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說隨州文峰塔曾侯與墓編鐘銘文中从“匕”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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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
近來,隨州文峰塔曾侯與墓地出土的編鐘引起熱烈討論。其中,M1:1鐘正面左鼓銘文說“王(逝)命南公(營)宅(沃)土,君△淮尸(夷),(臨)有江(夏)。”[1]句中△字,原形、拓片、摹本分別作:
發掘簡報釋“此”[2], 方輝[3]、徐少華[4]、董珊[5]等先生均從之。凡國棟先生說:“戰國楚簡‘此’字形體多變化,銘文該字與郭店緇衣14號簡字寫法相近。君此淮夷,意思是說南宮受命統治淮夷地區。”[6]李學勤先生則認為:“暫隸寫為‘’,是从‘匕’聲的字,試讀為‘庇’。‘君’是統治,‘庇’是蔭護,表明東南的淮夷國族均在其管理之下。”[7]如此,句中的“營宅、君庇、臨有”都是動詞連用,句式整嚴,是很精妙的修辭。陳劍先生也說這三句話“層層遞進”[8]。此外,金文中習見“淮夷”“南淮夷”,并常直接與動詞搭配,表動作的對象。[9]而指示代詞“此”或“彼”與“淮夷”搭配的情況于這種常例不合。故而從文例角度看,我們認為把△字讀為“此”,不如讀為“庇”,李先生意見殊可信從。
同時,我們認為△的字形仍有討論空間。細審字形,凡先生所據之字與△仍有距離:前者左側皆是“止”,中豎傾斜,蓋因筆勢有變而寫如“土”形,與△左側不同。類似的“此”字還有(《郭店·老子甲》6)等。況且,同篇銘文中多見“止”與从“止”之字,作“、、、、、、”等形,都不寫成類似△左下的樣子。如若再較之△字原照、拓片和摹本,不難發現摹本闕一橫筆,字當摹作:
M1:2殘鐘正面銘文與此句相同處字作:
漫漶不清,但似不从土。所以△字所謂“土”形其實也可能是豎筆為平衡字勢而添加之羨符“=”合併而成。總之,△左側不是“止”,字實本非“此”字。我們認為,它與古文字中的“(必)”字有密切關係。
楚地出土簡帛文獻中,“”字還見於:
(1)凡,有不行者也。(《郭店·語叢二》39)
(2)知命者亡。(《郭店·語叢二》47)
(3)正其身,然後正世,聖道備矣。(《郭店·唐虞之道》3)
(4)至信如時,至而不結。(《郭店·忠信之道》2)
(5)聖者不在上,天下壞(《郭店·唐虞之道》27-28)
(6)所不行,益。行,損。(《郭店·語叢三》16)
(7)入貨也,禮兼。(《郭店·唐虞之道》60)
(8)苟有車,見其轍;苟有衣,……見其成。(《上博一·緇衣》20-21)
(9)未知牡之合然怒,精之至也。(《郭店·老子甲》34)
(10)抵今曰,夜。(《清華一·楚居》5)
(11)如武(馬王堆帛書《丙篇》)
除例(9)為“牝”字之誤外,上引“”字都讀為“必”。其他古文字材料中,還有兩個相關字形——曾侯乙漆木衣箱E.61有字,饒宗頤先生釋為“坊”讀作“房”[10],李守奎先生釋為“”[11]。此字右下較上引字多一畫,暫存疑。鎛銘文中有字,鐘銘對應字作“”,李家浩先生讀為“批”。[12]此字與例(2)(3)中的、近似,下文將再討論。
因字形相近,“”字的一些寫法確實容易誤釋為“此”。如《上博六·孔子見季子》簡7“仁人之道,衣服中,容貌不求異於人。”原整理者濮茅左先生釋為“此”[13],陳偉[14]、梁靜[15]先生從之,李銳先生或有懷疑[16]。陳劍先生則說“其形實為常見的‘(必)字訛體,其筆畫分解、重新組合,分成上下兩節書寫”[17]。再如新蔡簡有殘字(乙二:26)、(乙四:10)、(零:76)、(零:143)等,原釋“此”,張勝波先生改釋“”[18],宋華強先生讀為“必”[19]。把△隸定為“此”,與這些誤釋相似。
我們認為△所从“”形很可能就是上引例(1)中的字。此字或釋為“仆”[20],或釋為“” [21]。劉釗先生認為“‘’字从才匕聲,即見於《說文》的‘𠤏’字。《說文》‘𠤏’字从匕从十,‘十’應為‘才’字之訛。‘’可讀為‘必’。”[22]何琳儀先生說“疑‘𠤏’本从‘十’,受‘才’演變之類化而誤从‘才’”。[23]
從讀音看,“”从脂部“匕”字得聲,讀為“必、批、庇”等字,與幽部“𠤏”字不同。從字形看,前引各例字除聲符“匕”外,或寫如“才”(例4-11)、“十”(例2-3、)、“”(例1、△)形。學者將后兩種情況的“”字與“𠤏”字聯繫在一起,但其所从當非“十”字。
陳劍先生曾論及“才”與“弋”為一字分化:
“才”字甲骨文作、、、等,金文作等,其填實與鉤廓、中豎穿透與否皆無別。後來逐漸線條化作、。……甲骨文“弋”字和用作偏旁的“弋”字作、、、的等,西周金文“叔”所从的弋字或作、。其填實與鉤廓無別,後也大多線條化作一類形。“弋”跟“才”字形各方面的情況都很接近,其區別僅在於“弋”字右上比“才”字多出一小筆。兩字讀音相差也不遠,所以我認為,它們本是由一字分化而來的,“才”字字形也應說為像下端尖銳的橛杙之形。[24]
陳斯鵬先生曾據此懷疑“”字是“必”字之訛:
“必”主幹部分本為戈柲之形,與橜杙的初文“弋”形近易混,故《說文》以為“必”從橜杙之“弋”,而“弋”與“才”實一字之分化,故“必”所從戈柲形之“弋”可能訛變為“才”。而“必”所從其只是作用的長點之變作“匕”形,則與“”、“匹”的演變如出一轍,而且同“匹”一樣,變從“匕”乃是出於一種有意識的變形表聲。[25]
目前來看,由“必”的長點變作“匕”形的過程似乎缺少必要的字形支撐。而且楚簡“匹”字作(曾侯乙179、187、189)形,其長點變“匕”表聲的條件是兩個長點在同一側。而“必”字中的兩點總是在字形左右兩側,似不易變成“匕”。但陳斯鵬先生把“”之所从與“弋”聯繫在一起是具啟發性的。我們認為,上面所說例字中所从“十”形,實際上是“才”之線條化。“”形為並不是“才”字的“訛體”[26],而另有來源。
裘錫圭先生認為甲骨文中的(後下7.13、合9100)、(京津4865)、(前4.47.6、合10308)是“”字,其所从等形是(“柲”的象形初文)的簡體。並說“甲骨文从‘戈’之字,‘’字或作,‘武’字或作,象戈柲的部分省去下端橫畫,情況與此相類。”類似的還有“飶”字寫作(明1122、合17954)。[27]我們認為,、所从之“”,即形。“”字所从“匕”可能不是如陳斯鵬先生所說那樣由“長點”變來,而是添加的聲符。因為如裘先生所說“在較晚的文字裏,由於獨立的字已被淘汰,它們的旁都改成了‘必’旁”[28],所以“”之類的字形已與理據脫離,文字使用者需要添加聲符。
綜上所述,、即“必”初文之簡()添加聲符(匕)而成。因“必”與“弋”字形相近,“弋”與“才”為一字分化,故形變為“才”。所以楚簡中常見的“”字是由、形演變而來,表示{必}。而、所从“十”形是“才”字之簡,“”即“”簡體,與古音在幽部的“𠤏”字不同。曾侯與墓編鐘銘文△字的出现,補充了字形發展中的關鍵環節,幫助我們加深了對楚文字中“”字的認識。其演變發展序列大致如下:
最後要說明的是,楚簡中常見的“必”字寫作(郭店·老子甲36)形,它和“”的關係(如二者是否有職能上的分工),還可以繼續研究。囿於學力,以上我們的陋見不一定正確,懇請方家指正!
感謝鵬宇、韓玉嬌師兄姐提供材料,感謝趙平安、劉志基、李守奎等先生在寫作過程中的指教!
10月3日初稿
10月8日修訂
[1] (逝)、(沃)二字從陳劍先生釋讀,見陳先生在董珊:《隨州文峰塔M1出土三種曾侯與編鐘銘文考釋》,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站,2014年10月4日(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Src_ID=2339)一文下的評論。(第11樓)
[2] 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隨州市博物館:《隨州文峰塔M1(曾侯與墓)、M2發掘簡報》,《江漢考古》2014年第4期,第15(釋文)、18(圖版)頁。
[3] 《“隨州文峰塔曾侯與墓”專家座談會紀要》,《江漢考古》2014年第4期,第55頁。
[4] 徐少華:《論隨州文峰塔一號墓的年代及其學術價值》,《江漢考古》2014年第4期,第79頁。
[5] 董珊:《隨州文峰塔M1出土三種曾侯與編鐘銘文考釋》,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站,2014年10月4日。(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Src_ID=2339)
[6] 凡國棟:《曾侯與編鐘銘文柬釋》,《江漢考古》2014年第4期,第62頁。
[7] 李學勤:《曾侯(與)編鐘銘文前半釋讀》,《江漢考古》2014年第4期,第69頁。
[8] 同注釋1。
[9] 例如:“南淮夷”見於簋(集成04323)、駒父盨蓋(集成04464)、兮甲盤(集成10174),“伐南淮夷” 見於仲偁父鼎(集成02734)、虢仲盨蓋(集成04435),“征淮夷” 見於師簋(集成04313)、翏生盨(集成04459),“率南淮夷”見於禹鼎(集成02833)等。
[10] 饒宗頤:《曾侯乙墓匫器漆書文字初釋》,《古文字研究》第十輯,中華書局,1983年,第190頁。
[11] 李守奎:《楚文字編》,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362頁。
[12] 李家浩:《鐘銘文考釋》,《著名青年語言學家自選集·李家浩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74頁。
[13] 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戰國楚竹書(六)》,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205~206頁。
[14] 陳偉:《讀〈上博六〉條記之二》,簡帛網,2007年7月10日(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602)。
[15] 梁靜:《〈孔子見季桓子〉校讀》,簡帛網,2008年3月4日(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798)。
[16] 李銳:《〈孔子見季桓子新編〉》,簡帛網,2007年7月11日(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606);又見氏著《〈孔子見季桓子重編〉》,簡帛網,2007年8月22日(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703)。
[17] 陳劍:《〈上博(六)‧孔子見季桓子〉重編新釋》,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站,2008年3月22日(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Src_ID=383);又見氏著《戰國竹書論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303~304頁。
[18] 張勝波:《新蔡葛陵楚墓竹簡文字編》,吉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6年,第71頁。
[19] 宋華強:《新蔡楚簡的初步研究》,北京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7年,第282頁;又見氏著《新蔡葛陵楚簡初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104~105頁。
[20] 陳斯鵬:《郭店楚墓竹簡考釋補正》,《華學》第四輯,紫禁城出版社,2000,第79頁。涂宗流、劉祖信:《郭店楚簡先秦儒家佚書校釋》,臺灣萬卷樓圖書有限公司,2001年,第307、308頁。
[21] 李天虹:《郭店楚簡文字雜釋》,《郭店楚簡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湖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96頁。袁國華:《郭店楚墓竹簡從“匕”諸字及相關字詞考釋》,《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七十四本第一分,2003年,第21~23頁。
[22] 劉釗:《郭店楚簡校釋》,福建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05~206 頁。
[23] 何琳儀:《長沙帛書通釋》、《郭店楚簡選釋》,《安徽大學漢語言文字研究叢, , 書·何琳儀卷》,安徽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471、390頁。
[24] 陳劍:《釋造》,《甲骨文金文考釋論集》,綫裝書局,2007年,第141頁。
[25] 陳斯鵬:《楚系簡帛中字形與音義關係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第255頁。
[26] 李守奎:《楚文字編》,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363頁。
[27] 裘錫圭:《釋“柲”》,《古文字研究》第三輯,中華書局,1980年,第9頁;又見氏著《裘锡圭学术文集·甲骨文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53頁。
[28] 同注釋27。
本文收稿日期爲2014年10月8日。
本文發佈日期爲2014年10月9日。
仔细比较本文所提供图像和摹本,此字坐旁确实不从土。但也和本文的判断有些距离。
其中最下两横笔右侧是相连的。部分结构式说文卷五下“行迟曳”部首。
左旁上部看照片好像还有其他一两笔。
李学勤先生对此字的音读,应该是对的。
怀疑“必”读为“庀”,典籍或作“比”“庇”,训为治,与铭中“君”意近而连文。
十分感谢以上两位先生的意见。程少轩先生等也对小文提出修改意见,一并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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