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簡《楚居》地名劄記(二則)
(首發)
王偉
陝西師範大學文學院
一、山
《山海經》一書于楚地山水敘之特詳,所記四方山水異國皆以荊楚為中心點,對楚地山川、楚地之神及與楚有關的人物特別推崇。袁柯先生認為《山海經》作者蓋為楚人,已基本上得到學術界的認可[1]。
清華簡《楚居》開篇論及楚人先祖及其起源的相關歷史,其中有多處與《山海經》有密切關係。
簡1:季(連)初降於(騩)山,氐(抵)于(穴)竆(窮)。(前)出于喬(驕)山,(宅)凥(處)爰波(陂)。
山,復旦讀書會:“整理者疑即騩山。按,包山簡237有“峗山”,或也與此有關。(參看陳偉《包山楚简初探》,武漢大學出版社 1996年,176頁)”。[2] 陳偉先生在《包山楚简初探》中懷疑“峗山”與《漢書·地理志》南郡“高成”縣下原注 “洈山,洈水所出”有關。守彬認為:“(騩)山應該是季連的出生地或者最初得到的封地。”[3] 李學勤先生認為山即在今河南新鄭、密縣一帶的具茨山,與季連為祝融之子的傳說有關。[4]今再試為申論。
《包山楚简》的“峗山”作為祭祀對象,指的應該是“三危山”。(騩)山見於《山海經》“西山经”和“中山经”。季連初降的“騩山”與《山海經》“西山经”中的騩山有直接關係。
《山海經·西山經》:
西山經華山之首……又西六十里,曰太華之山,……又西二百五十里 ,曰騩山,是錞於西海,無草木,多玉。……(西次三經)又西二百二十里,曰三危之山……又西一百九十里,曰騩山,其上多玉而無石。神耆童居之,其音常如鐘磬。其下多積蛇。
《西山經》所述諸西山約在陝西、甘肅、青海一帶。如“太華之山”指西嶽華山,《尚書·禹貢》:“ 西傾、朱圉、鳥鼠,至於太華 。”其中,騩山在華山之西,“錞(蹲)于西海”;從另一視角來看,騩山又在“ 三危之山”西,且“神耆童(即老童)居之”,《文選•嵇康〈琴賦〉》:“慕老童於騩隅,欽泰客之高吟。” 李善注:“騩山在三危西九十里。”三危見於《尚書》之《堯典》、《禹貢》和《孟子》等典籍,三危的位置,說法不一,但作為古代西部邊疆山名則無疑。
“神耆童”即楚人先祖老童,也就是《史記·楚世家》的“卷章”。據《楚世家》:“楚之先祖出自帝顓頊高陽。高陽者,黃帝之孫,昌意之子也。”楚人自稱是黃帝苗裔,顯然出自向華夏靠攏的攀附心理。《楚居》中楚人直系先祖季連的降生地與《山海經》中神祇“耆(老)童”所居之處均名為“騩山”,這種暗合也應該是楚人攀附英雄祖先、極力想證明自己華夏出身、融入華夏的一個例證。
又《山海經·中山經》也有“騩山”,另有“大騩之山”:
(中次三經)又東十里曰騩山
(中次七經)又東三十里,曰大騩之山……
(中次九經)又東一百四十里,曰騩山,其陽多美玉赤金,其陰多鐵,其木多桃枝荊芭。
今案,《中山經》中的“騩山”和“大騩之山”應該是從不同視角來指稱的同一個山名,與《西山經》中的“華山”和“太華之山”的稱呼類似。而在“騩山 ”前加“大”字稱做“大騩之山”,也符合《山海經》出自楚人手筆、特別推崇楚地山川神祇的一貫作風,如《海內東經》“會稽山在大楚南”,于楚而加“大”字,與陳勝號“張楚”極相近[5]。
《中山經》所記昆吾之山、熊耳之山、熊山、荊山、雎水、漳水等,約在今河南、湖北、湖南、四川、江西一帶,其地理範圍正當楚之疆域,如熊耳、荊山均見《尚書·禹貢》,分別在宜陽和荊州。
“騩山”和“大騩之山”見於文獻。《國語·鄭語》:“主芣、騩而食溱、洧。”韋昭注:“騩,山名。”汪遠孫《國語發正》:“《中山經》有萯山、騩山,萯與芣古同聲同用。”(《皇清經解續編》本)《漢書·地理志》:“(河南郡)密[6],故國,有大騩山,潩水所出,南至臨潁入潁。”《水經注·潩水》:“潩水出河南密縣大騩山,東南入於潁。
《中山經》之“騩山”又名具茨山,與黃帝的行跡有關。《莊子·徐無鬼》“黃帝將見大隗乎具茨之山”,《釋文》文:“大隗,神名。司馬云:‘具茨,在滎陽密縣東,今名泰隗山。’”雖然黃帝見“大隗”並稱之為天師不一定真有其事,但原名“具茨山”後而更名“泰(大)隗(騩)山”卻與“大隗”神有直接關係,而“泰隗山”與《山海經·西山經》的山名正好相同,恐怕並非巧合。
我們認為,清華簡《楚居》中楚人先祖季連降生或初封地“(騩)山”,是楚人移接了《西山經》中先祖老童所居“騩山”的名稱。楚人將《山海經》中位於西方且與楚人來源密切相關的“騩山”名稱,移接于臨近楚境或位於楚境內的一座山,并特加“大”字以彰顯之,這也是其攀附“英雄祖先”,為自己創造華夏出身的一個表現。
另,《楚居》簡1:“(前)出于喬(驕)山”之“喬(驕)山”亦見於《山海經》:(中山經之中次八經)荆山之首……又東北百五十里,曰驕山”,與荊山臨近,應在楚境。“驕山”之名不見於正史記載。惟無名氏《上古秘史》第110回載“梁荆二州交界之处”有山名“驕山”,可與《山海經》之“驕山”相當,但資料可靠性不大,似不可盡信。
二、汌水
簡1:逆上汌水,見盤庚之子
汌水,李學勤先生讀為“均水”,即流入漢水的丹江。[7]《包山楚簡》199:“宋客盛公甹(聘)於楚之歲,之月,乙未之日,石被裳以訓爲左尹貞”。[8]“訓”為卜筮用具,註釋云“卜具中從‘黽’之字恐皆當釋作從‘龜’之字”,但“訓”字無解。另《新蔡葛陵楚簡》甲三11、24:“昔我先出自(、)宅茲(沮)漳……”。何琳儀將讀作“均”,謂在今湖北丹江口以西水庫之中,釋作“追”,讀作“歸”。[9] 董珊先生隸做“”,讀為“顓頊”,郭永秉先生支持了這個觀點,并認為“釋讀為‘顓頊’,無論從文字音韻角度,還是從與古書記載對應、貫通文意的角度,都是一種比較好的解釋”。[10]
當然,將“”讀為“顓頊”在語音上可以成立,但現據《楚居》簡文所述楚人直系先祖季連“逆上汌水”的故事來看,新蔡簡的字很可能即指《楚居》簡的“汌水”,因為二者在字形上更具一致性。
楚簡中的“顓頊”之名還見於上博楚竹書《武王踐阼》簡1中的“顓頊”寫作“耑()()”,“”為從言玉聲之字,與新蔡簡在字形上差距甚大。若可據字形釋義,且符合文意的話,則不必假手于聲韻通假之說。上文所引何琳儀先生在 二字中間點斷的讀法也有一定道理。
我們認為《包山楚簡》“訓 ”之“訓”、《新蔡葛陵楚簡》“(、)”即《楚居》之“汌水”。
首先,由《包山楚簡》和《新蔡葛陵楚簡》中所見的卜筮用具“×靈”的格式例之,“訓”可理解做地名或水名。
《包山楚簡》卜筮禱祠記錄中類似的卜筮用具有[11]:
長霝(靈)——簡230,242
駁霝(靈)——簡234,247
《新蔡葛陵楚簡》中類似的卜筮用具有 [12]:
尨(靈)——簡乙四103,甲三133,零122,甲三33,乙四130,乙四61,甲三342-2
尨(靈)——簡甲三204
(靈)——簡乙二11
(靈)——簡甲一25、甲二5
(靈)——簡乙四35、甲三8、18
(靈)——簡甲三110
惪霝(靈)——簡乙四144
駁霝(靈)——簡乙四63、147,乙四100、零532、678,乙四46
(靈)——簡甲三157,乙三20
(隨)侯之——簡甲三25
(靈)——簡零234
白(靈)——簡零370,乙三20,甲三233、190,零244
(靈)——簡甲三215、甲三192、199-1
(靈)——簡甲三115
以上所列均為偏正結構,第二字各家均解做“靈”,釋作“龜”,[13]前一字指占卜所用龜的種類,如駁()、尨()、、白指龜的顏色。[14]據“陳午之里人”、“人”(《包山楚簡》簡92、93)、“子公”(《包山楚簡》簡133、134、139背)、“公中、大司馬子厚、公”(《新蔡葛陵楚簡》零236、 186)等簡文中的和作為地名,指楚縣宛的情況來看,[15]“(靈)”“(靈)”也可以理解做“()”地出產的龜。[16]與此同例的還有:“尹”(《新蔡葛陵楚簡》甲三193)“黽尹”(《新蔡葛陵楚簡》乙四141)、“(隨)侯”等,其中(黽)、(隨)均為地名。[17]可見“訓”可以理解做“訓”地或“汌水”出產的龜。
[1]袁柯:《神話論文集·<山海經>的寫作時地及篇目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7月。另參翁銀陶:《<山海經 >產于楚地七證》,《江漢論壇》1984年2期。金榮權:《<山海經>研究兩千年述評》《信陽師範學院學報》(哲社版) 2000年4期。張步天:《20世紀<山海經>作者和成書經過的討論》,《益陽師專學報》2001年1期。
[2]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研究生讀書會:《清華簡<楚居>研讀札記》,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站: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Src_ID=1353。案,“176頁”應為170頁。
[3]守彬:《讀清華簡<楚居>季連故事》,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網站: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1382。
[4]李學勤:《論清華簡〈楚居〉中的古史傳說》,《中國史研究》2011年1期,第54頁。
[5]翁銀陶:《<山海經>產于楚地七證》,《江漢論壇》1984年2期。
[6]《山海經·中山經》:“(中次三经)以萯山之首,曰敖岸之山……又东十里,曰青要之山,实惟帝之密都。”
[7]李學勤:《論清華簡〈楚居〉中的古史傳說》,《中國史研究》2011年1期,第54頁。
[8]陳偉等:《楚地出土戰國簡冊》[十四種] 92頁、100頁,經濟科學出版社,2009年9月。以下楚簡釋文,如未特別注明,則均採用此書釋文。
[9]陳偉等:《楚地出土戰國簡冊》[十四種] 437頁註釋[189]引董珊、何琳儀說,經濟科學出版社,2009年9月。案,據433頁註釋[135],此句何琳儀讀作“昔我先出自均,遣宅沮、漳”。
[10]郭永秉:《帝系新研》194-197頁, 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9月。
[11]陳偉等:《楚地出土戰國簡冊》[十四種] 94頁-96頁,經濟科學出版社,2009年9月。
[12]陳偉等:《楚地出土戰國簡冊》[十四種] 396頁-422頁,經濟科學出版社,2009年9月。
[13]陳偉等:《楚地出土戰國簡冊》[十四種] 425頁註釋[26]、427頁註釋[57]、442頁註釋[278]等,經濟科學出版社,2009年9月。
[14]陳偉等:《楚地出土戰國簡冊》[十四種] 427頁註釋[57]、430頁註釋[92]等,經濟科學出版社,2009年9月。又參宋華強:《新蔡葛陵楚簡初探》142-157頁,武漢大學出版社2010年3月。
[15]陳偉等:《楚地出土戰國簡冊[十四種]》43頁註釋40,43頁註釋40,418頁、425頁註釋[25];又見吳良寶:《戰國楚簡地名輯證》181頁,武漢大學出版社2010年3月。
[16]宋華強同意李家浩先生將讀為黦(黑色),見《新蔡葛陵楚簡初探》157頁,武漢大學出版社2010年3月。
[17]陳偉等:《楚地出土戰國簡冊[十四種]》400頁、417頁、430頁註釋[99]、444頁註釋[313]。案,宋華強先生認為此處的“(隨)侯”未必是實指,可能只是一種美稱;見《新蔡葛陵楚簡初探》4207頁註釋2,武漢大學出版社2010年3月。
以上僅是一時所想,多有臆測之辭,敬請方家批評指正。
2011年4月27日
本文收稿日期為2011年4月28日。
本文發佈日期為2011年4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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