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故“代臣”的训释及相关问题
(首发)
周典富
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
使用典故追求修辞的华美,是南朝文学的普遍风气,文学家沈约撰写《宋书》难免受其影响。用典有助于增强语言的表现力,也会带来阅读障碍。尤其在从事文本的翻译工作时,译者一旦对某处用典不明,即会误读作者原意。今以典故“代臣”的训释为例对此略作说明。
(一)释“代臣”
“代臣”原指这样的臣子:(1)在汉文帝(刘恒)任代王时追随左右;(2)在文帝登基过程中有重大立功表现;(3)在文帝称帝后得到特殊礼遇。只有同时满足上述三个条件的臣子,方可称做“代臣”。
读者可能会问,刘恒是高祖(刘邦)的第四子,没有继承皇位的资格,怎么会作皇帝呢?这是由当时特殊的政治背景决定的。请看:
高祖共有八子,庶长子刘肥(封齐王)、二子刘盈(即孝惠帝)、三子刘如意(封赵王)、四子刘恒(即文帝)、五子刘恢(封梁王)、六子刘友(封淮阳王)、七子刘长(封淮南王)、八子刘建(封燕王)。刘如意惠帝元年(前194)十二月离世,刘肥在惠帝六年(前189)十月去世,刘友高后七年(前181)正月幽死于府邸,刘恢高后七年六月自杀,刘建于高后七年九月抑郁而亡,刘长在文帝六年(前174)十一月死于流放途中。
由上可见,在吕氏掌权(前187——前180)末期,高祖的儿子只有四子刘恒、七子刘长存活于世。这也就为后来刘恒即帝位埋下了伏笔。
当时的政治局势是这样的:高祖十一年,诛杀陈豨,平定代地,封刘恒为代王。按照常理而言,刘恒不可能登基称帝,只能以王的身份了此一生。不过,造化弄人。汉朝第二任皇帝惠帝(刘盈)的皇后(张皇后,惠帝姊鲁元公主之女)没有为其诞下皇位继承人,于是吕后就将某个美人的儿子立为太子,成为惠帝的合法继任者。因此,在惠帝驾崩后,这位太子就顺理成章地成为刘氏的第三任皇帝。但这位少主知道自己的身世后经常抱怨,吕后(惠帝之母吕雉)一气之下将其废黜并亲自主持朝政。在吕后掌权期间重用外戚,那些忠于刘氏政权的大臣不满这一现状,发动政变铲除了吕氏一党,重新恢复了刘姓统治。下面的工作就是从高祖的儿子中选取皇位继承人。如前所述,高祖皇子这时只剩下代王刘恒与淮南王刘长(高祖少子)二人。其中刘恒因年长、德才兼备等优势受到大臣的青睐,但刘恒考虑到此前恶劣的政治环境(即诸王被吕后诛杀),心里有所顾虑,不肯入继皇统。心腹张武、宋昌(分任郎中令、中尉之职)力谏其进京称帝,并在登基过程中费心费力,最终,刘恒顺利登上皇位,成为“文景之治”的创造者之一。这样,原本没有资格继承皇位的藩王刘恒,由于特殊政治环境的需要,被拥立称帝。
以藩王身份称帝的文帝,为了维护自身统治,加紧扶植自己的政治力量,称帝的当天晚上,张武、宋昌这些先前追随自己的臣子,因有大功,分别晋升郎中令、行殿中与卫将军、领南北军。数月之后,昌又获封壮武侯。张、宋二人就是上文所谓的“代臣”。
后来,凡是满足以下条件的臣子,就会被冠以“代臣”的名号。
(1)臣子跟随的某一藩王,之前并没有皇位继承权,但在特殊的时期登基称帝;
(2)臣子在这一藩王称帝过程中有重大立功表现;
(3)臣子在这一藩王登基后得到特殊的礼遇。
今刺举三例以资说明。
(1)孝武帝(刘骏)称帝前为武陵王(435年封王,453年称帝),是文帝(刘义隆)的第三子,没有皇位继承权,但由于太子刘劭发动宫廷政变,杀害文帝夺权,于是刘骏发起义军讨伐刘劭,在讨伐过程中逐渐掌控局势,顺势登基称帝,成为刘宋的第四位君主。此前以参军事身份追随其左右的颜师伯,以主簿身份参与义谋,助其讨伐刘劭并成功登基。由此,师伯获封平都县子,后又为侍中、领右军将军,“群臣莫二”。正是满足了上述三个条件,史家沈约在《宋书》卷七七“史臣论”中称师伯为“代臣”:“师伯藉宠代臣,势震朝野,倾意厮台,情以货结,自选部至于局曹,莫不从风而靡。”(中华书局1974年王仲荦点校本,页2006)
(2)如前所述,孝武帝没有继承皇位的资格,在任藩王时,张淹(?—约465年)为其南中郎主簿,后与师伯辅佐其夺取皇位,藉此受封黄门郎、广晋县子。于是,刘义恭在永光元年(前废帝刘子业年号,公元465年)前后所上表文称其作“代臣”:“光禄勋臣淹,虽曰代臣,累经降黜,后效未申,以何取进。”(同上,卷五七《蔡兴宗传》,页1577)
(3)明帝(刘彧),文帝第十一子,由淮阳王改封湘东王,同样没有皇位继承权,但因前废帝荒淫无道,在景和末年与寿寂之等发动宫廷政变,废黜废帝,成为刘宋的第六任君主。新政权建立后,先前废帝的宠臣沈攸之(?—478年)揭发宗越等人谋反,继而助明帝镇压袁顗等南贼的叛乱,为巩固明帝政权立下了汗马功劳,由此得以出任镇军将军、刺史等职。但在明帝任藩王时,攸之并没有为之效力,而是担任豫章王子尚的车骑中兵参军,故沈氏有“遇若代臣”一语,见其给萧道成的书信:“及明帝龙飞,诸人皆为鬼矣。吾与足下,得蒙大造,亲过夙眷,遇若代臣,录其心迹,复忝驱使,临崩之日,吾豫在遗托,加荣授宠,恩深位高。”(中华书局1972年王仲荦点校本《南齐书》卷二五《张敬儿传》,页466)
不难发现,上述三例“代臣”俨然是源自西汉的典故。而且我们还可以大致推测刘宋时期如此多的“代臣”跟当时非常规称帝的政治背景有极大的关系。也就是说,刘宋八任君主中四任(文帝、孝武帝、明帝、顺帝)以藩王身份登上九五之位,这一事实为西汉典故“代臣”的使用提供了条件。
不过,我们还要警惕形同实异的“代臣”。比如,宋代蔡戡《定斋集》卷一二《论·(汉)文帝论》(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文渊阁四库全书本,1157册,页689-690)在评论汉文帝的心胸时提到:“帝自代有天下,疑汉大臣皆不附己,故以亲信代处要任……夫君人者,当以天下为量。汉臣即代臣也,帝乃畏忌大臣,宠任亲信而预防之,示人以疑,使人有危惧之心,亦非自全计也。”据文意可知,“汉臣即代臣”,是说那些为高祖、惠帝效力的臣子也是文帝的臣子(不单指宋昌一类的臣子,而指满朝文武百官)。其中“代臣”与典故“代臣”的含义迥然有别,读者应注意辨析。
(二)《宋书全译》之误释
《宋书全译》(主编许嘉璐,副主编安平秋,《二十四史全译》系列,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4年)关于“代臣”及有关的“代运”、“代邸”的解释似有未当之处,笔者试举数例,以就教于大方之家。
(1)上揭“师伯藉宠代臣”中的“代臣”,《宋书全译》将其译为“刘骏任代王时的旧臣”(页1671)。译者将“代王”这个刘宋不存在的封号强加在孝武帝身上,暴露其既不核查史料、又不明此句用典的事实。关于“代臣”的理解可参前文所释。又,错译“代臣”的内容,《全译》不止一见,如前举刘义恭称张淹为“代臣”,《全译》译为“虽说是代国旧臣”(页1270),虽将“代王”易作“代国”,但也不得义恭本旨,可据前一并订正。
(2)太宗即位颁布的诏书中有“(师伯)昔逢代运,豫班荣赏”一句,(同上,卷七七《颜师伯传》,页1995),其中前半句,译者理解为“先前遭逢国运更替之机”(页1661),隐藏了本句使用典故的事实。据前所考,师伯作为“代臣”,遭逢的自然是孝武帝由藩王到帝王的好的“世运”,犹言“一人飞升,仙及鸡犬”,将其看做普通词组显然不确,应予以纠正。
(3)刘湛被调任外出,怀疑是王弘、王华、王昙首等人排斥自己,因此有“二王(指王华、王昙首)若非代邸之旧,无以至此,可谓遭遇风云”的不平之语(同上,卷六九《刘湛传》载湛言,页1816),其中“二王若非代邸之旧”一句,译者依旧不明用典,译作“二王假若不是代王王府的故旧”(页1494)。同“代臣”一样,译者张冠李戴,把不存在此期的爵号“代王”硬加在义隆的头上,更为重要的是没有反映出“二王”为“代臣”的事实。据史料可知,他们的主子文帝作为武帝(刘裕)的第三子,没有皇位继承资格,但由于长子义符、次子义真先后被宰辅徐羡之等废杀,因此,义隆就顺理成章地成为皇位的最佳人选。华、昙首二人在义隆任宜都王时分别出任西中郎主簿、镇西长史等职。在登基过程中,义隆跟汉文帝一样,也是多有顾虑,两人力劝其入奉大统,这才有了后来的“元嘉之治”。考虑到二王的功劳,登基后,文帝即加官二人为侍中、领右卫将军、骁骑将军。以上即是刘湛使用典故“代邸”的依据,译文可参前述加以调整。
本文收稿日期為2013年4月1日。
本文發佈日期為2013年4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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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拙文《典故“代臣”的训释及相关问题》一处错误的说明:
第一部分“释‘代臣’”末尾对宋人使用“代臣”的辨析,笔者理解有误。宋人笔下的“代臣”就是“代王之臣”的意思,没有必要另作他解。
为避免误导读者,故特作说明如上。
在此,笔者对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及浏览过拙文的读者,表示深深的歉意。古籍所吴金华先生指出这一错误,在此表示诚挚的感谢。
古籍所 周典富 2013年4月14日
导师吴金华先生来信告诉我:
刚才偶尔上网,看了你在网站发布的文章,觉得解决了一些问题,但也出现了一点问题。你指出《宋书全译》“代臣”的误译问题,这是对的;但是,对宋代蔡戡《(汉)文帝论》 “汉臣即代臣” 中的“代臣”该如何理解?你的解说是“满朝文武百官”,这恐怕也属于误解。“代臣”,指汉文帝为藩王(代王)时的臣属;文帝为天子后,汉朝有两类朝臣,一类是有“代臣”经历的,也就是跟天子有特殊的亲密关系的;而另一类则是跟天子没有这种特殊关系的。所以,“汉臣即代臣”(意思“朝廷中臣子,实际上全是代臣),就是指天子“任人唯亲”。你看,汉朝中的头面人物,都是天子做藩王时的臣属了,这不是汉文帝“畏忌大臣,宠任亲信而预防之”的表现吗?所谓“汉臣即代臣”只能这样理解。你说要“警惕”前人所发生的误解,这话指蔡戡《(汉)文帝论》有问题,认为蔡戡对“代臣”的理解有偏差,也就是认为他不该把“代臣”当成“满朝文武百官”的意思来使用,你这种说法,恐怕属于对蔡戡的误读。照我看,蔡戡笔下的“代臣”,跟你这篇文章中所解读的“代臣”是同一个意思。2013-4-14
导师吴金华先生来信告诉我:
刚才偶尔上网,看了你在网站发布的文章,觉得解决了一些问题,但也不无可商之处。你指出《宋书全译》“代臣”的误译问题,这是对的;但是,对宋代蔡戡《(汉)文帝论》 “汉臣即代臣” 中的“代臣”该如何理解?你的解说是“满朝文武百官”,这恐怕也属于误解。“代臣”,指汉文帝为藩王(代王)时的臣属;文帝为天子后,汉朝有两类朝臣,一类是有“代臣”经历的,也就是跟天子有特殊的亲密关系的;而另一类则是跟天子没有这种特殊关系的。你说要“警惕”前人所发生的误解,这话指蔡戡《(汉)文帝论》有问题,认为蔡戡对“代臣”的理解有偏差,似乎认为他不该把“代臣”当成“满朝文武百官”的意思来使用,你这种说法,恐怕属于对蔡戡的误读。照我看,蔡戡笔下的“代臣”,跟你这篇文章中所解读的“代臣”的原始义并无不同。2013-4-14
曾翻了翻《二十四史全译》的《史记》《汉书》两书,其错译不知凡几,这个大部头著作,也不是很靠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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