德明《释文》引马云：“废，弃也。”当与“废××命”的“废”是同一义位，均表示对命令、权力、制度等较抽象事物的废弃或不顾。

“弗叚灋”见于春秋早期的《戎生钟（丙）》铭：

“穆穆，懿不朁，绍匹晋侯，用龚王令（命）。今余弗叚灋其 光，对扬其大福”（《文物》1999年9期79页）

    李学勤先生释此“灋”读为“废”，并谓：“‘弗叚’，意与‘弗敢’、‘不敢’相同，例如晋姜鼎‘余不叚妄宁’，相当于《书·无逸》的‘不敢荒宁’。”[11]所释至为正确，[12]但是未对“叚”字意义及其与“敢”的关系做出说明或论述。

    笔者认为，在这类用法中“叚”字有其明确意思，即“叚”字借表能愿动词“可”，有“可以”、 “应当”、“会”的意思，“不叚（可）…”表示对某种行为或状态应当加以避免，态度上较为谦慎，也含有自勉的语气。

“叚”，即假借之“假”的本字。《说文·又部》：“叚，借也。”王筠《句读》谓：“叚、假一字。”传世文献语言中常用“假”字，金文则用“叚”字。传世文献中“假”、“遐”、“暇 ”、“嘏”、“瑕”诸字可通用，而金文“叚”字可借作“遐”、“暇”、“嘏”、“ 瑕”。诸字造字均从“叚”得声。“叚”字上古音在见纽鱼韵，“假”、“嘏” 与“叚”同音。“遐”、“瑕”、“暇”三字上古音在匣纽鱼韵。诸字读音在商周时代应该是相同或是非常相近的。

金文“叚”字可借作疑问代词“何”（亦即“胡” ），如《曾伯簠》铭有“ 叚（何/胡）不黄耇”，但传世古文献中是用“遐”借表疑问代词“何”（胡）的，如《诗·小雅·南山有台》“遐不眉寿”，《隰桑》“遐不谓矣”，《棫朴》及《大雅·旱麓》“遐不作人”等，王引之《经传释词》卷四：“遐，何也。”“遐不，皆谓何不也。”朱熹《诗集传》谓：“遐、何通。”而《左传·襄公二十六年》“余胡弗知”，“胡”文献也写作“遐”。又《大雅·旱麓》有“遐不作人”，《潜夫论·德化》引作“胡不”，王先谦《三家诗义集疏》谓：“鲁遐作胡”，说明“遐”作“何”还是“胡”存在方言方面的差异。“假” 、“何”二字亦可通用，如《诗·周颂·维天之命》“假以溢我”，《经籍纂诂·祃韵》谓此句《左传·襄公二十七年》作“何以恤我”。

又古文献中“何”、“可” 二字通用，如《左传·昭公七年》“嗣吉何建”《经典释文》曰：“本或作可建”。王念孙《读书杂志·晏子春秋第二·天之变》“庸可惧乎”按语：“可，读曰何。何、可古字通。”

 “何”字是从“可”孳乳的形声兼会意字，原本从“可”得声，至两周时代二字读音依然非常接近，“可”在溪纽歌韵，“何”在匣纽歌韵。

“叚”字上古音在见纽鱼韵，“何”字在匣纽歌韵，而“可”与“何”语音非常接近，又可通用；“叚”与“可”读音也应当是很接近的。就字音和通假用字关系来看，金文“叚”字既然借作“何”，那么它借作“可” 也是很有可能的。

    而且传世文献中常有“弗可…”的用法，如《书·泰誓》：“尔尚弼予一人，永清四海，时哉，弗可失！”《孔子家语》卷五：“…里语云：‘相马以舆，相士以居’弗可废矣。”《左传·成公二年》：“政亡，则国家従之，弗可止也已。”等等，“弗可…”都强调对某事的态度，是不可以做什么或者不应当如何的。从上古传世文献“弗可…”用法来看，金文中“弗叚沮”读作“弗可沮” 其意是可通的。

综合以上情况，本文认为将 《师簋》铭的“弗叚组”释读为“弗可沮”，当更加合理些。此“弗叚（可）组（沮）”与其他器铭的“弗敢沮”属同类用法，其中“叚”（可）和“敢”都是能愿动词，既表达谦慎态度，又含有自勉的语气，只不过“叚”（可）比“敢”的语气略弱。

 

三、“弗左”、“弗叚忘 ”等词语的解读

 

若按上述《師簋》铭“弗叚组”释读为“弗可沮”，那么，此铭“弗叚（可）组（沮）” 即与《史墙盘》、《鄧小仲方鼎》二铭的“弗敢（沮）”，《耳卣》铭的“弗敢且（沮）”，《旂鼎》、《昜鼎》二铭的“弗敢丧” ，在语义组合关系上形成了一组类聚。根据这一点又可进一步读解某些有争议的铭辞，如下面两种情况。

1、西周早期《驭觥盖》铭：

“驭弟史（馈）马，弗左，用乍（作）父戊宝尊彝。”

“弗左”有人释读为“辅佐”；[13] “左”，唐兰《西周青铜器铭文分代史征》据《说文》“行不正也”，则读“”， “弗左”指（马）没有跛脚之病。[14]

     但是，据“弗左”之后紧接作器铭辞“用乍（作）父戊宝尊彝”格式来看，这两种说法均为不妥。“弗左”与“弗敢沮”、“弗敢丧”所处辞句位置相类；而从字音看，“左”上古音在精纽歌韵，“沮”（且）在精纽鱼韵，是双声鱼歌通转，字音相近。因此“左”可借作“沮”，将“弗左”释为“弗沮”更合乎金文辞例的特点。据上引《驭觥盖》铭文来看，记录了作器者由于 驭弟史馈送马匹，而不可废止、懈怠，于是（赶紧）铸作父戊宝尊彝以示纪念。

2、金文中有习语“弗敢忘”见于《豦簋》、《召圜器》等铭，又有“弗叚 忘”见于《禹鼎》、《卌二年逨鼎》、《作冊封鬲》等铭。“弗叚忘”之“叚”学者多读作“遐”。但若比较各器铭：

⑴ “豦（拜稽）首，…豦弗敢朢（忘）公白（伯）休，对扬白（伯）休”《豦簋》（西中）（集成04167）

⑵ “召弗敢（忘）王休異（翼）”《召圜器》（西早）（集成10360）

⑶ “（肆）武公亦弗叚朢（忘）朕圣且（祖）考幽大叔、懿叔，命禹仦（肖）朕圣且（祖）考政于邢邦。（肆）禹亦弗敢惷…”

《禹鼎》（西晚）（集成 02833）

⑷ “王若曰…余弗叚（忘）圣人孙子”《卌二年逨鼎》[15]（西晚）

⑸ “王弗叚（忘），亯（享）氒（厥）孫子多休”《作冊封鬲》（西晚）[16]

可知“弗敢忘”与“弗叚忘”属于同类用法，如前述“弗叚沮”之“ 叚”，与“敢”近义。所以，例⑶～⑸辞中的“叚”字应读为“可”，“弗叚忘”即“弗可忘”，有“不可以忘记”、“不会、不能忘记”的意思。例⑶《禹鼎》铭文所记内容是作器者“禹”的话语，其中“肆武公亦弗叚忘…”与“肆禹亦弗敢惷…”格式相同，作器者称自名“禹 ”时自勉之辞用“弗敢…”，语气较重，称他名“武公”尊称时用“弗叚…”，语气较弱。显然这里的“叚”与“敢 ”都是能愿动词，“武公亦不叚忘…”是说“武公也不会忘记…的（政绩）的”。例⑷《卌二年逨鼎》铭所记为周王诰命内容，“余弗叚（可）忘圣人孙子”意思说是“我（周王）是不会忘记以往圣人的后代子孙的”，“余”是周王自称，从周王角度说“弗叚（可）…”，语气谦和而且适当。例⑸《作冊封鬲》铭记有“作冊封”铸作“尊鬲”以颂扬周王魯休之辞，从“作冊封”角度说周王“弗叚忘亯（享）氒（厥）孫子多休”，意思就是说“周王是不会忘记给与那些子孙后代更多的休善、好处的”。

可见将这些铭辞中“叚”字释读为“可”，则更觉语义通畅，意思明确。

 

注  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