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詩論》“慎密而不知言”補說
(首發)
冀小軍
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
《孔子詩論》[1]第28號簡中有如下一句(釋文從寬式):
《牆有茨》慎密而不智(知)言。
簡文“牆有茨”原作“又薺”,整理者未能釋出,遂以此詩為今本所無。注云:
“慎密”也可能作“縝密”。《禮記·聘義》:“君子比德於玉焉,溫潤而澤,仁也;縝密以栗,知也。”上辭言雖縝密而不智言。
由於對象不明,此注言多未當。2000年9月2日,在清華大學簡帛講讀班第10次研討會上,廖名春指出“有薺”當讀為《牆有茨》[2];《上博一》正式出版後,又有多位學者指出過這一點。《牆有茨》見於《詩·鄘風》,小序說:“《牆有茨》,衛人刺其上也。公子頑通乎君母,國人疾之而不可道也。”詩云:
牆有茨,不可掃也。中冓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醜也。
牆有茨,不可襄也。中冓之言,不可詳也。所可詳也,言之長也。
牆有茨,不可束也。中冓之言,不可讀也。所可讀也,言之辱也。
簡文“慎密而不知言”,是《詩論》作者對《牆有茨》的評語。其中沒有難認的字,句子的結構也很簡單。可是自《上博一》問世以來,儘管已有十幾位學者對它作過解釋,卻沒有一種說法能夠讓人滿意。分析各家異說,可以看出問題主要集中在“不知言”上,絕大多數學者都把“知”理解為“知道”,但對“言”則有不同的理解。我們將各家意見分為兩大類、六小類,簡要評介如下:
1.“言”為名詞
1.1.“言”指中冓之言
1.1.1.黃德寬、徐在國:
“慎密”義為謹慎保密,《易·繫辭上》:“幾事不密則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簡文“慎密”是指謹慎保密“中冓之言”;“不知言”之“言”亦指“中冓之言”。[3]
按:所謂“保密”是保守秘密不使外泄的意思。既然說“慎密”是指“謹慎保密‘中冓之言’”,那自然是知道“中冓之言”的,否則“保密”也無從談起。可是下文又說“‘不知言’之‘言’亦指‘中冓之言’”,這就是跟自己打架了。
1.1.2.彭裕商:
孔子論該詩云:“慎密而不知言。”《牆有茨》云:“中冓之言,不可道也。”“中冓之言,不可詳也。”“中冓之言,不可讀也。”此乃慎密而不使其言為外所知,與孔子所論相合。[4]
按:此說實際上是用“使其言為外所知”來解釋簡文的“知言”。在古漢語中,及物動詞可以用作使動,也可以用在無形式標誌的被動句裡,但其所帶的賓語通常都是施事賓語[5],如《呂氏春秋·上德》“嘗人,人死;食狗,狗死”,“嘗人”謂“使人嘗”,“人”是施事賓語;《史記·張釋之馮唐列傳》“下之化上疾於景響”,“化上”謂“為上所化”,“上”是施事賓語。如果把“知言”解釋為“使其言為外所知”,“言”卻成了受事賓語。為什麼會這樣,恐怕是彭氏難以解釋的。
1.1.3.胡平生:
《牆有茨》詩句云:“中冓之言,不可道也”;“中冓之言,不可詳也”;“中冓之言,不可讀也。”《詩論》謂《牆有茨》為“慎密而不知”,考釋說“慎密也可能作縝密”。據詩句“不可道”、“不可詳”、“不可讀”,皆是縝密之意而非慎密,因此應採考釋縝密之說。又,考釋將“縝密而不知言”解作“上辭言雖縝密而不知言”,這是不準確的。《牆有茨》小序謂詩為“衛人刺其上也。公子頑通乎君母,國人疾之而不可道也”,毛傳云:“冓,內冓也。”鄭箋云:“內冓之言,謂宮中所冓成頑與夫人淫昏之語。”而《詩論》評語並未涉及“宮中所冓成頑與夫人淫昏之語”,小序之說不可信。“縝密而不知言”是指“中冓之言”因極其秘密而無法知道究竟說了些什麼。[6]
按:上文曾經指出,整理者為簡文作考釋時,尚不知所評為何詩。因此,“慎密也可能作縝密”云云,並非針對《牆有茨》而言。從這個意義上說,第一個把簡文讀為“縝密”的,應該是胡氏自己。《禮記·聘義》:
夫昔者,君子比德於玉焉:溫潤而澤,仁也;縝密以栗,知也。(鄭玄注:“縝,緻也。栗,堅貌。”陸德明釋文:“知音智。”孔穎達疏:“‘縝密以栗,知也’者,縝,緻也;栗,謂堅剛。言玉體密緻而堅剛。人有知者,性亦密緻堅剛,故云‘知也’。”)
“縝密”謂細緻周密,與“慎密”義相近,恐不能像胡氏那樣理解為“極其秘密”。此外,簡文能否表達出“‘中冓之言’因極其秘密而無法知道究竟說了些什麼”的意思,也還是個疑問。如《大唐新語·郊禪》:
開元十三年,玄宗既封禪,問賀知章曰:“前代帝王,何故秘玉牒之文?”知章對曰:“玉牒本通神明之意。前代帝王,所求各異,或禱年算,或求神仙,其事微密,故外人莫知之。”
末句“其事微密,故外人莫知之”,是一個與胡氏表述非常相似的句子,我們試著按簡文的格式把它轉換一下:
a. 微密而莫知其事
b. 微密而莫知事
c. 微密而莫知之
如果將a、c兩句代入原文,語義都比較順暢;惟獨與簡文最為接近的b句,其本身能否成立恐怕都是問題。由此可見,假如簡文要表達的意思確如胡氏所言,就應該說“縝密而不知其言”或“縝密而不知之”,而不會說成“縝密而不知言”。
1.1.4.康少峰:
簡文似當讀為“縝密”,“嚴密”之義;“不知言”即“不知所云”之義。劉信芳先生認為“不知言”就是“不知道如何說出或如何表達”,其實,《牆有茨》詩文本身已經用最好的方式說出了詩作者想要反應<映>的思想意圖。《詩論》所謂“《牆有茨》縝密而不知言”,當為雙關語,表面是說“牆有茨非常嚴密”,即就詩句“牆有茨,不可掃也”、“牆有茨,不可襄也”、“牆有茨,不可束也”等而言;其實是在說《牆有茨》“詩的內容隱蔽、秘密而不知其所云”,亦即就詩中“中冓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醜也”、“中冓之言,不可詳也,所可詳也?言之長也”、“中冓之言,不可讀也,所可讀也?言之辱也”等而言。[7]
按:此說當本於胡氏之言,參看上條。
1.2.“言”指說話的原則
1.2.1.廖名春:
“公子頑通乎君母”,是國恥,須慎密,故“不可道也”、“不可詳也”、“不可讀也”。但如果因“言之醜也”、“言之辱也”,而不“刺其上”,為了所謂慎密而不加以諷諫,就是“不知言”,即不懂得、喪失了言說的原則。[8]
按:“慎密”一詞,並沒有“為了……而不加以諷諫”的意思。此說頗有些“增字解經”的味道。
1.2.2.張金良:
《周易·繫辭上傳》:“子曰:‘亂之所生也,則言語以為階。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幾事不密則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論語·季氏》:“子曰:‘侍於君子有三愆:言未及之而言謂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謂之隱,未見顏色而言謂之瞽。’”《牆有茨》對“中冓之言”諱莫如深,可謂慎密。但是對宮闈醜事該揭發卻不揭發,又可謂不知言。
簡文大意:《牆有茨》謹慎嚴密,但不懂得如何說話。[9]
按:此說當本於廖氏之言,參看上條。
1.2.3.李銳:
案:“慎密”為習語,《易·繫辭》:“不出戶庭,無咎。子曰:‘亂之所生也,則言語以為階。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幾事不密則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中冓之言”,可謂慎密,但是“中冓之言”醜惡,“所可道也,言之醜也……所可詳也,言之長也……所可讀也,言之辱也”,必將生亂,所以於“中冓”言語者可謂“不知言”。[10]
按:從李氏引及孔子語(教人慎言),又云“中冓之言……必將生亂”來看,所謂“於‘中冓’言語者”當指談論“中冓之言”的人,言所不當言,即為亂階,所以說他“不知言”。然而,將“慎密而不知言”解為“[中冓之言]慎密而[言之者]不知言”,似乎並不符合古人的表達習慣。
1.2.4.曹建國、張玖青:
詩中反復強調“不可道也” ,“不可詳也”,“不可讀也”,似“慎密”。但與此同時,詩還是揭露了這種“言之醜”,“言之長”,“言之辱”,孔子說這是“不知言”的表現。孔子說它“不知言”,是指它不合乎“言語”之道。詩中所寫明顯是發生在無道之世的醜行,孔子既主張“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孫,”那麼這種公開揭露無道醜行之舉自然不為孔子所嘉許,誠如汪烜在《四書詮義》中所說:“言孫非畏禍也,賈禍而無益,則君子不為矣。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亦時中之道也”。[11]
按:此說與廖氏稍異:廖氏云“為了所謂慎密而不加以諷諫,就是‘不知言’,即不懂得、喪失了言說的原則”;此則謂“詩中揭露了本宜慎密的醜行,故被評為‘不知言’,即不合乎‘言語’之道”。但二者性質實同:均給“慎密”一詞賦予了太多的內容。
1.3.“言”指說話的方式
呂文鬱:
“慎密而不知言”意為這篇詩言辭雖縝密,但太直白,不夠隱諱,故稱“不知言”。[12]
按:此說純以己意言之。然所謂“言辭雖縝密,但太直白,不夠隱諱”,與《牆有茨》詩並不吻合。
2.“言”為動詞
2.1.“言”指言說
俞志慧:
“慎密而不智(知)言”,當指詩中反復吟詠的“中冓之言”,“不智(知)言”即詩中所謂“不可道(詳、讀)也。所可道(詳、讀)也,言之醜(長、辱)也”,謂不知如何言說也,如《左傳·襄公二十七年》鄭伯有賦《鶉之賁賁》,趙孟曰:“床第之言不逾閾,況在野乎?非使人所得聞也。”[13]
按:俞氏的語氣不容置疑:“慎密而不知言”當指“中冓之言”;“不知言”即“詩中所謂……”,謂“不知如何言說也”。可“慎密而不知言”是一個謂詞性短語,它怎麼就當指“中冓之言”呢?俞氏未說明他的理由。下文所引《左傳》趙孟語,大意是說這不是我應該聽到的[14],也不能證明“不知言”就是“不知如何言說”的意思。
2.2.“言”指表達
劉信芳:
所謂“不知言”,與簡25“知言”相反而成辭。“知言”是知道怎樣將心中的話準確表達出來;則“不知言”是不知如何說出。《牆有茨》云:“中冓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醜也。”因其隱秘,不可道,是其“慎密”矣。傳出來的那些話(“所可道”者),醜惡而不當,不知該不該說,說不出口,是“不知言”也。[15]
按:子曰:“非禮勿言。”(《論語·顏淵》)既然認為那些話“醜惡而不當”,怎麼會“不知該不該說”呢?黃懷信指出:“詩明言‘不可道’,可見並非‘不知該不該說’。”[16]正是一語破的。
2.3.“言”指談論
鄭玉姗:
簡文“《牆有茨》慎密而不知言”,學者有讀為“慎密”與“縝密”兩種說法,二說其實意義相近。《詩序》:“《牆有茨》,衛人刺其上也。公子頑通乎君母,國人疾之而不可道也。”《牆有茨》是諷刺宣公死後,公子頑通乎惠公母之事。故業師季旭昇以為:“宮廷穢聞,極其醜惡,為之者往往自以為行事慎密,而不知隔牆有耳,此即‘慎密而不知言’。”可從。[17]
按:季氏的說法中並未直接解釋“言”。我們揣摩他的意思,“隔牆有耳”似是說外面已有人在談論了。鄭玉姍又將簡文譯為:“《牆有茨》自以為謹慎嚴密,壞事不會傳出去,這就是不知道言語的力量啊!”[18]按照他們的說法,簡文的結構就成了“[主語1]慎密而不知[主語2]言”,這與人們熟悉的古人表達方式似乎相去甚遠。
“慎密而不知言”,總共祇有五個詞(兩個虛詞,三個實詞)。上述各家的討論,涉及了三個實詞中的兩個:“慎密”和“言”。應該說,幾乎所有可能的解釋都被想到了,可是各家給出的說法要麼是不通,要麼就是太“怪”,這種情況顯然是不正常的。那麼,問題會不會出在那個一直被忽視的“知”字上呢?
《詩論》25號簡云:“《大田》之卒章,智(知)言而有禮。”當人們看到“不智(知)言”時,會很自然地把它跟“智(知)言”聯繫起來,如前引劉信芳的論證,就是從“不知言”與“知言”的對比入手,以為二者“相反而成辭”。在參與討論的學者中,這大概是一種比較普遍的看法。然而,一旦這種看法先入為主,人們就很難發現兩個“知”字其實完全不同了。
最先打破成見,對“知”字提出異議的是黃懷信。他說:
愚謂“知”當訓為欲。《禮記·樂記》“知誘於外”注:“知,猶欲也。”“不知言”,不欲言也。慎密而不欲言,正是詩人之意。[19]
與各家意見相比,黃說有著非常明顯的長處:簡捷、易懂;更為重要的是,它讓我們相信,這條簡文是個很“正常”的句子。不過,愚意以為黃說尚未盡善,故為其試作補說。
我們從黃氏舉出的書證談起:
《禮記·樂記》:“好惡無節於內,知誘於外。”鄭玄注:“知,猶欲也。”孔穎達疏:“所好惡恣己之情,是‘無節於內’。知,謂欲也。所欲之事,道誘於外,外見所欲,心則從之,是‘知誘於外’也。”
按:黃氏將“不知言”釋為“不欲言”,是把鄭注的“欲”當作助動詞來用的。我們以為,從孔疏“所欲之事,道誘於外,外見所欲,心則從之”來看,“知誘於外”的“知”,以及鄭注“知,猶欲也”的“欲”,都應該是名詞,這與黃氏的理解是不同的。
王引之《經義述聞·禮記中·物至知知》:
“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後好惡形焉。”鄭注曰:“至,來也。知知,每物來,則又有知也,言見物多,則欲益眾。”王肅上“知”字讀為“智”,云:“事至,能以智知之”(見《史記·樂書》集解)。家大人曰:“二說均有未安。予謂上‘知’字,即下文‘知誘於外’之‘知’,下‘知’字當訓為‘接’,言物至而知與之接也。《墨子·經》篇曰:‘知,接也。’《莊子·庚桑楚》篇曰:‘知者,接也。’《淮南·原道》篇曰:‘感而後動,性之害也;物至而神應,知之動也;知與物接而好憎生焉。’是其明證矣。”
按:“物至知知”,鄭玄注曰:“言見物多,則欲益眾”,這是以“欲(欲望)”來解釋上“知”字;而王肅又讀上“知”字為“智”,是二說均以之為名詞。王念孫則以為,“物至知知,然後好惡形焉”,相當於《淮南子·原道》的“物至而神應,知之動也;知與物接而好憎生焉”,後者的“知”顯然也是名詞。可見三家對上“知”字的理解雖有不同,但在這一點上則是完全一致的。王氏又指出,“物至知知”上“知”字,即“知誘於外”之“知”;而鄭氏於前者曰“欲益眾”,於後者曰“知,猶欲也”,是兩家之說亦可互證。由此可見,黃氏所引證的“欲”確實是個名詞;這樣一來,再把“不知言”解釋為“不欲言”就没有根據了。
下面談談我們對簡文的看法。《易·繫辭上》:
不出戶庭,無咎。子曰:“亂之所生也,則言語以為階。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幾事不密則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
孔穎達疏:
“君不密则失臣”者,臣既尽忠,不避危难,为君谋事,君不慎密乃彰露臣之所为,使在下闻之,众共嫉怒,害此臣而杀之,是失臣也。“臣不密则失身”者,言臣之言行,既有亏失,则失身也。“幾事不密则害成”者,幾谓幾微之事,当须密慎,预防祸害。若其不密而漏泄,祸害交起,是害成也。“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者,於《易》言之,是身慎密不出戶庭;於此義言之,亦謂不妄出言語也。
《繫辭上》的那段文字,在討論中曾多次被學者引用(黃徐二氏、張金良、李銳)。值得注意的是,雖然三家說法不一,但都把“慎密而不知言”的“言”看作名詞。我們猜想,他們可能作過如下的比較:
君子 慎密 而 不 出
君子 慎密 而 不 妄 出 言語
牆有茨 慎密 而 不 知 言
並因此得出了“言”是名詞的結論。而三家說之所以不能成立,也正是由於他們對“言”的理解有誤。既然如此,我們不妨換個模式,讓“言”作動詞:
君子 慎密 而 不 出
君子 慎密 而 不 妄 出 言語
牆有茨 慎密 而 不 知 言
這樣,我們就得到了非常相似的兩個句子。從結構上看,如果不考慮狀語“知”,“慎密而不言”與“慎密而不出”就完全相同;從意義上看,“不言”是不說,結合《牆有茨》的內容,可以解釋為不說禁中之事,而這一解釋對“慎密而不出”同樣也是適用的。史書中常見先說某人“慎密”,再說他“不言禁中之事”的例子。如:
袁宏《後漢紀·殤帝紀》:“(清河王)慶善為威容,進止可觀。自被廢黜,常居慎密,在宮省,語不及外。”[20]
司馬彪《續漢書·張純傳》:“張純字伯仁,兼虎賁中郎將,一日至數見。持重慎密,雖平行路,事出猶不道,時上封事,輒削去草,清廉自守。”[21]
《晉書·荀勖傳》:“(勖)性慎密,每有詔令大事,雖已宣佈,然終不言,不欲使人知己豫聞也。……语诸子曰:‘人臣不密则失身,树私则背公,是大戒也。’”
《梁書·孔休源傳》:“(休源)性慎密[22],寡嗜好,出入帷幄,未嘗言禁中事,世以此重之。”
《魏書·古弼傳》:“(弼)端謹慎密,口不言禁中之事。”
《魏書·許彥傳》:“彥質厚慎密,與人言不及內事,世祖以此益親待之。”
《北史·李德林傳》:“(德林)從宦後,即典機密,性慎密,嘗言古人不言溫樹[23],何足稱也。”
《舊唐書·胡楚賓傳》:“(楚賓)性慎密,未嘗言禁中事,醉後人或問之,答以他事而已。”
《新元史·野訥傳》:“野訥侍禁中,條時政得失,言無不納,然韜晦慎密,不泄其事於外。”
《明史·金忠傳》:“忠起卒伍至大位,甚見親倚,每承顧問,知無不言,然慎密不泄。”
《清史稿·潘世恩傳》:“(世恩)在樞廷凡十七年,益慎密,有所論列,終不告人。”
這些近乎程式化的文字,記載的正是古時為官者的一種美德——“慎密而不言”。而對於簡文來說,這恐怕也是最合理的解釋了。
現在解釋一下簡文的“知”字。前引王氏《經義述聞》中,還有這樣一段話:
古者謂相交接曰“知”,因而與人相交接亦謂之“知”。昭二十八年《左傳》:叔向一見鬷蔑,“遂如故知”,言“如故交”也;《楚辭·九歌》“樂莫樂兮新相知”,言“新相交”也;《後漢書·宋宏傳》“貧賤之交不可忘”,《群書治要》“交”作“知”。“知”與“交”同義,故又有“知交”之語,《呂氏春秋·明理》篇“弟兄相誣,知交相倒”是也。
我們認為,簡文之“知”亦當訓為“交”,“交言”是與人交談[24],“慎密而不交言”就是“謹慎保密,不與人談論(禁中之事)”的意思。
2012年3月初稿
2015年4月修订
[1]《孔子詩論》(馬承源釋文考釋),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11月。關於《詩論》的作者,學者間有不同看法:竹簡整理者認為是孔子,故將其題為《孔子詩論》;《詩論》發表後,又有學者提出子夏說、子羔說及孔子再傳弟子說。本文為了稱說的方便,姑依舊題。
[2] 廖名春:《上海博物館藏詩論簡校釋劄記》,朱淵清、廖名春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研究》,第272頁,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3月。
[3] 黃德寬、徐在國:《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一)〈孔子詩論〉釋文補正》,《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第26卷第2期,第1-6頁,2002年3月。又收入黃德寬、何琳儀、徐在國著:《新出楚簡文字考》,第90-105頁,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07年9月。
[4] 彭裕商:《讀〈戰國楚竹書〉(一)隨記》,簡帛研究網站,2002年4月12日首發。
(http://***********/Wssf/2002/pengyushang01.htm)又题《讀〈戰國楚竹書(一)〉隨記三则》,收入謝維揚、朱淵清主編:《新出土文獻與古代文明研究》,第81-82頁,上海:上海大學出版社,2004年4月。
[5] 參看楊伯峻、何樂士:《古漢語語法及其發展》(修訂本)下冊,第533、693頁,北京:語文出版社,2001年8月。
[6] 胡平生:《讀上博藏戰國楚竹書〈詩論〉劄記》,朱淵清、廖名春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研究》,第277-288頁,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3月。又見胡平生著:《胡平生簡牘文物論稿》,第104-112頁,上海:中西書局,2012年12月。
[7] 康少峰:《〈詩論〉簡制、簡序及文字釋讀研究》,第137-138頁,四川大學博士論文,2005年4月。
[8] 廖名春:《上海博物館藏詩論簡校釋劄記》,朱淵清、廖名春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研究》,第260-276頁,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3月。又收入廖名春著:《出土簡帛叢考》,第57-78頁,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2月。
[9] 張金良:《上博簡〈孔子詩論〉釋解》,簡帛研究網站,2007年10月12日。
(http://jianbo.sdu.edu.cn/admin3/2007/zhangjinliang001.htm)
[10] 李銳:《上博楚簡補劄》,艾蘭、邢文編:《新出簡帛研究——新出簡帛國際學術研討會文集》,第142-145頁,北京:文物出版社,2004年12月。
[11] 曹建國、張玖青:《孔子論“智”與上博〈詩論〉簡以“智”論詩》,武汉大学简帛网,2005年11月13日。(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73)
[12] 呂文鬱:《讀〈戰國楚竹書·詩論〉劄記》,謝維揚、朱淵清主編:《新出土文獻與古代文明研究》,第18-21頁,上海:上海大學出版社,2004年4月。
[13] 俞志慧:《〈戰國楚竹書·孔子詩論〉校箋》(下),簡帛研究網站,2002年1月17日首發。
(http://***********/Wssf/2002/yuzhihui02.htm)
[14] 杜預注:“使人,趙孟自謂。”參看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修訂本),第1134頁,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5月;沈玉成:《左傳譯文》,第344頁,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2月。又,據《左傳》,“床第”當作“床笫”,“使人”下應有“之”字。
[15] 劉信芳:《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簡孔子詩論述學》,第254-255頁,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03年1月。
[16] 黃懷信:《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詩論〉解義》,第131頁,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4年8月。
[17] 鄭玉姗:《〈孔子詩論〉研究》第275頁,臺灣師範大學碩士論文,2004年6月。
[18] 鄭玉姍:《〈孔子詩論〉譯釋》,季旭昇主編,陳霖慶、鄭玉姍、鄒濬智合撰:《〈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一)〉讀本》,第65頁,臺北:萬卷樓圖書有限公司,2004年6月;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1月。
[19] 黃懷信:《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詩論〉解義》第131頁,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4年8月。按:黃氏之後,仍有學者據“知”的“知道”義立論,蓋未見其書也。遲林華《〈孔子詩論〉集釋》(華東師範大學碩士論文,2011年4月)已將黃氏《解義》列為“參考文獻”,而“《牆有茨》”一條下(330-336頁),臚列眾說達20家,於黃說卻隻字未提,則是明顯的疏漏。
[20] 周天游:《後漢紀校注》,第435頁,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年12月。按:“語不及外”,其義當近於下引《新元史·野訥傳》的“不泄其事於外”。
[21] 周天遊:《八家後漢書輯注》,第390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12月。按:“雖平行路”一句費解,疑“平”下奪“居”字。《孝經·紀孝行章》“居則致其敬”唐玄宗注“平居則盡其敬”邢昺疏:“平居,謂平常在家。”是“平居行路”猶言平時居家或在外。又,“事出猶不道”一句,可參看下引《晉書·荀勖傳》之“雖已宣佈,然終不言”。
[22]《南史·孔休源傳》作“縝密”,義同;又《明史·宦官列傳一》:“(杜)安道,外臣也,以鑷工侍帝數十年,帷幄計議皆與知,性縝密不泄,過諸大臣前一揖不啟口而退。”“縝密不泄”亦與下引《明史·金忠傳》“慎密不泄”同義。
[23]《漢書·孔光傳》:“沐日歸休,兄弟妻子燕語,終不及朝省政事。或問光:‘溫室省中樹皆何木也?’光嘿不應,更答以它語,其不泄如是。”顏師古注引晉灼曰:“長樂宮中有溫室殿。”後因以“溫樹”借指宮禁中事。
[24]《後漢書·楊仁傳》:“後辟司徒桓虞府。掾有宋章者,貪奢不法,仁終不與交言同席,時人畏其節。”
本文收稿日期為2015年4月1日。
本文發佈日期為2015年4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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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言,能否考虑解作“不言知”?知作名词,不说知道,引申为不说。至于否定句宾谓语序,先秦常见,“不患人之不己知”,“不日可增”等。
“交”、“接”意义上的“知”,又见《鲍叔牙与隰朋之谏》“今竖刁匹夫,而欲知万乘之邦”,竖刁为了接近桓公而自宫(何琳仪《贵尹求义》)。
“知萬乘之邦”之“知”即“知政”之“知”,主掌、管理之義,後來的官職知州、知府、知縣之類均此義。
“不知言”可否读为“不之言”,“知”、“之”文献有异文用例:
1.《戰國策‧楚策四》:“﹝孫子﹞因為賦曰:‘寶珍隋珠,不知佩兮……閭姝、子奢,莫知媒兮。’”
2.《荀子‧賦》作“莫之媒也。” 《墨子‧公孟》:“譬若美女,處而不出,人爭求之;行而自衒,人莫知取也。”畢沅校注:“﹝知﹞一本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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