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大略》“藍苴路作”解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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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旭
江蘇省靖江市廣播電視臺
1.《荀子·大略》:“藍苴路作,似知而非;懦弱易奪,似仁而非;悍戇好鬬,似勇而非。”
其中“藍苴路作”有以下的說法:
(1)楊倞註:未詳其義。或曰:苴讀為姐,慢也。趙蕤注《長短經·知人篇》曰:“姐者類智而非智。”或曰讀為狙,伺也。姐,才野反。
(2)劉師培曰:藍,當作濫。苴,當作狙。路,當作略。作,當作詐……是“濫”為盜竊之義。苴讀為狙,當從或說……是暗伺掩取均謂之狙。略、路均從各聲,略訓為智,引伸之則為強取、獲、奪。作、詐均從乍聲,詐訓為欺、偽,引伸之則為譎、詭。故《荀子》均謂其似智而非也[1]。
(3)朱起鳳曰:苴,當作怚,即“慢”字之訛缺[2]。
(4)金其源曰:竊謂“藍苴”即“濫竽”也……濫竽志在求食,今作于路,行人不過聽之,仍不得食,故曰似智而非[3]。
(5)塚田虎曰:“藍”、“濫”通。苴,麤也。路,《富國篇》曰:“田疇穢,都邑路。”《管子》曰:“國家乃路。”皆不堅固之意。此蓋謾有所作為之謂與?
(6)豬飼彥博曰:藍苴路作,當作“監狙詒作”。
(7)久保愛曰:知,音智[4]。
(8)于省吾曰:按劉以苴為狙,以作為詐,是也;以藍為濫,以路為略,非也。豬飼彥博謂當作“監狙詒作”,狙、詐二字與劉讀同,以藍為監,是也;以路為詒,非也。路應讀作樂……監,察也。狙,伺也。監狙樂詐,言監察狙伺而樂詐也[5]。
(9)蔣禮鴻曰:今按“藍苴”當作“盬且”,藍為盬字形近之誤,苴又蒙盬誤為藍而誤加艸頭也。盬且,即姑且、苟且也。《方言》卷13:“盬,且也。”……“路”與“略”通……“盬且”即苟且略作,略亦苟也……路作者,謂作之粗略也[6]。
(10)郭在貽曰:“藍苴路作”與下文“懦弱易奪”、“悍戇好鬬”為同例句,則其語法結構亦應相似。劉師培釋“藍苴路作”為“濫狙略詐”,在語法結構上與下文顯然不一律,是以知其不然也。蔣先生釋“路作”為“略作”,為狀謂結構,與下文“易奪”一律,似可信矣;唯“藍苴”之義,蔣先生之說猶可斟酌。今考《晏子春秋·內篇問上》云:“縵密不能蔍苴不學者詘”(原文作“縵密不能蔍苴學者詘”,今從王念孫校改。)……今謂《荀子》書之“藍苴”,殆即《晏子春秋》之“蔍苴”,其義為麤粗(猶今之粗疏)、荒率。荀子之意,殆謂粗疏、荒率作之粗略者,即不免於似知而非也[7]。
(11)楊柳橋曰:姐,乃“㜘”之借字,驕也。驕、慢義近[8]。
(12)劉如瑛曰:《禮記·喪服小記》:“苴杖,竹也。”孔穎達疏:“苴者,黯也……故(破)貌必蒼苴,所以衰裳絰杖,俱備苴色也。”《哀公》:“資衰苴杖。”楊注:“苴謂蒼白色。”路,當為“務”。作,變也。藍苴務作,意為忽藍忽蒼,務為變詐,蓋與“蒼黃反覆”意近,疑乃當時方言[9]。
2.“藍苴路作”四字甚為難解,王念孫、郝懿行、洪頤煊、劉台拱、俞樾、孫詒讓、陶鴻慶、鍾泰、楊樹達、高亨、徐復、徐仁甫、王叔岷、駱瑞鶴、李中生諸家於此皆無說[10];章詩同注為“不詳”[11];梁啟雄、張覺采劉師培說,又引豬飼彥博說[12],無所裁斷;王天海謂“諸說皆不可信,存疑可也”[13]。郭在貽謂三句句式一律,是也;但郭氏謂“藍苴”即《晏子》之“蔍苴”,亦非是(參見下文)。劉師培、金其源、塚田虎、于省吾、劉如瑛所釋,皆不合於句法,其說非也。豬飼彥博、蔣禮鴻改字,尤無依據,亦不合句法,決不可信。
2.1藍讀為欿,《說文》:“欿,欲得也。讀若貪。”《玉篇》:“欿,貪惏曰欿。”字或作濫,《大戴禮記·文王官人》:“淹之以利,以觀其不貪;藍之以樂,以觀其不寧。”盧辯注:“藍,猶濫也。”《逸周書·官人解》藍作濫,寧作荒。《淮南子·俶真篇》:“勢利不能誘也,辯者不能説也,聲色不能淫也,美者不能濫也,智者不能動也,勇者不能恐也。”高誘注:“濫,覦也。”《玉篇》:“覦,欲也。”《呂氏春秋·權勳》:“虞公濫於寶與馬,而欲許之。”高誘注:“濫,欲得也。”《韓子·十過》濫作貪。字又或作嚂,《玉篇》:“嚂,荆吳芳香,以嚂其口。嚂,貪也。”今本《淮南子·齊俗篇》作“荆吳芬馨,以嚂其口”,許慎注:“嚂,貪求也。”又《兵略篇》:“不貪於貨,不淫於物,不嚂於辯。”嚂亦貪也。《戰國策·楚策四》:“横人嚂口利機。”鮑彪注:“《集韻》:‘嚂,聲也。’”失之。字又或作懢、㜮,《玉篇》:“懢,貪懢也。”《廣韻》:“懢,貪也。”又“㜮,貪也,俗作濫,从水。”《集韻》:“懢、嚂:貪懢,嗜也,或从口。”字又或作𧸦, 《集韻》:“𧸦,𧸦𧵊,貪財也。”[14]俗字亦作㘕,《龍龕手鑑》:“嚂,貪嚂也。㘕,俗,同上。”
2.2《淮南子·氾論篇》:“故狠者類知而非知,愚者類仁而非仁,戇者類勇而非勇。”高注:“狠者自用,像有知,非真知。”《淮南子》之文,顯然從《荀子》化出。今本《淮南子》為高誘注本。狠,讀為艮,很戾不聽從也[15]。《治要》卷41引《淮南子》注作:“狠,慢也。”《治要》所引為許慎注本。“狠”無慢訓,許本蓋本作“狙”字。《長短經·知人篇》:“狙者類智而非智也,愚者類君子而非君子也,戅者類勇而非勇也。”自注:“狙,音自舒反,慢也。”《長短經》“狠”作“狙”,“仁”作“君子”[16],皆與高本不同,當即許本。楊倞註引《長短經》作“姐”字,“姐”、“狙”通。《廣韻》:“姐,慢也。”趙少咸《廣韻疏證》正引楊倞註為證[17]。《荀子》“苴”即《淮南子》許慎本、《長短經》之“狙”、“姐”,斷無可疑。本字當為怚、㜘,《說文》:“怚,驕也。”又“㜘,嬌也。”《廣韻》:“㜘,憍也。怚,上同。” “驕”同“嬌”、“憍”,亦慢也。《廣雅》:“怚、慢,㑥也。”“怚”、“慢”同訓㑥,怚亦慢也。《文選·幽憤詩》:“恃愛肆姐,不訓不師。”李善注:“《説文》曰:‘姐,嬌也。’”李善改“㜘”作“姐”字以從正文,即以為“姐”同“㜘”也。《集韻》:“㜘,《説文》:‘嬌也。’或作姐。”正可印證李氏。字或作駔,《呂氏春秋·審應》:“使人戰者,嚴駔也。”高注:“嚴,尊。駔,驕。”畢沅曰:“駔,與怚、姐同。”[18]楊柳橋謂“姐乃㜘之借字”得之。朱起鳳得其義,未得其字;“苴”為“怚”借字,訓慢,而非訛缺。藍苴,猶言貪很、貪慢。《史記·龜策列傳》:“欲無猒時,舉事而喜高,貪很而驕。”
2.3《爾雅》:“路,大也。”作,讀為詐[19]。路作,大詐。詐者巧言,似智而非智也。
2.4久保愛謂知讀為智,是也。《長短經》正作“智”字。
3.藍苴路作,謂貪婪傲慢大詐者,此固似智而非智也。
[1]劉師培《荀子補釋》,收入《劉申叔遺書》,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981--982頁。
[2]朱起鳳《辭通》,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2004頁。
[3]金其源《讀書管見》,(上海)商務印書館1957年初版,第360頁。
[4]上塚田虎、豬飼彥博、久保愛三說並轉引自王天海《荀子校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096頁。
[5]于省吾《荀子新證》,收入《雙劍誃諸子新證》,上海書店1999年版,第335頁。
[6]蔣禮鴻《義府續貂》,收入《蔣禮鴻集》卷2,浙江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80頁。
[7]郭在貽《荀子札記》,收入《郭在貽文集》卷3,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7--8頁。
[8]楊柳橋《荀子詁譯》,齊魯書社1985年版,第797頁。
[9]劉如瑛《諸子箋校商補》,山東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32頁。
[10]王念孫《荀子雜志》、《荀子補遺》,並收入《讀書雜志》,中國書店1985年版。郝懿行《荀子補注》,收入《郝氏遺書》。洪頤煊《讀書叢錄》,收入《續修四庫全書》第1157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690--691頁。劉台拱《荀子補注》,收入《劉氏遺書》,《叢書集成續編》第15冊,新文豐出版公司1991年版,第483頁。王紹蘭《荀子雜記》,收入《讀書雜記》,《叢書集成續編》第18册,第113--114頁。俞樾《荀子平議》,收入《諸子平議》,上海書店1988年版,第295--298頁。孫詒讓《札迻》,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192頁。于鬯《荀子校書》,收入《香草續校書》,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168--170頁。陶鴻慶《讀〈荀子〉札記》,收入《讀諸子札記》,浙江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275--276頁。鍾泰《荀注訂補》,商務印書館1936年版,第190--197頁。楊樹達《讀〈荀子〉小箋》,收入《積微居讀書記》,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77--187頁。高亨《荀子新箋》,收入《諸子新箋》,齊魯書社1980年版,第183--186頁。徐復《荀子臆解》,收入《語言文字學叢稿》,江蘇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133--136頁。徐復《荀子雜志》,收入《後讀書雜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77頁。徐復《荀子臆解補》,收入《徐復語言文字學晚稿》,江蘇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261--263頁。徐仁甫《荀子辨正》,收入《諸子辨正》,成都出版社1993年版。王叔岷《荀子斠理》,收入《諸子斠證》,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249--252頁。駱瑞鶴《荀子補正》,武漢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184--197頁。李中生《荀子校詁叢稿》,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
[11]章詩同《荀子簡注》,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313頁。
[12]梁啟雄《荀子簡釋》,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82--383頁。張覺《荀子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631頁。張覺《荀子校注》,岳麓書社2006年版,第381頁。
[13]王天海《荀子校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097頁。
[14]“𧸦𧵊”同“婪酣”,唐宋俗語詞。唐·韓愈《月蝕詩效玉川子作》:“婪酣大肚遭一飽,飢腸徹死無由鳴。”宋·陳造《謝韓幹送絲糕》:“婪酣得飽問便腹,如汝平生相負何?”
[15]《說文》:“艮,很也。”字或作很、詪,《說文》:“很,不聽從也,一曰盭也。”又“詪,很戾也。”黃侃曰:“詪,同‘艮’、‘很’。”黃侃《說文同文》,收入《說文箋識》,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15頁。“艮”為初文,“很戾”之見於行為者為很,見於言語者為詪,二字同源。高注“自用”,正讀為很。《爾雅》卷8宋邢昺疏引正作“很”。沈廷芳曰:“很誤犬旁作,仁並誤作君子二字。”未是。沈廷芳《十三經注疏正字》卷81,收入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92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初版,第1063頁。
[16]《爾雅》卷8宋邢昺疏、《續博物志》卷7引二“仁”字亦並作“君子”。宋·黄仲元《愚丘記》:“愚之號,類君子而非君子。”是黃氏所見本亦作“君子”也。
[17]趙少咸《廣韻疏證》,巴蜀書社2010年版,第2179頁。
[18]畢沅《呂氏春秋新校正》,收入《叢書集成新編》第20冊,新文豐出版公司1985年版,第572頁。
本文收稿日期為2011年4月13日。
本文發佈日期為2011年4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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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二條材料:《潛夫論·述赦》:“孺子可令姐。” 汪繼培曰:“姐乃㜘之省。”(汪繼培、彭鐸《潛夫論箋校正》,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88頁。)章太炎曰:“㜘,將預切;姐,茲也切。魚、模轉麻,故㜘為姐。蘇州謂小兒恃愛而驕為姐,齒音歸舌,為丁也切。”(章太炎《新方言》卷2,收入《章太炎全集(7)》,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5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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