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用楚简文字释读古玺文字四例 (首发) 韩祖伦 一、慎终如始 近见私藏战国小玺一枚,方形,边长12mm,通高18mm,鼻纽。为尽可能观察细微,以实物1:1.5的印拓配以相同比例的印体和印面照片揭示于下: 玺文为四字,按通例自右上至左下读。右上为反书的“”,下部“心”旁略残损,但不影响辨识。按陈剑先生详考,字当释为“”读为“慎”①。《说文》:“慎,谨也。从心,真声。昚,古文。”右下一字为“冬”,读为“终”。古文字和古文献中冬、终为一字,《易·讼》:“中告,终凶。”又曰:“小有言,终吉。”马王堆帛书本终作冬。《老子》五十二章:“终身不勤。” 马王堆帛书本终作冬。例不多举。 “慎终”一词为古代格言。《古玺汇编》(以下简称《玺汇》)第4970号有一古玺,编著者入于单字玺类,见下揭: 罗福颐先生释为“悊”。其实此玺并非单字玺,其右边一字就是“”,只不过偏旁“斤”的两个下垂笔正好与下面的“心”的弯笔相连,由此而造成视觉差异;左边一字即是“冬”,亦即“终”,因为字形布局较窄,两个下垂笔中部的圆点在拓片上有粘连,也造成视觉差异,然而该玺文正是“慎终”。《礼记·表记》:“事君慎始而敬终。”孔颖达疏:“慎,谓谨慎也。” 《逸周书·程典》“于始思终。”孔晁注:“终,谓终其义也。” 玺文左上一字为“女”,在古文字资料中,“女”大多读为“如”或“汝”。“汝”除了作地名以外,就是作表示第二人称的代词。此玺从右半部已经释读的“慎终”两字看,应该是格言玺,那么“女”读为地名或人称代词“汝”就没有可能性,因此只能读为“如”。 左下一字,从玺文拓片上看,下部从“口”很清晰,上半部分笔画有残损。然而从玺面照片可以比较容易看出,上半部分在“口”字偏旁上方还有笔画痕迹,只是笔画蚀泐后低于玺面,所以无法在拓片上钤印出来。但是按照前面三个字的提示,这个字无疑应该是“始”。 在以往的古文字资料中,从“女”和“台”的“始”字在两周金文中都是用为古姓“姒”,如《颂鼎》:“皇母龚姒。”《卫始豆》:“卫姒乍□用簋。”与从“女”从“”的“姒”完全一样,如《弔向父簋》:“弔向父乍姒尊簋。”《姒》:“姒乍旅。”《广韵·止》:“姒,夏姓。”《姓解·二三·女部》:“姒氏,夏禹姓也。周文王妃曰太姒,后遂有姒氏。” 在战国古玺文字中,从“女”和“台”的“始”目前仅见于《玺汇》0330号“始□玺”一例,从风格看应是齐玺,入于官玺类。或以为是私玺,用为姓氏②。《姓觽·四纸》:“《姓考》:‘黄帝庶子苍林生始均,居北地。后有始氏。’”“始”字真正用为初始之义,似乎出现得很晚,直到秦文字资料中才见用例,如《睡虎地秦墓竹简·为吏之道》第47号简:“君子敬如始。”又《日书甲》第14号简正面:“始冠。”等。 近年大量发现的珍贵战国楚简,为进一步摸清这一问题提供了新的资料。 其实在战国楚简文字中,用为初始之义的“始”早就存在,只不过它的构形并不是从“女”和“台”,并且与“治、词、殆、司”等字的形体和使用情况交错混杂,情况纷繁。近年来,对这一问题进行专门研究的有陈英杰先生③和曲冰博士④(曲文缕析绵密,陈文于拙文的引用相对便利,故多用陈文)。陈文对《郭店楚墓竹简》(以下简称《郭店简》)和《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以下简称《上博简》)中关于“始、治、词、殆、司”等字的使用情况进行了比较全面的梳理,认为“始”字写法最纷纭。从他梳理出的“始”字看,字形上部分别作“(1型)、(2型)、(3 型)、(4型);字形下部分别作“口、心、言”,或在从“”与从“口”的“”的左旁加“糸”。陈文还指出,“始”字从“口”作的占绝对多数,从“言”或从“心”作的为少数,从“糸”作的是个别⑤。下面把《郭店简》和《上博简》中从“口”作的“始”的典型用例列举于下,与玺文进行对照: 1、《郭店简·五行》第18号简:“有与,有与终也。” 2、《郭店简·性自命出》第3号简:“道于情,情生于性。者近情,终者近义。” 3、《郭店简·性自命出》第15号简:“其出皆生于人。” 4、《郭店简·六德》第40号简:“教民也,于孝弟。” 5、《上博简(二)·容成氏》第8号简:“于是乎语尧天地人民之道。” 6、《上博简(三)·仲弓》第8号简:“正之也。” 陈文认为,金文“始”用为“姒”,可以证明“厶()”和“司”的读音相同或相近,写作“”当是“厶”与“”的叠置。“”是一个双声符字,从“厶”声和“”声,也可以分析为从“台”声和“司”声⑥。李守奎先生也对“”字作过分析:“此字楚简中习见,一般分析为从‘台’声和‘司’声的双声字,不仅单独使用的频率很高,而且是个常用的构字部件,都用字声符” ⑦。对于“”字从“口、言、心、糸”共存的这种情况,新编的工具书各自做了相应的处理,《楚文字编》分别隶定或释为“、词、、” ⑧;《古文字谱系疏证》(以下简称《疏证》)隶释为“词、、” ⑨。这从忠实于古文字形体的角度说,态度是严谨的。 从楚简古书中“始”字从“口、言、心、糸”的不同形体以及与“治、词、殆、司”等字混用的例子来看,都视作“”字的通假,实际情况可能不仅止于此。笔者以为,这与战国文字中形声字义符的频繁更换这一因素也有密切关系:从“口”与从“言”在作为义符的表意上,作用是相同的。延伸之,言为心声,从“言”与从“心”又有紧密关联。至于从“糸”,则可能是因为同一语境“有终有始”的“终”字也有“糸”旁,故而发生的类化现象⑩。从这一角度看,也可以认为是一字异形现象。陈英杰先生对此也有相似看法,他认为口旁或心旁、言旁都具有表义指向。他并且认为楚简书手也大致有某种自发的规范,文字异形现象严重,但多发生在形符方面,而声符保持着相对的一致性。因此,通假、异形、书手等多方面的情况,在楚简文字的实际使用时是纠结在一起的。 但无论如何,用为初始之义的“始”字,在战国文字特别是楚简文字中以多样的形态切实存在。并且从“口”作的“始”尤其是2型和3型与玺文基本相同,这就是上列格言玺“慎终如始”的“始”字能够在字形上坐实的证据。《大戴礼记·礼察》“君子慎始。”《礼记·经解》“易曰:君子慎始。”《郭店简·老子甲》第11号简:“慎终如始,此亡(无)败事矣。”《郭店简·老子丙》第12号简:“慎终若始,则无败事喜(矣)。”可见,战国时期“慎终如始”的思想观念,在儒家和道家学派都有广泛的传播和影响。 附带一提,作为同样是战国古玺文字资料,可以在文意上补充“慎终如始”格言玺的,除了上举《玺汇》第4970号“慎终”以外,还可以举出收于《中国古印——程训义古玺印集存》的下揭古玺(该书还有编号为2-50是同文玺,因拓片不清晰,故不录): 玺文为一正一倒两个“”字集于一玺。按释文应该是“慎慎”。这枚格言玺无论顺抑或倒过来抑,字序不变,语序不变,文意也不变,隐寓为人处事须自始至终谨慎,要慎之又慎。《睡虎地秦墓竹简·为吏之道》:“凡为吏之道,精絜(潔)正直,谨慎坚固……以忠为干,慎前虑后……谨之谨之,谋不可遗;慎之慎之,言不可追。” 可以作为此玺的注脚。这让我们真切地领略了古人含蓄的智慧。 二、黄始
此玺最早著录于《上海博物馆藏印选》,释为“黄” 。后收入《玺汇》第5565号,释为“黄□”。阙疑。 玺文左边一字的上部,确实与两周金文和战国文字的有些“牙”字写法在构形上基本相同。但释为“”字,于字书无征。此后有修正为“呀”的。按“呀”是一个后起的象声词,而这是一枚姓名私玺,以一个后起的象声词释为古玺人名,总觉不妥,似亦无先例。此后程燕博士再作修正,认为“呀或释” 。这从字形上讲已经基本疏通,没有什么障碍,唯剩下与玺文语境联系这最后一环。其实此玺文与上述梳理出的楚简“始”字1型完全一致,并且此玺文字和风格亦被接受为楚玺。故当是“始”字无疑。 陈英杰先生在梳理楚简“始”的用法时特别指出,从“口”作时其上部偏旁中的两横笔不能省略,因为省后会与“句”字混同。而在其它组合(指从“心”作、从“言”作和从“糸”作)中这两横笔可以任意省略其中一个,或者全部省略。我们以之考察此玺,情况完全相符。但联系其它用例考察,可略作修正的是,从“口”作时其上部偏旁中的两横笔不能全部省略,至少要保留一横。 以“始”为名,检秦印有“安始”、“公孙得始”等;汉印有“张始”、“更始”、“姚甫始”、“任将始”、“邵乃始”、“尹乃始”、“杨始”、“荆丘能始”等。可见,古人对用“始”字命名还是比较钟情的。 二、青如始
此玺见于《玺汇》0326号,录自《陈簠斋手拓古印集》,入于官玺类。其实该玺最早著录于《讱庵集古印存》,后又转录于《中国玺印类编》。另外,《楚文字汇考·下编》也收录了该玺,释文均为“青□□”。 因为此玺是白文,大概由于保存环境的原因,笔道经过年久腐蚀,字口泐损,致使笔画粗肥臃肿,笔画间的留空处多被侵蚀。右边一字为“青”,典型的战国楚系文字,诸家释读一致。左上一字,除了外形,整个轮廓基本上难辨笔道。现在所见最好的拓片如《讱庵集古印存》,其笔画间的留空处也已经蚀损得只剩左半部针尖一样的一个红点,《玺汇》0326号拓片根本就是一片皆白了。虽然如此,凭籍这宝贵的红点,从形体上仔细辨认,可以认定此字应该是“女”字。下面列举同一系的战国楚简“女”字再作比对: 1、《包山简》第83号简“邑人。”(用为女) 2、《郭店简·唐虞之道》第29号简“此也。”(用为如) 3、《上博简(一)·缁衣》第1号简“好美好缁衣。”(用为如) 4、《清华简(壹)·尹至》第2号简“余及皆亡。”(用为汝) 通过楚系简文“女”字的比对,其有显著地域特点的构形与玺文完全一致,释“女”确不可易。 左下一字,与上举“慎终如始”玺的“始”字形体基本相似,但下部的偏旁明显不是从“口”,而是从“心”。下面把《郭店简》和《上博简》中从“心”作的“始”字的典型用例列举于下,与玺文进行对照: 1、《郭店简·老子甲》第11号简:“慎终如。” 2、《郭店简·老子甲》第17号简:“万物作而弗也。” 3、《上博简·从政甲》第9号简:“凡此七者,正之所也。” 通过比对,楚简从“心”作的“始”其4型与玺文相同,因此,玺文“始”字在字形上坐实也成定论。如此,玺文左边两字为“女始”当读为“如始”, 整个玺文为“青如始”,应是姓名私玺。 青为姓氏。《古今姓氏书辨证·十五青》:“黄帝子青阳氏,为青氏。”《姓觽·二十四青》:“《姓源》:‘青阳氏之后。’《姓考》:‘齐大夫食采青丘,因氏。’《千家姓》:‘高阳族。’” 《姓氏急·下》:“青氏:见《姓苑》。《吕氏春秋》:赵襄子参乘青茾,豫让之友。”《广韵·青》:“青,姓。出《何氏姓苑》。又有汉复姓三氏:《风俗通》云:‘汉有青乌子,善术数。又有青牛氏、青阳氏。’”《通志·二八·四、古天子名。青阳氏亦作青氏。宋有青傑:登科,应天府人。》 青如始,这是古人巧用姓氏起名的典型一例。度其义,即是“长青”、“常春”、“永青”等,寓意“不老”,以此寓意为名者古今多不胜数。此玺足以让今人一窥战国先民在姓名文化上的习俗和智慧,实属难得。 四、舒始
此玺著录于《玺汇》第5633号。原阙释。 玺文右边一字,何琳仪先生释为“舒”:“舍、予借用中间或。” 可从。左边一字,从“”、“言”。李守奎先生隶定为“舒” ,从字形上进行了疏通。 下面仍然把《郭店简》和《上博简》中从“言”作的“始”字,举典型用例列于下,与玺文进行对照: 1、《郭店简·老子甲》第19号简:“折有名。” 2、《郭店简·老子丙》第12号简:“慎终若。” 3、《郭店简·性自命出》第26号简:“其反善复也(慎)。” 4、《上博简(三)·恒先》第1号简:“有有焉有。” 通过比对,楚简从“言”作的“始”其2型与玺文相同,因此,玺文左边一字亦当为“始”。此玺应是姓名私玺。 舒为姓氏。《元和姓纂·九鱼》:“舒氏:《风俗通》云:‘舒子之后,以国为氏。’”《通志·二六·以国为氏》:“舒氏,亦曰舒鸠氏,子爵,偃姓。皋陶之后也。僖三年(公元前657年)为徐所灭,后复立之。襄二十一年(前522年),舒鸠子为楚所灭,子孙以国为氏。今庐州舒城,本旧名也。其地在徐楚之间,故为两国所灭。或言:舒之种类甚多。舒子平与舒鸠子自是二国,故舒城有龙舒。或言:舒有五名:一曰舒,二曰群舒,三曰舒蓼,四曰舒庸,五曰舒鸠。望出巨鹿。” 附带说明:在楚简中,从“言”作的“始”也有用为“治”的,如《郭店简·成之闻之》第32号简:“君子治人伦以顺天德。”《郭店简·尊德义》中全部“治”字均作此形,并且“治”用于人名也有其例,故而此玺姓名为“舒治”的可能也不能完全排除。但是,通过上述“黄始”私玺的释读和相关资料的查检,至少在秦汉姓名印中以“始”为名的资料多有例证,而以“治”为名的资料则非常罕见。其次,从“舒始”姓名的整体意蕴分析,似也应该是从“始”为宜。因此,综合各方面的情况,还是倾向释为“舒始”。 二0一二年二月八日初稿 二0一二年五月二十八日修订毕 注: ① 陈剑:《说慎》,《简帛研究二00一》(上册)207—214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 ② 黄德宽主编:《古文字谱系疏证》第125页,商务印书馆2007年。 ③ 陈英杰:《楚简札记五种》,《文字与文献研究丛稿》第103—108页,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 ④ 曲冰:《谈谈楚文字中的:“”及“” 》,《<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1—5)佚书词语研究》296—312页,吉林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0年。 ⑤ 同③,第110页。 ⑥ 同⑤。 ⑦ 李守奎:《楚文字汇考•下编》第409页,(吉林大学打印本)2010年。 ⑧ 李守奎:《楚文字编》第76页、541页、626页、743—744页、803—804页,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 ⑨ 同②,第264—268页。 ⑩ 《郭店楚墓竹简》第81页(49号简),文物出版社1998年。 ⑪ 同⑤。 ⑫ 程训义:《中国古印——程训义古玺印集存》 第67页(编号2-39),河北美术出版社2007年。 ⑬ 《睡虎地秦墓竹简》167—169页,文物出版社2001年。 ⑭ 《上海博物馆藏印选》第13页,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 ⑮ 吴振武:《<古玺文编>校订》第580页,吉林大学博士学位论文1984年;何琳仪:《战国古文字典》第511页,中华书局1998年。 ⑯ 程燕:《〈战国古文字典〉订补》,《古文字研究》(第二十三辑)第158页,中华书局2002年。 ⑰ 同⑦。 ⑱ 同⑤。 ⑲ 明•汪启淑:《讱庵集古印存》第224页,西泠印社出版社1999年。 ⑳ 日本•小林斗盦:《中国玺印类编》第149页,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06年翻印版。 同⑦,第521页。 何琳仪:《战国古文字典》第569页,中华书局1998年。 同⑦,第464页。 同③,第106页。
本文收稿日期為2012年6月5日。
本文發佈日期為2012年6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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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记得施谢捷先生在《出土文献与传世典籍的诠释》中已有专文讨论过这类字形,韩先生似乎漏引了吧。。。
“慎終如始”之“始”從照片來看,作“”形,實為“司”,假為“始”。竹簡中“司”字有作(《郭店·窮達以時》簡8)、(《上博·昔者君老》簡4)、(《上博·仲公》簡7)者,可證。
施謝捷《說“(”及相關諸字(上)》,《出土文獻與傳世典籍的詮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47-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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