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簡文字考釋四則
(首發)
劉雲
北京大學中文系
內容提要:本文主要考釋了清華簡《耆夜》、《金縢》、《皇門》、《楚居》中的四個字。本文認為《耆夜》中的,應隸定為“”,釋為“游”;《金縢》中的,應釋為“壇”;《皇門》中的,應隸定為“”,釋為“”,“夫”應讀為“鞫夫”;《楚居》中的,應隸定為“”,釋為“鄩”。
關鍵詞:清華簡 游 壇 鞫夫 鄩
《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壹)》已於近日由中西書局出版。整理者的釋讀十分出色,使該書所錄戰國竹書比較完美地呈現在大家面前。本文不揣譾陋,試對該書所錄《耆夜》、《金縢》、《皇門》、《楚居》中的四個字,提出自己的考釋意見,希望讀者指正。
一
《耆夜》簡4-6中有如下簡文(釋文用寬式,下同,不再說明):
王舉爵酬周公,作歌一終曰《A乘》:“A乘既飭,人服余不胄。𠭯士奮刃,殹民之秀。方壯方武,克燮仇雔。嘉爵速飲,後爵乃復。”[1]
其中的A作:
整理者將其隸定為“”,讀為“輶”。[2]
整理者對A的隸定看起來十分嚴格,其實是有問題的。我們認為A是“游”字的訛體,可以直接釋為“游”。
上博簡《三德》簡21中的“游”字作,將A與其進行比較,我們可以看出,兩者是比較相似的,區別僅在於A的左部形體是“毛”字形,而該“游”字的左部形體是“水”。楚文字中的“水”旁,有時訛變得與“毛”字比較相似,[3]如下列“沱”、“深”、“㲽”、“澗”、“”、“浧”、“溪”等字所從的“水”旁:
(包山簡簡170)(曾侯乙墓竹簡簡171)(曾侯乙墓竹簡簡214)(包山簡簡10)(包山簡簡181)(包山簡簡149)(包山簡簡182)
將上揭各字的“水”旁與A的左部形體進行比較,我們不難發現,它們十分相似,區別僅在於A左部形體的下部豎筆上多一短橫。戰國文字往往在豎筆上加一無意義的短橫,這已成學界共識,不煩舉例。可見,楚文字中的“水”旁是完全有可能訛變為A的左部形體的。這樣看來,A應該就是的訛體,也就是說,A為“游”字。如果要嚴格隸定的話,可以將A隸定為“”。
整理者將A讀為“輶”,於文意十分合適。我們將A釋為“游”之後,A依然可以讀為“輶”,因為“游”與“輶”古音相同,都是喻母幽部。
二
《金縢》簡2中有如下簡文:
周公乃爲三坦(壇)同B,爲一坦(壇)於南方,周公立焉,秉璧植珪。[4]
其中的B作:
整理者將其隸定為“”,讀為“墠”,[5]但未明言B是何字。
B的上半部分整理者隸定為“尔”,單就字形來說,這種隸定是沒有問題的。不過,這裡的“尔”恐怕並不是真正的“尔”字,我們認為這裡的“尔”是“㐭”的省簡。在古文字中,相似的形體往往具有相似甚至相同的演變環節。在戰國文字中,“㐭”與“爾”形體相似,甚至有混同的現象。[6]戰國文字中的“爾”可以省簡為“尔”,[7]那麼,戰國文字中的“㐭”也是完全有可能省簡為“尔”的。事實上,戰國文字中的“㐭”也確有省簡為“尔”的。戰國中山王墓兆域圖中有字作,該字從“心”“圖”聲,“圖”從“啚”,“啚”從“㐭”,“㐭”已省簡為“尔”。[8]清華簡《皇門》簡3、13中有從“賏”從“㐭”的字,凡三見,字作(簡13)。劉洪濤先生認為,郭店簡《老子》甲簡27中從“賏”從“尔”的,是該字的異體。[9]劉先生的觀點如果正確的話,就又增添一個“㐭”省簡為“尔”的例子。
B的上半部分是“㐭”的省簡,下半部分的左邊是“土”,右邊是“旦”,“亶”從“㐭”“旦”聲,說到這裡,我們不難看出,B應就是從“土”“亶”聲的“壇”字。
簡本《金縢》與今本《尚書·金縢》文句大多相合,上揭簡本《金縢》中的簡文在今本《金縢》中對應的文句作:
公乃自以為功:為三壇,同墠,為壇於南方,北面,周公立焉,植璧秉珪,乃告太王、王季、文王。
將兩者對讀,我們可以看出,簡本中的B對應著今本中的“墠”字。這樣看來,B與“墠”應該有著比較密切的聯繫,整理者將B讀為“墠”當也是意識到了這一點。我們將B釋為“壇”,那麼,“壇”與“墠”也應該有著比較密切的聯繫。
我們認為此處的“壇”應讀為“墠”。“壇”的古音是定母元部,“墠”的古音是禪母元部,兩字聲母同屬舌音,韻部相同,古音很近。而且傳世文獻中“壇”與“墠”多有相通之例,如:《詩·鄭風·東門之墠》“東門之墠”之“墠”,陸德明《釋文》作“壇”;《左傳》宣公十八年“壇帷”之“壇”,《公羊傳》作“墠”;《左傳》襄公二十八年“舍不為壇”,孔穎達《正義》“壇,服虔本作墠”;《周禮·大司馬》“暴內陵外,則壇之”,鄭玄注“壇,讀如同墠之墠”;《禮記·曾子問》“望墓而為壇”,陸德明《釋文》“壇,或作墠”;《史記·孝文本紀》“其增廣諸祀墠場珪幣”之“墠”,《漢書·文帝紀》作“壇”。可見,讀“壇”為“墠”是沒有問題的。
綜上所述,《金縢》簡2中的B應釋為“壇”,讀為“墠”。
三
《皇門》簡10中有如下簡文:
譬如C夫之有媢妻,曰“余獨服在寢”,以自露厥家。[10]
其中的C作:
整理者將其隸定為“”。[11]
“”字和“”旁在戰國文字中都出現過,[12]將其與C的左部形體進行比較,可知整理者將C的左部形體隸定為“”是沒有問題的。不過,整理者將C的右部形體隸定為“”恐怕是有問題的。我們認為,C的右部形體其實就是增添了羨符並略有訛變的“丮”。
戰國文字中有在豎筆下部加羨符“口”的現象。曾侯乙墓鐘銘中有字作(《殷周金文集成》286.4),該字所從“帚”旁下部豎筆的下部有一個羨符“口”。上博簡《緇衣》簡11中的“聽”字作,該字中間豎筆的下部也有一個羨符“口”。[13]
戰國文字中還有在豎筆上加一無意義的短橫的現象,該現象十分常見,我們在上文(一)中已提到,而且上舉“聽”字中間的豎筆上就加有一無意義的短橫。
戰國文字中的“竷”字或作:
(曾侯乙墓竹簡簡138)
其右旁為“丮”。參照上揭戰國文字的演變規律,我們不難想像,該“竷”字所從的這種“丮”旁,是很有可能在右側豎筆下部加一個“口”,並在該豎筆上加一短橫的。發生了這種變化的“丮”旁,與C的右部形體已經十分相似了,兩者的主要區別僅在於該“丮”旁的右側筆劃沒有斷裂,而C右部形體的右側筆劃發生了斷裂。
在古文字中,形體斷裂是十分常見的事情。戰國文字中的“執”字有如下兩類形體:
(侯馬盟書67:6)(郭店簡《老子》丙簡11)
兩者的主要差別是,前者“丮”旁所從的“女”字形部分,與其上部粘連著,而後者“丮”旁所從的“女”字形部分,與其上部斷裂了。
將上揭我們所構擬的“竷”字所從的“丮”旁的演變,和“執”字所從的“丮”旁的演變合觀,我們不難想像,在戰國文字中,“丮”旁是很有可能演變為C的右部形體的。可見,我們說C的右部形體是增添了羨符並略有訛變的“丮”,是沒有問題的。
根據上述分析,我們可以知道,C其實就是一個從“丮”從“”的字,只不過增添了羨符,並有所訛變而已。如果要嚴格隸定的話,可以將C隸定為“”。從“丮”從“”的字在甲骨文中就已出現,據趙平安先生考證,該類字應釋為“”。[14]這樣看來,C就是“”字。[15]
下面我們再來看看C的用法。
整理者將C讀為“梏”,訓為正直,認為“梏夫”“猶今言堂堂正正大丈夫”。[16]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研究生讀書會(下文簡稱“讀書會”)認為C從“古”“”聲,並將C讀為“覺”,認為“覺”有明白、醒悟之意,亦可用爲賢智者之稱,“覺夫”猶今言“明白人”。[17]還有一些網友認為C從“古”聲,“C夫”應讀為“圉夫”、“妬夫”、“瞽夫”、“婟夫”、“愚夫”、“固夫”等。[18]
上揭網友的說法都是建立在對C誤釋的基礎上的,並且對C語音的把握出現了比較大的偏差,即將C所從的所謂的“古”看作聲旁,所以他們的說法可以不論。整理者和讀書會的說法雖然也是建立在對C誤釋的基礎上的,但根據他們對C的釋讀,可知他們對C語音的把握是正確的。不過,雖然他們對C語音的把握是正確的,但由於他們對文意理解的偏差,致使他們對C的破讀也是不可靠的。
“譬如C夫之有媢妻,曰‘余獨服在寢’,以自露厥家”,是針對其上文所述情況而作的一個比喻。其上文所述的情況是,君主無依無靠,讒賊媢嫉的臣子禍亂國家,[19]無依無靠的君主與讒賊媢嫉的臣子相對而言。“媢妻”指上文所說的讒賊媢嫉的臣子,這一點沒有什麽疑問。“C夫”與“媢妻”相對而言,顯然應是指無依無靠的君主。有了這個認識,我們可以看出,無論將“C夫”理解為“堂堂正正大丈夫”還是“明白人”,都是不合適的。
我們認為C可能應讀為“鞫”,訓為窮困。[20]C為“”字,“鞫”從“言”“”聲,C自然可以讀為“鞫”。“鞫”有窮困的意思,如《詩·大雅·雲漢》“鞫哉庶正,疚哉冢宰”,鄭玄箋:“鞫,窮也。”“鞫夫”的意思就是窮困的人。用窮困的人來比喻上文所說的無依無靠的君主,顯然是十分合適的。
四
《楚居》簡16中有字作:
整理者將其隸定為“”,釋為“鄩”。[21]
整理者將D隸定為“”,即認為D的左部形體為“邑”,中部形體為“尋”,右部形體為“旨”。D左部形體為“邑”,中部形體為“尋”,這是沒有問題的,不過其右部形體恐不是“旨”。楚文字中常見的“旨”字作(郭店簡《緇衣》簡10),D的右部形體比這類“旨”字少了一短橫。楚文字中還有一種發生了訛變的“旨”字作(上博簡《彭祖》簡8),這種“旨”字與常見的“旨”字大體相同,只是上部少了一短橫。這種訛變了的“旨”字與D的右部形體比較相似,但這種“旨”字比較罕見,並且這種“旨”字所從的“匕”與D右部形體對應部分的筆勢有所不同,即前者是一筆寫成,而後者是分兩筆寫成,即先寫一撇筆,再寫一豎筆。可見,D的右部形體應不是“旨”字。
楚文字中某些“尋”字中間的右部往往加一撇筆,如(新蔡簡簡乙一12)所從的“尋”字中間的右部就加了一撇筆。D右部形體上部的一撇筆正處於其中部“尋”字中間的右部,這一撇筆亦當屬於該“尋”字。說到這裡,我們可以看出,D的右部形體其實就是“古”字。
根據以上論證,D的左、中、右三部分形體應分別為“邑”、“尋”、“古”,可以將其隸定為“”。根據古文字的構形規律,“”應該是一個從“邑”“”聲的字。
上博簡《孔子詩論》簡16中有字作,學者一般隸定為“”。[22]我們懷疑“”的聲旁“”與“”為一字之異體。兩字大體相同,主要區別僅在於一個從“古”,一個從“由”。在戰國文字中,“古”、“由”形近,兩者之間甚至有訛混現象發生,如:“油”字或作(《殷周金文集成》224吳王光鐘),“迪”字或作(包山簡簡129),兩者所從的“由”都訛為了“古”;“固”字或作(《古璽文編》136頁),“罟”字或作(《古璽文編》204頁),兩者所從的“古”都訛為了“由”。這樣看來,“”與“”為一字之異體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我們曾討論過“”的構形問題,認為該字是從甲骨文中從“尋”聲的演變而來的,[23]也就是說,“”所從的“由”是從上揭甲骨文的左部形體演變而來的,本不是“由”字。不過,“”從“尋”聲,“由”與“尋”古音相近,也不排除“”的右旁演變為“由”有聲化的因素。[24]根據上述情況,“”的異體“”所從之“古”,可能是“”所從的“由”的省簡,也可能是上揭甲骨文的左部形體演變為“”所從的“由”的中間環節。
“”從“尋”聲,自然與“尋”古音相近,那麼,“”應即從“邑”“尋”聲的“鄩”的異體字。可見,雖然整理者對D的隸定有問題,但其將D釋為“鄩”卻是正確的。
[1] 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壹)》,中西書局,2010年12月,第150頁;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研究生讀書會:《清華簡〈耆夜〉研讀札記》,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2011年1月5日。
[2] 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壹)》,第150頁。
[3] 袁國華:《由曾侯乙墓竹簡幾個从水的文字談起——兼論〈詩·周頌·殷武〉‘罙入其阻’句‘罙’字的來歷》,《中國文字》新二十三期,藝文印書館,1997年12月,第241-254頁;李守奎:《曾侯乙墓竹簡“水”部字補釋》,《第四屆國際中國古文字學研討會論文集》,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2003年10月,第505-516頁。
[4] 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壹)》,第158頁。
[5] 同上注。
[6] 蘇建洲:《也說〈君人者何必安哉〉“先君霝王乾溪云㐭(从艹)”》,簡帛網,2009年1月10日。
[7] 湯餘惠主編:《戰國文字編》,福建人民出版社,2001年12月,第54頁。
[8] 朱德熙、裘錫圭:《平山中山王墓銅器銘文的初步研究》,《文物》1979年第1期,第45頁。
[9] 劉洪濤:《清華簡補釋四則》,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2011年4月27日。
[10] 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壹)》,第164頁;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研究生讀書會:《清華簡〈皇門〉研讀札記》,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2011年1月5日。
[11] 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壹)》,第164頁。
[12] 滕壬生:《楚系簡帛文字編》,湖北教育出版社,2008年10月,第123、633頁。
[13] 戰國文字中“聽”字的常見形體作(《緇衣》簡11),將其與我們所討論的“聽”字稍作比較,不難看出我們所討論的“聽”字中間豎筆下部的“口”是羨符。
[14] 趙平安:《釋“”及相關諸字》,《新出簡帛與古文字古文獻研究》,商務印書館,2009年12月,第114-120頁。
[15] 李家浩師在審閱本文初稿時向我指出,C所從的“古”應是“由”的訛變,“由”、“”古音相近,“由”應是“”贅加的聲符。錄此備考。
[16] 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壹)》,第169頁。
[17] 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研究生讀書會:《清華簡〈皇門〉研讀札記》。
[18] 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研究生讀書會:《清華簡〈皇門〉研讀札記》文後網友的相關評論。
[19] 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壹)》,第164頁。
[20] 《說文·宀部》有“𡫬”字,訓為窮,是“鞫”的分化字,該字文獻中罕用。
[21] 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壹)》,第192頁。
[22] 李守奎、曲冰、孫偉龍:《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一—五)文字編》,作家出版社,2007年12月,第381頁。
[23] 劉雲:《利用上博簡文字考釋甲骨文一例》,《簡帛語言文字研究》第5輯,巴蜀書社,2010年6月,第133-153頁。
[24] 黃德寬、徐在國:《〈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一)孔子詩論〉釋文補正》,《新出楚簡文字考》,安徽大學出版社,2007年3月,第99-100頁。
本文收稿日期為2011年6月10日。
本文發佈日期為2011年6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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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抄古文中的“墠”字寫作“壇”(《傳抄古文字編》1366頁)。此亦可作我們將釋為“壇”,讀為“墠”的證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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