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發)
蘇建洲
彰化師大國文系
《包山》楚簡有個作為姓氏使用的字作:
(63)(63)(182)(184)(186)(191)
字形从「」从「邑」,一般釋為「啟」字。[1]李零先生認為上引諸字應分析為从邑从殷。[2]他的根據應該是《容成氏》53「(殷)」作:
徐在國先生也根據《容成氏》「(殷)」字,認為上述《包山》諸字就是「殷」,並指出《璽彙》2581-2582「」均應改釋為「殷」:[3]
(2581) (2582)
張新俊先生也根據《容成氏》53「(殷)」字的寫法,對「啟」、「殷」二字提出分辨的方法:《容成氏》簡34的「啟」字作「」,與簡53「(殷)」字有別。戰國時期的「啟」字,一般是从「戶」从「攴」(或从「又」)从「口」;「(殷)」字上部與「啟」相同,下則從「邑」。但是他認為《璽彙》2581舊釋為「肇」,能否改釋為「殷」,有待證明。同時《璽彙》2578「」字,與《曹沫之陣》44同形,應依《曹沫之陣》整理者李零先生的意見釋為「啟」。[4]《三晉文字編》532頁本有「殷」字,但787頁卻將《璽彙》2576-2578「」字直接隸定為「」,而不歸於「殷」字下,可見也不認為後者是「殷」。
謹案:《祭公》10「皇天改大邦殷之命」,「殷」字作:
(《祭公》10)
(2576)(2577)(2578)(《曹沫之陣》44)
可見上引《璽彙》2576-2578、《曹沫之陣》44確實應該釋為「殷」。施謝捷、周波兩位先生曾對六國、秦至西漢前期「殷」字寫法的變化有很好的歸納,文中已指出「」應釋為「殷」[5]:
秦、西漢前期用「殷」表示國名、殷姓之﹛殷﹜常見,用「」表示﹛殷﹜僅見於銀雀山漢簡《六韜》(二見)和漢印(一見)。(原注:此承施謝捷示知,「」釋爲「殷」亦從施說。)銀雀山《六韜》簡686-687:「今彼(殷)商,眾口相惑」,簡741:「(殷)民……」,「」字分別寫作、(左形稍殘)。「」所从「殷」字寫法與石經古文「殷」作形近(石經古文从「疒」當出於形訛)。漢印有「(殷)便私印」(《漢印文字徴》13.13),「」字寫作。六國文字多用專字「」、「」表示殷國、殷姓之﹛殷﹜。(原注:「」字或釋爲「啓」(參何琳儀:《戰國古文字典》744頁,中華書局,1998年),不確。)「」字見於晉璽(《古璽彙編》2576-2580),均用作殷姓之﹛殷﹜。(施謝捷指出《古璽彙編》2581、2582號首字與《古璽彙編》2576-2580號「」字區別僅在於从「土」與否,均應當釋讀作殷姓之「殷」(徐在國亦有類似看法,參徐在國:《上博竹書(二)文字雜考》,簡帛研究網,2003年1月14日),說是。)「」字見於包山簡182,上博《容成氏》簡53,分別用作殷姓、殷國之﹛殷﹜。銀雀山漢簡《六韜》、漢印用「」爲﹛殷﹜顯然是受到了六國文字的影响。
現在看來是可信的。其次,《祭公》整理者將字形隸定為「」,顯然是贊同上引李零、徐在國將「」釋為「殷」。[6]《璽彙》2581-2582「」字舊釋為「肇」並不可信,因為「肇」寫作「」形是甲骨文、西周金文等早期的寫法,如:[7]
集成2201集成2436集成3906集成5952集成9585
集成10360集成10251集成2071
張桂光先生在〈金文形符系統特徵的探討〉中提到:
長期以來,人們都把、、甚至看作是義近可通的形符,其實,在《甲骨文編》與《金文編》所收字中,除了啓字之外,商及西周均無上述四形通用之例。至於啓字,《金文編》所錄,雖有从又、从攴、从戈三種形體,而考其文例,則各不相同:从又者自成一系;从攴者與肇字相仿(春秋戰國器例外);从戈者與肈字相同。顯然,从口與从聿還未成爲區別它們的標誌,从又與从攴或从戈才是區別它們的關鍵。……商及西周時期,三部(又、攴、戈)是不相通的(引者案:方稚松先生指出:攴與戈是可以相通的[8])。[9]
張世超先生等在《金文形義通解》中也有說明:
西周金文「啟」从又从戶,「肇」(肈)从攴若戈从戶,或从口或否,二字之別在从「又」抑或从「攴」(戈)。戰國文字「啟」譌从攴,或从殳,蓋其時「肈」已从聿以別之矣。[10]
二說皆可從,可見春秋戰國時的「肈(肇)」字已不作「」,如:
()(《集成》6010,蔡侯尊)(《集成》4596,齊陳曼簠)
可見(2581)不可能是「肇」,而應釋為「殷」。漢印也有「」字,當姓氏用,如、,[11]施謝捷先生也釋為「(殷)」。[12]我們知道「殷」甲骨文作(《乙》4046)、(《乙》276),于省吾先生以為從(反「身」)從攴,象人患腹疾用按摩器以治療之。[13]陳斯鵬先生也認為「字取象於對人之腹身的撫摩,本當即有撫摩之義,引申之則可有安撫之義。」[14]西周金文作(保卣)、(盂鼎)、(牆盤)。春秋晚年楚系銅器「宋公簠」作(《集成》4589),其「(反身)」旁已經訛變為接近「戶」形,請比對上引(《璽彙》2577)、(漢印)。這種演變如同楚簡「肩」字:
(石鼓文)→(析君戟)(新蔡簡)→(上博簡)
又如《民之父母》「聖」有作如下之形的:
(6號)(8號)(11號)
所從「耳」旁與同篇「耳」字寫法相同:
(6號)
但是在同一篇簡文中,「聖」字所從「耳」旁也有寫作「戶」形的:
(5號)
其所從「耳」旁與同篇「所」字所從「戶」旁寫法完全相同可証:
(3號)
宋華強先生指出「殷」的「(反身)」旁、「聖」的「耳」旁形體演變情況與「肩」字上部偏旁如出一轍,可以類比。[15]這應該是一種集團類化的現象。當然戰國文字也不是所有的「殷」都訛從「戶」,如:
(《珍秦齋藏金‧吳越三晉篇》164頁)
便從「(反身)」。回頭來看《曹沫之陣》44「」的讀法:
莊公或(又)問曰:「戰有幾(機)[16]乎?」答曰:「有。其去之【43】不速,其就之不迫[17],其節不疾,此戰之幾(機)。【44】」
原考釋者李零以為「讀『啟節』,疑指『發機』。《孫子˙勢》:『是故善戰者,其勢險,其節短。勢如弩,節如發機。』又《孫子˙九地》:『帥與之深入諸侯之地,而發其機。』」[18]。「啟節」之說,現在看來並不可從。但「節不疾」頗難索解,僅能提出初步的想法,尚不是定論:簡文已有「不速」,則「不疾」恐不能按字面理解為「不疾速」。此「不疾」,義為「不盡力」,如:「昔者,齊之與韓、魏伐秦、楚也,戰非甚疾也,分地又非多韓、魏也,然而天下獨歸咎於齊者,何也?」金正煒曰:「疾,力。」[19]張清常、王延棟也認為:「疾,盡力。」[20]《墨子‧尚賢下》:「曰有力者疾以助人,有財者勉以分人」,疾、勉對言,「疾」也是盡力、努力的意思。《呂氏春秋‧尊師》:「凡學,必務進業,心則無營,疾諷誦」,「疾諷誦」即努力背誦。[21]則「其節不疾」是說敵軍對「節」這件事不盡力去做,這是我方的「戰之機」,可見「節」應該是一件正面的事情。「節」可能是「兵符」、「國之符節」的意思,如《左傳‧襄公二十五年》:「子美入,數俘而出。……司徒致民,司馬致節,司空致地,乃還。」杜預《注》:「節,兵符」。楊伯峻先生說:「故司徒致其民,司馬致其兵符,即復其指揮權。」[22]《書‧泰誓》:「諸節」下,孫星衍注釋說:「節為軍中所執瑞信,故以諸節名其官,謂卿大夫以下百執事。」[23]《釋名‧釋兵》:「節者,號令賞罰之節也。」[24]第三,「殷」(影紐文部)可能讀為「隱」(影紐文部),二者雙聲疊韻,古籍常見通假。[25]《大戴禮記‧保傅》:「隱琴【肆】瑟」,王聘珍《解詁》:「隱,藏也。」孫詒讓曰:「竊疑謂隱當讀為偃。隱、偃一聲之轉,謂偃側其琴瑟不鼓也。」[26]或是讀為「依」,【衣與殷】也常見通假,[27]如西周甲骨文「唯衣雞子來降」(H31:2),「衣雞子」即「殷箕子」。[28]「依」有倚也、據也、保也、愛也的意思。[29]「隱」或「依」在此可以理解為收藏、佔據、保護的意思,則「其(隱或依)節不疾」是說敵軍收藏、保護兵符不甚努力,表示軍容渙散。還有一種可能是「殷」讀為「運」(匣紐文部),將「不疾」理解為「不疾速」,「其(運)節不疾」是說運用號令賞罰之節不疾速、不明快,表示賞罰不分明。這些都是戰鬥的時機。
筆者曾請教孟蓬生先生對於「節不疾」的看法,孟先生告訴我:「我覺得字形上雖然有可能是『殷』,但解釋為『棨』的可能性還是存在的,兩者音近假借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如果這樣的話,不如把『殷節』改讀為『棨節』。《說文·木部》:『棨,傳(zhuan4)信也。』朱駿聲曰:『猶今之令箭。』《周禮·地官·司關》:『凡所達貨賄者,則以節傳出之。』《後漢書·百官志》:『若外人以事當入,本官長史為封棨傳。』晉崔豹《古今注》:『程雅問曰:凡傳者何也?答曰:凡傳皆以木爲之,長尺五寸,書符信於上,又以一版封之,皆封以御史印章,所以爲信也,如今之過所也。』這種棨以木為之,故從木。又以封泥封之,故又從土(此亦推測之辭)。棨節同類,故可連言。此處或可指『發兵』之符信乎?『其棨節不疾』或指命令之傳遞不及時乎?疑不能明也。」[30]其說可參。
[1]如劉釗:〈包山楚簡文字考釋〉《出土簡帛文字叢考》(台北:台灣古籍出版社,2004年3月)頁11、劉信芳先生說:「讀如啟」,見《包山楚簡解詁》(台北:藝文印書館,2003年1月)頁66。《楚文字編》412頁隸定作,大概也是認為字形是從「啟」的。
[2]李零:〈讀《楚系簡帛文字編》〉,《出土文獻研究》第五輯(北京:科學出版社,1999年8月),頁160。
[3]徐在國:〈上博竹書(二)文字雜考〉,簡帛研究網,2003年01月14日,http://***********/Wssf/2003/xuzaiguo02.htm。
[4]張新俊:《上博楚簡文字研究》(長春:吉林大學古籍研究所博士學論文,2005年4月)頁13。
[5]周波:〈秦、西漢前期土文字資料中的六國古文遺〉《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第二輯(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年8月)頁253。
[6]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壹)》(上海:中西書局,2010年12月)下冊頁174。
[7]方稚松:〈談談甲骨金文中的「肇」字〉,復旦網,2008年1月17日。又載於氏著:《殷墟甲骨文五種記事刻辭研究》(北京:線裝書局,2009年12月)頁57。
[8]方稚松:〈談談甲骨金文中的「肇」字〉,復旦網,2008年1月17日。又載於氏著:《殷墟甲骨文五種記事刻辭研究》(北京:線裝書局,2009年12月)頁57。
[9]張桂光:《古文字論集》(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10月)頁95
[10]張世超、孫淩安、金國泰、馬如森:《金文形義通解》711頁,[日]京都:中文出版社,1996年3月。
[11]羅隨祖主編:《羅福頤集-增訂漢印文字徵》(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10年6月)頁152。
[12]施謝捷:〈《漢印文字徵》及其《補遺》校讀記(一)〉《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第二輯(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年8月)頁294。
[13]于省吾:《甲骨文字釋林》(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4月三刷)頁321-323。
[14]陳斯鵬:〈唐叔虞方鼎銘文新解〉《古文字學論稿》(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08年4月)頁184。
[15]宋華強:《新蔡葛陵簡初探》,(武昌:武漢大學出版社,2010年3月)頁315-318。
[16]陳劍:〈上博竹書《曹沫之陳》新編釋文(稿)〉,簡帛研究網,2005年2月12日,http://***********/admin3/2005/chenjian001.htm。
[17]陳斯鵬:〈上海博物館藏楚簡《曹沫之陣》釋文校理稿〉,簡帛研究網,2005年2月20日,http://***********/admin3/list.asp?id=1328。
[18]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12月)頁272。
[19]諸祖耿編撰:《戰國策集注匯考》(南京:鳳凰出版社,2008年12月)中冊頁646注25。
[20]張清常、王延棟:《戰國策箋注》(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1993年3月)頁290注3。
[21]張雙棣等:《呂氏春秋譯注》(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9月)頁102注31。
[22]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台北:洪葉文化事業有限公司,1993年5月)頁1103。
[23]〔清〕孫星衍撰,陳抗、盛冬鈴點校:《尚書今古文注疏》(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2月第2版)頁268。
[24]宗福邦、陳世鐃、蕭海波主編:《故訓匯纂》(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年3月初版二刷)頁1676,第35義項。
[25]高亨、董治安編纂:《古字通假會典》(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7月二刷)頁110【殷與隱】。
[26]諸說見黃懷信主撰:《大戴禮記彙校集注》(西安:三秦出版社,2005年1月)頁381-382。
[27]高亨、董治安編纂:《古字通假會典》(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7月二刷)頁110【衣與殷】。
[28]門藝:〈西周甲骨文名詞整理與研究〉《出土文獻》第一輯(上海:中西書局,2010年8月)頁119。
[29]宗福邦、陳世鐃、蕭海波主編:《故訓匯纂》(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年3月初版二刷)頁115-116,第1-9、16、21-22義項。
[30] 2011年5月24日覆信內容。
附記:本文原始意見曾見於復旦讀書會〈清華簡《祭公之顧命》研讀札記〉後的評論,見2011-1-62:13:59(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Src_ID=1354),或見〈網摘·《清華一》專輯-《祭公》簡10〉。後來收進〈利用《清華簡(壹)》字形考釋楚簡疑難字〉中的第一則(待刊稿,2011年5月),寫作過程曾請教季旭昇師以及孟蓬生先生,謹致謝忱。不過我們對於《曹沫之陣》「殷節不疾」如何釋讀尚無十分的把握,故不敢獻醜。惟今早看到張新俊先生的大作與拙文考釋主題相同,故將拙文刊出,請張先生及學者專家批評指正。
本文收稿日期為2011年6月30日。
本文發佈日期為2011年6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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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按:《淮南子·兵略篇》“疾如彍弩,勢如發矢”。“疾”、“勢”二字當互易,蓋傳寫而誤倒也,治《淮南》諸家皆未及。《六韜·龍韜·奇兵》:“疾如流矢,擊如發機者,所以破精微也。”為《孫子》及《淮南》所本。《晉書·樂志上》張華《勞還師歌》:“積勢如鞹弩,赴節如發機。”亦其旁證。彍、鞹,並讀為彉,《說文》:“彉,滿弩也。”《廣雅》:“彉,張也。”字或作橫,《黃帝內經素問·寳命全形論》:“伏如橫弩,起如發機。”今則“擴”行而諸字並廢矣。勢如彍弩疾如發矢者,言其靜處之勢則如張滿之弩待發,而發動則如發矢之迅疾也。此文云:“其去之不速,其就之不尃(迫),其殷節不疾,此戰之幾。”《爾雅》:“殷,中也。”“中”讀去聲,得其中也。《莊子·外物》郭注:“殷,當也。”《左傳·昭九》:“孟僖子如齊殷聘。”殷聘,中聘。殷節,猶言中節、赴節。去之不速,就之不迫,赴節不疾,則皆失戰之機矣。
古璽文字的「[戶攴]」「[戶殳]」大多可以釋為「殷」,但「戶攴」確實有衹能釋為「啓」的異體的印例,秦漢印文字中的「[戶攴]」「[戶殳]」大多衹能釋為「殷」;
秦漢文字中的「殷」有很多被工具書誤歸在「段」字下;「段」「殷」在漢時有混用的情況存在(如秦漢印中,複姓「段干」有作「殷干」的印例,人名「殷周」有作「段周」的印例);
作爲偏旁的「段」與「叚」往往亦混用,有些「叚」字則被誤釋為「段」。
李零先生[幾]的解釋似乎不是[機],而是借為[忌]吧?
莊公或(又)問曰:「戰有幾(忌)乎?」答曰:「有。其去之不速,其就之不迫,其節不疾,此戰之幾(忌)。」
對照曹沫應對莊公的上下文看也應該是忌,
打仗的時候, 軍隊撤退不迅速, 衝鋒不猛烈, 傳令又不夠快, 這就是打仗忌諱的事情
如果是解釋成機會, 那文就得把否定拿掉才對吧 :「有。其去之速,其就之迫,其節疾,此戰之幾(機)。」
另外, 封泥那好像是信牘(裝信簡的木盒子或木頭夾板)吧? 跟[勢]好像也沒有關係
古代行軍打仗應該是符節
契木刻齒,若合符節, 孟先生釋棨為佳, 真不愧是老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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