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印辨義(十一則)
(首發)
任海林
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
一
《湖南省博物館藏古璽印集》著錄的244號漢印[1]:
244(漢)
原釋為“”。按“”當隸定爲“”或“從”,而不應徑直隸定
為。“”形與印文體勢稍隔,且以簡隸繁,有違定例。《集韻·用韻》曰:“從,《說文》‘隨行也’,或作。”《燕丹子》卷上曰:“明者不苟從志以順心。”《靈棋經》靈聖經卷上曰:“昔未如意,今得從志。”由此可見,此印或當讀為“從志”,與《吉林大學藏古璽印選》所錄290號印“牛成志”之名相合[2](原釋為“牛越”,鄙人改釋為“牛成志”,請參下文)。
二
《湖南省博物館藏古璽印集》著錄的272號漢印[3]:
272 □彊之印(漢)
首字原缺釋。按當釋為“吳”。今說其形,要者如下:其一,字之上部,當爲口形,其上畫殆藉筆於外廓耳,此事不必深疑;其二,字之下部,兩股足分明可見,其一稍殘,爲蝕痕所侵,此事亦不必疑之;其三,稍稍可疑者,乃在字之中體。中橫兩筆,略有殊異,因殘蝕而連屬其左,且中脊短小,未能上通。同書463號印所見吳字,其中脊似無,又似移置於體右,與上揭“吳”字甚有同然之趣:
463 吳祿(漢)
綜上可知,此字所可置疑者乃中體之兩橫耳。較之通行之體,此處多出一筆,遂致紛紛。考諸印書,又覺此事亦不足爲質。《漢印文字匯編》著錄一“虞”字[4],足資比較:
此字虎頭之下、“吳”旁之中亦有兩橫。其稍異者,兩橫之間,距而不連,且中脊上達,了無隔礙。可見,二字大體非有殊異,其有所變化者,亦是常例,當不必爲之怏怏。今暫定此字爲“吳”,以就正於大方同好。
三
《湖南省博物館藏古璽印集》著錄的341號印:
341蘇惲私印(漢)
原釋爲“蘇惲私印”。按釋“惲”非,當改釋爲“腪”。《漢印文字徵》所見取名為“惲”者頗多,如“惲”“王惲”“莊惲”“費惲”“朱惲”等[5],而此印所釋之字實非“惲”字。“惲”從心旁,而此字從肉旁,故以釋“腪”為宜。“腪”字常用於醫書之中,未見有用爲人名者。漢人命名與此相若者,有名為“膚”、“膽”、“胃”、“膺”、“胠”、“腹”、“臂” [6]、“脫”、“臞”、“腫”、“臘” [7]、“胲”[8] 、“腞”、“脩”、“隋”、“朐”[9] “”者[10]。此外,鄂君啟節銘文中有“大攻(工)尹脽”;《春秋左氏傳》中有薳頗;前漢有齊王劉肥;而《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中所見亦復不少,如朝陽侯要、北平侯預、汝陰侯頗、厭次侯類、深澤侯頭、舞陽侯須、新陽侯臣、寧陵侯呂臣、衍侯盱、鍾離眛、汁方侯齒、德侯齕、安丘侯指、陸梁侯冄、汾陽侯胡、南宮侯耳、墨侯黑、貰侯赤、開封侯青、離侯弱、汾陽侯彊等。凡此之屬,多類體貌。《集韻·隱韻》曰:“腪,腪,貰肥也。”腪疊韻,其義猶顯。“腪”字殆即取義於此。
四
《湖南省博物館藏古璽印集》著錄的445號漢印[11]:
445楊當時(漢)
原釋爲“楊當時”。按釋“楊”非,當改釋為“湯”。與同書103、435、436、443、444、446號印相較,即可知其非是。此事易見,故不詳論。
五
《湖南省博物館藏古璽印集》著錄的450號漢印[12]:
450王固之印(漢)
原釋爲“王固之印”。按釋“固”非,當改釋爲“居”。《漢印文字徵》中雖有名爲“王固”、“樂固”、“曹固”、“丁固”者[13],然究非此印之屬。若是“固”字,則其上畫不當上揚,更不當與“王”之底畫連屬,而應直行其道,達於印廓,從而形成藉筆之勢。然而此字並未直行其道,藉筆於外廓,而是折而上行與“王”字底畫連屬,則其欲藉“王”字底畫而成其形者一睹便知。《吉林大學藏古璽印選》著錄一方編號為134的古印[14],其中“居”字與此印頗為形近,可資比較:
134安居
《上海博物館藏品研究大系·中國古代封泥》則收錄了一枚“居室丞印”封泥[15],其“居”字則比上揭兩印更為簡省:
居室丞印
此字既釋爲“居”,則印文乃一名爲“王居”之人。《漢印文字徵》中有“居”“鄭居”[16],皆與“王居”同名。又《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曰:“元鼎三年,居坐為太常有罪,國除。”[17]北平侯亦名居。此外,以居字入名者亦復不少,如“張安居”、“頓安居”、“劉興居”、“劉定居”、“劉延居”“張廣居”等[18]。名“居”者如此之多,可知“居”乃當時之美號。
六
《湖南省博物館藏古璽印集》著錄的481號漢印:
481日利千刀(漢)
原釋爲“日利千刀”。按釋“刀”非,當改釋為“万”。“日利千刀”甚為不辭。同書237、239、241、479號印中皆有“千万”,而此字與彼構形稍異:
237慶千萬 239程千萬 241田千萬 479徐日千萬
意者,此字或為刻工筆誤所致,然亦有可能特意為之。
七
《湖南省博物館藏古璽印集》著錄的491號漢印[19]:
□欬(漢)
491 □少孺(漢)
原首字缺釋。按此字乃姓字,疑為“斦”之合文,讀為“質”。清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屯部》曰:“斦,按此字當讀為質,即椹櫍之櫍,質從之得聲。”古有質國,《集韻·質韻》曰:“質,國名。”漢有質姓,《漢書·貨殖傳》曰:“質氏以洒削而鼎食。”所以此字當隸定為“斦”,讀為質,於印文中為姓,蓋以國為氏也。此印主人,姓質,名欬,字少孺。古有屠欬、郭欬[20],可知欬為古人常名也。
八
《吉林大學藏古璽印選》151號印:
151郭充閭
原釋為“郭京閭”。按釋“京”非,當改釋為“充”。“充”與“京”構形相差懸遠,本不易相混。同書224號“燕充國”印之“充”字與此相同,可資參校:
224燕充國
揆諸文獻,“充閭”亦是古人之成辭。《世說新語·溺惑》賈公閭下注曰:“充別傳曰:‘充父逵晚有子,故名曰充,字公閭,言後必有充閭之異。’”《晉書·賈充列傳》曰:“逵晚始生充,言後當有充閭之慶,故以為名字焉。”此即“充閭”之來源。《說文·儿部》曰:“充,長也,高也。”《淮南子·精神訓》曰:“使神滔蕩而不失其充,日夜無傷而與物為春。”高誘注曰:“充,實也。”此即孟子所謂“充實而有光輝”之義。逵也儒師,傳經授道。顧及家門,遂名其嗣。郁烈之芳,凝命於名。後世取賈逵之成辭,寄光大之美意,故有“郭充閭”一印。則此印必在賈充公閭之後矣。
九
《吉林大學藏古璽印選》著錄的290號私印[21]:
290 牛越
原釋為“牛越”。按釋“越”非,所謂“越”,實為“成志”二字之誤釋。其一,“越”字右上從“”,細細辨之,則知此字於“”
下原有“丁”形,整理者在作考釋之時忽略了“丁”形,所以將其誤認作“”了。《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東武侯下曰:“入漢為越將軍。”集解引徐廣曰:“一作‘城’。”[22]同表任侯下曰:“六年,侯張越。”索隱曰:“任侯張(成)[戉]。《漢表》作張越。”[23]由此可證,在古籍傳流過程中,“戉”、“成”頗易相混。若所說不誤,則此字當為“成”。其二,“越”字左下從,而非從,、形近,頗易致誤。與同書343號印“悁”字所從相同,俱是心旁。由此可知,此字當釋為“志”。
343 闕中悁
“成志”,作為成辭,古已有之。《國語·晉語二》曰:“殺身以成志,仁也。”今將此印改釋為“牛成志”,當爲不誣。
十
《鴨雄緣齋藏中國古璽印精選》著錄了一方古印:
元□之印
其中一字未識。此字上部為“莫”,下部當爲於外廓藉筆之後所形成的“口”。《說文·言部》曰:“謨,謀議也。從言,莫聲。……謩,古文謩從口。”於古文字中,言、口不分,故謨亦作謩。《說文》古文作,《張遷碑》作,故疑印中不識之字即“謩”字。《詩·大雅》曰:“秩秩大猷,聖人謨之。”“元謩之”,蓋取義於大雅。
十一
《山東新出土古璽印》著錄的273號印[24]:
全玉
原釋為“全玉”。按釋“全玉”非,當改釋為“金玉堂”。
《古璽彙編》著錄的4742、4910、4810、4806、4700號古璽中的“金”字與此印首字形同或形近,其他如0073、0077、0067、3133、4072、2332號印中從“金”之字與此印首字亦形同或形近。因而此印首字可能是“金”字。《史記》中有金日磾,《漢書》中有金安上。此皆金氏之顯著者。
整理者所隸定的“”字,當改釋為“堂”。《古璽彙編》著錄的0123、3549、5421、5422號古璽中皆有“堂”字,其構形與此字大體相同:
0123 3549 5421 5422
此字下部所從為“土”,羅先生已經認出,故能定其為“堂”字。 此外,《古璽彙編》著錄的0625、2259、932、3124號等古璽所從土旁,皆可用以參校。而東漢元和四年洗中的“堂”字(),當爲上揭璽印的變體。漢代從土之字與上揭璽印所從之土相同或相類者,猶以武威醫簡中的和史晨碑中的為最,可見漢時猶用此形。此後,土旁益趨簡易,從而固化為形,其中多數保存於金石之中,如新嘉量、張遷碑、流沙簡、光和斛、西狹頌、石門頌、衡方碑、曹全碑、史晨碑、鮮于璜碑、鄭固碑、景北海碑、孟孝琚碑、魏王墓殘碑、熹平石經、晉傅家甎等等[25]。
[1] 湖南省博物館編:《湖南省博物館藏古璽印集》,1991年6月,第60頁。
[2] 吉林大學歷史系文物陳列室編,《吉林大學藏古璽印選》,文物出版社1987年9月,第51頁。
[3] 湖南省博物館編:《湖南省博物館藏古璽印集》,1991年6月,第61頁。
[4] 美術屋發行,廣雅社經銷,《漢印文字匯編》,第586頁。
[5] 羅福頤編,《漢印文字徵》十·十六,文物出版社1978年9月。
[6] 羅福頤編,《漢印文字徵》四·十二,文物出版社1978年9月。
[7] 羅福頤編,《漢印文字徵》四·十三,文物出版社1978年9月。
[8] 羅福頤編,《漢印文字徵》四·十三,文物出版社1978年9月。
[9] 羅福頤編,《漢印文字徵》四·十四,文物出版社1978年9月。
[10] 羅福頤編,《漢印文字徵》四·十五,文物出版社1978年9月。
[11] 湖南省博物館編,《湖南省博物館藏古璽印集》,1991年6月,第90頁。
[12] 湖南省博物館編,《湖南省博物館藏古璽印集》,1991年6月,第91頁。
[13] 羅福頤編,《漢印文字徵》六·十五,文物出版社1978年9月。
[14] 吉林大學歷史系文物陳列室編,《吉林大學藏古璽印選》,文物出版社1987年9月,第25頁。
[15] 孫慰祖著,《上海博物館藏品研究大系·中國古代封泥》,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
[16] 羅福頤編,《漢印文字徵》八·十七,文物出版社1978年9月。
[17] 司馬遷著,《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中華書局2005年6月,第927頁。
[18] 司馬遷著,《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中華書局2005年6月。
[19] 湖南省博物館編:《湖南省博物館藏古璽印集》,1991年6月,第99頁。
[20] 吳振武,《陽文秦印輯錄》,王人聰編《中國古璽印學國際研討會論文》87頁。
[21] 吉林大學歷史系文物陳列室編,《吉林大學藏古璽印選》,文物出版社1987年9月,第51頁。
[22] 司馬遷著,《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中華書局,第906頁。
[23] 司馬遷著,《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中華書局,第919頁。
[24] 賴非主編,《山東新出土古璽印》,齊魯書社1998年2月,第121頁。
[25] 徐中舒主編,《秦漢魏晉篆隸字形表》,四川辭書出版社1985年。
本文收稿日期為2013年9月28日。
本文發佈日期為2013年9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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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怎么觉着最后一方是锦毛鼠的私印呢?
山东273 汇编5421、5422的那个字,怀疑是“玺”的一种特殊篆形。
1,印文「志從」,成語印。原釋不誤,衹是釋文未用當今通行寫法而已。
3,印文為「鮮惲私印」。原釋人名「惲」不誤。該改釋的是原誤釋爲「蘇」的姓氏字「鮮」。
4,「楊當時印」。原釋不誤。
5,「王固之印」。原釋不誤。
文中指出:
此外,以居字入名者亦復不少,如“張安居”、“頓安居”、“劉興居”、“劉定居”、“劉延居”“張廣居”等[18:司馬遷著,《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中華書局2005年6月。]。
其實,所列舉之人見於該表的僅「劉延居」一人,其他見於另處。又「劉定居」一人,不知出自何處?
7,印文首字決非「斦(質)」字。
8,印文「郭充閭」,所釋是,不過早已有說。文末謂「則此印必在賈充公閭之後矣」,恐怕無據。
9,印文「牛越」。原釋不誤。「越」在秦漢文字中所從「戉」或可作「成」、作「戌」、作「戊」。
10,印文實為「弁(卞)募之印」。
11,印係贋作,文字毋須討論。又,《山東新出土古璽印》是新出諸印譜中收錄贋作最多的,因書名冠以「新出土」,甚迷惑人。
感謝先生細心指正,條分縷析,使我益知學問非易。今有意見與先生相左者,不辭冒昧,再與先生辨之:
1, 印書中有“得志”“有志”之印,舊籍中有“固志”“益志”“正志”“信志”之說,“從志”“志從”皆有成辭,或可兩存之,不必主於一尊。不知先生以爲如何?
3,先生改蘇爲鮮,極是。但惲改爲腪,當爲不誣。心旁上部,開而不合,釋惲則與此正違。肉旁同此,只是當時未能枚舉其形耳。不知先生以爲如何?
4,楊改釋爲湯,當爲不誣。木旁根枝不與其幹連屬,則非木旁可決也。水旁有右上一點連屬中間者,如“錡海之印”、“荷汀”等印,似以釋湯爲是。不知先生以爲如何?
5,何以斷爲“原釋不誤”,先生嘗有文章論及此事否?
此處作注之時,潦草急就,故致誤多處,實在不可饒恕。張安居、頓安居在《漢印文字徵》八•十七;劉興居在《史記惠景間侯者年表》;張廣居當作張當居,當時輸入有誤,修改時未能覆按,在《史記惠景間侯者年表》;劉定居則不知去向矣,爲文時所記當有差誤。
7,此字不易識,而質字亦未有作此形者,然釋爲質字,於形音差可,置此聊備一說而已。先生以“決非”二字否之,可有鐵證否?
8,前賢有說,失之不察,只因後學讀書太儉,未能盡其美善。“充閭”一詞,賈逵之前似未見書證,故而下此一說,聊作猜測罷了。
9,若以鈐本爲質,則當以釋“牛成志”爲是。若要定其非是,則當驗諸原印爲好。不知先生以爲如何?
10,先生改元爲弁,當是。而缺釋之字,若釋爲募字,則其下所從之力似無此作形者,至少其主筆闕然不存,令人疑竇難開;若釋爲謩字,則其下所從之口尚能藉筆於外廓以彌縫其闕。不知先生以爲如何?
11,若此印爲贗品,自可無說。
第六則趙平安《湖南省博物館藏古璽印集釋文補正》一文已指出~
失檢了,謝謝沪上小生先生的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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