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蟲魚:讀《書》小記
在 2013/10/28 21:00:22 发布

 

讀《書》小記

(首發)

蟲魚

 

王國維先生認為《詩經》、《尚書》之所以難讀,大致有三方面的原因:

1.訛闕

2.古語與今語不同

3.古人頗用成語

他重點闡述了《詩》、《書》中多存在成語的現象。[1]

所謂的成語,是指在某一歷史時期流行的、具有特定涵義的詞語,通常不能按照字面的意義去理解。我們讀《尚書》時,也發現了一個“成語”:

《尚書·金滕》曰:

惟爾元孫某,遘厲虐疾,若爾三王是有丕子之責于天。

偽孔傳:

厲,危。虐,暴。

孔穎達疏:

厲,危也。虐訓為暴,言性命危而疾暴重也。

案清華簡《金縢》作:

尔(爾)元孫發也,[2](遘)(害)(虐)疾,尔(爾)母(毋)乃有備子之責才(在)上。

整理者指出:

聲,在溪母屋部,讀為見母侯部之“遘”,《說文》:“遇也。”,從即舝(轄)聲,讀為“害”,《淮南子·脩務》注:“患也。”,從,《說文》為“虐”之古文。今本作“遘厲虐疾”,孔傳:“厲,危。虐,暴。”厲亦月部字。《魯世家》作“勤勞阻疾”,《集解》引徐廣云“阻一作淹”,淹多與蓋通用,蓋亦月部字,謂武王勤勞而有此淹久之疾,與“有遲”義合。[3]

廖名春先生說:

“遘害虐疾”,“害”與“虐”都是修飾“疾”的,此是說武王所“遘”之“疾”既“危”且“暴”,或是說武王“遘”遇既“危”且“暴”之“疾”。《魯世家》作“勤勞阻疾”,“阻”當讀為“作”。《詩·大雅·蕩》:“侯作侯祝,靡屆靡究。”鄭玄箋:“作,祝詛也。”《釋文》:“作,本或作詛。”孔穎達(574-648)《正義》:“作,即古‘詛’字。”《尚書·無逸》《正義》引“作”作“詛”。是讀“作”為“詛”。《詩·邶風·谷風》:“既阻我德。”《太平御覽》八三五引《韓詩》“阻”作“詐”。是以“阻”通“詐”。出土簡牘文獻中,从“乍”之字與从“且”之字亦常通用。因此,“阻疾”完全可以讀為“作疾”。“作疾”即“作病”,指生病,致病。《晉書·顧榮傳》:“(顧榮)恒縱酒酣暢,謂友人張翰曰:‘惟酒可以忘憂,但無如作病何耳。’”《魯世家》“勤勞阻疾”即“勤勞作疾”,指武王因勤勞而生疾致病。徐廣曰《魯世家》“阻,一作淹”。孫星衍曰:“淹”與“險”聲相近,疑經文本作“淹疾”,史公易為“阻”也。淹,久也。見《廣雅·釋詁》。劉起釪以為是。不過,筆者以為“淹”當為“傅”字之借。如註釋十一云:《詩·皇矣》之“奄有四方”,大盂鼎(《殷周金文集成》二八三七)作“匍有四方”。“奄”可通“匍”,自然“淹”也可通“傅”。“傅”有至、達義。《詩·小雅·菀柳》:“有鳥高飛,亦傅於天。彼人之心,於何其臻。”鄭玄箋:“傅、臻,皆至也。”《左傳·僖公三十一年》:“分曹地,自洮以南,東傅於濟,盡曹地也。”《史記·項羽本紀》:“君王能自陳以東傅海,盡與韓信;睢陽以北至穀城,以與彭越,使各自爲戰,則楚易敗也。”張守節正義:“傅,著也。”《逸周書·寤儆》:“無虎傅翼,將飛入宮,擇人而食。”“勤勞淹疾”即“勤勞傅疾”,也即“勤勞至疾”、“勤勞著疾”。此是說武王本無病,因勤勞而致病,因勤勞而著病。其義與“勤勞作疾”同,與“淹久”、“有遲”無關。[4]

案“遘厲虐疾”和“(遘)(害)(虐)疾”,按照偽孔傳和清華簡整理者的解釋,無論從古人屬辭的習慣還是語感上講,都覺得很不順適。

現在我們試著提出另一種意見,以供讀者批評指正。

我們認為,“(虐)疾”應當作為一個獨立的名詞,如《上博二·容成氏》簡36“民乃宜肙(怨),(虐)疾(始)生”,即可為證;而“(遘)”、“遘厲”當連讀,即王國維先生所說的成語,可讀為“遘麗”。

“厲”、“麗”二字古音相近而通用較為常見,[5]無需詳述。現在重點來證明“”、“麗”二字之可以相通。“”,古音為匣母月部字,“麗”,古音為來母歌部字,匣、來二母,可以相通。如:

1.以來母字“里”為聲旁的“𧻲”字讀戶來切;

2.以來母字“鬲”為聲旁的“翮”、“䃒”二字讀下革切。

3.“降”字有下江切,為匣母字,“隆”從“降”得聲而讀為來母。

皆可為證;韻部方面,歌部月部為陰入對轉的關係,睡虎地秦簡《日書》甲種有一篇題為《稷<糉>辰》的數術文獻,其中有建除術語“危陽”,與之相對應的“楚除”十二名,作“外陽”。“危”,為疑母歌部字,[6]“外”為疑母月部字,這是歌部月部在出土文獻中相通用的直接證據。[7]

又《稷<糉>辰》建除術語中的“舝”字,與之相對應的“楚除”十二名,作“害”,《日書》乙種作“羅”。“”、“害”為匣母月部字,“羅”為來母歌部字,而“麗”亦為來母歌部字,這可以作為清華簡“”讀為“麗”的強證。

我們知道,由於受時間、地域等諸多因素的影響,同一字、詞的書寫形式常常會出現差異,這其中尤以人名、地名及連綿詞為甚,如同一連綿詞,委蛇八十三形音同而義相邇;崔嵬十有五體音近而義無殊”[8]就是著例,字雖不同,但因為音同或音近,仍然是一個詞兒。所以尹灣漢簡《神烏賦》又寫作“狗麗”,其文曰:“何命不壽,狗麗此咎。”“狗麗”即“遘麗”,[9]

、“遘厲”、[10]狗麗”、“遘麗”,為同一語詞之異寫,是“遭遇”的意思。近似的連綿詞有“遭罹”、“遭離”,[11]他們都是同義並列的複音詞。

由上所述,“遘厲(麗)虐疾”、“(遘)(麗)(虐)疾”,即“遭遇兇惡之病”的意思。

至於史公之作“勤勞阻疾”或“勤勞淹疾”,不知是別有所承,還是以訓詁字代之,抑或傳寫有誤,皆不敢妄加揣測,識此,以俟後考。

 

2013年10月28日據舊稿寫定,蟲魚自記於儀臞室

 

附錄:

楚除十二名與《<>辰》八名對照表

<>

正陽

(舝)

危陽

 

 

 

 

楚除甲

【外】陽

外害

外陰

□□

夬光

楚除乙

外陽

外害

外陰

絕紀

決光

九店楚簡

[12]

外昜

外害

【外】陰

絕)

[13]

[14]

[15]

 

 



[1] 王國維《與友人論<><>中成語書》,收入《王國維遺書》,上海書店,1983年。

[2] ”,高佑仁認為字形作“48×103”,隸定宜從攴(說見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研究生讀書會《清華簡<金縢>研讀札記》文後跟帖,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Src_ID=1344),考慮到古文字偏旁“攴”、“殳”二字常互作,如“毆”作“敺”(容庚《金文編》,206頁),又“”字,既有從“殳”的,也有從“攴”的(季旭昇《說文新證》,228),故今仍從清華簡整理者的隸定。“”,整理者讀為“遘”,可從,從“冓”從“ ”之字由於音近而通用,參蔣禮鴻《義府續貂》(增訂本),中華書局,1987年,186頁。案馬王堆帛書《十六經·正亂》有“不死不生,為地桯”之語,“”字,整理小組括注為“愨”(《馬王堆漢墓帛書》,文物出版社,1980年,67頁),頗疑“ ”當讀為“構”。

[3] 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壹)》,中西書局,2010年,159頁。

[4]廖名春《清華簡<金縢>篇補釋》,清華大學簡帛研究網,(http://www.confucius2000.com/admin/lanmu2/jianbo.htm),2011年1月5日,此文後正式發表於《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4期。

[5]具體例證可參高亨《古字通假會典》,齊魯書社,1997年,651頁。揚雄《解難》:“昔人有觀象於天,視度於地,察法於人者,天麗且彌,地普而深。”顏師古曰:“麗,著也。日月星辰之所著也。彌,廣也。普,遍也。”(班固《漢書》,3577頁)案“麗”應讀為“厲”,厲,高也。

[6]“危”古音為歌部字(參王念孫《讀書雜志》,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81頁);有的古音學家或將“危”字歸入微部(參何九盈《古韻三十部歸字總論》,收入何九盈《音韻叢稿》,商務印書館,2004年,76頁)。各有道理(古音歌部與脂微二部音亦近,參陸志韋《古音說略》,中華書局,1985年,90頁)。銀雀山漢簡《守法守令等十三篇》中有“危”與“悲”為韻之例(132頁)。

[7]案《鐘》曰:“余呂王之孫,楚成王之盟僕,男子之埶,余不(特)甲天之下,余臣兒難得。”“埶”字或加心旁作“”,此字的解釋,眾說紛紜:有讀為“藝”,訓為“才能”者;有讀為“邇”,訓為“近”者;有疑讀為“孽”,認為是“支庶之義”者;有疑讀為槷(臬),訓為標準、榜樣者;有釋為“藝”,訓為“治”者;有讀為“傑”者。(參李匯洲《鐘銘文疏證》,武漢大學簡帛網,2009-06-16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1087;單育辰《新出金文詞語考釋兩則》,“簡帛文獻與古代史”學術研討會暨第二屆出土文獻青年學者論壇論文集,復旦大學,20131019-20日,28頁)。我們認為,其中以李家浩先生讀為槷(臬),訓為標準、榜樣者,最合文意,但“男子之槷(臬)”的說法不見於古書,今試改讀為“儀”。《淮南子·泰族》有“小藝破道”之語,《大戴禮記·小辨》、《文子·上仁》並作“小義破道”,就是從“埶”從“義”聲近通用之證。“儀”,在古漢語中,有“法度”、“標準”之義。然則“男子之埶(儀)”者,男子的表率、男子的楷模、男子的榜樣之謂也。(“槷/臬”與“儀”古音極近,應視為同源)。拙說如能成立,那也是歌、月部二部通用之例。

[8]符定一《聯綿字典·凡例》語。

[9]參虞萬里《尹灣漢簡<神烏賦>箋釋》,收入《榆枋齋學術論集》,江蘇古籍出版社,2001年,607-608頁。

[10]唐·白居易《白氏六帖事類集》卷九“疾第三十一”有“遘癘虐疾、日臻彌留”之語,顯係引用《書》語,其字作“”,文物出版社,1987年影印傅增湘舊藏南宋刻本。

[11] 參朱起鳳《辭通》,長春古籍書店,1982年,195頁。

 

[12] 整理者注:字稍有殘泐,從殘畫看,似非從“害”或“羅”,大概是“害”的異體字或假借字。《九店楚簡》,中華書局,2000年,83頁,注(87)。

[13] “光”,原字形作“”,整理者注:字形奇特,其下似從“火”,其上不知所從。見《九店楚簡》,中華書局,2000年,95頁,注(129)。李守奎認為是“光”之壞字,可從。見《楚文字編》,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3年,586頁。

[14]整理者疑為“秀”或“”之省寫。見《九店楚簡》,中華書局,2000年,96-97頁,注(134)。

[15]此表參考李家浩《睡虎地秦簡<日書>“楚除”的性質及其他》(收入《著名中年語言學家·李家浩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366頁)及《九店楚簡》(中華書局,2000年,77頁)而製。



本文收稿日期為2013年10月28日。

本文發佈日期為2013年10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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