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清華簡《耆夜》中的“夜”字

（首發）

張崇禮

北華大學

清華簡《耆夜》中“夜”字共出現五次，分別為文中的“王夜爵酬畢公”、“王夜爵酬周公”、“周公夜爵酬畢公”、“周公或夜爵酬王”以及寫在最後一支竹簡背面的篇題“耆夜”。關於“夜”字的考釋，目前主要有以下幾種意見：

李學勤先生以為“夜”應讀為“㓃”：

“夜”則是與飲酒禮義有關的詞，我個人以為應讀為《說文》“㓃”(dù)字，《尚書·顧命》作“吒”，許慎訓為“奠爵也”。[1]

王寧先生認為：

《耆夜》中的“夜”當讀為“舍”，“夜爵”就是“舍爵”，謂在飲至中於爵中倒滿酒而飲之，故篇題“耆夜”即“耆舍”，乃“戡耆歸來舍爵飲至”的省語。[2]

姜廣輝先生疑爲“卒”字誤寫。[3]

《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壹）》整理小組注釋説：

夜，古音喻母鐸部，在此讀爲“舍爵”之舍，舍在書母魚部，可相通假。或説讀爲《説文》的“㓃”字，音爲端母鐸部，該字今《書·顧命》作“咤”，訓爲“奠爵”，與“舍爵”同義。[4]

裘錫圭先生讀爲“舉”：

裘錫圭先生未刊稿讀爲“舉”。金文中習見的“平夜”卽“平輿”，《儀禮·聘禮》：“一人舉爵，獻從者，行酬”，“舉爵”與“酬”連用與簡文中的“夜（舉）爵酬”恰可對比。[5]

季旭昇先生詳細評議了讀爲“㓃”、“舉”、“舍”的三種意見之後，認爲三説似乎都可以説得通，但尚難定論。[6]

陳偉先生贊成將“夜”讀爲“舍”，又補充了證據，并進而説明“夜（舍）爵”的含義：

《耆夜》中的“夜爵”應該讀作“舍爵”；“舍爵”是祭祀神靈的儀式，竹書中，武王和周公都是先祭奠文王，再相互酬唱；篇名則相應讀作“耆舍”。[7]

王占奎先生以為，耆夜之夜，通輿，輿通舉。舉是滅、取。耆夜就是黎滅、黎被取。[8]

就我們目前所見資料而言，各家對該問題的論述已經相當充分和深入，徵引的資料也非常豐富翔實，但問題似乎並沒有真正解決。其實統觀《耆夜》全文，主要是記述武王八年伐耆成功後，君臣飲酒作歌，慶祝勝利的情形。《耆夜》的主要內容也是武王和周公所作之歌。除去開始飲酒者身份及席位的介紹等有關飲至禮儀的部份，[9]簡文對於飲酒過程的敘述極其簡略，沒有類似後世飲酒禮制的繁複內容，只有上述出現“夜”字的四句話。另外，雖然簡文開頭點明飲至的地點為“文太室”，但後文也沒有和祭祀有關的內容。

下面我們來分析一下武王和周公所作之歌的具體內容（釋文參考了各家意見，不具引）：

王夜（爵）（醻）縪（畢）公，作歌一終，曰《樂樂旨酒》：“樂樂旨酒，宴以二公。紝（任）（昵）兄弟，庶民和同。方（壯）方武，穆穆克邦。嘉（爵）速（飲），後（爵）乃從。”

王醻畢公，作歌的主題為讚美兄弟，說他們值得信賴，能肩負國家重任。這是因為畢公作為武王的兄弟，可能是這次伐耆的主將，功勞最大。

王夜（爵）（醻）周公，作訶（歌）一夂（終），曰《（輶）（乘）》：“（輶）（乘）旣（飭），人備（服）余不（被）（胄）。士奮刃，殹（繄）民之秀。方（壯）方武，克（燮）（仇）（讎）。嘉爵速飲，後爵乃復。”

王醻周公，作歌的主題為讚美參加伐耆的戰士，說他們奮勇爭先，能戰勝敵人。

周公夜爵（醻）縪（畢）公，作訶（歌）一夂（終）。曰《贔贔（熒熒）》：“贔贔（熒熒）戎備（服），（壯）武（赳赳）。（宓）情（靖）（謀）猷，（裕）惪（德）乃救（求）。王有脂（旨）酉（酒），我憂以（拂）。旣醉又（侑），明日勿稻（叨）。”

周公醻畢公，作歌的主題為讚美伐耆戰爭的勝利，說鎮撫了亂敵，獲得了安寧。周公在這次作歌的最後，提出“旣醉又侑，明日勿叨”，為下文《蟋蟀》詩“康樂而毋荒”的告誡埋下了伏筆。

周公或夜爵（醻）王，作祝誦一夂（終）。曰《明明上帝》：“明明上帝，臨下之光。不（丕）顯來各（格），（愔—歆）厥（禋）明（盟）。於……月有（成）（轍），歲有（臬）行。作茲祝誦，萬壽無疆。”

周公醻王，作歌的主題為讚美上帝的佑護。歌中雖然有“歆厥禋盟”的話，但主要是對上帝保佑此次伐耆成功表示感謝。

行文至此，我們可以看到，這次宴飲的主題就是慶祝伐耆成功，這是一次歡樂的慶功酒會。

周公秉爵未飲，（蟋）（蟀）（趯）（陞）于尚（堂），〔周〕公作訶（歌）一夂（終）。曰《（蟋）（蟀）》：

“（蟋）（蟀）在尚（堂），（役）車其行。今夫君子，不憙（喜）不藥（樂）。夫日□□，□□□忘。母（毋）巳（已）大藥（樂），則夂（終）以康。康藥（樂）而母（毋）忘（荒），是惟良士之（彭彭）。

（蟋）（蟀）才（在）（席），歲矞（聿）員（云）茖（暮）。今夫君子，不憙（喜）不藥（樂）。日月其（邁），從朝﨤（及）夕。母（毋）巳（已）大康，則夂（終）以（祚）。康藥（樂）而母（毋）〔忘（荒）〕，是隹（惟）良士之愳愳（懼懼）。

（蟋）（蟀）在舒（序），歲矞（聿）員（云）□。□□□□，□□□□。□□□□，〔從（冬）〕﨤（及）夏。母（毋）巳（已）大康，則夂（終）以愳。康藥（樂）而母（毋）忘（荒），是惟良士之愳愳（懼懼）。”

關於《蟋蟀》詩的主題，學者們意見較多，我們不准備展開討論。總之，在這歡慶的時刻，周公反復提醒大家：“康樂而毋荒”，反映了他清醒的頭腦和居安思危的憂患意識。

看完簡文內容，再來復核諸家考釋意見，就會發現讀“夜爵”的“夜”為“㓃”、“舍”，把“夜爵”解為祭祀神靈的儀式“奠爵”、“舍爵”，是不合適的。王和周公“夜爵”之後，緊接著就是“醻某某”，也就是勸其飲酒。認為“武王和周公都是先祭奠文王，再相互酬唱”，顯然有些迂曲。裘錫圭先生把“夜”讀為表示普通動作的“舉”，可能也有這方面的考慮。但季旭昇先生已經指出，先秦文獻中的“舉爵”應該不是“舉杯敬酒”的意思，而且往往做完“舉”的動作後，接著是自己舀酒喝。所以，“夜爵”的“夜”到底該作何解釋，還應進一步討論。

其實，學者們在討論過程中，已經給了我們許多有益的啟示。如季旭昇先生認為：“我們如果依照注疏家的看法，《耆夜》此處似乎應該釋‘夜’為與‘奠’相近的意義。”又如陳偉先生在解釋“舍爵”時，曾引到前代學者的意見：

他（沈欽韓。引者注）在《春秋左氏傳補注》卷五·文公十八年“歸舍爵而行”條説：“告奠于廟而去也。定八年傳‘子言辨舍爵于季氏之廟而出’，與此同。杜預謂飲酒訖者，鄙辭也。”（《叢書集成初編》本，商務印書館1937年，第74頁。原注）日本學者竹添光鴻則針對定公八年記載説：“‘舍’讀如‘舍奠’之‘舍’。季氏三廟，故曰‘辨’，實爵釋于祖禰之前，蓋以告別，非自飲也。”對這兩處“舍爵”，楊伯峻先生贊成沈欽韓的説法，認爲“辨舍爵”是“徧實酒于爵，以置于祖禰之前，此古人將出奔告別之禮。”（《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1990年，第630、1570頁。原注）

陳先生又說：

對“舍爵”的具體含義，竹添氏的分析是有道理的。《周禮·春官·占夢》“乃舍萌于四方”鄭玄注：“玄謂‘舍’讀爲‘釋’，‘舍萌’猶‘釋菜’也。古書‘釋菜’‘釋奠’多作‘舍’字。”又《春官·祝甸》：“舍奠于祖廟，禰亦如之。”鄭玄注：“‘舍’讀爲‘釋’。釋奠者，告將時田，若時征伐。”元代學者熊朋來《經説》卷四“釋奠釋菜”條説：“‘釋’之爲言‘置’也。故《禮記》作‘釋’，《周禮》作‘舍’。釋奠者，置其所陳設之禮物也。”元代學者敖繼公《儀禮集説》卷八下“出祖釋軷祭酒脯乃飲酒于其側”條説：“釋軷者，釋其所軷之物，謂酒脯也。既釋則人爲神祭之。”

參考上引資料，我們認為，“夜爵”的“夜”應讀為“釋”、“舍”，意為“置”。季旭昇先生認為“似乎應該釋‘夜’為與‘奠’相近的意義”，《詩·召南·采蘋》：“於以奠之，宗室牖下。”毛傳：“奠，置也。”釋奠、釋菜、釋軷、舍萌、舍爵是指陳設菜與酒脯之類來祭祀，但“夜爵”之“夜”的“置”義和祭奠無關，只是表示具體的陳設行為。換句話說，祭祀中陳設酒爵的目的是祭奠祖先或神靈，而簡文中陳設酒爵的目的是給人敬酒。雖然是同樣的行為，但簡文中的陳設行為不具有祭祀儀式的涵義。其具體動作可能包括擺放酒杯、舀酒實爵等，但似乎並沒有把酒杯端在手裡。比照後文“周公秉爵未飲”，用一“秉”字。把酒杯端起來，可能意味著就要喝了。

篇題“耆夜”的“夜”似乎應該訓為“樂”。《說文·言部》：“說，說釋也。”段注：“說釋即悅懌。”郭店簡《老子》甲本簡8：“夜乎奴（如）冬涉川。”“夜”，王弼本、傅奕本作“豫”。《尚書·顧命》：“惟四月，哉生魄，王不懌。”“懌”，《漢書·律曆志》引作“豫”。《尚書·金縢》：“二年，王有疾，弗豫。”“豫”、“懌”皆可訓“樂”。

“耆夜”之“夜”讀為“豫”、“懌”訓為“樂”，《耆豫》符合簡文慶功宴飲的主題，也切合《蟋蟀》詩周公“康樂而毋荒”的思想。王占奎先生把篇題的“夜”字讀為“舉”，訓為滅、取，並認為《耆夜》如同《逸周書》的《克殷》篇一樣，也是以一場取勝的戰爭爲篇名。但《克殷》篇詳述武王克殷過程，題目與內容相符；《耆夜》內容為伐耆勝利后的慶功宴飲，把《耆夜》理解成耆滅，或滅耆，與內容不符。

本文收稿日期為2014年11月23日。

本文發佈日期為2014年11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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