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硕鼠”非鼠说

(首发)

王恩田

山东省博物馆

摘  要：《诗经·硕鼠》中的“硕鼠”，古代训诂学家中的一派释为大鼠或田鼠。另一派释为蝼蛄。鼠类糟蹋粮食，祸害庄家，但却不吃青苗。把“硕鼠”归入鼠类与诗意“无食我苗”不合。任何鼠类都不具备蝼蛄所独有的五种技能。所有鼠类无不具有害怕人的特点。而《硕鼠》的诗作者面对“硕鼠”危害禾苗的恶行恐惧而又无可奈何，不得不决心逃奔他乡。因此“硕鼠”只能是蝼蛄，而不可能是大鼠或田鼠。

关键词：硕鼠  五技鼠  蝼蛄

关于《诗经·魏风·硕鼠》中“硕鼠”一词的解释，历史上曾有两派意见。一派把“硕鼠”归于鼠类。其中又有大鼠说与田鼠说的不同。另一派认为“硕鼠”不是鼠，而是蝼蛄。目前在治诗的学者中流行前一派意见。以愚之见，硕鼠即蝼蛄说这个乍听起来似乎荒唐，但却较之目前流行的“大耗子”或“土耗子”的说法，要正确合理得多。为广异闻起见，有旧说重提之必要。

一  大鼠与田鼠说疑析

大鼠说以《诗序》和郑笺为代表。《诗序》：“硕鼠，刺重敛也。国人刺其君重敛蚕食于民，不修其政，贪而畏人，若大鼠也。”郑笺：“硕，大也。大鼠、大鼠者，斥其君也。”

如果单释“硕”字为大，当然是对的。但作为名词，把硕鼠解为大鼠则不正确。诗言：“硕鼠硕鼠，无食我黍”“无食我麦”“无食我苗”。黍、麦、苗均指幼苗。如《诗·黍离》：“彼稷之苗”，疏：“苗谓禾未秀”。《公羊·庄公七年》：“秋大水，无麦苗。”注：“苗者禾也。生曰苗，秀曰禾。”《仓颉篇》也说：“苗，禾之未秀者也。”众所周知，老鼠的确糟蹋粮食，但一般并不吃农田里没有成熟的庄稼。诚如（三国、魏）陆机所说：“今大鼠又不食禾苗。”（唐）孔颖达也说：“苗之茎叶以非鼠能食之。”解为大鼠显然与诗的内容相矛盾。

最早提出田鼠说的是西晋的陆机和郭璞。他们虽然也都解硕鼠为大鼠，但实际上是指田鼠而言。

陆机《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下》：

“硕鼠，樊光谓即《尔雅》鼫鼠也。‘鼫鼠，五技鼠也’。今河东有大鼠能人立，交前两脚于颈上，跳舞善鸣，食人禾苗，人逐则走，入树空中。亦有五技。或谓之雀鼠。其形大，故序云：‘大鼠也’。”（罗振玉：新校正本。《艺文类聚》《太平御览》引《诗义疏》与此略同）。

《尔雅》郭璞注：“鼫鼠，形大如鼠，头似兔，尾有毛，青黄色，好在田中食粟豆。关西呼为鼠。见《广雅》，音翟。”

根据体态特征、生活习性、分布区域等特点判断，陆、郭二家所说的“大鼠”，照现代动物学分类，应属哺乳类、真兽亚纲、啮齿目、仓鼠科，学名黑线仓鼠（Cricetulus barabensis）。仓鼠也就是经籍中常见的鼸鼠。

《墨子·非儒》：“鼸鼠藏。”

《尔雅·释兽》：“鼸鼠。”郭注：“以颊里藏粮。”

《夏小正》：“田鼠者，嗛鼠也。”洪震煊疏义：“嗛鼠，《太平御览》引作‘鼸鼠’。按《尔雅·释兽》鼠属云：‘鼸鼠’，郭注云：‘颊里贮食处’。又按《说文·口部》：‘嗛，口有所含也’。《鼠部》：‘鼸，也’。音含，与颊里藏食同义。以此知字作嗛者，指其实。作鼸者，指其名耳。鼸鼠、嗛鼠，字异义同也。或说以鼢鼠、鼹鼠，则别为一种。”

牟应震《毛诗质疑·物名考》：“鼸鼠，胸前肉囊若袋，大目，鼠首似兔，色青黄。”

如上所述，陆、郭二家所说的“大鼠”，实即鼸鼠，学名仓鼠。只是疏漏了牟应震所指出的两个重要的体态特征。一是有“大目”，故而北方农村俗称“大眼贼”。二是胸前有肉袋，觅食时先将食物含在肉袋中，回洞穴后再把食物倒出加以储存。一洞穴中可贮粮2～4斤。危害农作物严重。但是这种害鼠基本上以粮食、花生等为食，一般也不吃禾苗。陆机“食人禾苗”说恐有误，和诗义也不相符。还应指出陆机所说的河东“大鼠”，并非“五技鼠”，对此将在下面予以讨论。

危害农田的另一种田鼠是鼢鼠，郭璞释为“地中行者”，也属鼠科。学名中华鼢鼠（Myospalox fontan iere）栖息于农田、草原、山坡等，善于挖掘复杂的隧道，以番薯、豆类、花生以及农作物的幼苗等为食，和诗中所说的食人禾苗的习性是一致的。但是它和其他的鼠类一样“人逐则走”，也具有《诗序》所说的“畏人”的特点。和诗人因害怕其危害而逃往他乡的诗义也不甚协，而且和下面即将讨论的其他经籍所说“硕鼠”有“五技”的特点相左。以鼢鼠释硕鼠也不妥当。

还应着重指出郭璞对《尔雅》鼫鼠和鼸鼠体态特征的描述，表明两者实际上是同一种鼠，即鼸鼠，今名黑线仓鼠。而鼫鼠即硕鼠，当如郭氏以外其他《尔雅》早期注释者所说应指“五技鼠”，即蝼蛄。《尔雅》把鼫鼠归入鼠类是错误的。

二  硕鼠即蝼蛄

硕鼠或作鼫鼠，炙鼠、鼯鼠。因具有“五技而穷”，又名“五技鼠”，即蝼蛄。有关经籍记载与注释颇多，撮要录之：

《荀子·劝学》：“螣蛇无足而飞，梧鼠五技而穷。”杨倞注：“梧鼠当为鼫鼠，盖本误为鼯字，传写又误为梧耳。技，才能也。言技能虽多而不能如螣蛇专一，故穷。”此外，《大戴礼·劝学》、蔡邕《劝学》、《颜氏家训·省事》等也有“鼫鼠五能，不成一技”的说法，不具引。

《说文》：“鼫，五技鼠也。能飞不能过屋，能缘不能穷木，能游不能渡谷，能穴不能掩身，能走不能先人。从鼠、石声。”

《易·晋》：“晋如鼫鼠。”陆德明《经典释文·周易音义》：“鼫，音石。子夏传作硕鼠。鼫鼠，五技鼠也。《本草》：‘蝼蛄。一名鼫鼠。’”孔颖达疏：“鼫鼠，有五能而不成伎之虫也。”

《尔雅》“硕鼠”，犍为文学注：“《诗》：‘硕鼠’，五技鼠也。”（《诗》正义五之三）孙炎注：“鼫鼠，五技鼠也。”（《诗》正义五之三，《释文》，邢疏）引自黄奭：《尔雅古义》。又臧永堂《尔雅汉注》所辑与此同，唯“犍为文学注”引作“舍人注”。

《尔雅·释虫》：“螜，天蝼。”邢昺疏：“螜，一名天蝼，一名硕鼠，即今之蝼蛄也。”

崔豹《古今注·鱼虫》：“蝼蛄，一名天蝼。一名螜。一名硕鼠。有五能而不成伎术。”

《广韵·入声二十二·昔》：“鼫，鼫鼠，蝼蛄。”

《广雅·释虫》：“炙鼠、津姑、蝼蜮、蝼蛄也。”朱起凤《辞通》曰：“炙字作硕，声之近也。”（唐）苏颂《本草图经》引《广雅》亦作“硕鼠”。

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鼫，《古今注》：‘蝼蛄，一名鼫鼠。今目验蝼蛄，实似此五技，故即以鼫鼠之名名之。’”

清代不少学者对上述说法持否定态度。无奈举不出强有力的证据。例如：

郝懿行《尔雅义疏》：“‘石、鼫、硕俱声义同。’但《广雅》‘炙鼠’不谓硕鼠。《诗》言硕鼠，又非蝼蛄。《本草》蝼蛄亦无鼫鼠之名，此皆误耳。”

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崔豹《古今注》乃云：蝼蛄一名鼫鼠。有五能而不成技术。此语殊误。蝼蛄不妨名鼫鼠，要不得云有五技也。倘许谓蝼蛄，篆必次于部末。如黽部之蝇、蛛，马部之驘、驴、騊、駼等字矣。”

胡承珙《毛诗后笺·九》：“至崔豹《古今注》蝼蛄一名硕鼠之说，更与诗无涉，无论。蝼蛄不得有五技，亦岂能食禾黍者乎？”

上引诸说，俱有未安。郝懿行认为《尔雅》炙鼠，不谓硕鼠。《本草》亦无鼫鼠之名。殊不知（唐）苏颂《本草图经》引《广雅》“炙鼠”正作“硕鼠”。又如陆德明、孔颖达引《本草经》：“蝼蛄一名鼫鼠。”可证郝氏所谓“《本草》亦无鼫鼠之名”的说法有误。郝氏虽然知道“石、鼫、硕声义俱通”，但却不承认石鼠、鼫鼠、硕鼠、炙鼠与蝼蛄系同物异名，未免失之于泥。《说文解字》是字典，不是研究动物分类的著作。同部首下所收诸字，不一定属于同一种属。如虫部下有“大蛇，可食”的蚦，有“鼠妇也”的蟠，有“龙之属”的蛟，有“短狐也”的蜮，有“善援禺属”的蝯，有水生的蚌、蟹、蝦蟆，也有天上的蝙蝠。甚至还有无生命的自然现象“虹”等等。再如黽部下有水生动物鼋、鼈，也有陆上爬行虫类蜘蛛、飞虫苍蝇等等。例证繁多，不赘引。因此，段氏根据《说文》把“鼫”字收入鼠部，作为鼫鼠不是蝼蛄的论据并无任何说服力。尤其令人怪异不解的是，渊博如段若膺，居然不知蝼蛄有“五技”。无他故，未能像其同道朱骏声那样，走出书斋“目验”蝼蛄体态习性的缘故。至于胡氏承珙，不仅不知蝼蛄有“五技”，而且居然提出蝼蛄“岂能食禾黍者乎”的妙问。当然前辈学者并不都像上述学者那样。而是既重视书本知识，更重视实践，勤于观察，获取书本记载以外的知识，得出更加符合事实的结论。仅举郝懿行的同乡，栖霞牟应震《毛诗质疑·物名考》中有关硕鼠的考证为例：

“硕鼠，即鼫鼠。《古今注》：‘蝼蛄也’。方首、短翘，六足。前二足如鼢鼠，故以鼠名。其前身涩，后身滑。以羽鸣。春苗生时，恒穿田为苗害。故曰‘无食我苗’。又名梧鼠。《荀子》曰：‘梧鼠五技而穷’。能飞不能上屋，能缘不能穷木，能走不能先人，能穴不能掩覆身，其为蝼蛄无疑也。而《尔雅》以硕鼠入鼠部，陆、郭因之，误也。其所以又名梧鼠者，梧与硕、石同音也。”

三  小结

综上所证，可以得到如下几点认识：

（一）与杨倞注所谓传写致误的说法不同，牟氏认为“梧与硕、石同音”。按：石、硕、鼫与炙古音均属铎部，故石鼠，硕鼠、鼫鼠又名炙鼠。梧古音属鱼部，鱼、铎阴入对转，故硕鼠也名梧鼠。石鼠、硕鼠、鼫鼠、炙鼠、梧鼠均属同物异名。牟说可信，杨倞注则不尽确切。

（二）《尔雅·释鼠》中的“鼫鼠”，应即硕鼠。与《释虫》的天蝼即蝼蛄为同物异名。并非在鼸鼠、蝼蛄之外。还有另外一种属于鼠类的“鼫鼠”。《尔雅》把鼫鼠即硕鼠列为兽类鼠属是错误的。

（三）蝼蛄有两个重要的特征，一是食人禾苗，二是五技而穷。《诗经·硕鼠》突出了食人禾苗的一面，而《易经·晋》《荀子·劝学》等突出了五技而穷多而不精的另一面。鼢鼠可以象蝼蛄那样危害农田，但不可能具有蝼蛄五技而穷的特征。也没有任何其他的鼠类具有这种特征。陆机说河东的大鼠“亦有五技”，段玉裁、胡承珙不承认蝼蛄有五技都是错误的。

蝼蛄是重要的农业地下害虫。因善于挖土，并能切断植物的根部、嫩茎、幼苗等。食性复杂，主要危害禾苗、甘蔗、亚麻和番薯等。由于危害青苗，北方农村流行“听蝼蛄叫不耩麦子吗”的谚语。这是一句反话，意思是说不能因为听到蝼蛄叫，就不敢再种麦子了。从前农村主要使用砷石（即砒霜）搅拌种子的办法加以防治。砷石有剧毒，使用不慎容易引起人畜的伤亡。现代则使用撒布高效低毒的农药等制成毒谷、毒饵，或用灯光诱捕等防治办法。可以想见，在科学不昌明的古代，农民面对蝼蛄危害禾苗而又束手无策的恐惧、无助、痛恨的心情，因而诗人发出“无食我黍”“无食我苗”的近似哀求的呼声。同时由于蝼蛄的危害庄稼，联想到统治者、剥削者对“国人”的盘剥，从而“触景生情，因事寄兴”，决心要“逝将去女，适彼乐土”。因此，释硕鼠为蝼蛄与诗意畅通无碍。反之，如释硕鼠为“大鼠”“田鼠”则会出现与诗意扞格难通的一系列矛盾。

在现实生活中，海马因像马而以马名之。海象因具有长鼻和巨齿而以象名。壁虎、蝇虎以其捕食的动作迅猛像虎而以虎名之。但海马非马，海象非象，壁虎非虎。蝼蛄因其前二足的形状与挖土习性和鼢鼠相近，故以鼠名之。因此，蝼蛄又名五技鼠、硕鼠。硕鼠非鼠，也不足异。

本文收稿日期為2015年2月16日。

本文發佈日期為2015年2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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