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談西周金文「叚」表示情態的用法
沈培
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中國文化硏究所中國古籍硏究中心
西周金文常見「弗叚……」、「不叚…… 」等說法,本文專門討論這種說法裏的「叚」的用法。
這種用法的「叚」,不少學者都談到過,更有學者撰文專門加以討論。這樣的專文迄今已看到三篇,即:陳英傑(2005)、單育辰(2007=2009)、孟蓬生(2009)。孟文發表相對最晚,是今年二月發表在「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硏究中心」的網站上的。由於網絡的便利和影響,發表之後,立即引起了大家熱烈的討論。參與討論的人有單育辰、郭永秉、董珊、陳絜、子居、蔡偉、小溫侯等人。本人也曾在較長時間內關注過這個問題,但一直沒有形成一個肯定的看法。碰上這次討論,本人也簡單發表了一點意見。[1]在討論中,大家陸續指出,以前已經有其他學者如李平心、單育辰等人發表過跟孟文相同的意見。[2]這些意見,有的是本人知道的,有的則是本人以前沒有注意到的。因此,通過這次討論,本人也獲益匪淺,這是要向參與討論的各位學者表示感謝的。
在看了大家的討論意見後,本人對自己原來的想法重新進行了檢討,逐漸明確了一些觀點,現在寫出來請大家批評指正。
為了便於討論,這裡先把西周金文中相關的例句列舉出來:[3]
1、王令盠曰:兼司六師眔八師埶。盠拜稽首,敢對揚王休,用作朕文祖益公寶尊彝。盠曰:天子不叚不其萬年保我萬邦。 盠方尊,《集成》11·6013、16·9899、9899,盠方彝同銘。孝王時器[4]
2、作冊封異刑秉明德 ,虔夙夕卹周邦,保王身,諫乂四國。王弗叚忘,享厥孫子多休。封對揚天子不顯魯休,作尊鬲。其萬年眉壽永寶。 作冊封鬲,《中國歷史文物》2002年第2期。厲王時器
3、禹曰:丕顯桓桓皇祖穆公克夾召先王, 奠四方。肆武公亦弗叚忘朕聖祖考幽大叔懿叔,命禹纘朕祖考政于井邦。 禹鼎,《集成》05.2833。厲王時器[5]
4、至於台皇考昭伯, 𧽚𧽚穆穆,懿㳄不朁,召匹晉侯,用恭王命。今余弗叚廢其光,對揚其大福。 戎生編鐘三號鐘,《文物》 1999年第9期圖六。厲王時器[6]
5、王若曰:逑,丕顯文武膺受大命,匍有四方 ,則繇唯乃先聖祖考夾召先王, 爵堇大命,奠周邦。余弗叚忘聖人孫子 ……
逑鼎乙,《考古與文物》2003年第3期。宣王時器[7]
6、師㝨虔不惰,[8]夙夜卹氒𤖣事,休既有功,折首執訊無諆,徒馭敺俘,士女羊牛,俘吉金。今余弗叚沮,余用作朕後男巤 尊簋,萬年子子孫孫永寶用享。 師㝨簋,《集成》 8·4313、4314。宣王時器[9]
7、晉姜曰:余唯嗣朕先姑君晉邦,余不叚荒寧,經雍明德 ,宣𠨘我猷,用紹匹台辟。 晉姜鼎,《集成》05.2826。春秋早期時器
8、余擇其吉金黃,余用自作旅簠。以征以行,用盛稻粱。用孝用享于我皇祖文考。天賜之福,曾伯
叚不黃耇萬年、眉壽無疆?子子孫孫永寶用之享。 曾伯
簠,《集成》09.4631。春秋早期時器
通過上舉例句可以看出,銘文既可以說「弗叚……」、「不叚……」,也可以說「叚不……」,還可以說「不叚不……」。這些說法主要出現在西周孝王、厲王、宣王和春秋早期的銅器銘文裏,可以說在西周中晚期直至春秋早期的語言中是比較常見的表達。
「叚」所在句子的主要動詞有「忘」、「廢」、「荒寧」、「沮」,[10] 大多比較容易理解,只有「沮」需要再說明一下。已有多位學者指出,此「沮」應該是「敗」、「壞」的意思,如唐蘭(1978:19~24、42)、裘錫圭(1978:25~32)、徐中舒(1978:139~148)、李學勤(1978:149~157)。單育辰(2007=2009)對此有較全面的介紹,並且同意這種看法。這應該是正確的。孟蓬生(2009)則提出新解,主張金文的「沮」「應該跟傳世文獻中表示『懈弛』、『懈怠』的『沮』字加以認同」。其實,古書似無訓「沮」為「懈弛」、「懈怠」者。孟文所引唯一一條古注是:
《素問·生氣通天論》:「味過於辛,筋脉沮弛,精神乃失。」張志聰《集注》:「沮,懈弛也。」
這可能是出於誤解。張志聰《集注》原文並非如此,而是:
沮音咀。沮,遏抑也。弛,懈弛也。[11]
因此,「沮」的解釋大概沒有必要尋求新解,解為「敗」、「壞」當為確論。[12]無論如何,西周金文「不叚」、「弗叚」之後的謂語部分―― 可以記為VP――都含有負面意義,而整個「不叚+VP」或「弗叚+VP」是正面意義,這是特別需要注意的,下文我們還會談到。
在傳世的先秦古書裏,有不少跟金文「叚」用法相同的字詞。例如《詩經》裏的「不瑕(或作「遐」)……」、「遐不……」的用例,這種用法的「瑕」、「遐」表示的應當跟金文的「叚」是同一個詞。前人早已注意到《詩經》中的「遐不……」的用法跟金文的「叚不……」的聯繫。 [13]李平心(1983:111、1992: 313~314)、馬承源(1988:229、308)、裘錫圭(1999:367)更直接把《詩經》的「不瑕……」、「不遐……」等說法跟金文的「不叚……」加以認同,這都得到了大多數學者的同意。因此,我們把《詩經》中相關的主要例句也列舉如下:
9、遄臻于衛,不瑕有害。 《邶風·泉水》
10、願言思子,不瑕有害。 《邶風·二子乘舟》
11、於萬斯年,不遐有佐。 《大雅·下武》[14]
12、視爾友君子,輯柔爾顏,不遐有愆。 《大雅·抑》
13、樂只君子,遐不眉壽。 《小雅·南山有臺》
14、心乎愛矣,遐不謂矣。 《小雅·隰桑》
15、周王壽考,遐不作人。 《大雅·棫樸》
16、既見君子,不我遐棄。 《周南·汝墳》
例16的「不我遐棄」,孔穎達《毛詩正義》說「猶云不遐棄我」,[15]裘錫圭(1999:367)也指出:
《周南·汝墳》的「不我遐棄」,是代詞賓語提前的否定句,如賓語不提前,應作「不遐棄我」,也有可能應該歸入這類句式。《詩經》的「不瑕(遐)」跟金文的「不叚」顯然是一回事。
這種說法顯然是可信的。
上引《詩經》中的句子廣為其他古書引用,其他古書還有一些跟上述「叚」、「瑕」、「遐」相同用法的其他例子,有時這個詞還經常用「暇」來表示,甚至還有其他的寫法,這裡就不一一列舉了。無論如何,這些字所表示的詞在先秦漢語中是很常用的一個詞,把它的用法硏究清楚,無疑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
對於《詩經》裏的「不遐……」或「遐不…… 」,鄭箋、毛傳基本上都解釋為「遠」,[16]至於「不瑕……」的「瑕」,毛傳讀為「遐」釋為「遠」,鄭箋則釋為「過」。[17]鄭箋將「不瑕……」的「瑕」與「不遐……」的「遐」看作不同的詞,顯然不如毛傳看作同一個詞。
如果認同這些說法裏的「遐」、「瑕」表示的是同一個詞,那麼,把「遐」、「瑕」解釋為「過」顯然是不通的。但是,把它們解釋成「遠」,也仍然不通。這大概是古今大多數學者的共同意見。
東漢鄭玄曾在《禮記·表記》注中提出「瑕不……」的「瑕」為「胡」義的看法。這一意見受到了學者們較多的注意。宋代朱熹以及清代好幾位學者都同意鄭氏這一觀點或提出類似的觀點。朱熹在《詩集傳》中不止一次解釋「遐、何通」、[18]「遐與何同」、[19]「瑕、何古音相近通用」。[20]從中也可以看出,朱熹也是把「遐不……」和「不瑕……」的「遐」、「瑕」看作同一個詞的。[21]
清代劉淇(1954)認同鄭、朱二人的看法,他說:[22]
《詩·小雅》:「心乎愛矣,遐不謂矣。」《禮記·表記》引《詩》作「瑕不謂矣。」鄭注云:「瑕之言何也。」[23]《正義》云:「胡,何也。」愚案:遐得為胡者,遐何音相近,何胡音相近也。
同樣,劉淇也把「不瑕…… 」的「瑕」跟「遐不……」的「遐」聯繫起來:
又《詩·邶風·泉水》:「遄臻于衛,不瑕有害。」《朱傳》云:「瑕,何也。言如是則其至衛疾矣,然豈不害于義理乎。」又《二子乘舟》:「願言思子,不瑕有害。」《朱傳》云:「不瑕,疑辭也。」愚案:《毛傳》訓遐為遠,與《詩》義全無干涉,《朱傳》義長也。不瑕有害,猶云得無有害。蓋《泉水》以衛女義不得歸,故疑歸而有害。《乘舟》則國人既傷二子見害,乃故為唯恐見害之言以哀之也。不瑕得為疑詞者,不有無義,瑕有何義,何寧義通,得無,無寧,皆疑辭也。[24]
清代王引之(2000)對「遐不……」中的「遐」作了解釋。他在引用鄭說之後,也認為「遐不……」當讀為「何不……」。下面是王引之(2000)「遐瑕」條:
遐,何也。《詩·南山有台》曰:「樂只君子,遐不眉壽?」《隰桑》曰:「心乎愛矣,遐不謂矣?」《棫樸》曰:「周王壽考,遐不作人?」「遐不」,皆謂「何不」也。《禮記·表記》引《詩》作「瑕不謂矣」,鄭《注》曰:「瑕之言『胡』也。」《傳》、《箋》皆訓「遐」為「遠」,失之。[25]
我們暫時還未查明王氏是否明確地把「不瑕……」或「不遐……」與「遐不」的「遐」作同一個詞看,但通過王氏其他著作,至少可以看出他認為「不瑕」「不遐」的「不」是語辭。[26]依此似乎可以推測,他也應該是把它們看作同一個詞的。
清代馬瑞辰(1989)也明確把「遐不……」與「不瑕……」等說法中的「遐」、「瑕」同等看待:
瑕、遐古通用。(《隰桑》詩:「遐不謂矣」,《禮記•表記》引《詩》作「瑕不謂矣」。)遐之言胡也。胡、無一聲之轉,故胡寧又轉為無寧。凡《詩》言「遐不眉壽」、「遐不黃耈」、「遐不謂矣」、「遐不作人」,「遐不」猶云胡不,信之之詞也。易其詞則曰「不遐」,凡《詩》言「不瑕有害」、「不瑕有愆」,「不瑕」猶云不無,疑之之詞也。《傳》訓瑕為遠,《箋》訓遐為過,皆不免緣詞生訓矣。[27]
因為古人也常說「何不…… 」、「胡不……」,因此,無論把「遐不……」的「遐」解釋為「胡」還是「何」,「遐不……」一類的句子都應該是可以講得通的,遠比解釋為「遠」要好。[28]
但是,把「遐」、「瑕」讀為「胡」或「何」的毛病也是很明顯的。古書中並沒有「不何… …」或「不胡……」之類的說法,上引各家既然同意「不瑕……」的「瑕」跟「遐不……」的「遐」是同一個詞,那麽,怎麽解釋「不瑕……」、「不遐……」中的「瑕」或「遐」呢?
從前引各家之說已經可以看出,各人大概都意識到了這種問題,並都試圖對此作出解釋,但彼此的說法是不盡相同的 。朱熹只是簡單說「不瑕」是「疑辭」,劉淇則解釋「不有無義,瑕有何義,何寧義通,得無,無寧,皆疑辭也」,頗為曲折,難以令人相信。馬氏的說法也頗令人懷疑。單育辰(2007=2009)就指出:
「遐」、「瑕」可以和「胡」通假是沒有問題的,然而說「胡、無一聲之轉」,從古音角度看,胡屬匣紐魚部,無屬明紐魚部,二者聲紐還是有一定距離,並且,古文字資料和傳世典籍中,也沒有發現「胡」、「無」相通的證據。況且,單看《二子乘舟》一詩,釋「遐」、「瑕」為「無」,似乎要比毛、鄭合理,然而用「胡」義是無法解釋《抑》句子中的意義的。
如果我們前面對王引之的看法的推測是可信的,則說明王氏對「不瑕……」、「不遐……」的解釋跟他人不同。他把「瑕不……」、「遐不……」的「瑕」、「遐」 讀為「何」,「不」仍看作否定詞,但他卻把「不瑕……」、「不遐」中「不」看作無義的「語辭」。近人裴學海《古書虛字集釋》也認為「不瑕」的「不」是語助詞,他下面一段話可視為是對王說的補充:[29]
「瑕」,「何」也。(訓見《經傳釋詞》。按「瑕」古讀若「胡」,「胡」訓「何」,故「瑕」亦訓『何」。)《禮記·表記》篇引《詩》:「瑕不謂矣?」(鄭注曰:「瑕文言胡也。」)《詩·隰桑》篇「瑕」作「遐」。(見《經傳釋詞》引) 《詩·泉水》篇:「遄臻于衛,不瑕有害?」(「不」語助詞。「瑕有害」即「何有害」。言不知其有害之在何也。說本《詩集傳》。《二子乘舟》篇亦言「不瑕有害」,則謂不知二子之有害是因何也。)字或作「遐」(「遐」古亦讀若「胡」。):《詩·南山》篇:「遐不眉壽?」《棫樸》篇:「遐不作人?」以上二例,並見《經傳釋詞》引。《抑》篇:「輯柔爾顏,不遐有愆?」(「不遐」與「不瑕」同,言何有愆過邪。)《下武》篇:「受天之福,四方來賀,于萬斯年,(「斯」,「之」也。)不遐有佐?」(「不遐」亦與「不瑕」同。「佐」為「左」之俗字。《說文》有「左」無「佐」。「左」,「疏外」也。見《魏策》「必右秦而左魏」高注。「不遐有左」,即何有疏外,言四方不獨今日來賀,雖曆萬年之久,亦無有疏外也。)
總結以上各家的解釋可以看出,要說「不瑕……」和「遐不……」的「瑕」、「遐」表示的是同一個詞,而且又當讀為「胡」或「何」,單看「遐不……」一類的說法,文義非常通順,但是對於「不瑕……」、「不遐……」一類的說法就不容易解釋了。於是各家或者對其中的「不」作出新的解釋,或者對其中的「瑕」、「遐」又作出跟「瑕不……」、「遐不……」的「瑕」、「遐」不一致的解釋,這實際上等於否定了這些說法裏的「瑕」、「遐」是同一個詞這個基本前提。
大概正是認識到「不瑕……」、「不遐……」一類的說法中的「瑕」、「遐」難以解釋成「胡」或「何」,因此,硏究金文的學者很少有人把金文的「不叚……」或「弗叚……」的「叚」讀為「胡」或「何」。不過,仍然有一個例外。上引金文例8中,曾伯簠正好有「叚不……」的說法,硏究金文的學者往往將此例的「叚」讀為「胡」或「何」。
武振玉(2006:86~87)明確認為,金文中可以讀為「胡」的例子只有上引曾伯簠一例,她說:
此句雖然各家斷句略有不同,[30]但對「叚」的理解基本一致,即均視為疑問詞。如于省吾謂:「孫云叚當讀為詩『遐不眉壽』之遐。」郭沫若在「叚」後括注了「胡」。周法高引有此例,謂:「疑問代詞『遐』,又作叚、瑕,《易經》《詩經》及東周金文有之,與『不』同用。『遐(叚)不』,何不也,反詰之詞。」韓耀隆謂:「金文中,有疑問稱代詞用為限制詞者,如:曾伯 叚(遐)不黃耇,萬年眉壽無疆。吳闓生云:叚,瑕同字。容庚云:叚,孳乳為、為遐。郭氏讀為『胡』。今按:釋瑕、遐、胡並同。《詩·小雅·隰桑》:『心乎愛矣,遐不謂矣?』《經傳釋詞》卷四云:《禮記·表記》引詩作『瑕不謂矣』,鄭注:『瑕之言胡也。』又《小雅·南山有台》:『樂只君子,遐不黃耇?……樂只君子,遐不眉壽?』正與此例同。遐不,何不也。此例至為罕見。」馬承源括注了「遐」。屈萬里《曾伯
簠考釋》同。[31]《通解》(648頁)謂:「叚,疑問代詞,典籍作『遐』,即『胡』若『何』。《詩·小雅·南山有台》:『遐不眉壽。』又『遐不黃耇』。方濬益曰:『又通作瑕,瑕之古音同胡。《詩 ·隰桑》『瑕不謂矣』,《禮記·表記》作『瑕不謂矣』,注曰:瑕之言胡也(《綴遺齋彝器款識考釋》一卷八頁)」張玉金謂:「『胡』僅見於《詩經》之中……『胡』還可以寫作『遐』(在《詩經·國風》中還可以寫作『暇』)。劉淇《助字辨略》云:『遐得為胡者,遐何音相近,何胡音相近也。』……總之,學者們都認為在西周時代作疑問代詞的『遐』和『暇』,跟『胡』記錄的是同一個詞……『遐』作疑問代詞時,表示反問,它常與『不』連用,作句子的狀語。『遐不』的意思是『怎麼能不』。」[32]上述用法的「叚」與「曷」一樣存在著視為疑問代詞還是疑問副詞的分歧,[33]多數人視為疑問代詞,但也有視為疑問副詞的。[34]今亦從多數人的看法,歸入疑問代詞。
武氏實際上否認了金文中其他的「叚」當讀為「胡」或「何」的看法,但是仍然堅持認為曾伯 簠「叚不」的「叚」當讀為「胡」。這就意味著要是把金文中的「不叚……」與「叚不……」中的「叚」看成不同的詞,恐怕是與大多數人的看法不一致的。
由於認識到把「遐」、「瑕」 、「叚」解釋為「遠」、「胡」或「何」存在不少毛病,不少學者陸續提出新說。下面我們選出比較有道理或有影響的說法加以介紹。上舉孟蓬生(2009)已經對前人的說過作過較多的介紹,其中個別不重要的看法我們在這裡就不再重提了。
這是裘錫圭(1999:369~370)提出來的:
以上所舉各例,除盠方尊、方彝之例外,句意大體上都可以理解。「叚」、「瑕」、「遐」所代表的,顯然是一個意義較虛的詞;而且去掉之后對意義沒有明顯的影響。所以鐘銘的「今余弗叚灋(廢)其光」[35] ,大體上就是「余弗廢其
光」的意思。當然,叚所代表的詞絕不可能毫無意義,「弗叚」、「不叚」跟「弗」、「不」應該有所區別。馬承源主編的《商周青銅器銘文選》,在禹鼎的「肆武公亦弗叚忘……」句的注釋裏說:「叚,通遐。弗叚,周人常語,師㝨簋『今余弗叚組』。弗遐忘即未嘗忘。」(第三冊282頁注三)此注把「叚」讀為「遐」是沒有必要的;但是把「弗叚」理解成「未嘗」,則極富啟發性。可惜《詩經》裏「不瑕有害」、「不遐有害」、「不遐有愆」這些例子裏的「不瑕(遐)」,體會詩意卻只能解釋為「不會」而不能解釋為「未嘗」。我們初步認為「不叚」、「弗叚」大體上相當於現代漢語的「沒」。一般的「沒」可以認為與「未曾」、「未嘗」相當,如「他沒來」;而「沒有」的「沒」有時又可以認為與「不會」相當,如「修改一下就沒有問題了」、「這樣的人沒有出路」。按照這種理解,除了文義不明的盠方尊、方彝之例,其他例子似乎都能講通。
裘先生對「不瑕(遐)……」一類句子的理解非常値得重視,但他並沒有單獨解釋「瑕」、「遐」或「叚」的語義作用和語法意義,而且也沒有說明「遐不……」、「叚不…… 」一類說法的「遐」、「叚」的用法,難免讓人感到不足。
陳英傑先生 的觀點可以附在這裡一併介紹。陳英傑(2005:174)將金文中「弗叚忘」、「弗忘」、「弗敢忘」放在一起討論,他認為:
「弗敢忘」跟「弗忘」則相反,「敢」是一表敬副詞,其他文例中的「敢」如「敢對揚」等也是如此,上對下從不言「敢」。禹鼎前文言武公用「弗叚忘」,後文云「肆禹亦弗敢憃」(毛公鼎5.2841作「毋又敢憃」 ),區別至為明顯。「弗叚忘」與「弗忘」相當,而與「弗敢忘」有別。虎簋蓋跟禹鼎文例相同。四十三年逑鼎跟四十二年逑鼎有很多詞句大致相同,上文所舉例子在四十三年鼎中作「肆余弗忘聖人孫子」,可證「弗忘」跟「弗叚忘」意義無別,逑鼎文例相當重要,它的出土向我們說明了,「弗忘」和「弗叚忘」都可以用於自稱語境和他稱語境中,二者唯一的區別就是時代的不同,「弗叚忘」產生於西周晚期,而「弗忘」流行於西周中期。「弗敢」、「毋敢」整個西周時期都在行用,而「弗叚」就現有材料而言,只見用於西周晚期及以後的銘文,且使用並不廣泛。
他的結論是:
「弗叚忘」之「叚」可能是一個加強否定意味的副詞。
另外,他還認為,「叚」與「敢」不同,「敢」可以用於表示禁戒的否定句中,而「叚」不能。而且,「叚」與「敢」語音上也有隔閡,說「叚」通「敢」從邏輯上也講不通。所以,他主張二字用法很可能在兩周之際開始混同,而且是「敢」逐漸取代「叚」,直至「叚」的消亡。同時,他又認為「敢」之所以取代「叚」,似乎也不能排除「叚」、「敢」音近的可能性。[36]
孟蓬生(2009 )可以看作是此說的集大成者。自孟文發表後,通過討論,大家逐漸瞭解到此前有好幾位學者都曾經提出過讀「叚」為「敢」的看法,這可以補孟文之不足。
李平心先生大概是最早提出這種看法的學者。李平心(1983:111)有「釋『不瑕有害』、『不遐有佐』、『不遐有愆』」一節:
《邶風·泉水》:「出宿于幹,飲餞于言。載脂載舝,還車言邁。遄臻于衛,不瑕有害。」
又《二子乘舟》:「二子乘舟,汎汎其逝。願言思子,不瑕有害。」
《大雅·下武》:「受天之祐,四方來賀;于萬斯年,不遐有佐。」
又《抑》:「視爾友君子,輯柔爾顏,不遐有愆。」
以上瑕遐二字,《毛傳》《鄭箋》皆訓遠,然讀為不遠有害,不遠有佐,不遠有愆,文理實不可通。清馬瑞辰讀瑕遐為胡,不胡云云,義亦不明。今以金文及《周易》之文比證,可知瑕遐與敢通讀。敢古文作,《說文》謂從古聲,以音理求之,古敢雙聲,魚談二部又最近陰陽對轉(談陽二部最相近)。遐瑕並諧叚聲,古音與古雙聲疊韻,讀為敢,音義皆合。《晉姜鼎》云「余不叚妄寧」,猶《書·無逸》云「不敢荒甯」、《毛公鼎》云「女母敢妄寧」。《師寰𣪕》云「今余弗叚徂」,徂讀怚,言不敢慢惕懈怠;又云「今敢博(迫)厥眾叚,反厥工吏」,叚讀監,監敢古音同在見母談韻,眾叚(監)猶言諸監,與工吏對文,是說淮夷竟敢迫逐諸監,反叛周官。[37] 𣪕銘敢叚並見,實為互文。《易·益》:「包荒,用馮河,不遐遺」,這是晉人敗秦康公於令狐、復濟河追擊至刳首的故事;(原注:包與俘通,由俘獲義引申為戰勝;荒鄭玄讀康,康公作荒,猶僖公作釐、閔公作)不遐遺猶云毋敢墜。《邶風》與《大雅》之不瑕、不遐,與金文之不叚及《周易》之不遐同義。《泉水》:「遄臻于衛,不遐有害」,害讀愒(愒從匄聲,金文錫匄作易害),是說急忙回歸衛國,不敢歇息。《二子》:「願言思子,不瑕有害」,害亦讀愒,是說懷念遊子,不敢有片刻寧息(即思念不已之意)。《下武》:「于萬斯年,不遐有佐」,是說永遠不敢有差失,猶《漢書·朱博傳》云「常戰慄不敢磋跌」。《抑》:「視爾友君子,輯柔爾顏,不遐有愆」,是說對待同僚下屬,須和顏悅色、恭敬莊肅,不敢失儀違禮。自來傳箋注疏因誤解瑕遐之義,據以解詩,不但辭不達意,而且與原義相差極遠,甚至完全相反。
至於《幽風·狼跋》「德音不瑕」、《大雅·思齊》「烈假不瑕」之不瑕,與《邶風》「不瑕有害(愒)」之不瑕,語位不同,文義自別(另有解詁);不得據彼以駁此,那是不消多說的。
此後,李學勤(1999:376)在解釋《戎生編鐘》中的「今余弗叚灋其光」時也說:
至於「弗叚」,意與「弗敢」、「不敢」相同,只要看一下晉姜鼎「余不叚妄寧」,相當《書·無逸》的「不敢荒寧」,就不難理解。
單育辰(2007=2009)除了補充「弗敢……」與「弗叚……」相似的辭例外,也認為二者語音上可以相通。需要注意的是,他還認為「銘文中『敢』、『叚』二字的意思是一樣的,都有『能』義」。
在《首陽吉金》一書出版後,[38]謝明文(2009)也把「弗叚沮」與「弗敢沮」等說法進行類比,認為意義相近:
師㝨簋作「弗叚(遐)組(沮)」,耳卣(《集成》 5384) 作「弗敢且(沮)」、牆盤(《集成》 10175) 作「弗敢(沮)」。「弗敢且(沮)」與旂鼎(《集成》 2555) 、小臣鼎(《集成》2678) 「弗敢喪」意義相近。
孟蓬生(2009)在沒有看到李平心、李學勤、單育辰等人說法的情況下,從辭例、異文、同源字和同源詞以及形聲字等幾方面提出證據,證明「叚」應當讀為「敢」,其所列證據較其他各家更為齊備,可以看作是各種說法的總結 。
以上各家讀「叚」為「敢」的說法,都已經為大家所知曉。其實,仍有個別學者提出的類似的看法似未被別人注意。例如蕭旭(2007:97)在「【暇遐瑕假】」條下有「暇猶敢也」一義:
《左傳·定公八年》:「魯人聞余出,喜於徵死,何暇追余?」(徵,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引楊樹連說訓為緩。言魯人幸緩死,何敢追擊我呢。)《呂氏春秋·慎人》:「彼信賢,境內將服,敵國且畏,夫誰暇笑哉?」《史記·周本紀》:「武王至於周,自夜不寐,周公旦即王所,曰:『曷為不寐?』王曰:『告女……我未定天保,何暇寐?』」(《晉姜鼎》:「不叚妄寧。」省借作叚字,《詩· 殷武》:「不敢怠遑。」《毛公鼎》:「女毋敢妄寧。」《書·無遞》:「不敢荒寧。」可證叚當訓敢。曹植《惟漢行》:「日昃不敢寧。」亦為佐證。)
這也是以金文「不叚妄寧」與古書「不敢荒寧」進行比較而說「叚」有「敢」義,不過蕭氏並未直接讀「叚」為「敢」。
可以說讀「叚」為「敢」或解「叚」為「敢」的意見是目前最有影響的說法。因此,下面我們重點對此種說法進行檢討。
在對「叚」與「敢」的辭例進行比對時,孟蓬生(2009)最為全面,他指出下面四組辭例都說明「敢」和「叚」可以 互相替換的:
(1).「弗敢且 」與「弗叚組」
(2).「母(毋)敢妄(荒)寧」與「不叚妄(荒)寧」
(3).「弗敢朢 (忘)」與「弗叚(忘)」
(4).「不(毋)敢不」與「不叚不」
孟文所舉第一、第三兩個組別的對比確無疑問,但是第二、第四兩個組別的對比則掩蓋了一些値得注意的語法現象。以第二組對比為例,「毋敢荒寧」和「不叚荒寧」兩種說法的否定詞是不同的,如果說「毋敢荒寧」就是「不叚荒寧」,那麽是否可以說「毋」就等於「不」呢?這大概是一般人不能同意的。再看第四組,的確,有「不敢不……」的說法,也有「不叚不……」的說法;但是,有「毋敢不……」的說法,卻沒有「毋叚不……」的說法。這種現象跟第二組所反映的現象是一致的,說明「叚」的前面不能用否定詞「毋」,其實也反映了「敢」和「叚」的用法的一個區別。前述陳英傑(2005:174)指出:
「毋」金文中經常用為表示禁戒的副詞,有誡告的意味。……「毋敢」亦表誡告,與「弗敢」、「不敢」有別,「不敢不」義同「弗敢不」、「不敢弗」,不同于「毋敢不」。「弗叚忘」和「弗忘」並沒有誡告意味,「毋弗」連用的例子也可證明這一點(如毛公鼎「女毋弗帥用先王作明井」)。
這是正確的。因此, 「敢」和「叚」在辭例上並不是全部可以替換的,二者的用法並不完全相同。
孟文發表後,郭永秉隨即舉出下面一例(編號為筆者所加):
17、《書·酒誥》:「不惟不敢,亦不暇。」
並指出:
「不敢」和「不暇」相對,二者似當有意義上的區別,而非一詞。
這確是證明「敢」與「暇」不同的一個很好的例證。孟先生在回應的帖子中一再懷疑《酒誥》的「不暇」與金文的「不叚」是否可以認同,這大概是過於多慮了。
如果把「叚」讀為「敢」或解為「敢」,還會在文義和用字上碰到兩個問題。一是有的例子其實是講不通的。上引陳英傑( 2005)已指出「『敢』是一表敬副祠,……上對下從不言『敢』」。但是,上舉例1、2、3三例顯然是在上對下的話語中出現了「叚」,將其中的「叚」讀為「敢」,有悖於主語所指人物的身份。二是有的銘文同篇中既出現「敢」也出現「叚」。例如前舉例4《師㝨鼎》使用了「叚」,但此篇銘文還有「今敢博厥眾叚,反厥工吏」的說法。這怎麽加以解釋呢?
單育辰(2007=2009)對這兩個問題都作了解釋。對於第二個問題,他利用郭店簡等材料證明同一篇文章表示同一個詞前後可以用不同的字。前引李平心(1983)也認為簋銘是前後互文。這樣論證方法其實是先認定「叚」與「敢」同字,然後再用其他材料或理由來說明它們 為什麽同字。如果沒有其他確鑿的證據能夠證明它們確實是同一個字,這樣的解釋就沒有多大的說服力。
對於第一個問題。單文指明張新俊先生已注意到「叚」與「敢」在語用上的區別:
張新俊先生看過本文後提示筆者:有些銘文「叚」(如《禹鼎》、《作冊封鬲》、《四十三年逑鼎》)和「敢」(如《豦簋》、《懸妃簋》)二字在身份和語氣的使用上似尚有一定的區別,從這些銘文裏看,辭例中用到「叚」字的施動者身份地位似都比較高,而「敢」字則似多用在施動者身份比較低的文句中。
此外,郭永秉在孟蓬生(2009)之後的跟帖中也舉過同類的例子:
徐剛《以殷周之際天命觀釋讀〈尚書〉例》(《語言學論叢》第二十五輯)舉有《尚書》如下二例:《召誥》「天既遐終大邦殷之命,茲殷多先哲王在天,越厥後王後民,茲服厥命」;《康誥》「丕則敏德,用康乃心,顧乃德,遠乃猷裕,乃以民寧,不汝瑕殄」(此例徐文指出與《汝墳》「不我遐棄」句式同)。徐文讀「瑕」為「遐」,解釋為「長遠」,似太實。這「遐」、「瑕」二字,如果和孟先生所說金文諸例有關,讀為「敢」大概是不行的,因為這兩句話的主語一個是「天」,一個是「王」。
對於這一現象,單文的解釋是:
我們考慮,在這些施動者身份地位都比較高的銘文中,「叚」仍通「敢」,可能是出於尊敬施動者的原因而改用「叚」字,但上舉銘文中「敢」、「叚」二字的意思是一樣的,都有「能」義……
綜合單文的意見,似乎是說銘文中不用「敢」字而改用「叚」字,既是為了表示對施動者的尊敬,也是為了表示跟一般的「敢」的意思不同,因為一般的「敢」是「膽敢」義,而這種「敢」是「能」義。但這種解釋也是非常令人懷疑的。我們似乎還沒有見到過西周金文裏因為要表現對施動者的尊敬而改變用字習慣的做法。況且,既然用字不同,且語用、語義也都有區別,這究竟還能不能算是同一個詞,本身就是一個問題。
對於讀「叚」為「敢」的學者來說,如果能夠在語音上證明「叚」與「敢」確實可以通轉,無疑是強有力的證據。因此,這一節就來檢討一下這方面的例證。
根據前述各家所提出的證據,我們分成四個類別來談。分類並不一定能夠代表原作者的看法,只是為了討論的方便。
好幾位把金文「叚」讀為「敢」的學者都認為從音理上講,魚部和談部可以通轉。李平心( 1983)已見前引,再如單育辰( 2007=2009)說:
上古音「叚」見紐魚部,「敢」見紐談部,二者聲紐相同;古音魚、鐸、陽、歌、月、元、盍、談八部之間常常可通轉,所以一般認為這八部之間的主要元音是相同的,根據絕大多數學者的擬音,魚、談之間只是a的開元音同帶鼻音的閉元音 am的區別。所以「叚」、「敢」二字很可能在語音上有通假關係。
孟蓬生(2009)也說:
古音「敢」字在見紐談部,「叚」字在見紐魚部,二者聲紐、主要元音及聲調均相同,區別只在於韻尾的有無,可以通轉。
魚部和談部是否能夠通轉,這是音韻學的老問題。本人無法勝任對這一問題進行討論,但從有限的調查來看,這是一個迄今沒有定論的問題。王力(1982:16)在「通轉」中就沒有列舉魚、葉二部的通轉。有的音韻學家明確提出這二部並不能通轉。例如馮蒸(1991=2006:217)說:
《經典釋文》在引《莊子》「公孫龍口呿而不合」句後注云:「起據反,司馬云開也。李音祛,又巨劫反。」表面上看來呿字似有魚部、葉部兩種讀音,但我認為其中必有一誤,因為此字不可能又是魚部,又是葉部,從音理上來說,二者不可能有通轉關係。
再零星抽查以往學者所舉出的魚、談二部通轉的實例,其實也都存在爭議。裘錫圭先生曾經利用古文字資料解決了從「去」得聲之字分為魚部和葉部兩系的問題,是一個很有名的例子。裘錫圭(1979)說:
「去」是魚部字,但是從「去」得聲之字的讀音卻分成兩系。一系是屬魚部,如「呿」、「袪」等。一系是屬葉部收-p尾的,如「劫」、「怯」、「㧁」、「鉣」等。《說文》把「㧁」、「鉣」說為從「劫」省聲,但「怯」字仍然說來從「去」聲。經驗告訴我們,「省聲」的說法往往是不可信的。並且從漢字結構的通例看,「劫」字本身就應該是一個從「去」聲的字。《說文》把「劫」當作會意字,說「人欲去以力脅止曰劫」,顯然是牽強附會。所以從「劫」省聲的說法並沒有把問題解決。高本漢提出一個解釋,認為「去」字在諧聲時代是收-b尾的,但是這在音理上又講不通。
裘先生指出,從古文字來看,這個問題 其實非常簡單。原來小篆的「去」把較古的文字裏兩個讀音不同的字混在一起了,一個是來去的「去」,一個象器蓋相合的「盍」。通過這種論證可以知道,有人曾經以此類例子來說明魚部和談部可以通轉,當然就不能成立了。[39]
又如章太炎《成韻圖》是主張此二部可以通轉的,他說:
魚與陰侈聲旁轉,極於宵矣,又從宵以對轉而得談。(如古文「扈」作「𡴰」,從𢎘聲。草木之華為𢎘,音轉為扈為𠌶;又「𢽤」從「古」聲;「楈」讀若芟。是也。)[40]
但章氏所提出的幾個例子恐怕都有問題。例如段注就不認同《說文》說「扈」之古文「𡴰」是「從山𢎘」:
此未詳其右所從也。鍇曰:從辰巳之巳。竊謂當從户,而轉寫失之。
至於「𢎘」,《說文》說:「嘾也。艸木之華未發圅然,象形。」段注說:「圅之言含也,深含未放。象形。下象承𠌶之莖,上象未放之 䔒蕾。」朱駿聲也說:「象形,讀若含,象莖耑蓓蕾之形也。」可見跟「𠌶」仍然有別。
再看「楈」讀若「芟」的問題。傅定淼(2003:11)認為這種讀法是連讀音變造成的:
《說文·木部》:「楈,木也。從木胥聲,讀若芟刈之芟。」大徐私閭切,朱翱仙呂反,《集韻》又師銜切,均非許愼所讀音:「胥」聲字無緣讀師銜切,「讀若芟刈之芟」又顯然不是私閭切或仙呂反。《漢書·司馬相如傳·上林斌》「留落胥邪」,郭璞注:「胥邪似並閭,皮可作索」,張衡《南都賦》作「楈枒栟櫚」,徐鍇《說文繫傳》「楈」注據云:「疑㭨木亦名楈㭨」(「㭨、枒」字同)。按:許慎所讀「楈」音應是連語「楈枒」的合音:「枒」韻母脫落,其疑紐聲母變作「楈」(心魚開三)的韻尾,則音若「相」(心陽開三),而「芟刈」連讀,「芟」(心談開二)的*m尾被「刈」疑母
同化,「芟」實際發音也接近「相」音,還可能「楈」的介音也被「枒」二等介音同化,則「楈枒」合音與「芟刈」之「芟」連讀變音完全相同(心陽開二)。許慎是以「芟刈」的連讀音變注「楈枒」的尾、聲合音,而段玉裁《說文注》認為是魚、談合韻,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說是雙聲為諧,王鳴盛《蛾術編》以為「芟」當音近「胥」,都是不得其故之說。
關於「𢽤」從「古」聲的問題,我們下文再談。
在對出土文獻的硏究中,也有人偶爾提及魚、談二部通轉的問題。例如馬王堆帛書《養生方》有「八月取菟蘆實陰乾」,馬繼興(1992:672)說:
菟,原作毚。菟與毚為同源字。透崇鄰紐,魚談通轉。
但也有學者認為「毚」是「菟」的訛字。[41]
總之,我們迄今為止似乎還沒有看到屬於魚部、談部二部字通轉的確切無疑的例子。即便承認魚部、葉部二部在音理上通轉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如要落實到具體的例子,恐怕仍需更堅強的證據,不能以本身有疑問的例子來作為佐證。
單育辰(2007=2009)、孟蓬生(2009)都曾舉有兩對異文來說明「假」或「叚」與「監」相通。孟文敘述較詳,引用於下:
《詩·小雅·小弁》:「我心憂傷,惄焉如擣。假寐永嘆,維憂用老。心之憂矣,疢如疾首。」陸德明《經典釋文》:「韓詩作疛。」東漢熹平石經《魯詩》殘字有「如疛監寐」字樣。《後漢書·桓帝紀》:「監寐晤嘆,疢如疾首。」馬衡《漢石經集存》以為用《魯詩》(見第19頁第65條及見圖版十四)。《後漢書·劉陶傳》:「屏營傍徨,不能監寐。」羅振玉《漢熹平石經殘字集錄》亦以為用《魯詩》。是「監寐」即「假寐」。[42] 《荀子·榮辱》:「或監門禦旅、抱關擊柝,而不自以為寡。」又《尸子》:「是故監門逆旅,農夫陶人,皆得學焉。」《睡虎地秦墓竹簡·為吏之道》:「自今以來,叚門逆呂、贅婿後父,勿令為戶,勿鼠田宇。」又:「叚門逆、贅婿後父,或率民不作,不治室屋。」吳榮曾先生以為秦簡的「叚門逆
(呂)」就是傳世典籍中的「監門逆(禦)旅」,其說甚是。[43] 然則叚之於敢,猶叚之於監,假之於監(監)也。
我們先談「監寐」與「假寐」的問題。
對於這一對詞,確有不少學者同意錢大昕的說法,即認為「監」、「假」聲相近 而相通。例如吳金華(2000:216)、于茀(2004:112)。但仍有不少學者持不同意見。前面我們已經介紹,章太炎是主張魚、談二部字可以通轉的,但是他卻沒有把「監寐」讀為「假寐」。章太炎(1980:184)說:
不能監寐,監,當以聲借為 𪒠,說文,𪒠,忘而息也。
有的學者明確認為讀「監寐」為「假寐」不確。宋文民(1995:32~33)即認為錢大昕之說為「不辭」:
李注:監寐言雖寢而不寐也。錢大昕:監寐猶假寐也,監、假聲相近。
民案:《詩·曹風·下泉》:「愾我寤歎。」疏云:「寢之中覺而嘆息。」《詩·小雅·小弁》云:「假寐永歎,維憂用老。心之憂矣,疢如疾首。」是知紀文本此二首詩。玄應《一切經音義》卷九四引《蒼頡篇》:「覺而有言曰寤。」《晉語》注云:「不脫冠而寐曰假寐。」案《劉陶傳》「屏營彷徨,不能監寐。」李賢以為監寐猶寤寐,是則監寐寤歎猶寤寐寤歎,不辭。錢大昕據《詩·小雅·小弁》釋監寐為假寐,是則《劉陶傳》不能監寐猶言不能假寐,亦不辭。今案,監者視也,察也,監寐係偏義複詞,其意在寐。不能監寐,言寢而不能寐也;監寐寤歎,言寢之中覺而歎息也。[44]
有的學者把它們當作同義詞看待,如陸錫興(2001:82、243)。冀小軍(2003:282注④)則只把它們看作是意義相關的兩個不同的詞:
古書中又有「寤寐」、「監寐」(或作「鑒寐」),二者都有和「假寐」混用的例子。如:《詩·小雅·小弁》「假寐永歎,維憂用老」,《後漢書·質帝紀》李賢注引作「寤寐永歎,唯憂用老」;《後漢書·袁紹傳》載審配獻書「我州君臣監寐悲歎」,《三國志·魏書·袁紹傳》裴松之注引《漢晉春秋》所載作「我州君臣士友假寐悲歎」。因此,有人認為「寤寐」、「監寐」與「假寐」同義(參看《漢語大詞典》「寤寐」、「監寐」條)。今按:「假寐」是「不解衣冠而睡」(《左傳·宣公二年》杜預注),「監寐」是「雖寢而不寐也(《後漢書·桓帝紀》李賢注),「寤寐」則是「或寤或寐,言無時也」(《詩·周南·關雎》朱熹集傳),三者的意思並不一樣。不過它們都可以用在表示「為某事而優慮」的句子裏。如《小弁》之「假寐永歎,維憂用老」,朱熹解為:「精神憒耗,至於假寐之中而不忘永歎,憂之之深,是以未老而先老也。」《質帝紀》李注引作「寤寐永歎」,不過是改說「無時不在永歎」而已,表達的仍是同樣的意思。審配獻書之「監寐悲歎」,或作「假寐悲歎」,也是如此。顯然,我們不能因此便把它們視為同義詞。在古書中,像「坐而假寐」這樣的句子,從未有說成「寤寐」或「監寐」的,就是明證。
由此可見,「監寐」與「假寐」的異文是否能說明「監」可讀為「假」,至少還不是定論。
再看「叚門」與「監門」的問題。
睡虎地秦簡的「叚門」是否可以讀為「監門」,其實也存在爭議。于豪亮(1980=1985:145注①)早就指出:
《荀子·榮辱》:「或監門禦旅,抱關擊柝,而不自以為寡」。律文的「叚門」不當釋為監門,因為秦和六國都沒有遣監門者從軍的記載,而且監門者也不是「率民不作」的人。
吳榮曾(1981)發表後,不同意把「叚門」讀為「監門」的學者仍有不少。例如楊禾丁(1983:223)、李解民(1987:45)、張繼海(2005年)等等。[45]我們認為,雖然此問題還沒有完全解決,但是反對把「叚門」讀為「監門」的學者已經提出了的證據是不能忽視的,以這種尚待解決的問題來當作證據,這恐怕是不夠謹愼的。
以上簡單討論了「監寐」與「假寐」、「叚門」與「監門」兩對例子並不能作為讀「叚」為「敢」的有力證據。其實,退一步講,即便承認「假寐」可以作「監寐」、「叚門」可以作「監門」,這也不一定能夠證明「叚」可以讀為「敢」。因為這一現象也未嘗不可能是連讀音變而產生的現象。前引傅定淼(2003:11)已談到這一現象。孟蓬生(2009)發表後,有人也指出,白一平(William H. Baxter,1996:359)對「監寐」可能是「假寐」作了音韻分析,也懷疑它是連讀音變的結果。[46]學者們大都認為,連讀音變是不能當作通假的例證來使用的。[47] 因此,從這一角度看,以上兩對異文也是不能當作讀「叚」為「敢」的證據的。
孟蓬生(2009)還以「鹵」、「鹽」同源來幫助說明讀「叚」為「敢」的正確性。他說:
又金文有字作(見免簋和晉姜鼎),即「鹵」字。《包山楚簡·受期》第147號簡:「為王煮
于海。」[48]林澐先生說:「今簡文既言『煮
于海』,則
或可能是鹵之繁體,或就是未加聲符的鹽字初文,有待發現更多的古文字資料加以驗證。」[49] 其后季旭昇先生根據西周晚期毛公鼎的「簟」字的構形,認為「
」應該釋「鹽」。[50]案《說文解字·鹵部》:「鹵,西方鹹地也。从西省,象鹽形。安定有鹵縣。東方謂之㡿,西方謂之鹵。」又同部:「盬,河東鹽池。袤五十一里,廣七里,周百十六里。从鹽省,古聲。」 又同部:「鹽,鹹也。从鹵,監聲。」現在看來,鹵、鹽、盬三者可能既是同源字,又是同源詞。大家知道,叚聲跟古聲上古音相同或極近(「嘏」字實際上是個雙聲符字),魯聲與鹵聲上古音相同,而這四個字也往往互通。[51] 盬(鹵)之于鹽,猶叚之于敢 ,叚(假)之于監也。[52]
「鹵」、「鹽」同源之說其實由來已久。陳連慶(1986:190):
馬叙倫云:「鹵即鹽之初文」。于省吾先生亦有此說。今按鹵在來紐,鹽在喻紐四等,二者古讀可以相通。……馬、于說確不可移。鹵積即指食鹽,宋人早有此說,惜不知鹵鹽一字,仍相差一間。……鹵積千兩,即食鹽一千車。 [53]
但此說並不為其他學者同意。朱芳圃(1962:190~191)就認為馬說不正確:
戴侗曰:「按潤下作鹹,東南多鹹地,不當從西。內象鹽,外象盛鹵器與卣同。」(《六書故》七·一八)馬敘倫曰:…… 按戴說是也,馬說非也。字象盛
中。
,瓢也,金文迺字有作左列形者:
夨方彝
同上
是其證矣。鹽為細小顆粒,嫌與他物相混,故並其盛之之器象之。
唐蘭(1986:375)解釋《免盤》銘文時也認為「鹵」、「鹽」有別:
鹵是鹽的一種,晉姜鼎說:「鹵責千兩」,即指河東安邑鹽池之鹽。《說文》:「盬,河東鹽池」。盬從古聲,與鹵一聲之轉。蓋古代先有自然形成之鹽,即盬,而後有海水煎成之鹽。盬味微苦而鹽味微鹹。古代地處黃河下游,河東鹽池已被認為西方,所以西與鹵是一字。
因此可以認為,「鹵」、「鹽」在意義上的密切關係當然不可否認,但如果認為「鹵」可以讀為「鹽」或「鹽」可以讀為「鹵」, [54]這恐怕是不能讓人接受的。
敢,《說文》作「𠭖」,《𠬪部》說:
,進取也。从 𠬪、古聲。
,籒文𠭖。
,古文𠭖。
上引李平心(1983)曾引以為魚、談二部相通之證。單育辰(2007=2009)也曾引以為證。孟蓬生( 2009)主張「現在看來,許慎的解說是很有道理的」。他還從「敢」字字形演變論證「敢」當從「古」聲:
西周早期金文「敢」字作如下形體:
夨令方彝(《集成》16.09901)
亳鼎(《集成》05.2654 )
侯馬盟書中「敢」字有作如下形體者:[55]
一:四七
一九四:一一
可以看出,「敢」字本從甘聲,後代或從古作。一般認為從古是從甘的訛變,但實際上在「敢」字形體的演變過程中,語音的相近也是一個不容忽視的重要因素。
據我們所知,《說文》以「敢」從古聲之說其實早已不被大多數學者接受。[56]「敢」字字形本從獨立的「甘」得聲(見上引孟文所舉例)或從獨立的「口」形,[57]後來變而與其他筆畫相連,作(師虎簋)、
(諫簋)、
(彔伯簋)一類的寫法,再進而變成上引孟文所引侯馬盟書所寫的字形,最後割裂成為《說文》小篆字形所從的所謂「古」,其演變軌跡十分清楚,充分說明「古」是訛變以後產生的形體,不能看作此字的聲旁。[58]再者,漢字演變過程中不乏改變聲旁的例子,但後代改變前代形聲字的聲旁,大多數可能都是為了更加符合所處時代的讀音。按照一般的說法,魚部、葉部互相通轉的現象本是較古的語音現象。如果到了侯馬盟書所書寫的春秋戰國之際,把本來表音度甚好的「甘」聲改為「古」聲,反映的是一種古老的語音現象,這又是為什麽呢?要解釋這種現象,可能又需從其他方面加以推測,難免讓人有治絲益棼的感覺。
通過以上幾節的檢討,我們認為,論者並沒有給讀「叚」為「敢」的說法提供有力的證據,這種說法是不能成立的。要想解決這一問題,恐怕還是應該從傳世古書入手。事實上,不少學者對傳世古書裏的跟金文「叚」有關的「暇(包括「遐」、「瑕」,下同)的用法提出過不少好的意見,如果充分重視這些意見,問題是可以得到解決的。
這裡先從古書的「不暇……」的「暇」說起。
楊樹達(1928:卷四之59~60)是現代學者中最早指出「暇」為助動詞的人,他說:
暇,助動詞。暇日之義,本為名詞,流變成助動詞用法。
但楊氏用語簡略,僅舉其例,未釋其義。後來,陸續有幾位學者發展了此說。
徐仁甫先生最早提出,作為助動詞的「暇」有「得」義。徐仁甫(1981:97)「暇--得」條說:
暇猶「得」,助動詞。張華《遊獵篇》:「遊魚未暇竄,歸雁不得還。」(還一作旋)「暇」「得」互文,「暇」猶「得」也。由此可知《詩四牡》:「不遑啟處。」毛傳:「遑,暇也」。暇既為得,謂不得啟處也。「不遑將父」,「不遑將母」。謂不得將父,不得將母也。《采薇》:「不遑啟居。」謂不得啟居也。《小弁》:「不遑假寐。」謂不得假寐也。《何人斯》:「亦不遑舍。」謂亦不得舍也。韓愈《送高閑上人序》:「奚暇外慕。」謂何得外慕也。
從上引一段話可以看出,徐氏不僅把「暇」解釋為「得」,還把「遑」也作同樣解釋。[59]
申鴻硯(1989:169)也將「暇」釋為「能」:
暇,助動詞,「能」義。《素問 ·湯液醪醴論》:「亦何暇不早乎?」
過去注釋《素問》的學者似乎沒有提出過這一觀點。
王子虎(2006)專門討論了助動詞「暇」的來源,並舉了不少「暇」訓為「得」、「能」的例子,下面選取一些比較可靠的例子:
18、上不暇聽治,士不暇治其官府,農夫不暇稼穡,婦人不暇紡績織紝。 《墨子·非攻下》
王子虎(2006:41)認為:《墨子·耕柱》「攻者農夫不得耕,婦人不得織。」正作得字,是其證。
19、聖人之憂民如此,而暇耕乎? 《孟子·滕文公上》
王子虎(2006:42)認為:上文「禹八年於外,三過其門而不入,雖欲耕,得乎?」正作得字。
20、夫水向冬則凝而為冰,冰迎春則泮而為水,冰水移易於前後,若周員而趨,孰暇知其所苦樂乎? 《淮南子·俶真訓》
21、陛下所謂自營僅存之主也,何暇比德五帝,欲官天下哉? 《說苑·至公》
22、張祿曰:「君將掘君之偶錢,發君之庾粟以補士,則衣弊履穿而不贍耳,何暇衣新而不舊、倉庾盈而不虛乎?」 《說苑·善說》
王子虎(2006:42)認為:上引例 20~22三句中「暇」已無實義,可訓為「能」也。
23、古之至人,先存諸己而後存諸人,所存於己者未定,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 《莊子·人間世》
王子虎(2006:42)認為:成玄英疏釋為「容暇」,未安。陳鼓應譯為「怎能去糾正暴人的行為呢?」是也。
24、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於悅生而惡死? 《莊子·人間世》
王子虎(2006:42)認為:成玄英疏釋為「間暇」,未安。陳鼓應譯為「這樣哪里會有貪生怕死的念頭呢?」是也。
25、而身之不能治,而何暇治天下乎? 《莊子·天地》
王子虎(2006:42)認為:「暇」、「能」字異義同。成玄英疏「如子貢之德,未足以治身,何容應聘天下?」「容」有能義。
26、若未嘗登車射禦,則敗績厭覆是懼,何暇思獲?《左傳·襄公三十一年》
王子虎(2006:42)認為:《昭公元年》 :「老夫罪戾是懼,焉能恤遠?」文例相同。又《劉子·閱武》:「若弗先習,覆逸是懼,奚據望獲?」正本《左傳》,「奚據」與「何能」義相近。
其後,蕭旭先生舉有更多的例子說明「暇」表「得、能」。蕭旭(2007:95~96)「【暇遐瑕假】」條專列一條義項「暇猶得也」,並注明此訓見《廣釋詞》,接著便舉有大量的例子,為免去讀者翻檢之苦,將有關內容皆引用於下:[60]
《晏子春秋·問下》:「犒魯國化而為一心,曾無與二,其何暇有三?」(按《韓子·內儲說上》作「安得三哉?) 《莊子·人間世》:「古之至人,先存諸己而後存諸人,所存於己者未定,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成玄英疏釋為容暇,失之。)又「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於悅生而惡死?」(成玄英疏釋為閒暇,失之。)《戰國策·秦策二》:「若死者有知,先王積怒之日久矣,太后救過不贍,何暇乃私魏醜夫乎?」(按《類聚》卷35引作「太后救過不暇,何得更殉魏醜?」又《韓子·外儲說右下》「教亡不暇,安得王哉?」文例相同。) 《說苑·善說》:「張祿曰:『君將掘君之偶錢,發君之庾粟以補士,則衣弊履穿而不贍耳,何暇衣新而不舊、倉庾盈而不虛乎?』」《史記·陳丞相世家》:「今有尾生、孝己之行,而無益於勝負之數,陛下何暇用之乎?」(按《戰國策·秦策五》:「使若卞隨、務光、申屠狄,人主豈得其用哉?」《燕策一》:「且夫孝如曾參,義不離親,一夕宿於外,足下安得使之之齊?」皆其比。)《韓子·難一》「戰而不勝,則國亡兵弱,身死名息,拔拂今日之死不及,安暇待萬世之利?」《孟子·梁惠王上》:「此惟救死而恐不贍,奚暇治禮義哉?」又《滕文公上》:「聖人之憂民如此,而暇耕乎?」(而,猶何也。按上文「雖欲耕得乎?」正作得字。上二例,楊樹達曰:「助動詞。暇日之義,本為名詞,流變成助動詞用法。」楊氏謂助動詞甚確,而無訓釋,猶未為善。)《論衡·自紀》:「救火拯溺,義不得好;辯論是非,言不得巧;入澤隨龜,不暇調足;深淵捕蛟,不暇定手。」(暇、得異字同義。)《墨子·非攻下》:「上不暇聽治,士不暇治其官府,農夫不暇稼穡,婦人不暇紡績織紝。」(按《耕柱》:「攻者農夫不得耕,婦人不得織。」《類聚》卷 24引《說苑》:「男不得耕,女不得織。」正作得字。此類用法,必位於疑問詞或否定詞之後(上引《孟子》「而暇」即「何得」)。)
字或作瑕、遐
《詩·泉水》:「遄臻于衛,不瑕有害。」(孔穎達疏:「我欲疾至衛,不得為違禮達義之害,何故不使我歸寧乎?傳以瑕為遠,王肅云:『言願疾至衛,不遠禮義之害。』是也。」孔氏解為「不得」,得之象外。毛、王解為遠,失之。)又《抑》「輯柔爾顏,不遐有愆。」又《二子乘舟》「願言思子,不瑕有害。」(陳奐《詩毛氏傳疏》謂瑕訓遠,「有」為句中助字,失之。)又《下武》:「受天之福,四方來賀,于萬斯年,不遐有佐。」(佐讀為左,疏遠也。上四例,裴學海謂瑕、遐猶何,以「不」為語助,失之。)《易·泰》:「包荒用馮河,不遐遺。」(聞一多《周易義證類纂》曰:「包荒即匏瓜,聲之轉。……不遐,不至也,遺讀為隤,墜也。」[61] 不遐遺,猶言不得墜河。不遐,不得,口語曰「不會」,「不至」。聞氏亦得之象外。)
字或作假
《列子·力命》「惟事之恤,行假念死乎?」(張湛注:「行假當作何暇。」《韓詩外傳》卷 10作「何暇」。)
暇猶能也
《呂氏春秋·不侵》「意者秦王帝王之主也,君恐不得為臣,何暇從以難之?」(《戰國策·齊策四》同。高誘注:「言不能成從以難秦也。」)《左傳·襄公三十一年》:「若未嘗登車射御,則敗績厭覆是懼,何暇思獲?」(按《昭公元年》:「老夫罪戾是懼,焉能恤遠?」文例相同。又《劉子 ·閱武》:「若弗先習,覆逸是懼,奚據望獲?」正本《左傳》,奚據,何所依據,與「何能」義相會。)《莊子·天地》:「而身之不能治,而何暇治天下乎?」(暇、能異字同義。成玄英疏:「如子貢之德,未足以治身,何容應聘天下?」容亦能也。)《說苑·至公》:「陛下所謂自營僅存之主也,何暇比德五帝,欲官天下哉?」《文選·七啟》「予甘藜藿,未暇此食也。」又《六代論》:「猶不救于枯槁,何暇繁育哉?」
蕭氏所舉之例有不少已為王子虎(2006)所舉,但蕭氏沒有注意到,是其不足。同時,蕭氏一方面認為「暇」等字表「能」義,另一方面又列其有「敢」義、「何」義等等,比較駁雜。其實,那些有「敢」義、「何」義的「暇」、「遐」、「瑕」也有不少是表示「能」義的。他沒有指出西周金文的「叚」也當解釋為「能」、「得」義,就是一個缺失,這個缺失也為本節上述其他幾位學者所共有。
我們認為,以上各家認為所舉例子中的「暇」有「能」、「得」義是正確的。不過,需要強調的是,這些「能」、「得」義表示的是客觀或情理上具有某種可能性的情態,大多數情況下可以理解為「可能……」、「會……」。在古漢語中,「不得」往往表示的就是「不可能」的意思,而不是「不應該」或「沒有能力」的意思。上引各家注意到「暇」跟「得」的關係,正反映了「暇」也是表示「可能性」的助動詞。
回頭檢查 以往各種說法,可以看出大家在理解相關句子的時候,有時候正是如此理解的。上引裘錫圭(1999)說「《詩經》里『不瑕有害』、『不遐有害』、『不遐有愆』這些例子里的『不瑕(遐)』,體會詩意卻只能理解為『不會』或『未嘗』」。其實理解成「不會」的「會」就是「能」、「得」之義。沈家煊(2005 =2006:267)指出,從「語用邏輯」的角度看,語言中存在「『不可能實現』單向蘊涵『沒有實現』」的現象。即:「X不可能實現」單向蘊涵「X沒有實現」,因為如果「X不可能實現」為真,那麽「X沒有實現」也為真。拿具體的例子來說,如果問「這件事辦成了沒有?」回答是:「根本沒有可能辦成。」這就蘊涵著「未辦成」的意思。明白了這一點,我們就會明白前面所引裘錫圭(1999)為什麽會認為「把『弗叚』解釋成『未嘗』」是「極富啟發性」的,為什麽又會認為「『不叚』、『弗叚』大體上相當於現代漢語的『沒』」,因為這正是「不叚…… 」、「弗叚……」句的蘊涵義。
前引單育辰(2007=2009)雖然把「叚」讀為「敢」,但也指出「銘文中『敢』、『叚』二字的意思是一樣的,都有『能』義」。現在我們知道,其實「叚」本身就是表示「能」義的,不必先將其讀為「敢」,然後再解釋為「能」。「敢」確實是從「膽敢」義引申為「能」義,但最初的時候表示的是「許可」義的「能」,與「叚」表「可能」義並不相干。它們二者在用法、詞義方面各自有各自的發展途徑。[62]陳英傑(2005)認為「叚」與「敢」在西周晚期以後有「混同」的現象,這大概是誤解。
像郭永秉先生 所舉的例17那樣的句子,把它解釋為「不惟不敢,亦不可能」,語義也非常通順。此類句子,古人有時候正用「不敢……,不能……」來表達。試看下面兩句:
27、擊之奈何?曰:擊此者,告之不敢,示之不能,坐拙而待之,以驕其意,以隋其志…… 《孫臏兵法·十問》[63]
28、立於不敢,行於不能。單(戰)視(示)不敢,明埶(設)不能。 馬王堆帛書《老子》乙本卷前古佚書《十六經·順道》 [64]
29、里克曰:「弒君以為廉,長廉以驕心,因驕以制人家,吾不敢;抑撓志以從君,為廢人以自利也,利方以求成人,吾不能。將伏也!」 《國語·晉語二》
上引例29,韋昭注說:「方,道也。利得道以求成太子,吾力不能為也。」 [65]其實仍未達一間,里克之意本當是不會去做或不可能去做「利方以求成人」這樣的事情,並不是沒有能力去做這種事情。
再以「可能」義去理解西周金文裏的「不叚……」、「弗叚……」的「叚」,也都是很通順的。例如例2、3、5的「弗叚忘……」就是「不可能忘記……」或「不會忘記……」的意思,例4的「弗叚廢……」就是「不可能廢……」或「不會廢……」的意思,例6的「弗叚沮」就是「不可能敗壞」或「不會敗壞」的意思。例7的「不叚荒寧」就是「不可能荒寧」或「不會荒寧」的意思。例8的「曾伯叚不黃耇萬年眉壽無疆? 」是反問句,[66]跟古書裏「能不……」之類的句子意思是一樣的。(如《詩經 ·國風·芄蘭》的「雖則佩觿,能不我知? 」)[67]前引某些學者雖然對古書「遐不……」或金文「叚不……」里的「遐」、「叚」的意義和功能的認識有偏差,但對其整個句子的意義的理解基本上還是正確的。
例1稍顯特殊,需要多說兩句。
我們將「天子不叚不其萬年保我萬邦」作一句讀。西周金文可以說「走其萬年子子孫孫永寶用享」(走鐘,《集成》01.054)這樣的形式,因此應該也可以說「天子其萬年保我萬邦」,其否定形式可以推知應該是「天子不其萬年保我萬邦」。這時候整個謂語部分是「不其萬年保我萬邦 」,如果再加上「不叚」,就形成了「天子不叚不其萬年保我萬邦 」。因此,此句作一句讀是沒有問題的。其中的「不叚不」即「不可能不」或「不會不」的意思。西周中期的《縣妃簋》(《集成》08.4269)有「我不能不眔縣白 (伯)萬年保」的說法,其中的「不能不」也是「不可能不」或「不會不」的意思。這也是「叚」可以解釋為「能」的一個例證。在西周金文裏,「能」作助動詞之例甚少。 [68]表示「能」義的主要助動詞主要就是「克」和「叚」兩個, [69]前者大多數表示「有能力」或客觀許可之義,後者主要表示客觀或情理上「可能」之義,分工還是比較明確的。因此,可以認為在「能」大量表示客觀或情理上的可能性之義之前,這一功能主要是由「叚」來擔任的。
關於助動詞「叚」的來源,前引楊樹達(1928)認為是從名詞「暇」變來的,王子虎(2006)同意這一看法。現在我們認定西周金文的「叚」跟後代的「暇」是一脈相承的,而早期的「叚」跟「閒暇」之「暇」毫無關係,自然也就不能同意這種看法了。「叚」的本義尚無定論,[70]其用為助動詞,應該是假借的用法,大概跟借「𠀠 (其)」表示語氣副詞是一樣的現象。
前面說過,從古文字資料看,表示「能」義的助動詞「暇」主要見於西周中期至春秋早期的金文當中。在傳世古書中,其使用的時代要延續得晚一些,最終消亡大約是在漢代以後。種種因素都可以預示,這個助動詞的消亡似乎是必然的。一方面,「暇」作為助動詞,它有「先天不足」的缺陷。例如它使用的場合基本上都是否定句、反問句(除了《詩經》中的「遐不……」以外,古書中還常有「奚暇」、「何暇」等說法),罕見於肯定句。另一方面,其他表示「能」義的助動詞已陸續興起。古漢語中「能」、「會」、「克」、「果」等詞都有此項功能,乃至「敢」後來也引申為「能」義。因此,在這種「內憂外患」的情況下,「叚」、「暇」這個助動詞的消失應該不是一件非常出乎人們意外的事情。
大概正因為消失得比較早,人們早已不知「暇」作為助動詞的確切含義。後代往往把「不暇」的「暇」理解為「閒暇」,這種誤會十分普遍,翻看現在出版的各種古漢語虛詞詞典,都可以看到,由於例子太多,這裡就不一一舉例了。這當然可能跟人們選用「暇」這個字來記錄這個詞有很大的關係,但也很可能跟「不暇」的語法化及「不暇+VP」這個結構的語用隱含義有密切關係。[71]
萧旭(2007:97~98)舉了不少「暇猶及也、至也」的例子,其中有的例子此前已有學者作同樣的理解,為求簡便,這裡只將蕭說引用於下:
《淮南子·要略》:「燒不暇撌,濡不給扢。」(按《路史》巷22暇作及。) 又《道應訓》:「子發聞之,衣不給帶,冠不暇正,出見而禮之。」 (上二例,暇、給互文,《國語·晉語》韋昭注:「給,及也。」)又《兵略》:「疾雷不及塞耳,疾霆不暇掩目。」又《人間訓》:「使被衣不暇帶,冠不及正。」(上二例,暇、及互文。比較《道應訓》與《人間訓》句例,尤足證暇、及(給)同義。)《漢書· 李凌傳》:「虜救死扶傷不暇。」(《文選·報任少卿書》暇作給。)《韓子·外儲說右下》:「蘇代曰:『救亡不暇,安得王哉?」(按《難一》:「戰而不勝,則國亡兵弱,身死名息,拔拂今日之死不及,安暇待萬世之利?」文例相同。不暇猶不及,安暇猶安得。) 《抱朴子·辨問》:「棲棲遑遑,席不暇溫。」又《正郭》:「凄凄惶惶,席不暇溫。」 (按《孟子·滕文公下》趙岐《孟子章指》:「墨突不及汙。」雖所屬不同,字正作及。《淮南子·修務訓》:「孔子無黔突,墨子無煖席。」高誘注:「突灶不至於黑,坐席不至於溫。」正作至字。唐韓愈《爭臣論》:「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暇、得互文,得亦及也。唐李吉甫《編次鄭欽悅辨大同古銘論》:「然而孔不暇暖其席,墨不俟黔其突,何經營如彼?」暇、俟對舉,俟訓待,與及字義相會,可資旁證。)《劉子·惜時》:「仲尼悽棲,突不暇黔;墨翟遑遑,席不及煖。」又《知人》:「冠絓不暇取,經門不及過。」(上二例,暇、及互文。)又《利害》:「虓虎在前,地有隋珠,雖貪如盜跖,則手不暇拾;懸彀向心,路有西施,雖淫如景陽,則目不暇視。非不愛寶而悅色,而不顧者,利緩而害急也。」(按《淮南子· 說林訓》:「兕虎在於後,隋侯之珠在於前,弗及掇者,先避患而復就利。」是其所本。言手不及拾、目不及視,逃之速也。)《文選·三國名臣序贊》:「凰不及棲,龍不暇伏。」又《七命》:「影不及形,塵不暇起。」李善注引劉廣世《七興》:「駿駔之馬,影不及形,塵不暇興也。」又《南都賦》:「魚不及竄,鳥不暇翔。」又《上書諫獵》:「輿不及還轅,人不暇施巧。」又《長楊賦》:「當此之勤,頭蓬不暇梳,飢不及餐。」又《七啟》:「翼不暇張,足不及騰。」 (上七例,暇、及互文。又《西京賦》:「鳥不暇舉,獸不得發。」暇、得互文,得亦及也。按《羽獵賦》:「鳥不及飛,獸不得過。」又《高唐賦》:「飛烏未及起,走獸未及發。」又《東都賦》:「飛者未及翔,走者未及去。」又《七發》:「鳥不及飛,魚不及迴,獸不及走。」皆作及字。)《世說新語·言語》:「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使人應接不暇。」又「窮猿奔林,豈暇擇木?」又《方正》:「不暇被馬。」又《排調》:「謝遏夏月嘗仰臥,謝公清晨卒來,不暇著衣,跳出屋外。」《御覽》卷78引《風俗通》:「俗說天地開闢,未有人民,女媧搏黃土作人,劇務力不暇供,乃引繩於絙泥中,舉以為人。」《列子·黃帝》:「惡往而不暇?」(張湛注:「所遇皆間暇也。」失之。)《宋書·袁淑傳》:「景不暇移,塵不及起。」《唐文拾遺》卷1唐太宗《骨利幹名馬叙》:「塵不及起,影不暇生。」(暇、及互文。)
字或作假
《全唐詩》卷 860孫思邈《四言詩》:「煙未及黔,焰不假碧。」(假、及互文。)
應當承認,蕭氏所舉不少例子的「暇」,用「及、至」義來解釋,把它所在句子的「不暇」理解為「來不及」,看起來確實是很通順的。那麽,我們要問,「暇」的「及、至」義跟「可能」義的「能」、「得」是什麽關係呢?
我們初步的想法是,這兩種語義之間是存在聯繫的。究其原因,這首先跟「不暇+VP」這個結構的語用隱含義有關。「不暇+VP 」這個結構表達的是「不可能實現或達到某種結果」的意思。當「VP」表負面義時,如果說「不可能VP」,自然含有「不至於有某種壞的結果」或「不會到某種壞的地步」的意思,這就很容易使得「不暇」具有「不至」義。當「VP」表非負面義(包括積極義和中性義)時,人們心理上是希望做到或覺得應該可以做到「VP」所表示的行為動作,這時候說「不可能VP」,顯然暗含由於某種條件不夠而做不到或沒能發生「VP」所表示的行為動作。那麽,是什麽條件呢?顯然,無論行為動作的施事或發出者是人還是物,大概都不可能是由於其本身能力不夠或不具備某種特性(例如,說某人「不暇食」,並不是說某人沒有「食」的能力,相反,「食」對於正常人來說,一般都是能做到的。又如,說「影不暇移」,[72]並不是說「影」不具備移動的特性,相反,在一般人看來,「影」通常都會移動的)。排除了這個因素,我們就可以推知,在「不暇+VP」結構中,要使得VP所指行為動作得以實施或發生的最重要的條件恐怕就是要有足夠的時間。既然行為動作無法實施或發生是由於時間來不及,那麽「不暇」就很容易就產生「不及」義。同時,我們還應考慮「不暇」逐步語法化而帶來的影響。從我們前文所舉的例子看,「不暇+VP」中的「VP」在早期都是含有負面義的,後來,不含負面義的「VP」也進入這個結構,這很可能是「不暇」已經語法化的反映。「不暇」的語法化程度越高,就越容易被人們理解成「不至」、「不及」的意思。因此,嚴格地說,是「不暇」含有「不及」、「不至」義,並非「暇」本身有「及、至」義。[73]
這裡順便談一下,「能」也有「及」的引申義,但我們認為,「暇」、「能」二詞獲得「及」義的途徑可能是不同的。
古人早已言及「能」有「及」義,比較早又比較全面蒐集此類例子的學者大概是孫經世(1956:292~293)。這裡將孫說相關部分引用出來:[74]
《淮南·修務訓》注曰:「能,猶及也。」《禮記·王制》:「不能五十里者。」言未及五十里也。(《孟子集注》訓「不能」為「不足」,義得兩通。)文十八年《左傳》:「堯不能舉。」言堯未及舉也。「堯不能去。」言堯未及去也。《論語·公冶長篇》:「未之能行。」言未及行也。又《管子·輕重甲篇》:「未能用千金。」《輕重丁篇》:「行令未能一歲。」《史記·絳侯世家》:「前日吾詔列侯就國,或未能行。」《田儋傳》:「形容尚未能敗。」《扁鵲傳》:「其死未能半日也。」《漢書 ·劉向傳》:「今出善令未能踰時而反,用賢未能三旬而退。」《霍光傳》:「調校尉以來,未能十日。」以上所言「未能」,皆謂「未及」也。又《秦策》:「散不能三千金。」《趙策》:「其地不能千里。」《燕策》:「於是不能期年,千里馬之至者三。」《書大傳·康誥篇》:「周公將作禮樂,優游之三年不能作。」《史記·淮南王安傳》:「方今大王之兵眾,不能十分吳、楚之一。」《論衡·儒增篇》:「至不能十國。」《藝增篇》:「宣王以至外族內屬,血脈所連,不能千億。」又:「夫星霣或時至地,或時不能。」以上所言「不能」,亦皆謂「未及」也。
我們認為,「能」有「及」義,應當是其本身詞義的自然引申。「能」本是動詞,可以表示「會做某事」、「做成某事」的意思,如:
30、故曰:禘嘗之義大矣。……明其義者,君也;能其事者,臣也。不明其義,君人不全;不能其事,爲臣不全。 《禮記·祭統》
31、作禮樂,制刑灋,教此民尔,使之有向也,非聖智者莫之能也。 《郭店楚墓竹簡·六德》簡2~3
可以說「能」本來就含有「達到某種程度」的意思。以上「能」表「及」義,基本上都用於動詞義,顯然是從「能」的這種意義引申出來的。它跟「暇」主要由於語用因素而產生「及」義是不相同的。
回頭再看「暇」。當「暇」有了「及、至」義之後,距離「空閒」、「閒暇」的含義就不遠了。尤其是因為「暇」多用於否定形式「不暇」當中,如果把「不暇」理解成「來不及」,不就是「沒有時間」的意義嗎?這或許就是人們選用「暇」來記錄這個詞的原因。由於此詞通常被大家用「暇」來記錄,反過來無疑又加深了人們的誤解。後代人們在使用「不暇」時,大概不少人就是明確把它當作「沒有閒暇」使用的。此外,由於古漢語常見「不+名詞」的說法,如「不期而遇」的「不期」、「不時之需」的「不時」、「不毛之地」的「不毛」,這也容易使得大家把「不暇」的「暇」看作名詞而不以為怪。在這樣使用的時候,人們大概也不會去深究,既然「不暇」是「沒有閒暇」的意思,為什麽古人原先不說「無暇」呢?人們 大概也不會再去深究,如果把「暇」理解為「閒暇」,「何暇」或「奚暇」之類的說法是合乎語法的表達嗎?大概一般人都會認為這是沒有 多大關係的事情,反正人們在理解相關說法時,基本上都是把「不暇」、「何暇」、「奚暇」當作一個整體來理解的,不管其中的「暇」到底是何義,把它們理解為「來不及」,基本上就足夠應付交際了。事實上,「無暇」到後來確實也「應運而生」了。這或許就是一種由於反思或「深究」而產生的正常表達,但顯然已跟古人早先所說的「不暇」的意思有所不同了。
2009年4月14日初稿
2009年11月10日二稿
2009年11月25日三稿
附記:拙文草成後,曾寄呈多位師友,得到了多方面的指教。我首先要特別感謝蔣紹愚先生。蔣先生給拙文提出了三四條很有價値的意見,讓我減少了不少矛盾和疏漏之處。有的意見雖然我沒有很好地回答,但也促使我對討論的問題有更深入的理解。其次,還要特別感謝裘錫圭先生。裘先生在跟我通電話時提醒我,文中所提楊樹達先生的意見,即「暇」的助動詞的用法可能是由名詞演變而來的意見,也許有一定的合理性,不能輕易否定。這再次讓我認識到拙文的不足。此外,陳英傑、蘇建洲、單育辰、郭永秉、程少軒、周波、劉嬌諸位先生先後來信,指正文中多處錯訛。謹向他們表示衷心的感謝。所有仍然存在的問題皆由本人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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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各人所發表的意見大多數見於孟文後面的跟帖及單育辰(2007=2009)一文之後的跟帖,也有人在該網站「學術討論」區單獨發帖進行討論,如小溫侯(2009)。
[2] 單文是一篇會議論文,知道的人並不多。由於這次討論,在大家的要求下,單先生將其論文發表在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硏究中心網站上,見單育辰(2007=2009)。另外,在討論過程中,筆者還得到單先生親自寄來的電子本,謹向單先生表示感謝。
[3] 以下銘文的釋文採用寬式,為求簡便,某些尚無定論的字詞從目前大家通用的讀法,不再一一注明。某些句子的讀法跟通行的讀法不盡一致,理由見後文。銘文出處中所注「《集成》」是「《殷周金文集成》(中華書局,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硏究所編,1984年8月~1994年12月)」一書的簡稱,《集成》後面的數字如「11·6013」,表示此器銘文見於此書第十一冊第6013號。銅器所屬時代一般據出處所引論著,除有不同意見,亦不再一一註明。
[4] 此器時代《集成》歸為西周中期。李學勤(1957)定為孝王時器,馬承源(1988)從之,今亦從之。
[5] 此器時代《集成》歸為西周晚期。此從徐中舒先生定為厲王時器,參看李先登(1984)。
[6] 此器時代定為厲王時期,參看裘錫圭(1999)。
[7] 此器銘文較清楚的拓片可參看鍾柏生等(2006)第745-1號。
[8] 惰,從陳劍(2007)釋。
[9] 此器時代《集成》歸為西周晚期,一般皆從郭沫若先生定為宣王時器。參看郭沫若《兩周金文辭大系圖錄考釋》,三聯書店,1934年。
[10] 例8是「黃耇萬年、眉壽無疆」整個結構作謂語的主要部分,其中「黃耇萬年」和「眉壽無疆」是兩個並列的主謂結構。例 1是「不叚」修飾整個「不其萬年保我萬邦」結構。請參看下文的相關說明。
[11] 見張志聰(1959:13)。
[12] 李平心(1983:111)讀《師㝨簋》「今余弗叚徂」之「徂」為「怚」,說是不敢慢惕(引者按:此「惕」可能是「㑥」或「易」之誤)懈怠之意。此點在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硏究中心網站對「叚」的討論中被揭示出來之後,孟氏在單育辰(2007=2009)一文後面的跟帖中曾引以為同見。李說的根據大概是《廣雅·釋詁》:「蠻、苗、憍、怚、倨、傲、侮、慢,㑥也。」王念孫《疏證》:「怚者,《說文》:怚,驕也。又云:㜘, 驕也。《呂氏春秋·審應覽》:使人戰者嚴駔也。高誘注云:嚴,尊也。駔,驕也。《淮南子·繆稱訓》云:矜怚生於不足。嵇康《幽憤詩》云:恃愛肆姐。竝字異而義同。㑥古通作易。」可見「怚」與「懈怠」仍有區別,且偏重於「驕」義,以此解釋金文相關字句,仍不如解釋為「敗、壞」義。
[13] 參看《古文字詁林》第3冊第349~350頁所引方濬益、吳大澂、孫詒讓等說法。又,楊樹達《積微居小學述林》卷五《本字與經傳通用字》:「徐同柏讀叚為遐,此以《詩·小雅·南山有台》有『遐不黃耈』之語故也。」(原注:《從古堂款識學》弍之廿壹下)按:楊說見《積微居小學述林全編》上冊,第260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8月。徐說見《從古堂款識學》,第 63頁,中華書局,1985年版。徐氏僅言《曾伯簠》「叚,遐省」。
[14] 裘錫圭(1999:367)指出:「佐」當從林義光《詩經通解》讀為「差」,或讀為「左」亦通。
[15] 參看阮元(1993:44)。
[16] 參看阮元(1993:102、107、582、647、347、515、560),不包括「德音不瑕」的「瑕」。
[17] 參看阮元(1993:102)。
[18] 參看朱熹(2007:130、219、240)分別對「遐不眉壽」、「不遐有佐」、「不遐有愆」中的「遐」的解釋。
[19] 參看朱熹(2007:199、212)分別對「遐不謂矣」、「遐不作人」中的「遐」的解釋。
[20] 參看朱熹(2007:29)對「不瑕有害」的「瑕」的解釋。
[21] 但是朱熹對有些「遐」的解釋仍取「遠」義,如「不我遐棄」的「遐」,參看朱熹(2007:8)。這顯然是沒有正確理解這個句子的結構。
[22] 見劉淇(1954:89)。劉淇生卒年不詳,大概生於康熙初年或順治末年,參看吉常宏等(1992)所收宋開玉先生所撰「劉淇」條。
[23] 引者按:「言何」的「何」是「胡」的錯字。
[24] 見劉淇(1954:89)。
[25] 參看王引之(2000:39)。此書序寫於1798年,書當完成於此前。參看吉常宏等(1992:571)。黃侃則謂:「遐」、「瑕」皆「曷」之借。見王引之(1984:80)。
[26] 參看王引之(2000:761)「語詞誤解以實義」條。
[27] 見馬瑞辰(1989:162~163)。此書於 1835年完成。所引文最後一句「瑕」、「遐」二字似當互易。
[28] 在當今的學者中,大概只有陳英傑( 2005)把「不叚」的「叚」與「弗叚」的「叚」看作不同的詞。他還把金文中的「不叚」與古書中的「不遐」、「遐不」解作「丕遐」、「遐丕」,認為是「遠」的意思;又認為「不遐」與「遐不」意義相同,都理解為「遠」,在具體上下文解釋為「遠離」、「使久遠」、「永遠」等。這種說法不可從。
[29] 見裴學海(1954:268)。
[30] 原文注:如于省吾《雙選》(207頁)、郭沫若《大系考釋》(186頁)、馬承源《銘文選》(449頁)、《通解》(648頁)作:曾伯叚不黃耇萬年,眉壽無疆。楊樹達《積微》(52頁)、周法高《稱代編》(268頁)、屈萬里《曾伯
簠考釋》(《史語所集刊》33本331-349)、華東師大《金文引得》(釋文67頁6701)作:曾白(伯)
叚不黃耇,萬年眉壽無疆。張亞初《引得》(釋文99頁)作:曾伯
叚(遐)不黃耇、萬年,眉壽無疆。
[31] 原文注:分別見于省吾《雙選》(207頁)、郭沫若《大系考釋》(186頁)、周法高《稱代編》(268頁)、韓耀隆《金文稱代詞用法之研究》(續三 2頁)、馬承源《銘文選》(449頁)、屈萬里《曾伯簠考釋》(《史語所集刊》第三十三本331-349頁)。
[32] 原文注:張玉金:《西周漢語語法研究》118頁,北京:商務印書館, 2004年。
[33] 原文注:舉有類似的「天曷不降威」(商書·西伯勘黎)。史存直《漢語語法史綱要》(121頁)亦舉有此例,視為疑問代詞。
[34] 原文注:其中的「曷」「叚(胡)」實際上都是表示反詰語氣的,就其所表達的語法意義言,似應歸入疑問(語氣)副詞類,但各語法書一般不區分表示詢問和表示反詰的疑問詞,均視為疑問代詞。本文暫從之。
[35] 「余」原書脫,此據裘錫圭先生手校本補。
[36] 參看陳英傑(2005:174~175)。
[37] 李氏此處關於「叚」讀為「監」的觀點,很少得到學者們的贊同,下文討論有關問題時不再提及此例。首陽齋等(2008:114)所收編號為39之《應侯視工簋》與此相當的句子作「敢厥眾魯」,謝明文(2009)讀為「敢薄厥眾魯」,可見《師寰𣪕》的「叚」與《應侯視工簋》的「魯」表示的是同一個詞,跟「不叚」的「叚」似無關係。關於《應侯視工簋》的「魯」的字形的解釋,又可參看高佑仁(2009)。另外,過去,李先生曾將《師寰𣪕》相關的話讀為:今敢博厥眾,假反厥工吏,弗跡我東國。(見李學勤1991=1994:176)李學勤(2009:3)堅持認為將「叚」屬下讀是正確的。《應侯視工簋》與《師寰𣪕》之「叚」相當之字,李文隸定為從目從魯,認為此字可能讀為「胥」,意思同「皆」,這是改變了過去讀為「假」的意見。但這種讀法是否正確,也有待進一步硏究。無論如何,大多數學者都認為《師寰 𣪕》之「叚」與本文所討論的「不叚……」、「弗叚……」的「叚」不是同一個詞。單育辰(2007=2009)也將《師寰𣪕》之「叚」屬下讀,並跟「不叚……」、「弗叚……」的「叚」一樣解釋為「敢」。這跟大多數人的看法不同,理由也不充分,我們就對此就不專門討論了。
[38] 參看首陽齋等(2008)。
[39] 參看洪颺(2006:71~72)對這種錯誤看法的批評。吳澤順(2006:233)仍舉「胠」「脅」為「魚」、「葉」相轉的例子,這是不妥當的。
[40] 參看章太炎(2006:7)。
[41] 參看張顯成(1997:145)。
[42] 原注:方以智《通雅·釋詁》「監寐假寐也或作鑒寐」條云:「《後漢 ·劉陶傳》:『屏營傍徨,不能監寐。』南齊武帝詔:『永思民瘼,弗忘鑒寐。』梁武帝詔:『興言夕惕,無忘鑒寐。』並與假寐同。監,視也。寐而未瞑故借監、鑒作字義。」錢大昕《廿二史攷異·後漢書一·桓帝紀》:「監寐猶假寐也。監假聲相近。」引者按:方以智僅言「監(鑒)寐」與「假寐」同,並且解釋「監」為「視」義,可見並未認為「監(鑒)」通「假」。錢大昕大概是最早說「監假聲相近」的學者。近代仍有學者主此說,如 《劉盼遂文集》,第138~139頁,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2002年4月。
[43] 原注:參吳榮曾《監門考》及後附「補記」中李家浩先生說。見吳榮曾《先秦兩漢史研究》第162頁-171頁,中華書局,1995年。
[44] 引者按:釋「監寐」之「監」為「視」,已見上面孟文所引方以智說。又張之傑、黃台香主編《百科大辭典》第3604頁(名揚出版社,1986年1月)解釋「監寐」說:
亦作「鑒寐」。監,通「鑒」,照察,謂清醒;寐,睡覺。「監寐」猶寤寐。《後漢書·孝桓帝紀》:「監寐寤歎,疢如疾首。」謂無論醒著或睡夢中都在憂歎。亦取偏義,專指睡覺。《後漢書·劉陶傳》:「屏營彷徨,不能監寐。」《三國志·吳志·陸遜傳》:「夙夜戰懼,不遑鑒寐。」
宋說似乎是綜合方以智說和《百科大辭典》之說。
[45] 其他不同意「叚門」讀為「監門」的說法,可參看曹旅寧(2001=2002:68)的介紹。
[46] 參看網名為“但求小悟”者下面的跟帖:http://www.gwz.fudan.edu.cn/ShowPost.asp?PageIndex=2&ThreadID=873,第21樓。
[47] 參看俞敏(1948=1989)、來國龍(2008)。
[48] 原注:湖北省荊沙鐵路考古隊《包山楚墓(下)》圖版一五七,文物出版社, 1991年。
[49] 原注:林澐《讀包山楚簡劄記七則》,《江漢考古》1992年第4期。
[50] 原注:季旭昇《談覃鹽》,《龍宇純先生七秩晉五壽慶論文集》,台灣學生書局, 2002年。
[51] 原注:孟蓬生《說「櫓」——兼論「古」字的構形本意》,《中國文字研究》 2007年第二輯(總第九卷)。
[52] 原注:《越絕書》卷第八:「朱余者,越鹽官也。越人謂鹽曰余。」今人或以「余」為古越語,非是。鹽,古音余紐談部,余,古音余紐魚部。余之於鹽,猶盬之於鹽也。
[53] 引者按:陳文未說明馬、于二人說法的出處。經查,馬說見馬著《說文解字六書疏證》卷二十三·九,李圃主編《古文字詁林》第九卷第501~502頁節引,可參看。至於于說,暫未檢得出處。
[54] 關於「鹽」的古文字字形和用例,可參看趙平安(2004)。
[55] 原注:字形錄自《侯馬盟書字表》,見《侯馬盟書》第336頁,文物出版社,1976年。
[56] 參看李圃主編(2001:363~365)引王國維、林義光、馬敘倫、李孝定說。李解民(1987:45)也有很好的分析,可以參看。又可參看何九盈(2004:303)。
[57] 參看容庚(1985:276~279)0659號「𠭖」的字形。
[58] 又請參看陳絜(2005)。
[59] 本文初稿同意徐氏的看法,推測「遑」與「暇」原本可能是同一個詞,並說過這樣的話:
古書「遑(也常作「皇」、「偟」)」與「暇」經常互訓。(參看宗福邦等2003:1525)頗疑「暇」、「遑」很可能本即一詞,二字聲母同為匣母,韻部分別為魚部和陽部,有嚴格的陰陽對轉的關係,正如「無」之於「亡」。此說所遇到的困難是,古書有時「遑暇」連用,如《尚書·無逸》:「文王自朝至於日中昃,不遑暇食。」但是,也有可能本作「不遑食」,「暇」本注「遑」,後竄入正文。《後漢書·文苑傳下》李賢注:「《易》曰:『勞謙君子有終吉。』《尚書》敘文王德曰:『自朝至於日中昃,不遑食。』言不敢懈怠也。」正無「暇」字,或可視為一個證據。
蔣紹愚先生在看完拙稿後向我提出:「『不遑』多為『不及』義,而無『不至』和『不可能』義。兩者的關係似應進一步說明。」這個意見値得重視。古書「遑」與「暇」又常常對舉,如《潛夫論》卷八有「是以欲速之徒,競推上而不暇接下,爭逐前而不遑恤後 」,《全後漢文》卷一百六《陰長生·自敍》有「寒不遑衣,饑不暇食」(出自《神仙傳四》,《御覽》六百六十四,《太平廣記八》)。又如《宋書》卷九《本紀》第九有「視不遑救,知不暇及」。因此, 「遑」與「暇」應該有別。不過,從目前的材料看,「暇」出現的時代比較早,功能又比「遑」全面。因此,「遑」或許可以看作是為了分化「暇」的一部分功能而造的一個詞。至少,這種可能性大概是不能完全排除的。
[60] 原來文中的注文只用較小的字號與正文加以區別,為求醒目,我們還把注文加上括號。下同。
[61] 引者按:聞氏原文為:「包荒,用馮河」,即以匏瓜渡河。「不遐遺」者,不遐,不至也。(《詩·抑》「不遐有愆」,《下武》「不遐有佐」。)遺讀為隤,墜也,言以瓠瓜濟渡,則無墜溺之憂也。(見聞一多《古典新義·周易義證類纂》(上),古籍出版社, 1956年6月,第6頁;又見《聞一多全集》第10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12月,第190頁)又按:聞一多《風詩類鈔》講《二子乘舟》的「不瑕有害」,讀「瑕」為「遐」,認為:「不遐,不至也。二子乘舟遠行,途中不至遭逢災禍乎 ?疑慮之詞。」(見《聞一多全集》第4卷,第530頁)
[62] 關於「敢」引申為「能」義的較詳細的描寫和分析,可參看王瑛(1995)、湯余惠(1999)、紀國泰(2006)、單育辰(2007=2009)。據李明(2001:80~81、附錄一),「敢」引申為表「可能」義的助動詞,大約是在唐五代時期。
[63] 見銀雀山漢墓竹簡整理小組(1975:91)。
[64] 見國家文物局古文獻研究室(1980:79~80)。
[65] 參看上海師範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校點《國語》,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3月第一版,第 288頁。
[66] 也可以把後面的「子子孫孫永寶用之享」一起連讀,作「曾伯叚不黃耇萬年眉壽無疆、子子孫孫永寶用之享?」
[67] 現代漢語的反問句也有「能不+ VP」句式,如「能不明白嗎?」,宋永圭(2007:146~164)對此句式有比較詳細的分析,可以參看。
[68] 據李明(2001),只有《𩰫攸從鼎》和《縣妃簋》二例。武振玉( 2008:115)同。
[69] 據李明(2001),「可」在西周金文中出現3次,能肯定為助動詞的只有一例,即《師𣁛簋》的「汝敏可使」,表示的是「許可」之義。武振玉(2008:115)同,武文同時提及莊惠茹《兩周金文助動詞詞組硏究》(140頁)已指出西周金文「可」作助動詞僅此一例。但筆者未見莊文,難知其詳,存此待查。
[70] 參看李圃主編(2001:450、451)所引林義光、朱芳圃說。朱氏認為字形「象厂下取石,兩手相付之形」,是為「假借」之「假」而造的。此說被較多人接受。
[71] 「不暇+VP」包括「不叚+VP」、「弗叚+ VP」,其中「暇」寫作「遐」、「瑕」等。
[72] 見前引萧旭(2007:97~98)所舉之例。
[73] 蔣紹愚先生向我提出,「不暇」可以放在主要動詞後面,如「應接不暇」、「救死扶傷不暇」等等,這是一般助動詞不常見的用法,需要對此加以說明。我認為,這種現象大概正是「不暇」語法化程度較高的表現,這些說法里的「不暇」可以認為已經詞彙化了。
本文收錄于香港中文大學、上海博物館編《中國古代青銅器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待刊)。
本文發佈日期為2010年6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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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讀!一點淺見:
注[59]云云
檢《劉子•誡盈》:“夏禹一饋而七起,周公一沐而三握,食不遑飽,沐不及晞。”顯然與“□不暇□,□不及(給)□”是同一句式。遑就是暇嘛。
又《御覽》卷78引《風俗通》:「俗說天地開闢,未有人民,女媧搏黃土作人。。。。
搏當作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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