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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民鎮:“越公殹”考略
在 2011/4/5 13:09:09 发布

“越公殹”考略

(首發)

 

陳民鎮

煙臺大學中國學術研究所專門史專業中國古代文明方向碩士研究生一年級

 

內容提要:清華簡《繋年》第21章見及“越公殹”,正是越王翳,其爵位當爲伯爵。在金文中,能確定係越王翳的,有者旨不光、旨不光、不光、旨殹、旨医等稱名。“翳”與“不光”或是一華夏語人名、一古越語人名的關係。曹錦炎先生認爲“諸稽”是越王的氏,尚存疑問。越王翳是越國由盛而衰的轉捩點。越王翳曾滅繒國,并於三十三年將都城由琅琊遷至蘇州。越國後期宮廷紛爭不斷,促成了越國的衰落。越王翳最終死於宮廷內亂,爲太子諸咎所弒。

關鍵詞:清華簡;《繋年》;越公殹;越王翳

 

李學勤先生在《清華簡<繋年>及有關古史問題》一文中指出《繋年》第21章見及“越公殹”。[1]按“越公殹”卽越國世系中的越王翳,他是越國由盛而衰的轉折點,其史跡卻鮮爲人知,關於其在金文中的對應問題亦存歧異,筆者不揣固陋,試就“越公殹”問題作一番考辨。囿於學力,小文定然存在不周之處,祈蒙方家教正!

一、越王翳的爵位

越王翳在《繋年》中被稱作“越公”,係公爵。越國雖居東南一隅,似乎亦曾受周王室的冊封。《說苑·奉使》載越國使臣諸發語:“彼越亦天子之封也。”另據《韓詩外傳》卷八,越國使臣廉稽在楚王面前自稱越國是“周室之列封”。《國語·越語下》載範蠡語:“昔吾先君,固周室之不成子也。”韋注云:“子,爵也。言越本蠻夷小國,於周室爵列不能成子也。周禮,諸子之國,封疆方二百里。”韋昭是從畛域範圍的角度解釋“不成子”的,如果從爵位的角度看,“不成子”的言下之意或謂越王係男爵。《史記正義》引《輿地志》云:“越侯傳國三十餘葉,歷殷至周敬王時,有越侯夫譚,子曰允常,拓土始大,稱王,春秋貶爲子,號爲於越。”准此,越王原是侯爵,在允常之時稱王,而在春秋時被貶爲子爵。然在越王夫譚時便爲侯爵,恐不可信。盡管如此,越國在有周一代作爲周朝的一個封國當可成立。

《逸周書·王會》載周成王大會諸侯及四夷於成周時,“於越納”。另《藝文類聚》卷七十一引《周書》云:“周成王時,於越獻舟。”而據《尚書·顧命》,周成王病逝之後,舉行喪禮時於宮室西序置“越玉五重”。《釋文》引馬融語:“越地所獻玉也。”古人多定其誤,劉起釪先生在《尚書校釋譯論》中辨明馬融的說法才是正確的。[2]另據今本《竹書紀年》,周成王二十四年,“於越來賓”。今本《竹書紀年》的可信度一直備受質疑,錄而存疑。[3]可見,越國與周王室的交流至遲追溯到成王時期。

迨至勾踐滅吳,越國在吳國霸業的基礎上成就了新的霸業,一躍成爲當時煊赫的大國。《史記·越王句踐世家》載:“句踐已平吳,乃以兵北渡淮,與齊、晉諸侯會於徐州,致貢於周。周元王使人賜句踐胙,命爲伯。句踐已去,渡淮南,以淮上地與楚,歸吳所侵宋地於宋,與魯泗東方百里。當是時,越兵橫行於江、淮東,諸侯畢賀,號稱霸王。”彼時越國盛極一時,爲當世霸主,周王命勾踐爲伯。然《史記索隱》所引古本《竹書紀年》稱越君作“於粵子”,則認爲越君係子爵。《史記索隱》就此問題解釋道:“越在蠻夷,少康之後,地遠國小,春秋之初未通上國,國史既微,略無世系,故《紀年》稱爲‘於粵子’。據此文(筆者按:指上文所引《史記·越王句踐世家》文),句踐平吳之後,周元王始命爲伯,後遂僭而稱王也。”按越王勾踐既然被冊封爲伯,越王翳也理當承繼爵位,世襲爲伯爵(戰國時期國君多稱“王”,越國早在允常時便稱王,這一點需要與爵稱相區別)。然清華簡《繋年》稱作“越公”,恐不確。雖然越國後來持續擴張,但就政治認可度而言,勾踐應該是越國歷史上的頂峰。在《繋年》同一章中,“齊侯”卽齊康公貸,“魯侯侃”卽魯穆公顯,均存在差異。在先秦,“公”常常是尊稱,可能與爵位無關。至於越公殹(越王翳),事實上當爲伯爵。

二、越王翳在金文中的稱名與越國世系

在《繋年》中,越王翳的名號寫作“殹”。按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第一冊中“殹”字凡兩見,其中《耆夜》簡5,《金縢》簡11[4]《繋年》的書體也是帶有明顯楚文字色彩的,“越國殹”的“殹”寫法亦當與《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第一冊所見相類。“殹”與“翳”相通,並無問題。故《繋年》中的“越公殹”卽越王翳,殆無疑義。

不過越王翳在金文中的對應問題,卻是一個需要討論的問題。迄今爲止發現的越國青銅器,可基本與越國世系相對應。然越國世系本身是一個歧異叢生的懸案,在古本《竹書紀年》、《史記》、《越絕書》、《吳越春秋》等書中,記載着不同的世系。

據《竹書紀年》,越國的世系爲:

 

……勾踐(菼執)—鹿郢—不壽(盲姑)—朱句—翳—諸咎—錯枝—初無余(莽安)—無顓(菼蠋卯)—無彊

 

據《史記·越王句踐世家》,越國的世系爲:

 

無余……允常—勾踐—鼫與—不壽—翁—翳—之侯—無彊

 

據《越絕書》,越國的世系爲:

 

無余……夫鐔—允常—勾踐—與夷—翁—不揚—無彊—之侯—尊—親

 

據《吳越春秋》,越國的世系爲:

 

無余……無壬—無—夫鐔—元常—勾踐—興夷—翁—不揚—無彊—玉—尊—親

 

此外,陳夢家先生在《六國紀年》中將越國世系考訂爲:

 

句踐—鹿郢(與夷)—不壽—朱句—翳—諸咎粵滑—無余之—無顓—無彊[5]

 

以上諸說並非沒有一致性,只是年代湮遠,經過長時間的流轉周折,遂生舛訛。另一方面,以上諸說的可信度並不等同。筆者認爲,在運用文獻材料時需要注意以下三點:其一,時間越早的參考價值越大,尤其是地下材料,因其原始性與共時性而更彰顯價值;其二,原始材料優於綜合性材料,如《史記》是綜合性材料,史料價值相對較差;其三,史書的史料價值相對高於非史書,如《左傳》、《國語》之於《詩經》。在記錄越國世系的諸書中,古本《竹書紀年》的年代最早,也屬於原始材料。事實上,古本《竹書紀年》所載越國世系的確是最完整的。《史記》屬於綜合性的材料,文獻價值稍遜,但由於司馬遷參考了許多譜牒資料,他的記載是相對可信的。《越絕書》[6]與《吳越春秋》[7]主要是東漢的材料,尤其是《吳越春秋》,近乎小說,不過由於是越地的土著文獻,也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當然,我們還有金文的材料。王國維等先生運用甲骨卜辞的材料,驗證、完善了文獻所載殷商世系,無疑是很好的啟示。越國的青銅器銘文與我們所要討論的越國世系具有共時性,是不可多得的材料。同時,越國青銅器上的銘文係鳥篆書,緣飾繁複,爲釋讀工作帶來了許多困難。經過歷代學者的研究,基本可以論定金文中的“淺”卽越王勾踐,[8]“者旨於睗”卽越王鼫與,[9]“不壽”卽越王不壽,“州句”卽越王朱句,“不光”卽越王翳,“者”卽越王諸咎,“差徐”卽越王初無余。據《吳越文字匯編》的輯錄,越王旨不光劍共計6柄。[10]其中4柄均有“旨不光自作用”的字樣。另有臺灣高雄某氏所藏越王旨不光劍,言稱“旨不光”。[11]《鳥蟲書通考》著錄與“不光”有關的青銅劍共13柄。[12]此外,尚發現有越王不光矛。[13]關於越王旨不光劍,曹錦炎先生曾作過考釋,指出“”讀作“嗣”,“越王嗣”是身份,卽越王大子矛所見“於越嗣王”;“旨不光”是人名,疑爲“者旨不光”的簡省,“者旨”讀作“諸稽”,是越王的氏;“不光”卽朱句之子不揚(越王翳),“不光”與“翳”乃一字一名,符合古人名、字相應的原則。[14]曹先生的考釋精義連珠,尤其是將“不光”定作越王翳,可謂不刊之論。按越王翳在《越絕書》、《吳越春秋》這兩部越地著作中作“不揚”,“光”與“揚”同隸陽部,自可通轉。後曹先生於《新見越王兵器及其相關問題》一文揭示在新見越王者旨不光劍上見及“者旨不光”與“旨殹”并見的例子,[15]該發現一方面確認“不光”卽越王翳,越王翳的名號確如清華簡《繋年》所見寫作“殹”,另一方面確認了越王翳的另一個名號——“者旨不光”。此外,尚有現藏臺灣高雄某氏的越王旨医劍,[16]銘文謂“戉王越王旨医旨医”,其中釋讀作“医”的字書作

不過曹先生認爲“不光”與“翳”是字與名的關係,筆者則心存疑問。由於文獻闕如,恐難論定,沒有充分的證據表明“不光”與“翳”是字與名的關係。在此筆者試提出一種假設,“翳”與“不光”或是一華夏語人名、一古越語人名的關係。一般認爲,古越語係膠著語,或稱複音語。董楚平先生指出,吳越的地名、人名基本上以魚韻字及其緊鄰的侯韻字“發聲”,[17]這是基於大量例證得出的結論。我們可以發現,文獻對越王名諱的記述,多有歧異,這主要是以華夏語記錄越王名諱的過程中所出現的差異。比如勾踐之子鹿郢,便出現了鼫與、適郢、與夷、興夷等數個譯名,[18]金文則作“者旨於睗”。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越王不壽在文獻中尚有“盲姑”之名,而金文既發現了“不壽”,[19]也發現了對應“盲姑”的“丌不古”。[20]與“不光”音近的“不揚”只出現於越地文獻《越絕書》與《吳越春秋》,恐怕並非偶然。愚意以爲“不光”或者“不揚”是古越語的發音,而“翳”疑爲華夏風格的名字。“不光”與“翳”,是同義相訓。此外,陳夢家先生認爲諸如“盲姑”之類的稱號係越王死稱,“不壽”之類係生稱。[21]以此類推,“不光”與“翳”可能也是生稱與死稱的關係。不過既然在越王者旨不光劍上同時見及“者旨不光”與“旨殹”,這種推測基本可以排除。

此外,曹先生以“諸稽”爲越王的氏,筆者同樣持懷疑態度。筆者以爲諸如“者旨於睗”,都是古越語的發音方式,緩讀所致。“者(諸)”是魚部字,諸如諸樊、諸暨、諸暨郢、諸枝、諸發、諸咎等以“諸”開頭的人名、地名,以及金文中許多以“者”開頭的人名,均是典型的古越語發音。但“者(諸)”與“句”、“姑”、“余”、“夫”、“無”等一樣,只是古越語人名、地名發音的標志,“者旨”很難說就是越王的氏,更不能說明所有的“者”都是“者旨”的省稱。尤其是吳王諸樊的名字首字也是“者(諸)”,很難說吳王也有同樣的氏——這只能是古越語構名方式的一種常見現象。曹先生在《鳥蟲書通考》中言及一件越王者旨矛,認爲只稱氏而省略了名,驗證了先生此前“者旨(諸稽)”是越王的氏的觀點。[22]筆者倒認爲,“者旨”恐怕是“者旨於睗”的省稱,而不是單列越王的氏。關於越王的姓、氏,曹錦炎先生認爲越王姓氏應屬彭姓諸稽氏,[23]而據董楚平先生考證,勾踐是姒姓邾氏。[24]由於文獻闕如,越王的姓、氏問題仍有待進一步的探討。

《商周青銅器銘文選》著錄了此前從未刊布的“越王大子矛”,該書將釋文定作:“於戉王弋之大子自乍元用矛。”將“王弋”定作越王翳,將“”讀作“諸咎”。[25]董楚平先則釋作:“於戉□王旨□之大子壽自乍元用矛。”以“壽”爲“不壽”。[26]曹錦炎先生則釋作:“於戉嗣王旨於之大子勹壽,自乍元用矛。”“勹(伏)壽”卽不壽。[27]施謝捷先生則釋作:“於戉嗣王旨医之大子啚自乍元用矛。”以“旨医”爲越王翳,以“啚”爲諸咎。[28]按:根據圖拓,該其銘文除兩個字存在疑問外,基本無疑義,錄之如下:

 

於戉王旨之大子壽自乍元用矛。

 

其中“”乃“壽”字初文,“王”若從曹錦炎先生說,則當破讀作“嗣王”。[29]銘文的第6與第10問題較大。第6字《商周青銅器銘文選》與施謝捷先生均認爲與“医”有關,這種說法果若成立,將其定作越王翳理由是十分充分的。不過去掉鳥形緣飾,該字的左上部分很難說是“医”,倒更接近“隹”;該字右上部分是鳥篆書常見的緣飾構件,亦不當視作字的組成。曹錦炎先生釋作“於”,從字形上看也是難以成立的,與鳥篆書所見“於”字不似。該字的具體隸定及釋讀姑付存疑。第10字疑竇亦多,《商周青銅器銘文選》將該字隸作“”,在字形上,頗近番匊生壺所見(匊)。該字以下一個字讀作“壽”是可以成立的,董楚平先生與曹錦炎先生讀作“不壽”,存在合理性。曹錦炎先生還提出一個假設,卽該字本身就是“不”字。[30]剔除鳥形飾筆後該字作,該字與越王旨不光劍中出現的存在一定相似度,不能遽定其非。越王不壽劍的“不”作,亦較接近。然直接判該字爲“不”,在字形上仍存在討論空間。該器與越王者旨於睗矛字體極其類似,當係同一匠師同一時期的作品,[31]將該器定作越王者旨於睗時期的器物,還是可信的。筆者贊同董楚平先生與曹錦炎先生的看法,該器銘文所見分別是者旨於睗與不壽。准此,則越王大子矛當與越王翳無涉。

綜上,在金文中,能確定係越王翳的,有者旨不光、旨不光、不光、旨殹、旨医等名。

茲在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上,排定越國世系如下:

 

無余……[無壬—無]—夫鐔—允常(元常,[32]公元前?年~公元前497年)—勾踐(淺、句踐、菼執,公元前496年~公元前465年)—鼫與(者旨於睗、鹿郢、適郢、[33]與夷、興夷,公元前464年~公元前459年)—不壽(不壽、丌不古、盲姑,公元前458年~公元前449年)—朱句(州丩、州句、翁,公元前448年~公元前412年)—翳(者旨不光、旨不光、不光、旨殹、旨医、不揚,公元前411年~公元前376年)—諸咎(者,公元前376年)—錯枝(公元前375年)—初無余(差徐、[34]者差其余、[35]之侯、[36]莽安,公元前374年~公元前363年)—無顓(菼蠋卯,公元前362年~公元前355年)—無彊(公元前354年~公元前333年)—[玉—尊—親][37]

三、越王翳的史跡

過去越王翳的史跡一直不受世人重視,乃至湮滅不彰。以下試對越王翳的史跡作簡單的尋繹與梳理。

如果說越國自允常時開始強大,到勾踐時成就霸業,那麼越王翳的父親朱句時代,越國臻於鼎盛,越王翳則是越國由盛而衰的轉捩點。

在越王朱句時期,越國先後滅掉滕國與郯國。《史記索隱》引古本《竹書紀年》云:“於粵子朱句三十四年滅滕。”又云:“於粵子朱句……三十五年滅郯。”《水經·沂水注》則引作:“越子朱句滅郯,以郯子鴣歸。”此時越國的國力達到頂峰,在勾踐霸業的基礎上開拓疆埸,煊赫當世。《墨子·非攻下》云:“今天下好戰之國,齊、晉、楚、越。”《呂氏春秋·順民》云:“越,猛虎也。”越國的軍力令中原列國爲之震懾,越國也得以與齊國、楚國、晉國諸強國比肩。

不過在輝煌的表現之下,越國卻潛隱着危機。越國其勃也忽焉,其亡也忽焉,其霸業最終迅速歸於寂滅。關於越國衰亡的直接原因,據《史記·越王句踐世家》所載,在越王無彊之時,越國興師伐齊,後又轉而伐楚,楚國大破越兵,越王無彊被殺。窮兵黷武固然是越國霸業崩潰的直接導因,然其內部機體的腐化則是更爲本質的因素。陳橋驛先生曾指出:“於越之所以衰落,從當時的外部形勢來說,當然是因爲有一些領土比它廣大、自然條件比它優越的國家,在力量上超過了它。但是主要的原因,還是因爲宮廷的內哄。”[38]這是極有見地的。在越國進入後期,這種危機愈加明顯。

《淮南子·原道訓》云:“越王翳逃山穴,越人熏而出之,遂不得已。”說的正是越王翳。但令人疑惑的是,他逃至山洞,被越人用火熏烤才被迫出洞,究竟所因何事?依據上下文,這件事當與王位爭奪有關。《淮南子·原道訓》注云:“翳,越太子也。賢,不欲爲王,逃於山穴之中,越人以火熏出而立之,故曰遂不得已。”《論衡·命祿》則有更詳細的記述:“越王翳逃山中,至誠不願。自冀得代。越人熏其穴,遂不得免,強立爲君。”《抱樸子·逸民》云:“越翳入穴以逃之。”《三國志·吳志·虞翻傳》注云:“昔越王翳讓位,逃於巫山之穴,越人薰而出之。”這裏頗讓人費解的是,越王翳並非受人追殺,而是不肯繼任王位。

《莊子·讓王》的一段記述或許可以使我們進一步窺及真相:

 

    越人三世弑其君,王子搜患之,逃乎丹穴。而越國無君,求王子搜不得,從之丹穴。王子搜不肯出,越人薰之以艾。乘以王輿。王子搜援綏登車,仰天而呼曰:“君乎君乎!獨不可以舍我乎!”王子搜非惡爲君也,惡爲君之患也。若王子搜者,可謂不以國傷生矣,此固越人之所欲得爲君也。

 

《呂氏春秋·貴生》的記述基本相同,高注謂王子搜卽越王翳。視其情節,確與上述越王翳事相同。不過《史記索隱》引樂資語,謂王子搜“號曰無顓”,准此,則王子搜並非越王翳。陳夢家先生亦謂翳、諸咎、無余之三世相承見弑,子搜宜爲無顓。[39]《史記索隱》引古本《竹書紀年》云:“不壽立十年見殺。”則越王翳之前只有不壽是被弑的。王子搜與越王翳的關係姑付存疑,從以上記述中我們可以看出越國宮廷鬭爭的激烈。

《史記索隱》引古本《竹書紀年》又云:“(越王翳)三十六年七月,太子諸咎弑其君翳。十月,粵殺諸咎。粵滑,吳人立子錯枝爲君。明年,大夫寺區定粵亂,立[][40]無余之。”越王翳本身便是死於宮廷政變,不壽、翳、諸咎等越王先後死於宮廷政變,越國王室一再上演弑父、弑君的悲劇。《呂氏春秋·審己》也記載了越國的一次宮廷政變:

 

越王授有子四人。越王之弟曰豫,欲盡殺之,而爲之後。惡其三人而殺之矣。國人不說,大非上。又惡其一人而欲殺之,越王未之聽。其子恐必死,因國人之欲逐豫,圍王宮。越王太息曰:“余不聽豫之言,以罹此難也。”

 

這裏的“越王授”,高注便認爲是越王翳。果若如此,這段記述實際上說明了諸咎弑越王翳的原因。

在此背景下,越國由盛轉衰便不難理解了。在越王翳八年,卽公元前404年,越王翳滅了繒國。[41]不過齊莊子卻認爲越國“雖猛虎也,而今已死矣”(《呂氏春秋·順民》)。《史記索隱》引古本《竹書紀年》云:“翳三十三年,遷於吳。”在越王翳之時,越國由於國力收縮,加之北方諸國的壯大,越王翳將都城由琅琊遷至蘇州。這是越國歷史上又一個轉折點。越王翳在位時間頗長,共計三十六年。在這三十六年中,史書只留下他遷都於吳的蒼白事跡,以及被兒子諸咎所殺的悲涼結局。

傳世的者鐘是著名的越國重器,共計十二枚。關於“者”的身份,學術界歷來聚訟紛紜。《商周青銅器銘文選》將其定作柘稽(諸稽郢),[42]不過目前一般認爲“者”是越王翳之子諸咎。[43]鐘開篇云:“隹戉十有九年。”滿足在位十九年以上的越王,有勾踐、朱句、翳、無彊。以聲類求之,“者”是爲諸咎,大抵合乎事實。准此,此鐘銘文正是越王翳訓子諸咎之辭。在訓辭中,越王翳告誡太子諸咎“勿有不義”,但越王翳最終爲諸咎所弑。諸咎當年七月弑父自立,十月被殺。宮廷內耗造成了越國王室的惡性循環,越國也從此逐漸走向衰退之路。

 

初稿完成於201141

改定於201144

 

 



[1] 李學勤:《清華簡<繋年>及有關古史問題》,《文物》2011年第3期。

[2] 參見顧頡剛、劉起釪:《尚書校釋譯論》第四冊,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1756頁。

[3] 陳橋驛先生認爲此條記載是今本《竹書紀年》中不見他書的,具有極大的可信度,更得到了《論衡》的旁證。參見陳橋驛、顏越虎:《紹興簡史》,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16頁。

[4] 參見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壹),中西書局2010年版。

[5] 參見陳夢家:《六國紀年》,《西周年代考·六國紀年》,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156頁。

[6] 《越絕書》的作者問題自古聚訟紛紜,或謂子貢所作,或謂伍子胥所著,楊慎等人尋繹該書隱語推論其係東漢初年袁康、吳平所著,《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肯定該說。陳橋驛先生謂《越絕書》係東漢袁康、吳平輯錄增刪戰國著作的結果,參見陳橋驛:《點校本〈越絕書〉序》,《越絕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8頁。《越絕書》被視作是中國方志之祖,其來源頗雜。

[7] 《吳越春秋》記述了吳越時期的史事,然追求完備敘述的品格注定其史料價值薄弱。該書成書時代晚,采摭摻入不少軼聞傳說,又有不少作者臆想之辭,語言風格文學色彩濃郁,乃後世歷史演繹小說的鼻祖。《隋書·經籍志二》謂《吳越春秋》“蓋率爾而作,非史策而正也”。今傳《吳越春秋》係東漢趙曄所撰,又經過了楊方的刊削和皇甫遵的訂正,參見張覺校注:《吳越春秋校注》,嶽麓書社2006年版。

[8] 關於越王“勾踐”或“句踐”的書寫歧異,董楚平先生在《淺談“勾踐”與“句踐”的糾紛問題》(見《中國語文》1999年第6期)一文中曾有過深入討論,認爲金甲文皆作“句”,目前從眾從俗則作“勾”。本文據董先生說。

[9] 參見林沄:《越王者旨於賜考》,《考古》1963年第8期。

[10] 施謝捷編著:《吳越文字匯編》,江蘇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582584頁。

[11] 參見曹錦炎:《鳥蟲書通考》,上海書畫出版社1999年版,第90頁。

[12] 參見曹錦炎:《鳥蟲書通考》,上海書畫出版社1999年版,第8897頁。

[13] 參見曹錦炎:《越王不光矛跋》,《吳越歷史與考古論叢》,文物出版社2007年版,第7681頁。原載《古文字研究》第二十四輯。

[14] 曹錦炎:《越王嗣旨不光劍銘文考》,《文物》1995年第8期。

[15] 曹錦炎:《新見越王兵器及其相關問題》,《文物》2000年第1期。

[16] 參見施謝捷編著:《吳越文字匯編》,江蘇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584頁。

[17] 董楚平:《吳越文化新探》,浙江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3頁。

[18] 這裏存在許多異名,有的純粹是字訛所致。

[19] 參見曹錦炎:《記新發現的越王不壽劍》,《文物》2002年第2期。

[20] 參見馬承源:《越王劍、永康元年群神禽獸鏡》,《文物》1962年第12期。不過曹錦炎先生懷疑此說,參見氏著《新見越王兵器及其相關問題》,《文物》2000年第1期。

[21] 參見陳夢家:《六國紀年》,《西周年代考·六國紀年》,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156頁。

[22] 曹錦炎:《鳥蟲書通考》,上海書畫出版社1999年版,第70頁。

[23] 曹錦炎:《越王姓氏新考》,《中華文史論叢》1983年第3輯(總第二十七輯),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219222頁;曹錦炎:《鳥蟲書通考》,上海書畫出版社1999年版,第58頁。

[24] 董楚平:《勾踐姓、氏考》,《2002·紹興越文化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39頁。

[25] 馬承源主編:《商周青銅器銘文選》(四),文物出版社1990年版,第379頁。

[26] 董楚平:《吳越徐舒金文集釋》,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220頁。

[27] 曹錦炎:《越王大子矛考釋》,《吳越歷史與考古論叢》,文物出版社2007年版,第6570頁。又載《吳越地區青銅器研究論文集》,兩木出版社1997年版。

[28] 施謝捷編著:《吳越文字匯編》,江蘇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581582頁。

[29] 不過筆者對此有所保留。曹先生將越國青銅器中頻繁出現的“”多讀作“嗣”,二者相通律例兼備,自可成立。然“”在文獻中可相通字甚夥,筆者認爲不宜定論。一旦將“”讀作“嗣”,越王旨不光劍的年代便一律被限定在翳尚爲嗣王的時期,卽越王朱句時代——盡管這種可能性很大。

[30] 參見曹錦炎:《記新發現的越王不壽劍》,《文物》2002年第2期。

[31] 參見董楚平:《吳越徐舒金文集釋》,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219頁。

[32] 曹錦炎先生曾指出金文所見“得居”卽越王允常。參見曹錦炎:《越王得居戈考釋》,《古文字研究》第二十五輯,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208212頁。

[33] “適郢”見《左傳》哀公二十四年。

[34] 參見李學勤:《珍秦齋藏金——吳越三晉篇》之“前言”;董珊:《論珍秦齋藏越王差徐戈》,《珍秦齋藏金——吳越三晉篇》之“論述”部分,澳門基金會2008年版;董珊:《越王差徐戈考》,《故宮博物院院刊》2008年第4期。

[35] 參見董珊:《記古越閣藏者差其余劍》,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站,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Src_ID=13902011131日。

[36] 《史記索隱》云:“王之侯卽無余之也。”

[37] []的部分付諸存疑,年代起訖指在位年代。

[38] 陳橋驛:《於越歷史概論》,《浙江學刊》1984年第2期。

[39] 陳夢家:《六國紀年》,《西周年代考·六國紀年》,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160頁。

[40] “初”據別本補。

[41] 參見孟文鏞:《越國史稿》,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92頁。《戰國策·魏策四》云:“齊和子之亂而越人亡繒。”

[42]  馬承源主編:《商周青銅器銘文選》(四),文物出版社1990年版,第374頁。此爲饒宗頤先生說。

[43] 參見郭沫若:《者鐘銘考釋》,《考古學報》1958年第2期。



本文收稿日期為2011年4月4日

本文發佈日期為2011年4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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