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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衛東、王政冬:清華簡《繫年》三晉伐齊考
在 2012/10/18 15:44:40 发布

 


清華簡《繫年》三晉伐齊考

(首發)

 

馬衛東 王政冬

吉林大學文學院

 

  要:三晉伐齊是戰國早期重大歷史事件之一,對戰國七雄並立形勢的形成曾產生過重要影響。近年公佈的清華簡《繫年》,較為詳細地記載了三晉伐齊之役,其內容可與文獻互證,或訂正文獻之誤、補文獻之闕,對解決若干有爭議的學術問題,亦可提供一些新的認識。

關鍵字:清華簡;項子牛之禍;平陰之戰;稱侯;命侯

 

三晉伐齊是戰國早期重大歷史事件之一,對戰國七雄並立形勢的形成曾產生過重要影響。關於這一事件,傳世文獻只有零散的記載。近年公佈的清華簡《繫年》,較為詳細地記載了三晉伐齊之役,其內容可與文獻互證,或訂正文獻之誤、補文獻之闕,對解決若干有爭議的學術問題,可提供新的認識。本文擬以《繫年》與其他文獻資料相結合,對三晉伐齊的相關史實進行考辨。不當之處,敬請方家指正。

一、陳子牛之禍

三晉伐齊,齊國大敗。清華簡《繫年》記載,齊國失敗的原因之一,是齊國有“陳子牛之禍”。《繫年》二十二章:“晉師大敗齊師,齊師北,晉師逐之,入至汧水,齊人且有陳子牛之禍。”

整理者認為,陳子牛即《墨子·魯問》之項子牛,與《淮南子·人間訓》的牛子,當系一人。[1]《墨子·魯問》有兩處提到項子牛。一處是齊將伐魯,墨子謂項子牛曰:伐魯,齊之大過也”。一處是墨子使弟子勝綽事項子牛,“項子牛三侵魯地,而勝綽三從”。清代學者孫詒讓曾推斷,“項子牛,蓋田和將”。[2]《淮南子•人間訓》載,三晉伐齊,圍平陰,[3]括子為牛子(按:即項子牛)出謀劃策,牛子“用括子之計,三國之兵罷”。可見,在平陰之戰中,項子牛是齊軍的主將。此時田和執掌齊國軍政大權,因此,孫詒讓推斷項子牛為田和之將,此說可從。《繫年》稱項子牛為“陳子牛”,陳與田二字古音同,可知項子牛應是田氏族人。

田和繼田悼子而為田氏宗主,而《史記•田敬仲完世家》缺載了田悼子一代。《史記•田敬仲完世家》:“莊子卒,子太公和立。”《索隱》云:“《紀年》‘齊宣公十五年,田莊子卒。明年,立田悼子。悼子卒,乃次立田和。’是莊子後有悼子。蓋立年無幾,所以作《系本》及記史者不得錄也。而莊周及鬼谷子亦云‘田成子殺齊君,十二代而有齊國’。今據《系本》、系家,自成子至王建之滅,唯只十代;若如《紀年》,則悼子及侯剡即有十二代,乃與莊子、鬼谷說同,明《紀年》亦非妄。”清代學者雷學淇《考訂竹書紀年》云:“考《索隱》此段所引《紀年》文,宣公下蓋落一‘四’字,《紀年》之說,本亦謂宣公四十五年莊子卒,明年悼子立,立六年,至晉烈公十一年即卒,故《索隱》曰立年無幾。”楊守敬《水經注疏》、錢穆《先秦諸子繫年》、陳夢家《六國紀年》、楊寬《戰國史料編年輯證》均贊成此說。

陳東先生則認為,《索隱》所引《紀年》“齊宣公十五年田莊子卒”中的“十五”不是“四十五”之誤,而應是“五十”之倒,其論據有四:

1、《索隱》引《紀年》注《史記》全是注異不注同。

2、定田悼子在位六年與《索隱》“立年無幾”之說不合。

3、定田莊子卒于宣公四十五年(前411年)與魯國史實矛盾。《禮記·檀弓》載:“陳莊子死,赴于魯,魯人欲勿哭,繆公召縣子而問焉。”“繆公”即魯穆公,據《六國年表》,魯穆公於前407年即位。

4、與越國史實也不合。《呂氏春秋·順民》:“齊莊子請攻越,問於和子。和子曰:‘先君有遺令曰:無攻越,越,猛虎也。’莊子曰:‘雖猛虎也,而今已死矣。’”林春溥《戰國紀年》云:“田莊子之時,越王死者惟朱勾。而朱勾滅滕滅郯,故有猛虎之喻。”依楊寬《戰國史》,越王朱勾卒於西元前411年。由此足證田莊子于齊宣公四十五年(前411年)尚健在,應是卒于齊宣公五十年(前406年)。[4]

陳東先生的說法與《索隱》所謂“立年無幾”、“記史者不得錄”相合,其考證信而有征,其說可從。據此,田莊子卒于齊宣公五十年(前406年),同年,田悼子即位,齊宣公五十一年(前405年)即卒,田悼子在位實際上不足一年。

關於田悼子的死因,史籍中沒有明確記載。不過,把清華簡《繫年》與其他文獻材料綜合進行考察,可以尋繹出一些重要的線索。

據文獻記載,田悼子死後,齊國田氏集團內部發生了分裂:

《水經·瓠子水注》引《紀年》:“晉烈公十一年田悼子卒,田布殺其大夫公孫孫,公孫會以廩丘叛于趙。”

《史記田敬仲完世家索隱》引《紀年》:“宣公五十一年,公孫會以廩丘叛于趙。”

《史記·六國年表》:“齊宣公五十一年田會以廩丘反。”

《史記·齊世家》:“宣公五十一年卒,子康公貸立。田會反廩丘。”

公孫會即田會,田其姓,公孫其氏,[5]公孫氏應是田氏家族的一支。上述材料表明,田悼子死後,田氏集團分裂為兩派勢力:一派以田和為首,田布、項子牛是其黨羽;一派以公孫孫(田孫)、公孫會(田會)為代表。公孫會反叛的直接原因是田布殺害了公孫孫。公孫會反叛後以廩丘投靠了趙國。

田悼子死後,接著就發生了田布殺公孫孫、公孫會以廩丘叛的事件。這一系列事件,應當與文獻所載的“和子之亂”有關。《戰國策•魏策四》:“繒恃齊以悍越,齊和子亂,而越人亡繒。”“和子”即田和,《子禾子釜》銘文稱“禾子”。[6]關於“齊和子亂,而越人亡繒”,楊寬先生考證說:

繒或作鄫,姒姓,在今山東棗莊市東,蒼山縣西稍北。《春秋》載魯襄公六年(西元前五六七年)“莒人滅鄫”。當是莒衰落時,依恃齊而複國。所謂“和子亂”,即指田悼子死後,和子初立時,田氏發生之內亂,因田布殺其大夫公孫孫而引起,越乃乘機滅亡繒國。[7]

楊寬先生以“和子亂”因田布殺公孫孫而引起,此說不確。清華簡《繫年》將齊國的失敗歸因於項子牛之禍。而項子牛在平陰之戰中仍擔任齊國主將,期間未有叛亂行為,說明項子牛之禍發生在平陰之戰前,並直接影響了這次戰爭。在平陰之戰前,對齊國有如此重大影響的正是“和子之亂”。因此,筆者認為,項子牛之禍與“和子之亂”,實際上是同一歷史事件,因項子牛在“和子之亂”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所以“和子之亂”才稱作項子牛之禍。如果“和子之亂”因田布殺公孫孫而引起,則應稱為田布之禍,而不是項子牛之禍。

“和子之亂”既稱項子牛之禍,說明“和子之亂”與項子牛有密切的關係。而田布殺公孫孫、公孫會以廩丘叛前後接續,與項子牛並無直接關聯。因此,“和子之亂”必定還有著其他的隱情與內幕。筆者推斷,田悼子即位不足一年即亡,極有可能是被田和謀害而死的,而直接實施殺害田悼子的兇手是項子牛。田和殺害宗主,遭到了公孫氏的反抗,田和又派田布殺害了公孫孫,於是激起了公孫會的反叛。所謂的“和子之亂”,是指田和弑殺田悼子之亂。因項子牛是田和所指使的兇手,所以“和子之亂”又稱項子牛之禍。而田布殺公孫孫、公孫會以廩丘叛是“和子之亂”引發的連鎖事件。“和子之亂”導致齊國陷入內亂,因此成為三晉伐齊之役齊國大敗的重要原因。

田和弑殺宗主,其行為違背了周禮的規範,為三晉伐齊提供了藉口,被視為出兵于齊的有利時機。三晉打著維護周禮的旗幟,討伐齊國,並得到了周天子的許可。《水經•汶水注》引《紀年》:“王命韓景子、趙烈子、翟員(當作翟角)伐齊入長城。”不過,三晉伐齊的真正目的,並非是為了維護周禮、伸張正義,而是有著更深的政治意圖,這一點下文將有詳論,此不贅述。

二、廩丘之戰與平陰之戰

三晉伐齊,有兩次重大戰役,一次是西元前405年的廩丘之戰,一次是西元前404年的平陰之戰。清華簡《繫年》第二十二章,記載的是後一次戰役。

關於廩丘之戰,《史記》只簡略記載了田會在廩丘反叛之事。《史記·田敬仲完世家》:“宣公五十一年卒,田會自廩丘反。”《六國年表》:“齊宣公五十一年,田會以廩丘反”。《紀年》的記載則較為詳細。《水經·瓠子水注》引《紀年》:“晉烈公十一年,田悼子卒。田布殺其大夫公孫孫,公孫會以廩丘叛于趙。田布圍廩丘,翟角、趙孔屑、韓師救廩丘,及田布戰于龍澤,田布敗逋。”《紀年》記載了廩丘之戰的時間、地點、雙方主將及其戰爭的起因與結果等。

晉烈公十一年,當周威烈王二十一年、齊宣公五十一年,即西元前405年。魏將翟角,《水經·汶水注》引《紀年》作翟員,趙將孔屑,《呂氏春秋》作孔青,未知孰是。廩丘是齊國的西部門戶,歷史上齊國與魯、晉反復爭奪此地。《左傳》襄公二十六年:“齊人城郟之歲,其夏,齊烏餘以廩丘奔晉。”後來,廩丘被齊國收復。《左傳》定公八年,魯伐齊,毀廩丘外城。《左傳》哀公二十四年,晉、魯取齊廩丘。後來,廩丘又被齊國收復。據《漢書·地理志》,廩丘屬東郡,故城在今山東鄆城西北。[8]

廩丘之戰,三晉大勝,齊軍損失慘重。《呂氏春秋·不廣》:“齊攻廩丘,趙使孔青將死士而救之。與齊人戰,大敗之,齊將死,得車二千,得屍三萬,以為二京。”《孔叢子·論勢》:“齊攻趙,圍廩丘,趙使孔青帥五萬擊之,克齊軍,獲屍三萬。”廩丘之戰後,趙將孔青又採納謀士甯越的建議,“歸屍以內攻之”。所謂“內攻”,即把齊軍的屍體送還齊國,一方面使“府庫盡於葬”,繼續消耗齊國;一方面使齊國民眾“怨上”,使得“上無以使下,下無以事上”,[9]以激化齊國國內矛盾,從而為大規模進攻齊國做好了準備。

西元前404年,三晉聯軍打著周天子的旗號進攻齊國,大破齊軍于平陰。《史記·六國年表》本年記事有重大遺漏,失載了平陰之戰。清華簡《繫年》較為詳細地記載了這次戰役,提供了不少寶貴的歷史資訊。

1、年代

關於平陰之戰的年份,《水經·汶水注》引《紀年》云:“晉烈公十二年,王命韓景子、趙烈子、翟員伐齊,入長城。”此年三晉攻齊入長城,就是《驫羌鐘》所說的“入長城,先會于平陰”。也就是《淮南子·人間》所說的“三國伐齊,圍平陰”。[10]《驫羌鐘》載平陰之戰發生於“廿又再祀”,即周威烈王二十二年(西元前404),[11]當晉烈公十二年,與《紀年》所載相吻合。清華簡《繫年》載平陰之戰發生于楚聲桓王(即楚聲王)元年。《六國年表》列楚聲王于周烈王十九年(前407年),有誤。根據《繫年》,楚聲王元年當訂正為周威烈王二十二年(前404年)。[12]

關於宋悼公的卒年及其在位年數,歷來眾說紛紜。《史記·宋微子世家》:“昭公四十七年卒,子悼公購由立。悼公八年卒,子休公田立。”《索隱》:“按《紀年》為十八年。”《史記·六國年表》系宋悼西元年於西元前403年,宋休西元年於西元前395年,宋悼公在位八年。錢穆先生考證宋悼公於西元前421——西元前404年在位,凡十八年。[13]白光琦先生亦持此說。[14]楊寬先生則考證宋悼公於西元前403——西元前386年在位,凡十八年。[15]《繫年》二十一章載,楚簡王七年,“宋悼公朝于楚,告以宋司城  之弱公室。王命莫敖陽為率師以定公室”。宋悼公朝于楚,實際上是宋昭公剛剛去世之時,楚簡王幫助宋悼公復位。楚簡王八年(前421年)即宋悼西元年。[16]《繫年》又明確記載宋悼公卒于楚聲王元年(前404年)。《繫年》的記載,可證明錢穆、白光琦先生的判斷是正確的。

2、人物

清華簡《繫年》二十二章,記載了多個歷史人物的名字。其中,簡文中的“晉公止”、“越公翳”、“齊侯貸”、“魏文侯斯”、“宋公田”、“鄭伯駘”“趙籍”、“魏擊”,即《史記》中的“晉烈公止”、“越王翳”、“齊康公貸”、“魏文侯斯”、“宋休公田”、“鄭繻公駘”、“趙烈侯籍”、“魏武侯擊”。簡文中的“韓虔”,即韓景侯,韓武子之子。《史記·韓世家》:“武子卒,子景侯立。”《索隱》:“《紀年》及《系本》皆作‘景子’,名處。”明淩稚本、清殿本改作“虔”。方詩銘、王修齡先生認為,如改為“虔”,則與索引原意不合。[17]據《繫年》可知,“處”確系“虔”之誤。[18]簡文中的“魯侯侃”,整理者認為即《魯世家》中的魯穆公顯,《索隱》引《系本》作“不衍”,“侃”、“顯”、“衍”音近。[19]簡文中的“衛侯虔”,整理者認為:“據《衛世家》和《六國年表》,此時為衛慎公頹,《衛世家》記慎公之父是公子適,索隱云:《系(世)本》‘適’作‘虔’。可見《世家》衛世系有混亂處。”[20]

據簡文,田和執政初期,齊國有一重要人物——陳淏。《繫年》二十二章:“晉三子之大夫入齊,盟陳和與陳淏於溋門之外”。二十三章載楚王派人向陳淏求援。可見,陳淏在齊國的地位非同尋常。筆者認為,陳淏可能是齊國的左相。春秋時期,齊國有二相制。《左傳·襄公二十五年》:“崔杼立而相之,慶封為左相。”《史記·齊世家》:“景公立,以崔杼為右相,慶封為左相。”《史記·田敬仲完世家》:“田常成子與監止俱為左右相,相簡公。”中原尚右,故右相即正相,而左相為副相。[21]《繫年》表明,戰國早期齊國可能仍行二相制,田和為右相,陳淏為左相,故三晉入齊與二人盟約。不過,陳淏為田氏同族,齊國雖仍設二相,軍政大權實際上已盡入田和之手。在《呂氏春秋·順民》中,有被稱作鴞子者,“齊莊子請攻越,問於和子……和子曰:‘以告鴞子。’鴞子曰:‘已死矣以為生。’”高誘注:“鴞子,齊相。”陳奇猷認為鴞子是田常舊臣鴟夷子皮,[22]然自田常相齊平公至此已近八十年,時間殊為久遠。楊寬先生認為鴞子即田悼子。[23]筆者認為,鴞子為田莊子晚年政界之要人,距田和即位年代不遠,“鴞”、“淏”二字音近通轉,鴞子可能就是《繫年》中的陳淏。

3、地理

清華簡《繫年》載西元前404年齊國與越國講和之後,齊國將建陽、陵割讓給越國。建陽,《漢書•地理志上》東海郡有建陽縣,在今山東省棗莊市薛城區。清華簡《繫年》整理者據《水經•谷水注》:“谷水又東,經開陽門南。《晉宮閣》名曰故建陽門。”認為建陽即今山東臨沂北之開陽,[24] 恐非是。陵於古籍無考。

《繫年》記載三晉大破齊軍于平陰之後,推進到汧水。整理者認為汧水與開陽有關,“開陽在今臨沂北,疑即汧水之陽,簡文汧水當是沂水的支流。” [25]此釋不確。三晉大破齊軍于平陰之後,應該乘勝向齊國國都臨淄進發,斷無折向魯南之理。所以汧水應該在平陰到臨淄之間,或為濟水的一條支流。

三晉與齊國的盟約中規定齊國“毋修長城”。 清華簡《繫年》第二十章載晉敬公十一年(西元前441年)晉、越聯合伐齊後,“齊人焉始為長城於濟,自南山屬之北海。” 整理者認為這很可能是齊國人在濟水堤防基礎上擴建為軍事工程。[26]據華松先生考證,齊國平陰一帶的長城也是由水利工程演變為軍事防禦工程的,而且早在春秋時期就應經建成。史籍中稱之為“巨防”。[27] 由盟約可以看出,長城對齊國的國防意義重大,所以戰國時期,齊國繼續修建長城,《水經•汶水注》引《竹書紀年》:“梁惠成王二十年,齊築防以為長城。”《史記•楚世家正義》引《齊記》:“齊宣王乘山嶺之上,築長城,東至海,西至濟州千餘裏,以備楚。”三晉要求齊“毋修長城”,目的在於解除齊國防禦三晉的軍事屏障。

4、外交

清華簡《繫年》二十二章載,三晉在平陰之戰前會盟諸侯,聯合越、宋等國共同伐齊。簡文云:“楚聲桓王即位,元年,晉公止會諸侯于任,宋悼公將會晉公,卒於。韓虔、趙籍、魏擊率師與越公翳伐齊。”春秋後期與戰國早期,聯合宋、越以抗齊,是晉國一貫的外交策略。《繫年》二十章:“越公勾踐克吳,越人因襲吳之與晉為好。晉敬公立十又一年,趙桓子會諸侯之大夫,以與越令尹宋盟于,遂以伐齊,齊人焉始為長城於濟,自南山屬之北海。晉幽公立四年,趙狗率師與越公朱句伐齊,晉師長城句俞之門。越公、宋公敗齊師于襄平。至今晉、越以為好。”三晉伐齊,仍然延續了這一策略。宋悼公卒于前往任地的途中,宋國可能沒有出兵,三晉主要聯合了越國出兵伐齊。面對三晉的進攻,齊國首先向越國求和,分化晉越聯盟。《繫年》二十二章:“韓虔、趙籍、魏擊率師與越公翳伐齊,齊與越成,以建陽、陵之田,且男女服。越公與齊侯貸、魯侯衍盟于魯稷門之外。越公入饗于魯,魯侯禦,齊侯參乘以入。”齊國通過割讓土地,進獻男女奴隸,與越國達成和約。《繫年》二十二章還記載,平陰之戰後,晉烈公“以齊侯貸、魯侯羴(顯)、宋公田、衛侯虔、鄭伯駘朝周王于周”。這表明,當時中原地區已形成了以三晉為首的軍事聯盟。

戰國早期,三晉與齊、秦、楚之間的軍事衝突接連不斷。據楊寬先生的《戰國大事年表》,西元前418年至西元前389年約三十年間,三晉與秦、齊、楚之間的戰爭計有十八次。[28]羌鐘》也反映了這一形勢。《羌鐘》銘文載,韓將羌追隨韓國宗主“征秦迮齊。入長城,先會于平陰,武侄寺力,譶敚楚京”。關於銘文中的“征秦迮齊”,溫廷敬先生認為:“征秦必是年以前之事,此並言之。”[29]楊寬先生從其說。郭沫若先生則將“征秦迮齊”解釋為:“即率諸侯之師卻秦並加以追討,複還師迮迫齊人也。”[30]趙平安先生也認為“征”、“迮”是兩個連續的軍事行為。[31]關於銘文中“譶敚楚京”,李學勤先生指出,以往學者將“楚京”解釋為地名,“或以楚丘當之,然而楚丘在今山東曹縣,與戰爭形勢不合”。李先生贊同楊樹達先生將“楚京”釋為楚國都城的觀點,全句是說這一戰使楚都君臣震驚。[32]羌鐘》銘文表明,平陰之戰前後,三晉與秦、楚之間的關係緊張,這與文獻所載相合。于此期間,齊、楚、秦關係則比較密切。西元前413年,齊伐魏,攻毀黃城,包圍陽狐。秦與魏戰,敗于鄭。楚伐魏,到上洛。[33]三國似是協同與魏國作戰。清華簡《繫年》第二十三章載,西元前401年,楚國修築榆關、武陽時,“秦人敗晉師于洛陰,以為楚援”。西元前396年,韓、魏圍攻武陽,楚王“使人于齊陳淏求師,陳疾目率車千乘,以從楚師于武陽”。清華簡《繫年》、羌鐘》與傳世文獻的材料表明,三晉與齊、秦、楚之間的兼併和爭奪,構成了戰國早期列國關係的核心內容。

三、三晉稱侯與命侯

三晉伐齊,內含重大的政治意圖。當時的齊人田括,對此看得很清楚。《淮南子·人間訓》:“三國伐齊,圍平陸(即“平陰”),括子以報于牛子曰:‘三國之地不接於我,踰鄰國而圍平陸,利不足貪也。然則求名於我也。請以齊侯往。’牛子以為善。”清華簡《繫年》二十二章“齊侯盟于晉軍”,證實了《淮南子》的記載。可見,三晉伐齊的真正目的,是通過伐齊取得諸侯的名分。

韓、趙、魏三家共滅知伯(前453年)後,早已有了諸侯之實。《史記·晉世家》:“幽公之時,晉畏,反朝韓、趙、魏之君。獨有絳、曲沃,餘皆入三晉。”那麼,三家究竟何時稱侯呢?學界對此有不同的看法。

其一,三晉先後稱侯說。清代學者崔述說:“竊疑三晉之僭侯非一年之事,趙最強故僭最先,魏次強故次僭,韓最弱故僭最後耳。”[34]錢穆先生認為:“三晉之侯,魏最先,趙次之,韓又次之。周威烈二十三年,特趙人始侯年。其前二十二年,魏已稱侯。其後十六年,韓始稱侯。此三晉稱侯之始末也。”[35]陳夢家先生根據《竹書紀年》“魏文侯初立,在敬公十八年”,推論魏文侯于晉敬公十八年(前434年)稱侯,次年改元。[36]楊寬先生認為,《水經·汶水注》引《紀年》:“晉烈公十二年王命韓景子、趙烈子、翟員伐齊入長城。”所記韓、趙尚稱為“子”而不稱侯,蓋魏已自稱為“侯”。[37]

其二,楚簡王八年說。楚簡王八年,即周威烈王二年(前424年)。此說僅見於《史記·楚世家》。雷學淇認為“此《(楚)世家》之誤也”。[38]陳夢家先生也認為“《史記》此說,實因周威烈王二年為魏文、韓武、趙桓之元年,故誤以為三晉始侯之年。”[39]《楚世家》的記載,經過雷、陳兩家的考定,已基本上被確認為誤說。

其三,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前403年)說。《史記·周本紀》:“威烈王二十三年,九鼎震,命韓、魏、趙為諸侯。”《六國年表》、《趙世家》、《魏世家》、《韓世家》、《燕召公世家》記載三晉列為諸侯,均為周威烈王二十三年。繆文遠、白國紅先生據此認為,三晉稱侯皆在西元前403年。[40]

西元前403年,三晉被周天子正式策命為諸侯。除《史記》外,《呂氏春秋》、《羌鐘》銘文、清華簡《繫年》皆有相關記載。《呂氏春秋·下賢》稱魏文侯“東勝齊于長城,虜齊侯獻諸天子,天子賞文侯以上聞。”所謂“上聞”,即由天子命為諸侯。《史記·樊酈滕灌列傳索隱》:“張晏曰:得逕上聞也。晉灼曰:名通于天子也。”《羌鐘》記載韓臣羌參加伐齊之役,由於戰功,因而“賞于韓宗,命于晉公,昭于天子”。“昭于天子”就是指朝見周威烈王。《繫年》亦載平陰之戰後,“晉公獻齊俘馘于周王,遂以齊侯貸、魯侯羴(顯)、宋公田、衛侯虔、鄭伯駘朝周王于周”。可見,三晉命侯,實為三晉伐齊入長城,迫使齊康公會同三晉前往朝見周威烈王的結果。

然而,命侯與稱侯並非一事,命侯是由周天子策命為侯,稱侯是自稱為侯。清華簡《繫年》表明,三晉命侯之前可能已經稱侯。《繫年》二十二章載三晉伐齊,“晉魏文侯斯從晉師,晉師大敗齊師,……齊與晉成,齊侯盟于晉軍。晉三子之大夫入齊,盟陳和與陳淏於溋門之外。……晉公獻齊俘馘于周王,遂以齊侯貸、魯侯羴(顯)、宋公田、衛侯虔、鄭伯駘朝周王于周”。這段材料有幾點值得注意:

1、《繫年》徑稱魏文侯斯;

2、魏斯、韓虔、趙籍迫使齊康公前往晉軍會盟,即《淮南子》所謂“求名於我也,請以齊侯往”。魏斯等儼然以諸侯國國君自居,齊侯前往,等於承認了他們的地位;

3、三晉派其大夫與田和、田淏會盟,表明其地位與田和不對等,已非臣子可比;

4、三晉稱侯後,文獻仍可稱其為“子”。如《繫年》前稱“魏文侯”,後稱“三子”;

5、西元前403周天子正式命三晉為侯。如果不是此前稱侯,三晉命侯事,好像是突然而來,因果關係不明。所以三晉稱侯先被齊國承認,為次年的命侯作好了鋪墊。如此,史實的發展線索就比較清晰了。

6、三晉伐齊後,以晉烈公率諸侯朝天子,藉晉公之名以求命侯。據文獻記載,三晉命侯後數十年間,晉公仍保有晉國最高統治者的虛名。[41]

據此,三晉在命侯之前,應已稱侯。《史記·趙世家》稱“魏、韓、趙皆相立為諸侯”。三晉蓋先自立為侯,繼由天子策命為侯。

戰國時期,列國稱侯、稱王之後有改元之例。如田和在由周天子命侯後重新“紀元年”,[42]秦惠文王、魏惠成王稱王之後也都改元。而《趙世家》、《魏世家》、《韓世家》中,三晉命侯後,皆無改元之事。筆者認為,這是因為三晉命侯前已稱侯改元,故命侯之後無需再改。《史記》所載魏文侯年數,可能是用其稱侯改元之後的紀年。《史記·魏世家》索隱引《紀年》謂魏文侯在位五十年(前445年—前396年),《史記·晉世家》索隱引《紀年》云:“魏文侯初立在敬公十八年。”《史記·魏世家》謂魏文侯在位三十八年,又文侯元年至晉敬公十八年(前434年)十二年,合計正好五十年。[43]陳夢家先生據此認為魏文侯在西元前434年稱侯,次年改元。[44]此說甚洽。《史記·趙世家》說趙烈侯“追尊”趙獻侯為“侯”,恐非。戰國列國稱侯、稱王,未有追尊先君者,[45]且《世本》云:“毋恤生獻侯浣及桓子嘉。”一稱桓子,一稱獻侯,則趙可能在獻侯時(前423年—前409年)已稱侯。至於韓虔,《竹書紀年》和《世本》均稱之為韓景子,《史記》則稱之為韓景侯,其在策命前也應稱侯。太史公稱其為侯當有所本。

因此,三晉稱侯在先,策命在後。三晉經歷了一番軍事和外交鬥爭,才於西元前403年被正式策命。從此,三晉擁有了合法的名號,其國家政權的獨立性也被周天子和列國所認可。

 

 



[1] 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二)》,中西書局2011年版,第194頁。

[2] 孫詒讓:《墨子間詁》,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466頁。

[3] 《淮南子·人間訓》原文作“三國伐齊,圍平陸”。楊寬先生考證“平陸”當為“平陰”之誤。參見楊寬:《戰國史料編年輯證》,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92頁。

[4] 陳東:《戰國時期魯史繫年》,載《齊魯學刊》1994年第2期。

[5] 楊寬:《戰國史料編年輯證》,第179頁。

[6] 楊樹達:《積微居金文說(增訂本)》,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07頁。

[7] 楊寬:《戰國史料編年輯證》,第180181頁。

[8] 繆文遠:《戰國制度通考》,巴蜀書社1998年版,第107頁。

[9] 許維遹:《呂氏春秋集釋》卷一五《不廣》,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384頁。

[10] 楊寬:《戰國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93頁。

[11] 繆文遠:《戰國史繫年輯證》,巴蜀書社1997年版,第271年。

[12] 陶金:《由清華簡〈繫年〉談洹子孟姜壺相關問題》,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Src_ID=1785;白光琦:《由清華簡〈繫年〉訂正戰國楚年》,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1659

[13] 錢穆:《先秦諸子繫年·通表第二》,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613-616, , , 頁。

[14] 白光琦:《先秦年代探略·戰國紀元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20頁。

[15] 楊寬:《戰國史料編年輯證》,第193頁。

[16] 陶金:《由清華簡〈繫年〉談洹子孟姜壺相關問題》,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Src_ID=1785

[17] 方詩銘、王修齡:《古本竹書紀年輯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02頁。

[18] 《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二)》,第193頁。

[19] 《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二)》,第193頁。

[20] 《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二)》,第195頁。

[21] 童書業:《春秋左傳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73頁。

[22] 陳奇猷:《呂氏春秋新校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495頁。

[23] 楊寬:《戰國史料編年輯證》,第165頁。

[24] 《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二)》,第193頁。

[25] 《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二)》,第194頁。

[26] 《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二)》,第188頁。

[27] 華松:《齊長城起始區巨防及諸地望考》,《管子學刊》1991年第2期。

[28] 楊寬:《戰國史·附錄三》,第701704頁。

[29] 溫廷敬:《驫羌鐘銘釋》,《國立中山大學研究院文科研究所歷史學部史學專刊》第一卷第一期,1935年。

[30] 郭沫若:《金文叢考》,科學出版社1982版,第738頁。

[31] 趙平安:《驫羌鐘銘及長城考》,中國長城學會:《中國(香港)長城歷史文化研討會論文集》,長城文化出版公司2002年版,第298頁。

[32] 李學勤:《論葛陵楚簡的年代》,《文物》2004年第7期。

[33] 楊寬:《戰國史·附錄三》,第702頁。

[34] 崔述:《崔東壁遺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455頁。

[35] 錢穆:《先秦諸子繫年》,第166頁。

[36] 陳夢家:《六國紀年》,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54-55頁。

[37] 楊寬:《戰國史料編年輯證》,第194頁。

[38] 見繆文遠《戰國史繫年輯證》引雷學淇《竹書紀年義證》,第2頁。

[39] 陳夢家:《六國紀年》,第52頁。

[40] 繆文遠:《戰國史繫年輯證》,第271頁;白國紅:《春秋晉國趙氏研究》,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195-198頁。

[41] 如《史記·韓世家索隱》載:“《紀年》魏武侯二十一年,韓滅鄭,哀侯入于鄭。二十二年,晉桓公邑哀侯于鄭。”可見,韓滅鄭後,仍履行了由晉桓公策命的程式。

[42] 《史記》卷四六《田敬仲完世家》,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1886頁。

[43] 按:類似的情況還發生在魏惠王身上。曾經目睹《竹書紀年》原簡的杜預說:“古書《紀年》篇惠王三十六年改元從一年始,至十六年而稱惠成王卒,即惠王也。疑《史記》誤分惠成之世以為後王年也。”(杜預《春秋經傳集解》後序)《史記·魏世家》記載魏惠王在位三十六年卒,之後其子魏襄王在位十六年卒。太史公是將只記載世系的“世諡”的“譜諜”與只記載年月的“曆人”之書相對照編成各種年表的,難免會出現疏誤。

[44] 陳夢家:《六國紀年》,第54-55頁。

[45] 錢穆:《先秦諸子繫年》,第165頁。


 

本文收稿日期為2012年10月17日。

本文發佈日期為2012年10月18日。



点击下载附件:1130馬衛東、王政冬:清華簡《繫年》三晉伐齊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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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者评论
  • 战国时代 在 2012/10/18 23:22:35 评价道:第1楼

    项子牛应为顷子牛之误,顷、牼声近可通。陈牼字子牛。

  • elevatar 在 2012/10/20 16:16:43 评价道:第2楼

    公孙非氏,“诸侯之子称公子,公子之子称公孙”,此时齐国国内只有姜姓齐侯的孙子才能称公孙,田氏族人不可能叫公孙

  • 環保地球 在 2012/10/20 23:35:59 评价道:第3楼

    战国时代:
    项子牛应为顷子牛之误,顷、牼声近可通。陈牼字子牛。

    依此说,则“顷子牛”的组成成分是“名+字”,这种称名方式恐有问题。一方面未见“氏”,二方面先秦时代通常是先字后名,如《左传僖公三十三年》:“百里孟明视”,百里是氏、孟明是字、视是名。其它像“伯鱼鲤”、“子思伋”等等都是相同的情况。《國語‧魯語上》“展禽使乙喜以膏沐犒师其中“乙喜”指“展喜”。这是因为“展喜”字“乙”,连言时先字后名,省去展,就成为“乙喜”。“乙喜”亦是省去“氏”不言,与所谓“顷子牛相似。但是“先字后名”却是完全不同的。可见子牛应是名,牼是字才对。

  • dgcf 在 2012/10/21 13:10:44 评价道:第4楼

    elevatar:
    公孙非氏,“诸侯之子称公子,公子之子称公孙”,此时齐国国内只有姜姓齐侯的孙子才能称公孙,田氏族人不可能叫公孙

    公孙到战国已经泛滥化了,田氏是陈国国君的后裔,其旁支应该也能称为公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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