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子鼎》别解
——兼谈《邿公典盘》“及”字的问题
(首发)
涂白奎
河南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中心
吴镇烽先生发表在《中国历史文物》2009年2期的《鲍子鼎铭文考释》文,笔者早已拜读过。当时有一点不同于吴先生的看法,因牵于琐事一直未能行文。之后,又读到几篇相关的文章。[1]这些文章除对吴先生的文章有所补苴外,有的还就笔者旧文对《邿公典盘》铭中“邿子姜首及”句的“及”字的看法提出批评。在读过这些文章后,觉得鼎铭仍有进一步讨论的余地,笔者对《邿公典盘》铭中“及”字的解释也无需改变,因此将相关的一些看法写出来,以就教于学界同仁。
先录《鲍子鼎》器铭:
鲍子作媵仲匋姒其获뙂(皇)男子勿或柬(阑)已它它熙熙男女无期仲匋姒及子思其寿君毋死保而兄弟子孙孙永保用
关于该鼎的性质,吴先生以为“这是一件齐国望族鲍氏与郑国公族联姻的陪嫁礼器。”当然,这确实是一件由鲍子制作并送给他的女儿或姊妹的礼器,但是否为仲匋姒出嫁时所持媵器,似乎还应该讨论。另外,铭文中的“子思”是否为郑国公族也应该存疑。
吴先生释‘皇男子’,为刚强有作为的男人。认为这一句话是说仲匋姒获配了美好刚强有为的丈夫,这显然拘于媵器一定是用于送嫁时的物品。在一般的意义上,把“皇男子”解作刚强有作为的男人固无不可,但是以“皇男子”作为鲍子美称其婿或姊妹之夫在此器铭中似乎并不贴切。
在通常情况下,男子固然可以用来指包括丈夫在内的成年男人。但是它是一个并不带有尊重、亲近语气的中性的称谓。而在其前加上一个称美的修饰字“皇”来作为对女婿或姊、妹的丈夫的称呼,则有过度地阿谀甚至自轻自贱的意味,很难想象作为齐国望族的鲍子会为乎此。
另外,先秦时期女子出嫁,当言“配”,出嫁的女子既由父家往及于夫家,何得言“获”。吴先生以为获字在“此处用作获匹,得到配偶之义。”且引《法苑珠林》“吾女获匹”句为证,显然有些牵强。《法苑珠林》作为唐代的一部取百家杂说的佛教典籍,吴文所引又出于所谓拘弥□国国王之口,则二语年代及说话人语气皆有相当距离,难以作比。
此铭“男子”应该是指男孩子。《诗·小雅·斯干》“维熊维罴,男子之祥;乃生男子,载寝之床。”因此,可以考虑,鼎铭的“其获皇男子”是说仲匋姒得产“男子”。句后接言“勿或阑已它它熙熙男女无期”,则是祝愿仲匋姒再接再厉,夫妻和美能够生育更多的儿女。
在中国传统的生育观中,“得男”最为重要。这是因为在古代中国,政治权利和财产权利的继承都是以男子为绝对中心的。平民百姓“得男”是希望传宗接代使得微薄的私产在身后可以得到托付,而贵族的企望则是多重的。仲匋姒嫁与子思,得产“皇男子”,既稳固了仲匋姒在夫家的地位,也巩固了鲍氏宗族与子思所在宗族的姻亲关系,实质上更是巩固和加强了两个宗族之间的政治联盟关系。如果这个“皇男子”是子思家族的嫡长男的话,则两个宗族间之后的政治联盟关系更有切实的保障了。亦因此,鲍子作此鼎以为贺,且在“男子”一词之前冠上“皇”字以表露其喜悦和寄予厚望之情。吴先生说该鼎是“陪嫁礼器”,显然是因为之前所见青铜器铭凡有“媵”字者皆为送嫁之器而形成的惯性思维所致。媵字固然可以是与陪嫁有关,但是也可以只表示相送之义。《仪礼·燕礼》云:“主人盥洗升,媵觚于宾”,郑玄注:“媵,送也。”当然,仲匋姒或为鲍子之姊妹,要说鲍子作此鼎以为陪嫁礼器自在情理之中,似也说得通。但是如果这个“皇男子”确如吴先生所说是“刚强有作为的男人”,是仲匋姒要嫁的丈夫,那么,其后铭接着说“勿或阑已”就不好解释了。“阑”有衰败、穷尽的意思,“勿或阑已”是说没有穷尽。如按学界现有的认识,鲍子岂不是要仲匋姒一而二、二而三地得以匹配多多的“刚强有作为的男人”么,成何体统。“勿或阑已”是不是可以解作希望仲匋姒与子思能够长久相亲相爱呢,也不行。因为如果“皇男子”确是仲匋姒所获之匹的话,那么作为仲匋姒的兄弟就不必使用这种消极的对负面后果进行否定的语言来表述。而銘中的“它它熙熙”才是对这种关系的最美好的祝愿。
“寿君毋死”中的“君”字,学界似乎难得其说,不得不辗转求解于声训。袁金平以为“君”从尹声,尹与引声同韵亦通。典籍中有“寿引”之例,因此,“寿君(引)毋死”是作器者为仲匋姒及子思祈寿之语。
实际上,“君”字仍可从字面求其确诂。春秋时期,卿大夫各有自己的采邑,他们是采邑的最高的统治者,是采邑内的人民的君。《左传》昭十四年记老祁、卢癸语南蒯云“群臣不忘其君,畏子以及君,三年听命矣。子弗图,费人不忍其君。”句中的“君”,皆指季孙氏。《国语·晋语八》记栾氏家臣辛俞语:“臣闻之‘三世事家,君之;再世以下,主之’。” 因此,所谓 “寿君毋死”,实是祈仲匋姒与子思能享高寿并长期掌握家族的权力,而非只是享寿。仲匋姒一产得男,保障了她在夫家的地位,有可能成为子思之族的宗妇。如此,她就可以像《晋姜鼎》(《集成》5.2826)中宣称“余隹司朕先姑君晋邦”的晋姜一样,与子思共同掌握家族的政治权力。
古时贵族之间的婚姻的主要目的除了传宗接代,政治及军事等方面的结盟以巩固和加强宗族的地位也是其第重要选项。因此鼎铭云“仲匋姒及子思其寿君毋死保而兄弟”,正是对这一政治婚姻企盼的毫无掩饰的真情表露。
吴先生考“鲍子”为鲍牧、“子思”为郑大夫子思,都应属揣度之词,并没有坚实的证据作为支撑。说鲍子为鲍牧,可以是一种可能的选择;而说子思为郑大夫,其可能性就极小了。鲍氏多世为齐国上卿,在国内的政治斗争中树敌甚多。鲍氏希望“仲匋姒及子思其寿君毋死保而兄弟”,则此子思应是齐国世家大族中人,鲍子才可能通过联姻以结为政治上的同盟。如果该子思是郑国大夫,则鲍子之族在国内的政治斗争中寻求帮助,这个外援也只能是鞭长莫及。另一件鲍氏器《(素命)镈》(《集成》271),可能是(素命)为齐侯之女“仲姜”所作。鲍氏因与侯氏世为姑舅之亲,因此也希望通过这种关系获得政治资源,以“保吾兄弟”、“保吾子姓(孙)”。与此类比,我们推测此子思是齐国的世家大族并非空穴来风。
下面谈谈《鲍子鼎》和《邿公典盘》銘中的“及”字。
吴镇烽先生以鼎铭中的“及”字为介词,意思犹跟、同,这当然是说得通的。但是吴先生又以为该句可译作“仲匋姒嫁给子思”就觉不伦不类了。因此,袁金平先生在讨论该问题时据李家浩先生的意见,以《益余敦》“邵翏公之孙益余及陈叔妫为其善敦”之铭与《邿公典盘》等器铭对照,认为诸铭中的“及”字均用作并列连词,相当于“和”、“与”,连接两个并列的名词主语。
“及”字用作并列连词,相当于“和”、“与”,连接两个并列的名词主语,是“及”所具备的最基本词性,这也是稍有古汉语基础的人所熟知的。但是,如果认为用这样的简单化处理就能够解决纷繁复杂的古代语言现象的话,未免失之轻率。
《益余敦》铭云“邵翏公之孙益余及陈叔妫为其善敦”,为丈夫携妻作宗庙之器,器铭记夫名于前,符合古代礼制。而邿子姜首如果与邿公典为夫妻关系,她何德何能,敢记其名于夫之前呢。我们核查一下可以认定为夫妻共同作器的器铭,显然找不到可以支持这种说法的证据。再,姜首若为邿公典之妻,何以被称作邿子呢。为究明此,笔者曾撰文,引用大量的证据对青铜器铭及文献中的女子称子问题作了详细地论证,结论是女子所称的“子”大多场合是指某氏之女儿, 甚至明确的与妻为对文。因此,姜首既称“邿子”,则其人只能是邿人之女,而绝不能是邿人之妻。此外,笔者在文中还考邿为齐之附庸、姜姓,可参看。[2]
古代贵族男子是多妻的,这些妻妾可以出于一国一姓,也可以出于多国一姓或多国多姓。一国一姓自不必说,多国一姓为常态。如《左传》成公八年记宋华元来聘共姬,杜注“古者诸侯取嫡夫人及左右媵,各有姪娣,皆同姓之国。国三人,凡九女,所以广继嗣也。”而多国多姓者,有晋文公重耳娶秦赢、齐姜;宋共公取鲁伯姬,齐人以女媵之;楚武王娶邓女、卢女;楚成王娶卫女和郑女;鲁僖公娶楚女为夫人,齐人亦以女媵之等等。[3]
多国多姓者亦见于媵器铭,如《曾侯簠》(《三代》10.20)“叔姬霝乍黄邦,曾侯作叔姬、邛芈媵器。”《许子妆簠》(《集成》9.4616)“许子妆择其吉金……用媵孟姜、秦嬴”。以上诸例皆诸侯间婚姻,而非诸侯的贵族间实际也存在这样一媵而多姓的例子。如《季宫父簠》(《三代》10.17)“季宫父作仲曹、□(女褱)姬媵簠”,还有《伯狺父鬲》(《三代》5.26)“伯狺父作井姬、季姜尊鬲。”
正是由于这种多妻现象,所以先秦时期的贵族男性的感情不必专一于某一女性。所谓“它它熙熙,男女无期”只能是为人妻妾的女性或待嫁女子的父母兄弟的一厢情愿。我们看齐系器物《齐侯媵宽□孟姜》三器(《集成》9.4645;16.10159;16.10283)、《庆叔媵子孟姜匜》(《集成》16.10280)莫不如此,而《邿公典盘》岂能例外。盘铭中的“它它熙熙男女无期”也是作为父亲的邿公典对女儿姜首最殷切的祝福。因此,我们仍认为《邿公典盘》是邿公典为邿子姜首所做的送嫁之器,盘铭的“及”字乃往嫁之词。
综上,我们的结论是:鼎铭的“男子”为男孩子;盘铭的“及”不可解作并列连词。
注释:
[1] 侯乃峰:《鲍子鼎铭补说》《中国历史文物》2010年第2期
程燕:《鲍子鼎铭文补释——兼论邿子姜首盘铭文中的“及”字》《中国历史文物》2010年第2期
袁金平:《鲍子鼎铭文考释商兑》见《出土文献》第二辑中西书局 2011年11月
[2] ]涂白奎:《邿国之姓考辨》《史学月刊》2008年8期
[3] 请参见崔明德《先秦政治婚姻史·先秦政治婚姻简表》山东大学出版社2004年11月
本文收稿日期為2012年2月5日。
本文發佈日期為2012年2月5日。
点击下载附件:1026涂白奎:《鲍子鼎》别解
嗯,涂先生的“别解”确实可以讲得通。
不过,话又说回来,此“别解”有两个大障碍:
一是,
据目前所见,青铜器媵器铭文中没见到过在祝福之辞中祈求所媵之女子生男子(男孩)的例子。
——没细查,八分靠猜测,因为若有的话,恐怕涂先生早就举出来了。(也难保以后会出现?到时候再说吧。)
二是,
古人铭辞中究竟想要表达什么意思,其实在用词、语气上还是有一定线索可循的。
铭辞既云“其获皇男子”,用“获”字,这意味就出来了——古人恐怕不会用“获”字来表示女子生育之义的。古人所谓的“获”,言外之意其实是指代既已存在之物的获得,如猎获(野兽)、斩获(敌人),皆是如此。《诗》中“乃生男子”用“生”字可为其证。
再者,
涂先生将“勿或阑已它它熙熙男女无期”解释为:则是祝愿仲匋姒再接再厉,夫妻和美能够生育更多的儿女。
此句承上文“其获皇男子”而来,则其意似乎还是将“勿或阑已”解释为“没有尽头”——这问题就大了:这就变成了器主在这里祝愿“仲匋姒”生男孩子“没有尽头”(一直生男孩子一直生男孩子直到老了快死了还是在生男孩子),这怎么可能呢?
而且,既然是祝愿“仲匋姒”要生男孩子,则据其文所说,在没有见到愿望达成之时,后文的“男女无期”的“男女”中的“女”是从哪里来的呢?(也即,器主不是祝愿她生男孩子么?若是愿望可以达成的话,应该没有“女”的吧?)
古代医疗条件不好,女子生育当是极危险之事。所以,我们猜测当时媵器中的祝愿语恐怕不会拿生孩子和生男孩还是女孩来说事的。
——那时又没有计划生育,想生多少生多少;而且,在古人观念中,女子可不可以生育、一生中能生几个孩子、生几个男孩几个女孩,那都是有“定数”的。
——后世的“早生贵子”、“早日生个大胖小子”等祝愿语,恐怕不宜拿来与先秦青铜器铭文相比附。
评论对涂老师的文章有一点误解,涂老师是说仲匋姒产下一男,鲍子给她作了一只鼎以为贺礼,而不是作鼎祈求仲匋姒生男。
——可作为媵器送給女方祝贺生男子的恐怕更沒见过吧?
古今同理,现在亲友得了儿子不也要送礼吗。考古学的魅力就在于探索和发现过去不知的和未见的。
古今确实可以对比,这个谁也没法否认。
但是,古人恐怕是这样讲“礼”的——
先说今天的送礼:女子结婚之时,娘家亲人要送礼,这时候送的东西是锅碗瓢盆等日常用品。为什么呢?因为要出去独立生活、在另外的地方吃饭了么?送这些表示女子要“独立门户”了。
到了女子生孩子之时,也要送礼,但这时送的基本上都是孩子可能用到的衣物玩具之类,——这个难道各地还有不同的么?(娘家亲人这时候谁还会大老远的把锅碗瓢盆之类的往女子家搬呢?要是这样做的话,女子婆家人难道不会问他:早干嘛去了?因为都吃了这么长时间的饭了,你还以为女子在婆家没有碗使么?所以送这些东西纯粹就是浪费。)
“礼因人情而为之节文。”——古今确实同理:
古人在女子婚嫁之时也送礼,不过是把“锅碗瓢盆”换成了“鼎簋盘匜”而已,即所谓的“媵器”。
若是按照涂先生的理解:“仲匋姒产下一男子,鲍子给她作了一只鼎以为贺礼”。则以上所说的所有的疑问依然都存在:
1、青铜器铭文中,从来没有见到过媵器是送给女子祝贺她生男孩子的,这也许可以证明当时祝贺女子生孩子的贺礼根本就不会用这些东西;
2、古人用“获”含有既已存在的意味;
3、仲匋姒出嫁已久,都有了孩子之时,鲍子还送鼎作为贺礼,这不合“人情”啊?——难道仲匋姒的婆家人不会责问鲍子:早干嘛去了?(或者说:我家的锅碗瓢盆都够用了,把制鼎的费用直接换成钱送过来多好?)
无言以对
只说公典盘前两句,学者争论较多,窃以为当读为“邿子姜首及邿,公典为其盥盘”,邿非姜首所自出之国,而是其夫家国名。两周媵器中待嫁女子冠以夫家氏名之例习见。如:邓公作应曼毘媵簋,其永宝用。(《集成》3775)
既称邿子,及邿何意。
鲍子為仲匋姒作的媵器。“其獲”以下均是祝福、祝願的話。
应该说从“勿或阑已”始是祝愿之辞。
tianmaxingkong:
应该说从“勿或阑已”始是祝愿之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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