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金文中的“戜”字
(首發)
張崇禮
北華大學文學院
“戜”及从“戜”之字主要見於下列古文字資料:
叔夷鐘(集成1.273.2)叔夷鎛(集成1.285.3)戜伯鼎(集成4.1913)戜者鼎(集成5.2662)戜者尊(集成6.3675)班簋(集成8.4341)侯弟鼎(集成5.2638)晉侯蘇編鐘(近出1.38)多友鼎(集成5.2835)(石鼓文·作原)
叔夷鎛:“余命汝辝釐(萊),戜徒四千為汝敵寮。”
戜伯鼎:“戜伯作彝。”
戜者鼎:“戜者作旅鼎。”
戜者尊:“戜者作宮伯寶尊彝。”
班簋:“王令毛公以邦冢君、土(徒)馭、戜人伐東國猾戎。”
侯弟鼎:“侯易(賜)弟弁(?)戜,弟弁(?)作寶鼎,其萬年子子孫孫永寶用。”
晉侯蘇編鐘:“晉侯率厥亞旅、小子、戜人先陷入。”
多友鼎:“乃追,至于楊冢。”
《石鼓文·作原》:“逌罟。”
“戜”,《金文編》以為“《說文》所無”,無釋。[1]
班簋的“戜”,郭沫若先生初釋為“職”,[2]後釋為“鐵”:“舊釋為國人,不確。有人……以為‘可能是庶人’……頗疑是冶鐵工人。”[3]李學勤先生釋為“戜”,讀為“秩”;認為“戜人”“是指一種服雜役的人”,“秩人可能與《司馬法》的樵汲近似,或者是運輸糧草的人”。[4]黃盛璋先生認為“戜人”是“充役於軍中之戜國人”。[5]連劭名先生釋為“鐵”,讀為“夷”,指少數民族。[6]秦永龍先生謂“或許指戜(臷)國之人”。[7]李義海先生釋為“鉦”,認為“鉦人”“應是在將帥的指令下通過擊打鉦、鐲、鐸、鐃、鼓向軍隊傳遞行止命令的官吏”。[8]馬承源先生認為:“族名,傳世有戜伯鼎、戜者鼎、叔夷鐘銘有‘戜徒’,都是同一族名。”[9]張亞初先生認為:“‘戜’人與叔尸鐘‘戜’之戜,均當讀為‘’,訓走,即今人所說的步兵。”[10]
戜伯鼎、戜者鼎和戜者尊的“戜”,柯昌濟先生以為國名,即程。[11]
侯弟鼎的“戜”,張亞初先生隸定為“()”。[12]劉釗先生釋為“”。[13]
多友鼎的“”,田醒農、雒忠如先生認為是“逞”的古寫。[14]李學勤先生釋為“軼”,訓為“突”。[15]劉雨先生認為:“追,乃逞之繁寫,即逞追。《說文》‘楚謂疾行為逞’。《廣韻》‘逞,疾也’。 追,急追。”[16]李仲操先生認為:“音秩,《說文》謂:‘走也。’走,疾趨也。則追應是急追的意思。”[17]
今按:“戜”當分析為从戈,呈聲。誤析字形者,可以不論。此外尚有釋鐵、夷、秩、及國名或族名之說可以討論。驗之以班簋和晉侯蘇編鐘銘文,戜人應為軍隊之一種,且直接參加戰鬥。釋為冶鐵工人自然與銘文不合;釋為服雜役的人或者是運輸糧草的人,與晉侯蘇編鐘銘文不合;釋為步兵,與班簋銘文不合:“王令毛公以邦冢君、土(徒)馭、戜人伐東國猾戎”,“徒馭”之“徒”就是步兵。釋為夷或國名、族名,放在上述兩器銘文中似乎皆可通,但結合其它銘文,我們無法解釋這一特定國家或部族的人,為何會出現在不同國家的軍隊中或接受不同人的管轄。
上述諸說中以釋“秩”影響最大,此說主要的依據是《石鼓文·作原》的“”當依羅振玉之說讀為“秩秩”。[18]《說文》:“,大也。从大,戜聲。讀若《詩》‘秩秩大猷’。”又“,走也。从走,聲。讀若《詩》‘威儀秩秩’。”但即使沒有上文所說的與晉侯編鐘相抵牾的證據,僅因為“秩”訓為“積”,就認為“秩人可能與《司馬法》的樵汲近似,或者是運輸糧草的人”,證據也是比較薄弱的。
我們認為金文中的“戜”當釋為“徵”。“徵”,小篆作,从壬聲;“戜”从呈聲,呈从壬聲。把“戜”釋為“徵”,從讀音上看,應該沒有問題;也不妨礙《石鼓文·作原》的“”讀為“秩秩”:《爾雅·釋樂》:“徵謂之迭。”古文字从戈與从攴往往無別,[19]如“救”、“誅”等皆有从戈與从攴的異體,把“戜”釋為“徵”,從字形上看,也可以有比較合理的解釋。
楊樹達先生把甲骨文“登人”、“収人”讀為“徵人”,並贊同王襄“登人疑即《周禮·大司馬》比軍眾之事,將有征伐,故先聚眾”及董作賓先生“殷代征伐必隨時登人,亦作収人,殆即徵兵之義”的意見。[20]“徵人”義為徵兵,則所徵之兵當亦可稱為“徵人”,猶下文所引《左傳·昭公十八年》稱所徵之徒役為“徵”。卜辭中徵人伐方國之事多見,可知當時軍隊中除常備軍之外,還有臨時徵召的“徵人”。
徵人充軍之事亦常見於傳世典籍。《史記·三王世家》:“非教士不得從徵。”裴駰集解引張晏曰:“士不素習,不應召。”徵人的身份是庶民,並非是由“國人”組成的正規軍,地位低下。所以他們不論是和邦冢君、徒馭並列,還是和亞旅、小子並列,都排在最後。
叔夷鎛的“徵徒”指徵召徒役。《周禮·春官·典祀》:“徵役于司隸而役之。”《左傳·昭公十八年》:“明日,使野司寇各保其徵。”楊伯峻注:“各保其徵,使所徵發之徒役不散。”《周禮·天官·序官》:“胥十有二人,徒百有二十人。”孫詒讓正義:“胥、徒雖亦爲庶人在官,而不得爲士,以其爲受役之民也。”准此,上文之“徵人”可釋為“庶人在軍者,不得為軍士,以其為受役之民也”。“徵徒四千為汝敵寮”,“敵寮”,郭沫若先生釋為“直系之徒屬”;[21]“徵徒”與“敵寮”的身份相合。
侯弟鼎“侯賜弟弁司徵”,司徵,主管徭役、租稅之事。《管子·治國》:“而上徵暴急無時,則民倍貸以給上之徵矣。”尹知章注:“謂徭稅不以時。”
戜伯、戜者之“戜”可能如字讀,也可能讀為程或徵。《玉篇·戈部》:“戜,國名也,在三苗東。”《左傳·文公十年》:“夏,秦伯伐晉,取北徵。”杜預注:“徵,《三蒼》云:‘縣屬馮翊。’”《史記·河渠書》:“於是爲發卒萬餘人穿渠,自徵引洛水至商顔山下。”裴駰集解引應劭曰:“徵在馮翔。”司馬貞索隱:“徵,音懲,縣名也。小顔云即今之澄城也。”
多友鼎的“”當讀為“逞”,訓為疾。“逞追”猶簋(集成8.4322)之“奔追”。从車,以車行為疾速也。
把“戜”釋為“徵”,尚需解釋“戜”和作刀形並突出刀背“腓子”的“徵”字[22]的關係。我們認為刀背飾有“腓子”形的“徵”為“懲”之初文,“戜”為徵召之“徵”的本字。後因常相通假,混為一字。
毛公鼎的字,或釋光,今多以為“庶”之壞字,徑釋為“庶”。[23]今按:此字當釋為“呈”,讀為“烝”或“蒸”,訓為眾。“呈”下一字有所殘泐,或以為“民”字,或以為“人”字。從殘存的筆劃看,是“人”字的可能性較大。烝人,民眾、百姓。《尚書·益稷》:“烝民乃粒,萬邦作乂。”《孟子·告子上》:“《詩》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則。’”《詩經·大雅·蕩》:“天生烝民,其命匪谌。”蔡邕《胡廣黃瓊頌》:“天之烝人,有則有類。”。《後漢書·文藝傳上·杜篤》:“濟蒸人於塗炭,成兆庶之亹亹。”“勿雝(壅)建(楗)呈(烝)人。”壅楗,堵塞。字不識,從文意看,或許是口、舌之類。
附帶說一下《詩經》中的“烝徒”。《詩經·大雅·棫樸》:“淠彼涇舟,烝徒楫之。”鄭玄箋:“烝,衆也。”《詩經·魯頌·閟宮》:“公車千乘,朱英綠縢,二矛重弓。公徒三萬,貝胄朱綅,烝徒增增。戎狄是膺,荊舒是懲,則莫我敢承。”鄭玄箋:“烝,進也。徒進,行增增然。”
《閟宮》之“公車”、“公徒”即魯僖公的直屬部隊,是國家的正規軍。“烝徒”與之並列,猶班簋徵人與邦冢君、徒馭並列,晉侯蘇鐘徵人與亞旅、小子並列。烝徒與徵人同為臨時徵召之庶人,鄭玄訓“烝”為“進”,殆誤。《棫樸》所述乃文王伐崇之事,其“烝徒”當與《閟宮》同。
甲骨文表祭享之“登”、表登進之“登”,傳世文獻皆用“烝”或“蒸”字;陳侯午敦“以登以嘗”即“以烝以嘗”。[24]故《棫樸》、《閟宮》之“烝徒”當即甲骨文“登人”、“収人”,亦即金文之“徵人”。
《詩經·小雅·甫田》:“攸介攸止,烝我髦士。”毛傳:“烝,進。”高亨注:“烝,進也,即召他們前來之意。”“烝徒”即“徵徒”,所徵召之徒。
因為徵人、徵徒的身份是平民、百姓,也就是所謂的“烝庶”,所以稱他們為“烝人”、“烝徒”,似乎也勉強可通。
[1] 容庚編著,張振林、馬國權摹補:《金文編》,中華書局,1985年,829頁。
[2] 郭沫若:《兩周金文辭大系圖錄考釋》,上海書店出版社,1999年影印,考釋20頁。
[3] 郭沫若:《班簋的再發現》,《文物》,1972年第9期。
[4] 李學勤:《班簋續考》,《古文字研究》第十三輯,中華書局,1986年,183頁。
[5] 黃盛璋:《班簋的年代、地理與歷史問題》,《考古與文物》,1981年第1期。
[6] 連劭名:《西周<班簋>銘文新考》,《北京考古與文物》第6輯,2004年,113頁。
[7] 秦永龍:《西周金文選注》,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1992年,45頁。
[8] 李義海:《班簋補釋》,《南陽師範學院學報》,2004年第1期。
[9] 馬承源主編:《商周青銅器銘文選》,文物出版社,1988年,109頁。
[10] 張亞初:《殷周金文集成引得·後記》,中華書局,2001年,1022頁。
[11] 柯昌濟:《韡華閣集古錄跋尾》,91-92頁。轉引自張世超等《金文形義通解》,2968-2969頁,中文出版社,1996年。
[12] 張亞初:《殷周金文集成引得》,中華書局,2001年,1579頁
[13] 劉釗:《古文字構型學》,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257頁。
[14] 田醒農、雒忠如:《多友鼎的發現及其銘文試釋》,《人文雜誌》1981年第4期。
[15] 李學勤:《論多友鼎的時代及意義》,《人文雜誌》1981年第6期。
[16] 劉雨:《多友鼎銘的時代與地名考訂》,《考古》1983年第2期。
[17] 李仲操:《也釋多友鼎銘文》,《人文雜誌》1982年第6期。
[18] 羅振玉:《石鼓文考釋》,《羅振玉全集》,台灣大通書局,858頁。
[19] 高明:《中國古文字學通論》,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142頁,攴、戈形旁通用例。
[20] 楊樹達:《積微居甲文說·釋登》,中國科學院出版,1954年,37-38頁。
[21] 郭沫若:《兩周金文辭大系圖錄考釋》,上海書店出版社1999年影印,考釋205頁。
[22] 參見裘錫圭:《古文字釋讀三則》,《古文字論集》,中華書局,1992年,399-402頁;林澐:《釋史墻盤銘中的“逖虘髟”》,《林澐學術文集》,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8年,174-183頁
[23] 參見周法高主編:《金文詁林》,香港中文大學出版,1975年,5727-5736頁“庶”字條。
[24] 黃德寬主編:《古文字譜系疏證》,商務印書館,2007年,348-350頁“登”字條。
本文收稿日期為2012年5月4日。
本文發佈日期為2012年5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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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公鼎“勿雝(壅)建(楗)呈(烝)人。”壅楗,堵塞。字不識,從文意看,或許是口、舌之類。
所謂“是口、舌之類”的字,董珊先生早已指出就是“粦”字,極是。(看董珊: 《略论西周单氏家族窖藏青铜器铭文》,《中国历史文物》2003 年 4期)
我們認為金文中的“戜”當釋為“徵”。“徵”,小篆作,从壬聲;“戜”从呈聲,呈从壬聲。把“戜”釋為“徵”,從讀音上看,應該沒有問題。
一個是青部,一個是登部,還是有距離的嘛
《汗簡》1.5「」、《古文四聲韻》3.8「」作,此二「」實為「苵」之誤,前人多有討論。於此也可知「戜」與「失」確實聲音相近,常見通假。 ,
“戜”釋為“徵”?
那原來甲骨文中釋“徵”的字往哪裡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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