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簡《尹至》《尹誥》中的“衆”和“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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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寧
棗莊廣播影視總臺
清華簡《尹至》、《尹誥》二篇中經常提到“衆”和“民”,現在看到的解釋大略是將二者不分,都理解爲民衆,但質之本文,似乎幷非如此。正確理解“衆”和“民”的含義,對理解這兩篇書的內容十分重要。
這兩篇書中的“民”爲人民、民衆,這個固無問題,主要是“衆”的含義,從這兩篇書的內容上看,它和“民”不是一回事。下面就拙見談談這個問題。為便於表述,簡文據復旦讀書會公佈的釋文而儘量用寬式[1],參以己意調整了個別文字和句讀。
《尹至》中載伊尹說“余美其有夏衆囗吉,好其有后,厥志其倉:寵二玉,弗虞其有衆。民沇曰:‘余及汝皆亡。’”
《尹誥》則通篇說了“衆”與“民”的問題:“唯尹既及湯,咸有一德,尹念天之敗西邑夏,曰:‘夏自其有民,亦惟厥衆。非民亡與守邑,厥辟作怨于民,民復之用離心,我剪滅夏。今后曷不監?’摯告湯曰:‘我克協我友。今惟民,遠邦歸志。’湯曰:‘嗚呼!吾何作于民,俾我衆勿違朕言?’摯曰:‘后其賚之其有夏之金玉田邑[2],舍之吉言,乃至衆于亳中邑。[3]’”
《尹至》中先說“衆”如何,接著後面說“民沇曰”,抱怨的話都是“民”說的,不說是“衆”;最主要的是《尹誥》,“夏自其有民,亦惟厥衆”,“吾何作于民,俾我衆勿違朕言”,將“民”與“衆”對舉,因此筆者認為,這兩篇書中的“衆”和“民”斷非一事,“衆”當是指夏商的軍隊,並非平民。
“衆”爲軍隊,在殷墟卜辭中就有力證,卜辭中有很多關于“衆”的內容,經常從事征伐、農作和田獵等,對于“衆”的身份,前人做過許多探討,說法不一,肖楠先生認爲:“衆又稱衆人,卜辭中經常可以到衆和衆人參加征伐戰爭的記載。但衆除了參加戰爭外,還參加多種活動,如田獵、圣田、劦田、黍以及甾王事、禦事等。說明商代的衆既是戰爭的參加者,又是生産的參加者。這種現象說明衆不是專職的士卒,他們平日參加生産,戰時則出征。……所以,衆當時只是一種輔助性的軍事力量。”[4]陳福林先生則認爲:“很明顯,‘衆’是殷王作戰部隊成員,是這個奴隸制國家的武力中堅。”[5]二位先生的共同看法是“衆”是軍事力量,這應該是正確的,筆者認為它其實就是軍隊,但不是一種軍隊建制,而是是指衆多的士卒,就是士兵,也代指軍隊,各方國部族的軍隊統稱爲“衆”,由殷王直接領導的軍隊稱爲“王衆”,卜辭中經常占問在防戍或征伐時“雉衆”、“不雉衆”、“ 雉王衆”,沈培先生贊成楊樹達先生說,認爲“雉衆”就是“失衆”,也就是“喪衆”[6],就是喪失士兵,說明“衆”是軍事力量。士兵打仗的時候上戰場,守疆的時候戍衛邊土,不打仗的時候或屯田從事農業生産,王田獵的時候幫助打獵,或爲王辦事,都是情理之中的。“衆”里可能有臨時從平民中征發的民兵,如卜辭中所載的軍隊有師、旅、族,劉釗先生認為其中的“旅” 是由“族氏”成員抽調組成的“民兵”,“族”是由整個族氏成員組成的地方部隊[7]。但他們一旦拿起了武器集結起來,仍然是士兵。所以卜辭中的“衆”就是軍隊,亦稱“師”,《左傳·隱公十年》:“取三師焉”,杜注:“師者,軍旅之通稱”;《詩·采芑》:“師干之試”,《傳》:“師,衆也”;又《文王》:“殷之未喪師”,《箋》:“師,衆也”;《公羊傳· 桓公九年》:“師者何?衆也”;《爾雅·釋詁》:“師,衆也”;《國語·魯語》:“天子作師”,韋昭注:“師謂六軍之衆也”,均以“衆”釋“師”。
在《尚書》中,“衆”也當是指軍隊,如《胤征》,胤侯要去征伐羲和而誓師,“告于衆曰:‘嗟予有衆’”、“ 今予以爾有衆,奉將天罰。爾衆士同力王室”、“其爾衆士懋戒哉”;《湯誓》裏湯伐桀誓師也說“今爾有衆,汝曰:‘我后不恤我衆,舍我穡事而割正夏?’予惟聞汝衆言…… ”這些“衆”都是指即將出征的軍隊將士而言。在其他典籍中,如《左傳·哀公元年》說少康逃到有虞,“虞思於是妻之以二姚,而邑諸綸。有田一成,有衆一旅,能布其德,而兆其謀,以收夏衆,撫其官職”,“有衆一旅”顯然也是具有軍隊性質的民衆,這個“旅”和卜辭中的“旅”應該是相同的;“以收夏衆”則是說集結夏的武裝力量。《墨子·明鬼下》說商湯伐夏時“湯乘大贊(輦),犯逐夏衆”,“夏衆”很明顯也是指夏的軍隊,《叔夷鐘》里說湯“翦伐夏嗣,敗厥霝師”,《墨子·非命中》引《仲虺之告》:“我聞有夏人矯天命,布命於下,帝式是增,用喪厥師”,這裡面說的夏的“師”和“衆”是一回事。
因此,筆者認爲,《尹至》和《尹誥》中的“衆”也是指軍隊,而“民”是人民、民衆,“民”的概念要大於“衆”,“民”是指所有的國民而言,也包括軍隊士卒在內;而“衆”則僅僅是指軍隊士卒,是武裝力量。明確了這一點,那麽《尹至》、《尹誥》中的話就好理解了。
《尹至》中“余美其有夏衆囗吉,好其有后,厥志其倉:寵二玉,弗虞其有衆。民沇曰:‘余及汝皆亡’。”這是伊尹給湯說:我在夏的時候,不斷地給夏桀灌“迷魂湯”,讚美他的軍隊(“有夏衆”)真強大真好,讚頌夏桀的英明偉大,夏桀就迷惑了,“厥志其倉”即 “厥志其喪”(《詩·桑柔》:“倉兄填兮”,《傳》:“倉,喪也”。古人名“亢倉子”亦作“庚桑子”,是倉、桑通用,而桑、喪音同,故“倉”亦可徑讀為“喪”),就是喪失了心智(《尚書中候·洛予命》說“天乙在亳,夏桀迷惑”應該就是指此),寵幸琬、琰二女,也不大待見他的軍隊了。夏的人民(包括士兵)都發自內心地說“我和你一起逃走吧。”
“余及汝皆亡”在《尹至》中為“民”說的話,而這句也見於《湯誓》,是“衆”說的,湯說:“夏王率遏衆力,率割夏邑。有衆率怠弗協,曰:‘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這裏的“衆”筆者認為也當理解爲軍隊,是說夏王用盡軍隊的威力,爲虐害於夏邑。本來夏桀是利用軍隊的力量加强自己的統治,善待軍隊,後來不善待軍隊了,軍隊得不到好處,怠慢不肯合作了,也有了怨言,說“好日子爲什麽失去了?我和你一起逃走吧。”這個記載和《尹至》中所說的“弗虞其有衆”可相印證。
如果放在《尹誥》中就更能通講了。不過要先說說“夏自其有民”這句中的“”字。
據復旦讀書會言“原釋文讀爲‘絕’”[8],但是與字形不符。張新俊先生認為:“‘自’後之字,有可能从‘弦’得聲,懷疑可以讀作‘捐’。捐者,棄也。”[9],蘇建洲先生也認為此字從弦的聲,當隸定為“”,讀為“虔”,為絕、滅的意思[10],二位先生說此字與“弦”有關均確鑿無可易,這個字確當如蘇先生所言隸定為“”,它既有可能是“”字的或體,也有可能是“”字的或體,若是前者則字形當分析為從艸聲,若是後者則是從心聲,這兩個字都見於《說文》,一個訓“艸也”,一個訓“急也”,這些都無關緊要,因為這兩個字讀音完全相同。
這個“”字,諸家看法不一,原整理者讀為“絕”,張新俊先生讀為“捐”,蘇建洲先生讀為“虔”,網友紫竹道人讀為“殄” [11],都有道理,不過筆者認為,這個字在這裡當讀為“賢”,“賢”古音和“”、“”讀音相同。“夏”是指夏桀,“自賢其民”就是“自賢於其民”,也就是在其民面前自我誇耀、自以爲了不起。“夏自賢其民,亦惟厥衆”這兩句是說夏桀在其民衆面前自以為了不起,也是因為他自恃有一支武力強大的軍隊。夏桀因為“自賢”而鬧得君民離心之事也有傳世文獻的證據,《呂氏春秋·慎大》:“桀愈自賢,矜過善非,主道重塞,國人大崩”,說的就是這事。古人認為“自賢”是很嚴重的錯誤,《逸周書·史記解》:“昔有共工自賢,自以無臣,久空大官,下官交亂,民無所附,唐氏伐之,共工以亡。”《呂氏春秋·謹聽》:“亡國之主反此,乃自賢而少人。少人則說者持容而不極,聽者自多而不得。雖有天下,何益焉?”楊朱就教育他的弟子們說:“弟子記之!行賢而去自賢之行,安往而不愛哉?”(《莊子·山木》)。
這樣,我們對《尹誥》的內容就基本可以理解了,商湯滅夏之後,對軍隊很重視,而忽略了全體民衆的力量,伊尹發現了這個問題,他考慮上天之所以滅亡夏的原因之後,說:夏桀在其民衆面前自高自大,是因為他自恃有強大的軍隊。并不是民衆不幫助他堅守城邑,而是他們的君主在民衆中製造了怨憤,民衆就以離心的方式回報他,因此我們才得以剪滅了有夏,現在商湯爲什麽不引以為戒呢。就告誡湯說:“我們始終和我們的友邦同心協力。現在是因為全體民衆的緣故,遠處的方國都歸附我們。”伊尹說的“友”當與《牧誓》中武王所說的“我友邦冢君”的“友邦”是一回事,湯伐桀不僅僅是出動商的軍隊,也有友邦的軍隊協助,《史記·殷本紀》里就說“湯乃興師,率諸侯,伊尹從湯,湯自把鉞以伐昆吾,遂伐桀。”這裏面說的“諸侯”就是伊尹說的“我友”。伊尹認為商和友邦一直同心協力,現在他們出兵幫助我們滅夏是應該的,我們能滅了夏不是因為他們(的軍隊),而是因為全體民衆擁戴我們,才使諸國歸附,得了天下,不是單靠軍隊的力量。
伊尹的觀點比較明確,他認為夏桀丟了天下,不是因為軍隊的強弱,而是因為人民背叛了他;商湯能得天下,也不是因為軍隊和友邦的力量多么強大,而是因為人民擁戴他。所以人民是最重要的,伊尹是希望商湯要重視全體民衆而不要單純重視軍隊,滅夏之後要讓所有人民都受益,主要體現了伊尹的“民本”思想。但是,打仗主要是靠軍隊,現在滅夏成功而讓所有人民都受益,會引起軍隊的不滿,所以商湯才有點為難地說:“啊!我該對民衆怎麼做,才能讓我的軍隊不違背我的命令呢?”伊尹就出主意說:“您要賜予他們(指全體人民,也包括士卒),讓他們擁有夏的金玉田邑,再用好話撫慰,然後把軍隊開回亳中邑(國都)去駐扎。”“乃至衆于亳中邑”一句原釋文不屬於伊尹的話,筆者認為這句應該是伊尹教湯對待軍隊的辦法,也是伊尹之言,意思是讓湯把軍隊集中到國都駐扎以加強管理。
所以,筆者認為,《尹至》、《尹誥》中的“衆”是單指軍隊,而“民”是全體人民、民衆,放在文中來理解是很順暢的。
[1] 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研究生讀書會(文中稱“復旦讀書會”):《清華簡〈尹至〉、〈尹誥〉研讀札記(附:〈尹至〉、〈尹誥〉、〈程寤〉釋文)》(下簡稱《札記》)下注[26]。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2011年1月5日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Src_ID=1352。
[2] “田”,原釋文作“日(牣)”,據陳劍先生說改。陳先生說見《札記》下評論。
[3] “乃至衆於亳中邑”原釋文不屬於伊尹之言,此根據文意入引號內。
[4] 于省吾主編、姚孝遂按語編撰:《甲骨文字詁林》(下簡稱《詁林》),中華書局1996年5月,第159頁引。
[5] 《詁林》第162頁引。
[6] 沈培:《卜辭“雉衆” 補釋》,《語言學論叢》第26 輯,商務印書館,2002 年8 月。
[7] 王宇信、楊升南主編《甲骨學一百年》,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9年9月,第493頁引。
[8] 《札記》)下注[26]。
[9] 《札記》下評論。
[10] 蘇建洲:《〈清華簡〉考釋四則》,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2011年1月9日。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Src_ID=1368。
[11] 見《札記》下評論。
本文收稿日期為2011年2月4日
本文發佈日期為2011年2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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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王寧先生將“自弦”解釋成“自賢” 有一定道理,打算補充點相關資料作為佐證。
《吳子·圖國》:武侯嘗謀事,群臣莫能及,罷朝而有喜色。起進曰:“昔楚莊王嘗謀事,群臣莫能及,罷朝而有憂色。申公問曰:‘君有憂色,何也?’曰:‘寡人聞之,世不絕聖,國不乏賢,能得其師者王,能得其友者霸。今寡人不才,而群臣莫及者,楚國其殆矣。’此楚莊王之所憂,而君說之,臣竊懼矣。”於是武侯有慚色。
其中有“能得其師者王,能得其友者霸”一句。相應故事也出現在《荀子》和《呂氏春秋》中。
《荀子·堯問》:魏武侯謀事而當,群臣莫能逮,退朝而有喜色。吳起進曰:“亦嘗有以楚莊王之語,聞於左右者乎?”武侯曰:“楚莊王之語何如?”吳起對曰:“楚莊王謀事而當,群臣莫能逮,退朝有憂色。申公巫臣進問曰:‘王朝而有憂色,何也?’莊王曰:‘不穀謀事而當,群臣莫能逮,是以憂也。其在中蘬之言也,曰:“諸侯自為得師者王,得友者霸,得疑者存,自為謀而莫己若者亡。”今以不穀之不肖,而群臣莫能逮,吾國幾於亡乎!是以憂也。’楚莊王以憂,而君以喜。”武侯逡巡再拜曰:“天使夫子振寡人之過也。
《呂氏春秋·恃君覽》:魏武侯謀事而當,攘臂疾言於庭曰:“大夫之慮,莫如寡人矣!”立有間,再三言。李悝趨進曰:“昔者楚莊王謀事而當,有大功,退朝而有憂色。左右曰:‘王有大功,退朝而有憂色,敢問其說?’王曰:‘仲虺有言,不穀說之。曰:“諸侯之德,能自為取師者王,能自取友者存,其所擇而莫如己者亡。”今以不穀之不肖也,群臣之謀又莫吾及也,我其亡乎!’”曰:“此霸王之所憂也,而君獨伐之,其可乎!”武侯曰:“善。”
其中《荀子》引作“其在中蘬之言也,曰:“諸侯自為得師者王,得友者霸,得疑者存,自為謀而莫己若者亡。”《呂氏春秋》引作“仲虺有言……諸侯之德,能自為取師者王,能自取友者存,其所擇而莫如己者亡。”
中蘬即仲虺,那麼相應之句當是古本《仲虺之誥》之文,只因輾轉傳抄產生歧異。偽古文尚書《仲虺之誥》借古書所引而修飾為:“能自得師者王,謂人莫已若者亡。”
“自為謀而莫己若者亡。”大概就是針對夏桀“自賢”的批評之語。或可作為《尹誥》相應文字的注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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