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诗经·鲁颂·駉》中的“思无疆”等句子的解释[1]

（首发）

叶晓锋

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

一

对于“思无疆”的“思”我们赞同陈奂、夏含夷的意见，即把“思”理解祝辞，相当于“愿”，详见夏含夷(1989/2005:95），本文的重点是讨论“无疆”、“无期”、“无斁”、“无邪”的意思。

从上下文看，《诗经·鲁颂·駉》中的“思无疆”、“思无期”、“思无斁”、“思无邪”这四个句子是并列的，郑玄把“思无邪”解释为“专心无复邪意”，但是把“思无疆”和“思无斁”分别解释为“反复思之，无有竟已”和“思遵伯禽之法无厌倦也”，对于“思无期”，传和笺都没有作解释，不过王先谦（1915/1987：1066）认为，“‘思无期’者，思虑远长，无有期限”，显然王先谦认为“思无期”和“思无疆”“思无斁”大概意思相似，这个思路应该是正确的，不过对于“思无邪”王先谦赞同郑玄的解释。于省吾（1982：172-173）认为，“思无疆”、“思无期”、“思无斁”、“思无邪”是相同或相近的意思，我们赞同他的看法。不过我们不赞同他把“无疆”、“无期”、“ 无斁”、“无邪”等理解为“无数”之类的意思。主要有以下几个理由：

（一），郭店简《语丛三》简48-49：思亡彊，思亡其，思亡邪，思亡不由我者。这显然也是四个并列的短句，陈伟（2002：223-224）、刘钊（2005:219-220）都指出，“亡彊”、“ 亡其”、“ 亡邪”，与诗经中的“无疆” “无期”、“无邪”对应。这是非常正确的。“思亡不由我者”大意是“愿没有不如我意的”，这句话相当于现在的“万事如意”，是表示积极、祝福的话语。如果这一点确定的话，那么“亡彊（无疆）”、“亡其（无期）”、“亡邪（无邪）”也应该理解为积极或祝福的话语。如果还是理解为“无数”或“没有止境”，从篇章的角度看有点不知所云。

（二），于省吾认为“无期”解释为“无数”的一个重要理由就是师㝨簋中的铭文“折首执讯无諆”，以及齐侯盘等铭文中的“男女无期”。但是，值得注意的是，金文中的“折首执训”连言后面一般不加数字，如果有数字的话，一般都分开说，“折首…执训…”，“折首”最多也就“五百”（虢季子白盘“折首五百”），而“执训”最多也就“五十”（虢季子白盘“执训五十”）。从这一点看，“无諆”读为“无数”就很不合适。此外，金文中描写战斗胜利，经常会有一个“休”，或“无敃”之类表示“吉祥、平安”含义的词语，如禹鼎（“敦伐噩，休，获厥君驭方”）、不其簋（“女及戎大敦博，休，……女多擒，折首执训”）、 簋（“卒博，无敃与身”）[2]，更有甚者，“休”和“无敃”同时出现，如兮甲盘：“折首执讯，休，无敃”[3]，由此，我们可以推断“无諆”应该是与“休，无敃”相似的意思。而“无敃”表示“无忧”、“无伤”或“无病”，关于“无敃”，详见陈剑（2003/2007）。那么“无諆”也应该是类似的意思，我们认为“无諆”就是“无极”或“无忌”，是表示吉祥的词语，具体论证详见下文。“男女无期”的“无期”也可以这么解释，也就是希望“男女（或夫妇）平安、吉祥”之类的意思。善夫克盨的“休，无疆”显然也是和“休，无敃”相似。既然“无期”相当于“无忌”或“无极”，而“无期”、“无疆”、“无斁”、“无邪”是平行的，那么“无疆”、“无斁”、“无邪”也应该是类似的意思。

（三），如果把“无疆”、“无期”等词语理解为“无数”或“没有止境”，那么无法读通“万年无疆”、“万年无期”之类的铭文，因为“万年”是个有限数字，而“无疆”、“无期”表示无限，两者本不相配。如果把“无疆”、“无期”理解为“无数”或“无止境”从字面翻译就是“万年无数”或“万年无穷”等，整个句子看起来非常不顺，但是如果把“无疆”、“无期”等理解为表示“吉祥”之意的祝词，句义就非常通顺。也就是说“万年无疆”这类句子其实是并列结构。这一点还可以从金文中得到证明。“眉寿”和“无疆”都可以在“旂”后面单独存在，如乔君钲铭文“用旂眉寿” ，令狐君嗣子壶铭文“旂无疆”，这也足以说明，“眉寿”和“无疆”是并列结构。由于“眉寿”本身可以作为独立的祝福语，而“眉寿无疆”是并列结构，那么由此可以推断“无疆”也是祝福语。

值得一提的是，令狐君嗣子壶铭文中有“旂无疆，至于万亿年”。如果把“无疆”理解为“无数”或“没有止境”，那么理解这句铭文会存在两个问题，首先，直接照字面翻译的话，“祈求无数（或无限），直到万亿年”，这样的话，祈求什么东西无数（或无限）没说清楚，从这个角度看，“无疆”理解为“无数”或“没有止境”并不合适。其次，退一步说，即使加字解读，假设祈求的目标是“福”或“寿”，那么“旂无疆”就是祈求寿或福无限，那么后面的“至于万亿年”（相当于“直到万亿年”），就有点画蛇添足了，因为把无限的寿或福又变成有限了。相似的句子还见于《逸周书·祭公解》：丕则无遗后难，至于万亿年。可以看出，“无遗后难”是强调避免不好的事情出现，我们认为“无疆”也应该是相似的意思，从这个角度看，也是把“无疆”理解为表示“吉祥”之类的意思更好一些。

金文中常见的“眉寿无疆”其实可以与《诗经·鲁颂·閟宮》的“万有千岁，眉寿无有害”对照，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无疆”相当于“无有害”，不大可能表示“无数”或“没有止境”。

二

我们认为“无疆”应当读为“无殃”或“无恙”，“疆”、“殃”和“恙”都是见系阳部字，读音相近。“思无疆”大意就是“愿没有灾殃”或“愿没有病（或忧患）”。

“无期”应该读为“无極”或“无忌”，“期”群母之部字，而“極”和“忌”都是群母职部字，属于阴入对转。《尚书·洪范》中“五福”和“六極”相对立，可见“極”是与“福”相对的概念，此外，《吕氏春秋·适音》：则耳谷極。高诱注：極，病也。（宗福邦等主编， 2003:1125）所以，“思无期”大意就是“愿没有病”或“愿没有不吉利的事情”。

“无斁”的“斁”有两种可能：一，直接训“败”， 《尚书·洪范》：“彝伦攸斁”。孔安国传：斁，败也。“败”有“灾祸”的意思。《礼记·孔子闲居》：四方有败。郑玄注：败，谓祸烖也。二，是“殬”的通假字，读为“瘏”，《说文》：瘏，病也。值得注意的是，《诗经·周南·卷耳》的“我马瘏矣”恰恰就是指“马生病”，似乎与此段的意思刚好想反。“殬”，端母鱼部字，“瘏”定母鱼部字，因此通假是可以成立的，“思无斁”大意就是“愿没有灾祸”或“愿没有病”。《尚书·微子之命》的“俾我有周無斁”以及《尚书·周官》“萬邦惟無斁”中的“无斁”的词义与“思无斁”的“无斁”是一样的。不过需要指出的是，“无斁”还有其他的意思，如《诗经·周南·葛覃》“服之无斁”毛公鼎的“肆皇天無斁”的“无斁”还是作“无厌”解释比较好。

 “无邪”的“邪”应当解释为“邪辟”或“鬼病”（《广韵》），因此“思无邪”大意也是“愿没有邪辟或疾病”。

确定了“无疆”、“无期”、“无斁”、“无邪”的意思，我们就可以发现许多古代人名的语源。比如，越王无彊的名字应该和“无疆”有关联（“武强”从语音上看也有可能和“无疆”有关）；费无极（“极”又作“忌”）、魏公子无忌等名字都和“无期”相关；越王无择、东门无泽、亡铎等名字都和“无斁”有关；而莫邪则和“无邪”有关。这些古代人名，刚好和“无疆”、“无期”、“无斁”、“无邪”构成很好的对应，这应该不是偶然的，取这些名字主要为了图个吉祥。

总之，我们认为《诗经·鲁颂·駉》中“疆”、“期”、“斁”、“邪”大致都应该解读为“灾殃”、“邪僻”或“疾病”之类表示“不吉利”的意思，所以“思无疆，思马斯臧”，就是“愿（马）没有灾殃或疾病，愿马都能肥壮”的意思。“思无期，思马斯才”就是“愿（马）没有灾殃或疾病，愿马都能成材”的意思，孔颖达把“才”和《庄子·徐无鬼》“天下马有成材”的“材”联系起来（王先谦1915/1987：1065-1066页）这个理解很正确。“思无斁，思马斯作”，这里的“作”读为“驵”，“乍”声符经常可以与“且”声符通假，如“殂”又写作“”，详见高亨（1989:900-901），《说文》：驵，壮马也。“思无邪，思马斯徂”，这里的“徂”也应该读为“驵”，这两句都是“愿（马）没有疾病或邪僻，愿马都能长得很壮”的意思。也就是说“疆”、“期”、“斁”、“邪”这四个字都是表示“消极”或“不好”的意思，通过前加否定词达到表示“积极”、“吉祥”的意思，而“臧”、“才”、“作”、“徂”都是表示“积极”或“好”的意思，两组大致构成并列。这种表述方式古代经典中或出土文献中常见，如《周易》中的“引吉，无咎”或“大吉，无咎”，金文中也经常有“休，无敃”这样的说法，陈剑（2003/2007）文中收集的金文材料很多都是这种格式。

参考文献：

陈剑  2003/2007  《甲骨金文旧释“尤”之字及相关诸字新释》，收入《甲骨金文考释论集》，线装书局，2007，59-8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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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门市博物馆  1998  《郭店楚墓竹简》，文物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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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先谦  1915/1987  《诗三家义集疏》，中华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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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含夷  1989/2005  《试论周原卜辞的字——兼论周代贞卜的性质》，古文字研究，第17辑，收入《古史异观》，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93-98页。

徐中舒  1935/1998  《金文嘏辞释例》，中央研究院史语所集刊，第6本第1分，收入《徐中舒历史论文选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502-564页。

于省吾  1982  《泽螺居诗经新证》，中华书局。

张亚初  2001   《殷周金文集成引得》，中华书局。

宗福邦等（主编）  2003  《故训汇纂》，商务印书馆。

本文收稿日期為2011年12月23日。

本文發佈日期為2011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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