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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劍:嶽麓簡《占夢書》校讀札記三則
在 2011/10/5 23:26:38 发布

 

嶽麓簡《占夢書》校讀札記三則

(首發)

 

 

陳劍

 

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

 

一、

湖南大學嶽麓書院藏秦簡《占夢書》[1]29/0015(前一數字代表篇中序號,後一數字係原始清理號。下同)第貳欄:

夢井洫者,出財。

整理者原注釋說:

洫,田間的水溝。《左傳·襄公十年》:“子泗爲田洫。”杜預注:“洫,田畔溝也。”

據此理解,簡文是說夢見“井”與“溝洫”,兩者實不倫;該夢象與“出財”之占之間的關係,亦頗難明瞭。

按,此“洫”字實是作爲“溢”字用的。銀雀山漢簡《孫子兵法·形》簡35“勝兵如以洫稱朱”整理者注釋說:[2]

十一家本作“故勝兵若以鎰稱銖”。漢代文字多以“洫”爲“溢”(馬王堆帛書、武威簡本《儀禮》皆如此)。疑此字本從“皿”從水,乃“益”字之異體,因與溝洫之“洫”字形近,遂至混而不分。《莊子·齊物論》“以其老洫也”,《釋文》云“老洫本亦作溢,同。音逸。”簡文“洫”(溢)借爲“鎰”。

尹灣漢簡《神烏傅》簡3“府君之德,洋洫(溢)不測”,裘錫圭先生亦引此注爲說,謂“洫,此處實用作‘溢’字簡體,字形與溝洫之‘洫’相混……《禮記·中庸》:‘是以聲名洋溢乎中國,施及蠻貊。’”[3]其分析字形與上引銀雀山漢簡注釋的看法略有不同。中山懷王墓竹簡《文子》1194+1195有“廣者驕洫(溢)”句,與馬王堆帛書《十六經·行守》134下“驕洫(溢)好爭”同例,今本《文子·道德》作“驕佚”(“溢”、“佚”常通用)。皆其例。

“井溢”即井水漫出,古書多見以此爲異象者。如《漢書·五行志中》:

元帝時童謠曰:“井水溢,滅灶煙,灌玉堂,流金門。”至成帝建始二年三月戊子,北宮中井泉稍上,溢出南流,象春秋時先有鸜鵒之謠,而後有來巢之驗。井水,陰也;灶煙,陽也;玉堂、金門,至尊之居:象陰盛而滅陽,竊有宮室之應也。王莽生於元帝初元四年,至成帝封侯,爲三公輔政,因以篡位。

其見於夢象者如《漢書·霍光傳》“(霍光夫人)顯夢第中井水溢流庭下,灶居樹上……”。《潛夫論·夢列》謂:“凡察夢之大體……妖孽怪異、可憎可惡之事,皆爲憂。”“井溢”即可說屬於“怪異”之類。《占夢書》簡文的邏輯,係以井中之水漫出流走與家中之財將散出,二者相類比聯繫。

漢代簡帛中用爲“溢”的“洫”字,絕大多數一開始就已得到了正確釋讀。但也有個別的以前被忽略過去了,正如嶽麓秦簡此例一樣。張家山漢簡《脈書》簡53

脈盈而洫之,虛而實之,諍()則侍()之。

整理者原注釋謂:[4]

洫,疑讀爲“恤”,《說文》:“收也”。

高大倫先生注釋說:[5]

盈,滿。洫,虛。《管子·小稱》:“是以長者斷之,短者續之,滿者洫之,虛者實之。”尹知章注:“洫,虛也。”與後文“虛而實之”對文。一說:本書下文云“脈者瀆也”,謂脈如溝瀆,則務使通暢。《左傳·襄公三十年》注:“洫,溝也。”這裏用作動詞,溝通,排放。

其所引《管子·小稱》與簡文對讀甚是。但二者合證,正可知簡文與《小稱》兩“洫”字皆應釋讀爲“溢”,尹知章注實不可信。“溢之”即“使之溢”、使多餘的溢出流走,與“虛而實之”一樣皆意在強調使之達到正好充滿、不多不少的狀態。《韓詩外傳》卷一:“(陽谷處子)受子貢觴,迎流而挹之,奐然而棄之;促〈從〉流而挹之,奐然而溢之。坐,置之沙上,曰:“禮固不親受。””《列女傳·辯通·陽谷處女》作“滿而溢之”。“溢之”用法正同。實際上,以前洪頤煊、安井衡早已據前引《莊子·齊物論》之“洫”“本亦作溢”,指出《小稱》之“洫”當作“溢”。[6]此說現在可以據簡本《脈書》完全肯定下來了。翻檢一時所見今人《管子》注本和注譯本,大多仍從戴望、張佩綸等謂“洫”當爲疏泄之“泄”之說,或又說爲“‘渫’之借”,[7]並應糾正。

二、

38/J51第壹欄原釋爲:

夢□入井冓(溝)中及沒淵,居室而毋戶,封死,大吉。

此簡在拼合與釋字方面均存在問題。先看釋字。按原釋爲“冓(溝)”之字當改釋爲“漢”、“難”等字所从的“”。試對比下舉有關諸形:

/38/J51”字    本篇簡22/1512“溝”字 周家臺30號秦墓簡204“難”字 馬王堆帛書易傳《要》16上“(嘆/歎)”字 睡虎地秦簡《封診式》96“難”字  馬王堆帛書《老子》甲本112行“難”字

簡文此形顯然與“冓”相遠而更近於“難”字左半。尤其是其中部近似橢圓形的筆劃,是“冓”形中不可能出現而跟“”形中部全合的。

我們這裏所說的“”,強調係“‘漢’、‘難’等字所从”,蓋因古文字學者往往將殷墟甲骨文中的一類形體直接隸定作“”,嚴格說來這是不準確的,也跟此處所說的“”不是一回事。我們知道,“”與“堇”本一形之分化;“堇”字《說文》篆形作,後代字書或存其楷定形作“𡏳”、“𡎸”;從古文字看,“堇”字本下“火”上从“”聲,後來“火”旁訛變爲“土”;在《說文》篆形系統中,“漢”、“難”等今寫作从“”之字皆从“堇”,與古文字和秦漢文字資料是相合的。“漢”、“難”等字所从的“”形的下部,係“大形加火形”這部分筆劃的粘連省變,與早期“”字形中下半的“大”形實不同。倣“𡎸”形之例,我們建議以後可將形隸定作“”,以與“”相區別。

秦漢文字中“難”、“漢”等字極多,上文所舉僅是選取幾種形體以示例,從中可見其下半“‘大’形加‘火’旁”部分筆劃粘連省變之軌跡。秦漢出土文字資料所見獨立的“堇”字和後代楷書中作“堇”的偏旁,多已較固定地下作“土”形、“大”形省去一重,如“堇”字作(睡虎地秦簡《日書》甲種72貳)、“蓳”字作(天水放馬灘秦簡《日書》乙種155“蓳蒿”之“蓳”)、“謹”字作(睡虎地秦簡《爲吏之道》36貳)等等,跟“漢”、“難”等字的偏旁多下从“‘大’形加‘火’旁”及其省變形有所不同,二者實已基本分化(上舉《要》16上用爲“嘆/歎”之“”字,寫法和用法都跟同時期的堇”字不同[8])。上舉形中間橢圓形之下的筆劃,其末筆作向右下斜拉之形,跟“土”旁末筆不同,而合於前舉《老子》甲本112行“難”字那類“”旁寫法。所以我們逕將其隸定作“”,以與“堇”相區別。

簡文“”字當讀爲“𩏑()”。《說文》卷五下韋部:“𩏑(),井垣也。从韋、取其帀也。倝聲。”卷五下井部說“丼(井)”字外框四筆“象構韓形”。“井韓”即水井四周的圍欄,字亦作“幹”、“榦”。《莊子·秋水》:“(埳井之鼃)出跳梁乎井幹之上,入休乎缺甃之崖。”成玄英疏:“幹,井欄也。”从“”聲的“漢、暵”等字,與“韓”、“幹/榦”古音俱爲元部,聲母也都很接近(“漢、暵”爲曉母,“韓”爲匣母,“幹/榦”爲見母),其可以相通沒有問題。簡文說“夢□入井韓/幹中”,其所指大概就是掉入井中,與下“沒淵”即“沒於淵”其事相類,讀來頗爲通順。

所謂“封”字原作:

原注謂“疑是‘封’字的古文異構字”,“‘封死’或應是‘封閉而死亡’之義”,甚爲可疑。此形右半與“丰”形有別。秦漢文字中“毛”旁或“屯”旁皆可作此類寫法,此字釋爲“㘪(耗)”或“坉”(字已見於郭店《老子》甲本簡9)均有可能。但由於此處文意的限制性不強,究竟應該如何釋讀理解,似尚難以斷定。

再來看拼合問題。簡首“夢”字及其下原作缺文號之字的大半,其所在小片紅外掃描圖像無之,彩色照片有。如下圖所示:

/

顯然竹簡現已折斷、經過拼合。本篇中的簡15/152731/J5334/J50從照片看亦皆爲簡頭一小段位置下折斷,情況與此簡38/J51相近。原亦皆已拼合,但也如此簡一樣僅作一個清理號。如下圖所示:

/ /   /

這些現圖片所見已折斷而僅有一個清理號的竹簡,不知係清理時本爲整簡、後來才折斷的,還是本來就是分開的、曾經過拼合而僅給了一個編號。以上3簡的拼合均無問題,但簡38/J51卻不同。仔細觀察其“夢”下之字的拼合,可以看出其形態很不自然、筆劃難以相接,拼合後的文字也不知如何釋讀。如下圖:

這種原始清理號爲一號、但現所見圖片係由兩段拼合而成的情況,在舊已發表的竹簡中有不少。其中有些拼合卻是靠不住的,以前顧史考先生已經指出過郭店簡中的個別例子。[9]此簡應該也是屬於這種情況。另外還值得注意的一點是,整理者最初公佈的此簡彩色照片,並不包含上端的“夢□”小片。[10]不知這僅僅是因爲出於拍照不便的技術原因,還是正可說明當時此小片尚並未被綴合於簡38/J51上端。

上舉竹簡中清理號最前面所帶的“J”,應是代表在2007年大宗的嶽麓簡入藏後,又於次年由香港一收藏家所捐贈的那批(共76個編號,比較完整的有30余枚)。[11]38/J51簡首殘片本來所在的位置,最可能應該也是在該批中某簡的上端。查本篇清理號以“J”打頭者除此簡38/J51外另有23/J3931/J5334/J50共三支。簡31/J5334/J50已見前、本已完整。餘下的簡23/J39正好簡頭也略殘、缺“夢”字:

【夢】□亓(其)腹,見其肺肝𧶽〈腸〉胃者,必有親去之。

“亓”上缺文原殘存右下半,很象是“貝”旁下半:

據此,可試將簡38/J51頭部小片改爲拼合於此23/J39頭部。在原圖版上移動拼合後,會發現簡23/J39頭部較鄰簡略高,似乎有長度不合的問題。按簡23/J39下端已殘,而原圖版中排列時其中間編繩位置本未與鄰簡取齊、略高出,如下圖所示:

         

(簡頭原貌)                         (拼合後)

(中間編繩位置處原貌)

試將拼合後的23/J39全簡往下移動約1字位置、中間編繩位置取齊,其頭部也是大致與鄰簡平齊的,亦即不存在拼合後長度不合的問題。

簡首拼合處的字形作:

據殘筆結合文意可斷定是“潰”字。其左半“水”旁僅略存墨點,簡38/J51頭部小片所存係“貴”旁上半與其下“貝”旁上筆。簡文云“夢潰其腹,見其肺肝腸胃”,甚爲通順。“潰”與“腹”連言一類說法古書多見。如漢嚴遵《座右銘》(《全漢文》卷四十二):“嗜慾者,潰腹之矛。”《漢書·王莽傳中》:“或斷其右臂,或斬其左腋;或潰其胸腹,或其兩脅。”此類用法之“潰”即由“使之潰”引申而來,與清華簡《楚居》簡3“渭(潰)自(脅)出”之“潰”屬同一用法,“義與剖、坼等近”。[12]

《嶽麓書院藏秦簡(壹)》中拼合方面同樣的情況還有一例,見於《爲吏治官及黔首》。該篇85/1541簡首開頭原釋文作“爲人君則惠”。有關部分圖片如下:

/

其最上方小殘片的綴合顯然也是有問題的。其上明顯尚存有筆劃,應爲一字的殘形,原釋文於此完全未管。“爲”字所在簡片上,於“爲”字右上方也還有殘點;考慮到本篇中未見使用作一小橫或點的表示句讀、專名之類的符號,這一點劃顯然也應該是屬於另一字的殘筆。按睡虎地秦簡《爲吏之道》與此對應的文句作“以此爲人君則鬼(惠)”,[13]由此可以斷定,“爲”字右上點劃應即“此”字右下末筆的殘形,其上還應有一“以”字,已完全殘失。“以”字字形較小,此處簡首所殘失簡片的位置是完全能容下的。

據此,85/1541簡首小片也應該拆分出去。其清理號雖只有一個,但同樣屬於誤綴。至於它本在何簡之首,首先容易想到的,應該是清理號跟它相鄰的兩片,這才最可能發生錯置問題。查本篇簡5/15406/1542簡首作:

/

6/1542之首所缺簡片太長,可暫不考慮;簡5/1540之首原作缺文號之字其下方尚存,方勇先生釋爲“㱃(飲)”,[14]應可信。前舉85/1541簡首的“”形,正與“㱃”字頭部相合。但如此設想也並不能密合拼接,終難以落實。繼續尋繹可以發現,本篇中簡39/1547第壹欄云“㱃(飲)食用節”,簡首“㱃”字頭部亦略殘,此85/1541簡首小片正應改爲與之拼合。如下圖:

85/1541 39/1547“㱃(飲)字  拼合後

可謂密合無間。尤其是“欠”旁右上角筆劃的正好相合,足以斷定其應拼合無疑。

按照《嶽麓書院藏秦簡(壹)·凡例》所說,“在揭取過程中,每枚簡都有原始編號”、“兩枚以上的殘簡拼綴者,則同時注明其殘簡的原始編號”,以上所論兩例簡頭誤綴卻本僅有一個清理號的情況,按理說是不可能出現的。又J51J3915411547,其清理號分別均頗有距離;從《嶽麓書院藏秦簡(壹)》一書所附“簡序示意圖六”看,簡15411547的原始位置也並不相鄰(捐贈的那批簡序示意圖未見發表)。其間簡頭錯置的問題到底是出於什麼原因、是怎樣產生的,由於我們對當初清理編號的具體情況難知其詳,現在感到很難說得清楚。這兩個例子加上前顧史考先生所論郭店簡之例都提醒我們,在已經發表的竹簡中是否還有這類情況存在,以及正在整理中的那些竹簡如何避免出現這類問題,恐怕在今後都應該引起研究者和整理者足夠的重視。

三、

19/0073第貳欄:

夢蛇則(蜂)𧍣(蠆)赫(螫)之,有芮者。

原注:“則,連詞,在此表並列關係。”恐不可信。

“則”所表示的應該是跟“蛇”和“蜂蠆”相近的一個詞,簡文四者並列,均係“螫人”者。據此循音以求,“則”疑當讀爲“蛓”。二者聲母接近,韻部則係之、職對轉。《說文》卷十三上蟲部:“蛓,毛蟲也。从蟲、𢦒聲。”《爾雅·釋蟲》“蜭,毛蠧”郭璞注:“即蛓。”《釋文》:“《說文》云:‘毛蟲也。讀若笥。’案:今俗呼爲毛蛓,有毒,螫人。《楚辭》云‘蛓緣兮我裳’(按見王逸《九思·怨上》)。”《說文》段注據之在句末補“讀若笥”三字。又《爾雅·釋蟲》:“蟔,蛅蟴。”郭璞注:“蛓屬也。今青州人呼蛓爲蛅蟴。孫叔然(炎)云八角螫蟲,失之。”段注引此後謂:

今俗云“刺毛”者是也。食木葉,體有棱角,有毛有采色,毛能螫人。叔然說不誤也。其老而成蛹,則外有𣪊如雀卵然,《本草經》謂之雀甕。

中醫以“雀甕”入藥,已於馬王堆帛書《胎產書》21行中兩見,寫作“爵罋”。“雀甕”又稱“蛓毛蟲窠”、“蛅蟴房”等,歷代醫家、本草學家多有考證,[15]現代醫典多將其定爲“刺蛾科刺蛾屬動物黃刺蛾的蟲繭”,亦即以“蛓”或“蛅蟴”爲黃刺蛾的幼蟲。[16]但古人所說毒蟲“蛓”或“蛅蟴”,實係多種蝶或蛾之有毒幼蟲的統稱,一般人往往也難以將其區分得很精確清楚。其特點爲體表硬毛多形成彩色斑紋或攢聚作棱角狀,具有酸性毒素,人碰到(“螫人”)後會在皮膚表面形成痛癢難耐的腫塊。也就是今天俗稱的“楊瘌子”(或寫作“楊辣子”、“楊腊子”、“洋辣子”等)。《玉篇》、《廣韻》等書載“蛓”字或體作“螆、䗹、𧉠𧍤、蚝”等,除末形“蚝”係會意字外,餘皆爲聲符不同的異體。

由此簡文“蛇蛓蜂蠆”的辭例,我們會很自然地想到郭店簡中也跟“蠆”、“蛇”並見、連用的“”字。郭店《老子》甲本簡33〓(虫—蠆虺)它(蛇)弗𧍷”句,王弼本作“蜂蠆虺蛇不螫”,馬王堆帛書《老子》甲本36行作“逢(蜂)𢔯(蠆)𧍥(虺)地(蛇)弗𧏅(螫)〉”,乙本190~191上作“𧒒(蜂)𤼚—蠆)虫(虺)蛇弗赫(螫)”。“”字原作:

研究者有釋讀爲“𧍥”、“蝟”、“虺”等說,均係以其頭部之形爲“鬼、畏”或“胃”省而得聲立論,[17]實於形有不夠密合之處。如黃錫全先生已經指出的,“(从“鬼”之字)‘鬼’在鬼頭的下方一般有兩筆或一筆,而字沒有”,按“畏”旁情況亦同;楚簡文字中作聲符的“胃”,也沒有見過省去“肉”旁而只存上部形的。黃錫全先生又已經指出,“此字上部从即甶,與包山楚簡中的甶形相同”;[18]此外又如廖名春先生謂“其上部與楚簡‘思’字上部同”、劉國勝先生謂其“‘囟’旁寫法與楚簡‘思’字所从囟形同”等,[19]說皆同。此說從字形上看是很有道理的。楚文字中“”形常獨立成字(用法與“思”同),此形確以分析爲从“囟”聲最爲簡明直接;其結構正與“思”字相同,也最爲自然。但他們又均以爲此形仍應釋讀爲“𧒒(蜂)”,其理由皆牽強難信。[20]以前似尚沒有人明確提出過“”字的釋讀應據“囟/思”聲來考慮。我們現在看,前所舉出的“螫人毛蟲”之“蛓”字或體作“𧍤”,雖不一定與楚簡“”字有直接的字形沿襲關係,但也可見“蛓”與“思”音近可通。郭店《老子》的“”字,很有可能就應該釋讀爲“蛓/𧍤”,與現所見諸本的“𧒒/蜂”係義近關係而非表同一詞。

馬王堆漢墓帛書《養生方》8184行所記製作藥巾之方中,又兩見“楊思”:

【一曰】:治巾,取楊思一升、赤蛾(蟻)一升、螌蝐廿(二十),以美□半斗并漬之,奄(掩)□□□□其汁,以【81】漬細布一尺。巳(已)漬,𥠜(暘)之,乾,復漬。汁盡,即取穀〈榖〉、椅桐汁□□□□□𧧶(塗)所漬【82】布,乾之,即善臧(藏)之。節(即)用之,操以循(揗)玉筴(策),馬因驚矣。·楊思者,□□□□□狀如小【83】□□而螫人。【84

整理者原注:“楊思,據本方描述,是一種咬人的昆蟲。”所謂“咬人”之說,係出於將上引文末“螫人”之“螫”誤釋爲“(齕)”。對此裘錫圭先生已加以糾正。他指出:“從圖版看,此字左旁確是‘赤’,右旁卻不是‘齕’所从的‘乞’(劍按:原形作)。‘乞’由‘气’省變而成,在秦漢之際還不可能有這種寫法。此字疑从‘赤’聲,當讀爲‘螫’。”[21]周波先生謂“其右旁疑爲‘虫’”。[22]似可信。按《龍龕手鑑·虫部》等有“螫”之俗字“𧋒”,或即帛書此字。總之,此字所表示之詞是“螫”,應無問題。此蟲既“螫人”、名稱中又正有“思”字,顯然可以跟《老子》之“”聯繫起來考慮。遺憾的是,帛書對其形狀的描述,其處正好大多已完全殘失。

周一謀先生曾在引到“楊思”時括注“楊瘌子”,[23]似未見其有詳說。魏啟鵬、胡翔驊二先生解釋說:[24]

楊思:疑即蛅蟴。蛅、楊其聲同類,蛅爲日紐,古讀歸泥,楊爲喻紐,古讀歸定,同爲端組字。蟴、思古音相同。陶弘景說:“蛅蟴,蚝蟲也。此蟲多在石榴樹上,俗爲蚝蟲,其背毛亦螫人。”李時珍說:“蛅蟴俗呼毛蟲,又名楊瘌子,因有螫毒也。……入藥惟取榴棘上房內有蛹者,正如螵蛸取桑上者。”

其說“楊思”直接讀爲“蛅蟴”,在語音方面的解釋顯然都難以成立。但如周一謀先生一樣將“楊思”與“楊瘌子”、“蛅蟴”相聯繫,則確有可能。前已引《釋蟲》郭璞注云“今青州人呼蛓爲蛅蟴”;“雀甕”醫書中又稱爲“蛓毛蟲窠”、“蛅蟴房”。“思”與“蛓”之關係,已見前述。“楊思”之“楊”字與“楊瘌子”一稱之“楊”字正同,亦甚爲巧合。“楊瘌子”一語已見於《本草綱目》蟲部第三十九卷,今人一般將“楊”理解爲“楊樹”(“楊瘌子”也稱“楊樹瘌子”),因人多見蛓毛蟲長於楊樹上,故冠以“楊”稱之。[25]如將“楊思”也如此理解,看作“多見長於楊樹上之‘思’”,則此“思”也就是郭店簡之“”、亦即“蛓/𧍤”了。但“楊瘌子”之“楊”如此理解本不知是否可靠;《養生方》中的“楊思”時代甚早,其是否就可以跟“楊瘌子”之“楊”聯繫統一理解,我們也並沒有多大把握。故以上所說僅爲證據不多的猜測,謹志此備考。

                                           

《占夢書》中還有個別似尚未見研究者指出的文字隸釋問題,附記於此。

31/J53原釋文:“夢以弱(溺)灑人,得亓(其)亡奴婢。”按“奴”字原作,右下从“弓”形尚明顯,當釋爲“弩”讀爲“奴”。以“弩”字爲“奴”較特別,但前已見於張家山漢簡《奏讞書》簡4146

13/1503原釋文:“夢有夬去魚身者,乃有內資。”原釋爲“魚”、注釋讀爲“吾”之字作,明係“烏”字。秦漢文字中“烏”字作(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363)、(《二年律令》451)等,與此形極近。但“夬去烏身”仍義不明(原注釋疑“‘夬’或當讀爲‘玦’”,也難以讀通),待考。

17/0029原釋文:“夢□中產毛者,丈夫得資,女子得鬵。”原缺釋之字作:

/

或釋爲“身”或从“身”之字,又疑爲“巢”。[26]按其形下从“手”旁尚清晰,“手”上是一較小的“口”形,再上部分據其輪廓、結合文意,可斷定全字當釋爲“掌”。掌中本非生體毛之處,[27]故夢此則爲可占之異象。

 

2011103

注釋:

 



[1] 朱漢民、陳松長主編:《嶽麓書院藏秦簡(壹)》,上海辭書出版社,201012月。

[2] 銀雀山漢墓竹簡竹簡整理小組編:《銀雀山漢墓竹簡〔壹〕》,第9頁注〔二一〕,文物出版社,19859月。

[3] 裘錫圭:《神烏傅(賦)初探》,收入其《中國出土古文獻十講》,第412頁,復旦大學出版社,200412月。

[4] 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編著:《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第244頁注〔一一〕,文物出版社,200111月。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編著:《張家山漢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本)》,第125頁注〔一一〕,文物出版社,20065月。

[5] 高大倫:《張家山漢簡〈脈書〉校釋》,第95頁,成都出版社,19926月。

[6] 郭沫若、聞一多、許維遹撰:《管子集校》,上冊第512頁,科學出版社,19563月。下引戴望、張佩綸說亦見此。

[7] 黎翔鳳撰、梁運華整理:《管子校注》,中冊第603頁,中華書局,20046月。

[8] 參看陳松長編著,喻燕姣、鄭曙斌協編:《馬王堆簡帛文字編》,第555頁,文物出版社,20016月。

[9] 顧史考:《郭店楚簡〈尊德義〉篇簡序調整三則》,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20101215日,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Src_ID=1328

[10] 見陳松長:《嶽麓書院所藏秦簡綜述》,《文物》2009年第3期,第81頁圖七。

[11] 參看陳松長:《嶽麓書院所藏秦簡綜述》。又《嶽麓書院藏秦簡(壹)·前言》。

[12] 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壹)》,下冊第184頁注〔二一〕,中西書局,201012月。

[13] “鬼”讀爲“惠”從蔡偉先生說。

[14] 方勇:《讀嶽麓秦簡札記(一)》,“簡帛”網2011411日,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1444

[15] 參看張顯成:《簡帛藥名研究》,292293頁,西南師範大學出版社,199710月。

[16] 南京中醫藥大學編著:《中藥大辭典(第二版)》,下冊第2939頁,上海科學技術出版社,20063月。又《全國中草藥彙編》編寫組編:《全國中草藥彙編(第二版)》,下冊第882頁,人民衛生出版社,199610月。

[17] 諸家說可參見:廖名春:《郭店楚簡老子校釋》,316320頁,清華大學出版社,20036月。丁四新:《郭店楚竹書〈老子〉校注》,224227頁,武漢大學出版社,201010月。

[18] 黃錫全:《讀郭店楚簡〈老子〉札記三則》,《郭店楚簡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第458頁,湖北人民出版社,20005月。

[19] 劉國勝:《郭店楚簡釋字八則》,《武漢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9年第5期。

[20] 如廖名春先生說“”“很可能即‘𧒒’字的異寫”,理由卻是“‘’與‘𧍣’近,只不過上部少一‘艹’,下部多一‘虫’而已。因此當是與‘𧍣(蠆)’相近的一種螫人的毒蟲”。見廖名春:《楚簡〈老子〉校詁(三)》,《大陸雜誌》991期,19997月。又前引《郭店楚簡老子校釋》,318319頁。黃錫全先生謂其字从“甶”聲,據“分勿切”的讀音(幫母物部)而讀爲“𧒒”(並母東部),“而且有可能就是𧒒字異體”。劉國勝先生謂“囟屬清紐東部字”而與“蜂”相通,係誤認“囟”爲“囪(匆)”。

[21] 裘錫圭:《馬王堆醫書釋讀瑣議》,收入其《古文字論集》,第534頁,中華書局,19928月。

[22] 見周波爲《長沙馬王堆簡帛文獻集成》項目所撰寫《〈養生方〉釋文注釋》稿。

[23] 周一謀:《帛書〈養生方〉及〈雜療方〉中的方藥》,《福建中醫藥》1992年第6期,第44頁。又見周一謀、彭堅、彭增福:《馬王堆醫學文化》之第四章第四節《〈養生方〉、〈雜療方〉等書中的方藥》,第166頁,文匯出版社,19941月。

[24] 魏啟鵬、胡翔驊:《馬王堆醫書校釋(貳)》,第31頁,成都出版社,19926月。

[25] 如《漢語方言大詞典》(許寶華、宮田一郎主編,中華書局,19994月)第2416頁解釋“楊蛓子”說:“〈名〉楊樹上的刺毛蟲。江淮官話。江蘇南通。孫錦標《南通方言疏證》:‘通俗謂楊樹上螫人毛蟲爲~’。”第5959頁解釋“蛓毛”說:“〈名〉有毒毛蟲。吳語。……楊樹頂會長~連,七死八活(楊樹上最容易生出蛓毛蟲,七月少了,八月又有。”

[26] 譚競男:《嶽麓書院藏秦簡〈占夢書〉拾遺》,“簡帛”網2011915日,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1547

[27] 原注釋謂“毛”“指五穀蔬菜之類”。高一致先生已經指出“‘毛’似當指本義,即眉髪、毛髮之類。後世的夢占方術中,毛髮常與身體部位相關聯,且多具有神秘色彩與意義”;又“推測此處殘字或爲表示身體部位之類的字”。見高一致:《〈嶽麓書院藏秦簡(壹)〉集釋》,7677頁,武漢大學碩士學位論文(指導教師:劉國勝副教授),20115月。又高一致:《嶽麓秦簡〈占夢書〉補釋四則》,“簡帛”網201142日,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1430


 

本文收稿日期為2011年10月3日。

本文發佈日期為2011年10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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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者评论
  • 孟蓬生 在 2011/10/6 2:19:20 评价道:第1楼

    血、益兩字音近可通。錫脂質多相通,伯益或伯翳,是其證也。金文益字多从八,从血(詳《金文編》344頁),何琳仪以为从血聲,其說似可從。其實八字也可以看作聲符。《說文·弋部》:“必,分極也。从八,弋聲。”郭沫若以為“必”從八聲。《說文·言部》:“ 謐,靜語也。从言,𥁑聲。一曰無聲也。”《說文·人部》:“侐,靜也。从人血聲。《詩》曰:閟宮有侐。”段玉裁注:“侐與謐古音同部。”《爾雅·釋詁上》:“溢,靜也。”《周易·豐卦》:“闚其戸,闃其无人。”《釋文》:“闃,苦鵙反,徐苦鶂反。一音苦馘反。馬鄭云:无人貌。《字林》云:静也。姚作䦧,孟作窒,並通。”窒則為質部字,而闃䦧都是錫部字,与溢音义相通。《說文·艸部》:“𧅖,綬也。从艸,鶪聲。《詩》曰“邛有旨𧅖”是。”段玉裁注:“《陳風·邛有旨鷊》傳曰:鷊,綬艸也。《釋艸》曰:虉,綬。按毛詩作鷊,叚借字也。今爾雅作虉,與説文作𧅖不同者,鷊鶪同在十六部也。”《說文·鳥部》:“鶃 ,鳥也。从鳥,兒聲。《春秋傳》曰:六鶃退飛。鷊,鶃或从鬲。”段玉裁注:“按今字多作鷁。”《詩·周頌·維天之命》:“假以溢我。”段玉裁曰:“此詩或作謐,或作溢,或作恤,皆靜慎之意。”但他以為益為血之訛。(《詩經小學》卷四)王引之曰:“卹、謐、溢古聲相近,而字亦相通。”(《經義述聞·書·惟刑之卹哉》)

  • lht 在 2011/10/6 10:29:20 评价道:第2楼

    馬王堆簡帛文字“洫”多用作“溢”(陳松長《馬王堆簡帛文字編》第440頁,文物出版社2001年),當是“溢”字“益”旁所從“水”簡寫作一橫而與“洫”字同形,並非是“洫”字假借作“溢”。

  • 海天 在 2011/10/6 16:45:59 评价道:第3楼

     徐在國先生也指出金文、戰國文字的「益」從八從血,血亦聲。《譜系》第二冊1987頁。

    又陳斯鵬先生也曾指出(包山146)、(包山110),取象於血液溢出器皿,為「益」之異構,即為表{溢}、{益}等詞而造。此字西周金文已見,陳先生認為考慮到「」從「血」作可能是有意讓「血」兼起表音作用,則在結構上已與「益」有所分別,故而傾向於獨立隸釋為「」。

  • 楚汉 在 2011/10/10 17:29:40 评价道:第4楼

    “奴”字还應以整理者的意见爲确,其形只是“女”旁下部的两笔和“又”旁最下一笔连写一起造成的。,

  • 孟蓬生 在 2011/10/12 0:09:47 评价道:第5楼

    蒙劉樂賢先生提示,我又查詢了陳復華、何九盈先生《古韻通曉》。其中第359頁專門討論“溢”和“洫”的相通問題,並據此將“溢”字歸入質部。按从益得聲的“溢鎰齸”等字《廣韻》收入“質韻”,與“逸佚”等字同音;而从“血”得聲的“殈”字則收入“錫韻”,與我上帖列舉過的“鬩、狊”等同音。這也表明錫質關係密切。《廣雅·釋詁》:“貳,益也。”馬王堆医簡《天下至道談》:“故貳生者食也,孫(損)生者色也,是以聖人合男女必有則也。”帛書《養生方》:“益產者食也,損產[者色]也,是以聖人必有法廁(則)。”貳古音在脂部,益古音一般以為在錫部。不过金文琱生簋有“貳”,看樣子象是从戌。戌可以看作聲符。《釋名·釋天》:“戌,恤也,物當收斂,矜恤之也。”錫質相通的合理解釋應該是錫入質,即-k變-t,因為一般認為錫部的主元音是個前元音,有拉動韻尾向前的趨勢。又血聲多與或聲相通。如《詩·大雅·文王有聲》:“筑城伊淢,作豐伊匹。”《釋文》:“淢,字又作洫。”淢字歸職部,也是收-k尾的。此詩當與匹字押韻,故其韻尾可能已變作-t了。

  • 王寧 在 2011/10/12 9:33:46 评价道:第6楼

    呵呵,現在魯西南一帶把能蜇人的毛蟲叫“毛shi瘌子”或“毛zhi婁”,過去不知道這個shi或zhi的字該怎麼寫,魯西南方言里聲母s、sh、z、zh經常含混,看來應該是蛓、螆、䗹、𧉠𧍤、蟴等字了。

  • 萧旭 在 2011/10/12 10:14:24 评价道:第7楼

    段注:“今俗刺毛者是也。”今吳語還稱為“刺毛辣子”,“刺”的本字即是“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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