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添光鴻《左傳會箋》誤引《說文》“歃”字釋義考原
蘇芃
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
内容提要:日本學者竹添光鴻《左傳會箋》徵引《說文》“歃”字釋義 “一曰盟者以血塗口旁曰歃”不見於今本《說文》,經查覈此種釋義最早見於宋代《增修互註禮部韻略》,後世字書屢有承襲,因傳寫異變而誤爲《說文》。
關鍵詞:左傳會箋 誤引 說文 歃義
日本學者竹添光鴻撰有《左傳會箋》一書,針對《春秋左傳》的字句展開過精細的訓詁與考辨,在隱公七年曾對“歃”字有過考證,具體如下:
歃如忘。箋曰:歃非歠血之謂也。《說文》“一曰盟者以血塗口旁曰歃”,此說是也。《淮南子·齊俗訓》:“越人齧臂,中國歃血,一也。”[1]
經查覈發現,《說文·欠部》:“歃,歠也。从欠、臿声。《春秋傳》曰:‘歃而忘。’”[2]而《左傳會箋》引自《說文》的釋義“一曰盟者以血塗口旁曰歃”,既不見於《說文》所有的傳世版本,也不見於歷代典籍徵引《說文》的詞句。
目前可見最早記錄這一釋義的是兩宋之交浙江江山毛晃、毛居正父子撰著的《增修互註禮部韻略》,該書卷五·入聲·三十二洽:
歃,色洽切。歠也。盟者以血塗口旁曰歃。又業韻,從千誤,今正而圈。[3]
其後這條釋義在元明清的韻書、字書中屢有承襲,例如:
1、元代黃公紹、熊忠《古今韻會舉要》卷三〇·入聲:
歃,色洽切,音與殺同。《說文》:“歠也。從欠臿聲。”引《春秋左傳》“歃而忘”。《增韻》:“盟者以血塗口旁曰歃血。”[4]
2、明代張自烈、廖文英的《正字通》辰集下·欠部:
歃,霜洽切,音霎。《說文》:“歠也。”或曰:“盟者以血塗口旁曰歃血。”《春秋傳》:“歃而忘。”俗讀若插,義同。通作唼,《漢·高紀》:“唼血而盟。”又通作喢,《後漢·馮衍傳》:“喢血昆陽。”舊註訓歠,改音攝,非。[5]
3、清代《康熙字典》辰集·欠部:
歃,《唐韻》:“山洽切。”《集韻》、《韻會》、《正韻》:“色洽切”,並音“喢”。《說文》:歠也。一曰:歃血也,盟者以血塗口旁曰歃血。《淮南子·齊俗訓》:“胡人彈骨,越人齧臂,中國歃血,所由各異,其於信一也。”《史記·平原君傳》:“王當歃血而定從。”通作喢。《後漢·馮衍傳》:“喢血昆陽。”又通作唼。《前漢·高帝紀》:“唼血而盟。”……[6]
《增修互註禮部韻略》,元代的《古今韻會舉要》將其簡稱爲《增韻》[7],到了明代的《正字通》變成了“或曰”,而清代的《康熙字典》又成了“一曰”。根據《康熙字典》的康熙上諭等資料可知,《康熙字典》多取《正字通》之文刪繁而成,通過對比《正字通》和《康熙字典》關於“歃”字的釋義内容,二者承襲關系清晰可辨,《康熙字典》正是將《正字通》“或曰”的内容改作“一曰”云云,連綴在了《說文》之後。這裏存在兩種可能性:一是因爲《說文》釋義有“或曰”之例,《康熙字典》編者由於粗疏誤把《正字通》引的“或曰”當成了《說文》内容,錄於《說文》之後[8];二是《康熙字典》編者只是附記别家之言於《說文》後,以存異說。從《康熙字典》引書體例與標注來看,前者的可能性更大。然而無論哪種可能,《康熙字典》的文字編排都在客觀上容易給人造成誤讀,因爲《說文》釋義也有“一曰”之例,在《康熙字典》中又存有大量征引《說文》“一曰”的内容,於是極易讓人誤認爲“一曰歃血也,盟者以血塗口旁曰歃血”迻自《說文》。
竹添氏引《說文》“一曰盟者以血塗口旁曰歃”,後又引《淮南子·齊俗訓》之語,和《康熙字典》如出一轍,可見他所使用的關於“歃”字的釋義材料極有可能是從《康熙字典》轉引的,且把“一曰”後的文字誤認作《說文》。
竹添氏關於“歃”字的這一釋義影響廣泛,直至近年春秋盟誓研究的相關著述中仍在援引這一說法,並且把“盟者以血塗口旁曰歃血”當作《說文》的内容加以徵引。[9] 以至於在大衆傳播層面,關於古代歃血結盟的認識,常以此爲漢代古義,被以訛傳訛[10],這是應當糾正的錯誤。
《左傳會箋》將《增韻》引作《說文》的這則誤例,實際上是關係古代字書引書在傳承過程中的訛變問題,字書的書證材料未必取自原書,有時是字書之間的輾轉傳抄,由此產生了書證與引書原文之間的差異,二者進而構成異質化的文本,甚至會反向影響原書的文本面貌。這類現象在古代字書以及現代工具書中普遍存在,使用這些資料時務必要保持警惕,注意甄别查證。
附記:關於竹添光鴻誤引《說文》的問題是師弟吳柱(南京師範大學2008級中國古典文獻學專業碩士)最早發現的,後來筆者經查覈考證,找到致誤之由,寫就本文。初稿完成後,承蒙真大成博士、萧旭先生審閱匡正,今併致謝忱。
補記:本文原以《竹添光鴻<左傳會箋>誤引<說文>一例考原》爲題刊於《漢語史學報》第十三輯(2013年12月),近日收到樣刊,發現刊物目錄中篇名排印有誤。今將篇名稍作改易,以彰明文章考察重點,正文部分也有訂補,尤其是又覆覈了《古今韻會舉要》的幾種版本,發現明代刻書家對於《增韻》一書的認識已經比較模糊,增加了注釋7以及附圖。由此想到,作爲流傳有序的古書,即使是内容完全一樣的同一部書,在物質形態翻刻複製的同時,也會融入知識階層的理解、認知與判斷,如今大量海内外古籍善本的影印出版和掃描共享,爲我們一睹古人思想觀念的變遷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條件。
附圖一
中國國家圖書館藏元刻本《古今韻會舉要》,引自《中華再造善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5年。
附圖二
日本宮内廳書陵部藏元刻本《古今韻會舉要》,引自《日本宮内廳書陵部藏宋元版漢籍選刊》第30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637頁。
附圖三
日本早稻田大學圖書館藏古活字本《古今韻會舉要》,引自日本早稻田大學圖書館網站:http://archive.wul.waseda.ac.jp/kosho/ho04/ho04_00367/ho04_00367_0015/ho04_00367_0015_p0043.jpg
附圖四
明嘉靖十五年秦鉞、李舜臣刻十七年劉儲秀重修本《古今韻會舉要》,引自中華書局影印本, 2000年。
[1] 竹添光鴻《左傳會箋》,天工書局,2005年,第75頁。
[2] 許慎《說文解字》,中華書局影印陳昌治刻本,2002年,第180頁。
[3] 毛晃增注、毛居正重增《增修互註禮部韻略》(全十册),《中華再造善本》據上海圖書館藏元至正十五年日新堂刻明修本影印,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5年。
[4] 黃公紹、熊忠《古今韻會舉要》,中華書局,2000年,第489頁。
[5] 張自烈、廖文英《正字通》,中國工人出版社,1996年,第550頁。
[6] 《康熙字典》,中華書局據同文書局原版影印本,1958年,第570頁。
[7] 查覈《古今韻會舉要》的幾種存世版本發現,中國國家圖書館藏元刻本、日本宮内廳書陵部藏元刻本、日本早稻田大學圖書館藏古活字本在“歃”字釋義下徵引《增韻》時,皆有相當於書名號功能的括號標識,而到了明嘉靖十五年秦鉞、李舜臣刻十七年劉儲秀重修本,卻不見了標識書名的括號,可見明代的刻書者可能已經不知此處“增韻”是書名簡稱,參見文末“附圖”。
[8] 《康熙字典》由於卷帙浩繁,成書較速,纂輯諸臣迫於期限,引書錯誤很多,清代學者王引之曾經奉旨糾正《康熙字典》引書之誤2588條,撰成《康熙字典考證》,日本學者渡部温的《康熙字典考異正誤》和王力先生的《康熙字典音讀訂誤》也分别針對《康熙字典》的訛誤作過校正。也許因爲“歃”字此處“一曰”的内容很難斷言是《康熙字典》編者誤作《說文》,所以這些校訂著作中都未及此問題。
[9] 呂靜《春秋盟誓研究》第五章:“《說文解字》最早提出了盟法中歃血的具體做法:盟者以血塗口旁,曰歃血。竹添光鴻在《左氏會箋》注釋陳五父‘歃如忘’時指出,歃並沒有‘歠’的意思。”(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81頁。)
[10] 例如,2013年1月4日深圳衛視《年代秀》節目,即以“漢代許慎在《說文解字》中注解歃血的具體做法爲‘盟者以血塗口旁曰歃血’”作爲競猜答案公佈。視頻參見:http://www.56.com/redian/NzM2ODAy/ODM2MTQ1MTM.html
本文收稿日期為2014年8月2日。
本文發佈日期為2014年8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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