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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濤:清華簡《楚居》中所見巫風考
在 2011/6/19 15:55:13 发布

清华简《楚居》中所见巫风考

(首发)

 

刘涛

吉林大学古籍研究所博士研究生

清华简《楚居》的整理公布为我们研究中国古代巫风习俗提供了难得的珍贵史料,故笔者不揣浅陋,尝试对《楚居》中有关巫风的记载进行粗略探讨。如有不当,还望方家不吝批评指正!

“季连初降於山”考

清华简《楚居》简1有说:

(連)初降於山,氐(抵)于(穴)竆(窮)。

关于“降”,清华简整理者认为特指神的降临。[1]其说至确。但真是有神降临么?当然不是。那么这“神的降临”应该怎么解释呢?我们认为当从中国古代巫风习俗的角度进行阐述。

中国古代巫风盛行。此一事实经由瞿兑之、陈梦家、童恩正、张光直等先生的研究已为学术界所认可。[2]关于巫的一般性质,《国语·楚语下》中的记载对我们有极大的启发意义:

 

古者民神不杂。民之精爽不携贰者,而又能齐肃衷正,其智能上下比义,其圣能光远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聪能听彻之,如是则明神降之,在男曰觋,在女曰巫。

 

据张光直先生研究,古代巫师的主要职责就是贯通天地,即使神降地,或上天见神。质言之,所谓使神降地,“也就是说巫师能举行仪式请神自上界下降,降下来把信息、指示交与下界”;所谓上天见神,则是通过举行仪式,巫师自己到上界去与神祖相会。[3]我们考察甲骨卜辞里的“降”字,左面从阜,示山陵,右面是足迹,自上向下走来,而卜辞金文中的“陟”字,左面仍是山丘,右面的足迹自下向上走。这就是巫术上陟降意义的由来。所以,大山也就成为巫师行巫术降神或陟神必备的工具和手段之一。在一定程度上说,巫与大山有着十分紧密的联系,故在《山海经》[4]中有记载曰:

 

巫咸国在女丑北,……在登葆山,群巫所从上下也。(《海外西经》)

有灵山,巫咸、……巫罗十巫,从此升降,百药爰在。(《大荒西经》)

另外,既然神可以通过大山降临,巫师可以通过大山到神界去与神相会,那么,大山也理应成为神的居所。这在《山海经》中也有大量记载:

 

西南四百里,曰昆仑之丘,实惟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西山经》)

又西三百五十里,曰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西山经》)

又西二百里,曰长留之山,其神白帝少昊居之。(《西山经》)

又东十里,曰青要之山,实惟帝之密都。(《中山经》)

海内昆仑之虚,在西北,帝之下都。……百神之所在。(《海内西经》)

 

行文至此,我们可以说,无论是巫师行巫术降神,还是自己到神界去与神相会,其实巫师就是神在人间的代表。如若从巫师通过大山进入神界与神交流获得信息与指示,然后回到人间这一层面来讲,神降其实就是巫降。所以,我们可以认为,清华简《楚居》中所记载的“初降於山”的季连当与中国古代能够沟通天地的巫有关,与其这样说,不妨说季连就是大巫。李学勤先生也指出:“《楚居》中的季连,看简文讲他降于山,句例与《国语·周语上》‘昔夏之兴也,融(祝融)降于崇山’相类,足见季连是有神性的。[5]

此外,我们还知道,在中国古代巫术的发展进程中,颛顼进行过“绝地天通”的宗教改革,这是一个大的分水岭,更是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事件。通过颛顼的宗教改革,通天地的权利成为一种独占现象,不再是“夫人作享,家为巫史”,而是这一权利为少数人所垄断。因此,“巫的身分逐渐发生了分化,即一小部分巫师与氏族首领的身分合而为一,氏族首领往往同时执行巫师的职能。”[6]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说,作为颛顼后代的季连[7]一定也是集大巫和政治领袖双重身份于一身的人物,他可以通过陟降大山来沟通天地。因此,清华简《楚居》中说:“季连初降於山。”同时,清华简整理者又指出,山疑即騩山。又《山海经·西山经》有云:“(三危之山)又西一百九十里,曰騩山,其上多玉而无石,神耆童居之。”郭璞注曰:“耆童,老童,颛顼之子。”李学勤先生认为,这正是与楚国先祖传说有关的地方。[8]姜亮夫先生曾经一语中的地指出:“盖古酋长大君,皆宅高山而居,因以自高山而行下,在原始宗教信仰,以为大酋与天通,故凡自天下者,皆曰降,与陟为对举字。”[9]

总之,我们只有在盛行于中国古代的巫风习俗这一大背景下,把季连看成一个集巫师和政治领袖双重身份于一身的人物,才能够理解“季连初降于山”的真正内涵。

“妣疠宾于天”及“巫并该其胁以楚”考

清华简《楚居》简2-4有说:

 

穴酓遟(遲)(徙)於京宗,爰(得)妣,……乃妻之,生侸(叔)、麗季。麗不從行,渭(潰)自(脅)出,妣賓于天,(巫)(并)賅(該)亓(其)(脅)以楚,氐(抵)今曰楚人

清华简整理者认为:在上博简《容成氏》一六号简中读为“疠”。从,顺。,读为“胁”。

笔者认为,清华简整理者关于“丽不从行,溃自胁出”句中之“溃”字的注释还有可商之处。整理者引用《史记·楚世家》中“陆终生子六人,坼剖而产焉”和《世本》中“陆终娶于鬼方氏之妹,谓之女嬇,是生六子,孕而不育,三年,启其左胁,三人出焉;启其右胁,三人出焉”的记载,认为“溃”,义与坼、剖等近。这种说法其实欠妥。因为,一方面,《史记·楚世家》和《世本》中记载陆终生六子时所用的“剖”和“启”都是及物动词。同时,关于“坼”字,《诗经·大雅·生民》有云:“不坼不副,无灾无害。”方玉润《诗经原始》曰:“坼副,皆裂也”,很明显,“坼”字有“裂”义。然而,“溃”则为不及物动词和名词。所以,在“溃自胁出”一句中将“溃”释为“坼”或“剖”很难讲通;另一方面,通读“丽不从行,溃自胁出,妣疠宾于天,巫并该其胁以楚,抵今曰楚人”整句,笔者认为其主旨在于通过描述丽季出生的不平凡,来为楚人何以称为“楚人”寻找原因,也就是说丽季出生的不平凡当与楚人得名“楚人”有关系,再进一步说,必须有因果关系。假如“溃”字像清华简整理者注释的那样,则下文“巫并该其胁以楚”中的“其”,毫无疑问,指的就是妣疠,这样,楚人的得名与丽季就没有任何关系。因之,我们认为“溃”字不当释为“坼”或“剖”义,当释为“溃烂”之义较合适,则“巫并该其胁以楚”句中的“其”当指丽季。[10]详见下文论证。

 “宾于天”,清华简整理者释为“上为天地之宾。”[11]于此,我们会很自然地联想到传世文献中夏后开(启)这一人物。《山海经·大荒西经》中有记载曰:

 

开上三嫔于天,得《九辩》与《九歌》以下。

 

郭璞注曰:“《九辩》、《九歌》,皆天帝乐名,启登天而窃以下用之也。”又《天问》云:

 

启棘宾商,《九辩》《九歌》。

 

于此,闻一多先生认为,“启享天神,本是启请客。传说把启请客弄成启被请,于是乃有启上天作客的故事。这大概是因为所谓‘启宾天’的‘宾’字,(《天问》‘启棘宾商’即宾天,《大荒西经》‘开上三嫔于天’,嫔宾同。)本有‘请客’与‘作客’二义,而造成的结果。请客既变为作客,享天所用的乐便变为天上的乐,而奏乐享客也就变为作客偷乐了。”“启曾奏此乐(指《九歌》)以享上帝,……正如一般原始社会的音乐,这乐舞的内容颇为猥亵。只因原始生活中,宗教与性爱颇不易分,所以虽猥亵而仍不妨为享神的乐。”[12]闻一多先生所说至确。其中,“商”字,学术界公认为乃“帝”字之误。又因为“宾”与“宗”同意,而“宗”又为从“示”之字,“古来凡神事之字大抵从示”。[13]因此,我们可以认为,《山海经·大荒西经》、《天问》中关于启“嫔于天”和“宾商(帝)”的记载,说的就是启举行仪式来进行祭天祀帝之活动,并且在这一过程中用《九辩》与《九歌》的音乐进行伴奏。不但如此,在商代的甲骨文中“宾”则与巫术有关,宾可以解释为傧祭之傧,即祭鬼神。[14]同时,张光直先生认为:“祭祀与巫术在形式上无显著之别。”[15]这也可为“宾”与巫术有关添一旁证。

综上,我们认为,清华简《楚居》中“妣疠宾于天”的“宾”也应当从这一角度解释为“请客”,即由于妣疠生产时,丽季不顺产并且他的胁部出现了溃烂,因此,妣疠组织进行祭天祀地的巫术活动,以祈求丽季能够平安无事。当然,在这一巫术活动中,妣疠可能只是参与,其实际操作者当为专任的巫师。此外,从民族起源及迁徙的角度来说,楚族与夏族为亲族,同出于黄帝。[16]因此,我们推测,楚族与夏族所同有的这种“宾于天”的巫术活动当有其共同来源。

另,简中记载的“(巫)(并)賅(該)亓(其)(脅)以楚,氐(抵)今曰楚人。”清华简整理者认为,“賅”读为“并该”,取“并合包裹”义,并把“(并)賅(該)亓(其)(脅)以楚”中的“楚”释为“荆条”。承上文论述,整句之意即为,巫用荆条将丽季胁部溃烂之处裹包复合。

我们推测巫师这样做的原因有二:一方面,据考证,楚族起源于西方的昆仑山,然后不断迁徙,在迁徙的过程中,他们曾经到过黄河的中下游,而那里则盛产荆(楚),[17]因此,荆(楚)对于楚人来说可能是一种神圣的植物,至少可以说荆(楚)这种植物在他们心目中占有特殊的地位。这可从楚人在部族迁徙的过程中把荆(楚)作为许多地方的名称得到说明。因此在楚人看来,荆(楚)这种神圣的植物可能会有助于丽季胁部溃烂之处的愈合。由于古代巫师掌握着本氏族之起源、部落之发展等方面的相关知识,[18]所以他才能够用在本民族看来是神圣之物的荆条为丽季包裹复合胁伤。这可能也是一种巫术活动。另一方面,“世界各民族中最早的医师,实际上就是巫师,……中国的情况也是如此。《世本·作篇》、《吕氏春秋·勿躬》、以及《说文解字》释‘医’都说‘巫彭作医’,《广雅·释诂》更明确地指出‘医,巫也’,可见在中国古代,巫和医往往是一身二任,不能分割。”[19]所以,从医师职业技术操作的层面讲,巫用荆条为丽季疗伤也是合情合理的。可以推测,正是因为楚(荆条)在治疗丽季胁部溃烂时起到了重大作用,所以丽季之后,楚人才自称为“楚人”。[20]

总之,简文中 “巫并该其胁以楚” 的记载应该从巫师行巫术以及巫师对其所掌握的本民族之起源、发展的知识运用的角度来理解,才能够做到全面和正确。

简短结论

通过对清华简《楚居》中“季连初降於”,“妣疠宾于天”和“巫并该其胁以楚”的讨论,使我们认识到上古时期楚地巫风习俗相当盛行。同时,我们还应该看到,除《楚辞》、《国语·楚语》等春秋战国时代遗存下来的保存了巫师巫术资料的传世文献外,清华简《楚居》中的部分记载也为我们全面深入地探讨研究中国古代尤其是楚地的巫风习俗提供了宝贵资料。

 



[1] 本文所引用的清华简《楚居》简文及整理者的观点,均出自《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壹)》,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编,李学勤主编,中西书局,2011年版。

[2] 详见瞿兑之:《释巫》,《燕京学报》1930年第7期。陈梦家:《商代的神话与巫术》,《燕京学报》,1936年第20期。童恩正:《中国古代的巫》,《中国社会科学》19955期。张光直:中国青铜时代,北京:三联书店,1999年版。

[3] 张光直:《中国青铜时代》,北京: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261-265页。

[4] 袁珂先生认为,《山海经》代表楚国的巫觋文化。详袁珂:《<山海经>写作的时地及篇目考》,载《神话论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

[5] 李学勤:《论清华简<楚居>中的古史传说》,《中国史研究》2011年第1期,第54页。

[6] 童恩正:《中国古代的巫》,《中国社会科学》1995年第5期,第187页。

[7] 参见《史记·楚世家》中的相关记载。

[8] 李学勤:《清华简九篇综述》,《文物》,2010年第3期,第55-56页。

[9] 姜亮夫:《楚辞通故(二)》,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89页。

[10] 将“溃”释为“溃烂”之义,笔者采用了导师许兆昌先生的宝贵意见。

[11] 关于“宾于天”,清华简整理者的注释为:“宾于天,上为天帝之宾。《山海经·大荒西经》:‘(夏后)开上三嫔于天,得九辩与九歌以下。’开即启。《楚辞·天问》:‘启棘宾商(帝),九辩九歌。’《逸周书·太子晋》‘吾后三年上宾于帝所’,则是死的婉称。”据笔者的理解,清华简整理者在注释中说“则是死的婉称”表明,“宾于天”除了“上为天帝之宾”外,还有“死”这种解释。李学勤先生也认为“宾于天”即死亡(见李学勤:《论清华简<楚居>中的古史传说》,《中国史研究》2011年第1期,第57页)。笔者认为,“妣疠宾于天”是指妣疠上为天帝之宾,没有死亡。

[12] 闻一多:《神话与诗》,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24页。

[13] 郭沫若:《释祖妣》,见刘梦溪主编:《中国现代学术经典·郭沫若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281页。

[14] 李孝定,《甲骨文字集释》,《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专刊》1970年第30期,第2143-2153页。

[15] 张光直:《中国青铜时代》,北京: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274页。

[16] 参见何光岳:《荆楚的来源及其迁移》,《求索》1981年第4期,第154-156页。

[17] 参见何光岳:《荆楚的来源及其迁移》,《求索》1981年第4期,第154-158页。

[18] 参见江林昌:《中国上古文明考论》,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472页。

[19] 童恩正:《中国古代的巫》,《中国社会科学》19955期,第190页。

[20] 关于荆与楚的关系,目前学术界还有多种说法:荆为州而楚为国说,先荆后楚说,“荆”为周人贬称而“楚”为楚国自号说,以“荆”代楚而避秦讳说,荆、楚同义说等。详王光镐:《荆楚名实综议》,见张正明主编:《楚史论丛》,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20-35页。

 



本文收稿日期为2011年6月19日。

本文发布日期为2011年6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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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者评论
  • 有鬲散人 在 2011/6/19 20:18:19 评价道:第1楼

    然而,“溃”则为不及物动词和名词。所以,在“溃自胁出”一句中将“溃”释为“坼”或“剖”很难讲通

    《史記·項羽本紀》:“今日固決死,願為諸君快戰,必三勝之,為諸君潰圍、斬將、刈旗,令諸君知天亡我,非戰之罪也。”

  • 云间 在 2011/6/21 18:55:47 评价道:第2楼

    季连之降,可能还是要和楚先公之徙,上下文联系起来认识比较好,不必作太多的索隐。

    《突厥集史》(大约是此名),讲蒙古人祖先就是从山上下来的,不妨参考些。

  • 玄天邪帝 在 2011/7/11 22:24:50 评价道:第3楼

    爲作者補上條參考文獻:

    江林昌:《楚辭與上古歷史文化研究——中國古代太陽循環文化揭秘》第四章《巫風觀念探源與楚辭中所見巫風習俗討論》,齊魯書社1998年版,第89123頁。

    江林昌:《巫風觀念探源》,《社會科學戰線1996年第1期。

    江林昌:《楚辭巫風習俗考》,《民族藝術》1996年第4期。

  • daxy 在 2011/7/12 21:26:08 评价道:第4楼

    莫非玄天邪帝是。。。?

  • 刘涛 在 2011/7/16 15:17:56 评价道:第5楼

    玄天邪帝:

    <SPAN style="FONT-SIZE: 14pt; COLOR: rgb(0,0,0); FONT-FAMILY:

    谢谢提醒!

  • 刘涛 在 2011/7/16 15:20:25 评价道:第6楼

    云间:

    季连之降,可能还是要和楚先公之徙,上下文联系起来认识比较好,不必作太多的索隐。

    《突厥集史》(大约是此名),讲蒙古人祖先就是从山上下来的,不妨参考些。

    谢谢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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