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清華簡《封許之命》的“𧰲”字
——兼論“𧰲”字的古韻歸部
(首發)
孟蓬生
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
一
新出清華簡(伍)有《封許之命》一篇,[1]其簡3云:
𧻚(桓桓)不(不)茍,嚴(將)天命。
生按:整理者隸定為“茍”的字,原形如下:
1
試比較同書《厚父》中两次出现的“茍”字:
2 3
不難發現,二者有明顯的不同。一是字形上部不同,“茍”字上部寫作倒矢形,與“至”字所从倒矢形相同,而1形是兩弧相切的形狀;二是1形腹部有口字,而兩“茍”字均無口字。因此《封許之命》簡3所謂“茍”字的隸定和釋讀應當尋求更合理的解決方案。
楚簡中“豕”字或“犬”字頭部往往兩筆斜交,略如“X”形,但也有寫作兩個弧筆相對,略如“”形,且左側弧筆往往偏下。兩個弧筆挨得較近時(相切),很接近兩筆交的形狀(這實際上也是今人寫X時的兩種方法),但個別字形有分得很開的形狀。[2]清華簡出現的兩個“彝”字,其頭部就採用了兩弧筆相切的寫法:
“彝”字上部的“彑”本象豕頭,但因為豕頭和犬頭筆形相似,《封許之命》的“彝”字所从居然被乾脆寫成了“犬”。
1頭部與豕頭或犬頭相似,但尾部下垂,而不是上卷,可以肯定其象兽形的主体部分不是“犬”字。所以要破解此字,應該在“豕”、“彑”兩部中中尋找。綜合字形和辭例分析,我們認為該字其實就是金文中常見的“𧰲”字,[3]當讀為“弛(伿)”。
“𧰲”字金文中的寫法有繁簡兩系。繁系是在“豕”形的頸部加“糸”或“”( 象繩索或繩套),表示繫束,其後或變為“”、 “”,後又變為“口”,往往加於“豕”形的腹部。其字形演變序列如下:
1保員簋 “”字所从(西周早期);2大簋蓋(西周晚期,《集成》08.4298);[4]3叔尸鎛(春秋早期);4復封壺甲(春秋早期);5邾公華鐘(春秋晚期,《集成》00245);6復封壺乙(春秋早期);7清華簡《封許之命》簡3(戰國中晚期)
簡系則在“豕”形的基礎上加一套環(有多種變體),或施於頸部,或施於腹部。
“桓桓”,傳世典籍多訓為“威武貌”,施於此處不太合適,當別尋他解。金文有 “𧻚”字。秦公鎛:“十又二公,不𧰲上下,嚴龏夤天命。余雖小子,穆穆帥秉明德,叡尃(敷)明刑,虔敬朕祀,以受多福,協龢萬民,唬(疑虔之訛字或誤摹)夙夕,剌剌𧻚𧻚。”復封壺甲(《金文通鑒》12447):“戠(翼~𧝀)龏威(畏)諆(忌),不𧰲(弛)夙(夙)夜,從其政事,𧻚乍(將?)聖公命。” 簡文“桓桓”與秦公鎛“𧻚𧻚”和復封壺之“桓”用法相近,都是指作器者自己而言,若據傳世文獻解作“威武”,不僅有自伐之嫌,而且與前文“虔敬”、“勤勉”之語意不相諧調。《逸周書·謚法》:“克敬勤民曰桓。”用這個解釋似乎較“威武”更為合適。
虔敬和勤勉語義相近,故金文中虔敬和勤勉的詞往往可以出現在相同的語境中。如金文有“虔夙夕”、“敬夙夕”(大克鼎),亦有“(劭)夙夕”。[5]蔡侯鎛云:“余雖末少子,余非敢寧荒,有虔不惕,左右楚王,為政,天命是(將),定均庶邦,休有成慶。”[6]清華簡《封許之命》云:“桓桓不𧰲(弛),嚴(將)天命。”兩處文字可以互參。清華簡《封許之命》之 “桓桓不𧰲(弛)”與蔡侯申器之“有虔不易(弛)”語意略同,“嚴(將)天命”與蔡侯申器之“天命是(將)”語意略同。
“𧰲”字所記錄的詞在金文中也常常用其他字來表示。晉姜鼎:“虔不𧰲。”蔡侯鐘:“有虔不惕(易)。”毛公鼎:“敬今王威不睗。”克鐘:“克不敢𧰲。”內史亳同:“弗敢虒。”[7]易(惕睗)和虒古音各家一般歸支錫部。陝西眉縣出土的單叔鬲(西周晚期)自名為“𧰲”,[8]其辭曰:“單弔(叔)乍(作)孟尊𧰲,𠀠(其)萬年子子孫孫永寶用。”董珊先生讀“𧰲”為“鬲”,[9]其說可从。《說文·彑部》:“𧰲,豕也。从彑,从豕。讀若弛。”弛从也聲。也聲字古音學家或歸支部,或歸歌部。[10]近年劉洪濤先生撰文認為也聲字在較早的時候當歸支部。[11]按,李家浩先生認為“只”、“也”為一字分化,“只”字古音在支部,則“也”聲字上古音前期歸支部無疑。[12]只聲字歸支部,則也聲字亦當歸支部。 “𧰲”總是跟支錫部字發生關係,其上古音亦應在支部。[13]在“懈怠”、“懶惰”的意義上,𧰲、易(惕睗)和虒都是假借字,我在十八年前發表的《釋“𧰲”》一文中認為其後出本字為“弛”或“伿”(《說文·人部》:“伿,隋(惰)也。从言,只聲。”以豉切),現在看來,應該距事實不遠。需要指出的是,有資格充當其後出本字還不限於“弛”或“伿”兩字。《說文·臥部》:“䭆,楚謂小兒懶䭆。从臥食。”尼戹切。又《女部》:“嬾,懈也,怠也。一曰䭆也。”[14]《言部》:“,待也。从言,伿聲。讀若䭆。”胡禮切。从伿聲而讀若䭆,說明在“懈怠” 、“懶惰”的意義上,伿、䭆所記錄的也應是同一個詞。
附記:本文在資料方面得到馮勝君先生和劉洪濤先生的幫助,並請我的同事蕭曉暉先生看過,謹致謝忱!
[1]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伍)》上冊“圖版”,下冊“釋文”,中西書局,2011年。
[2]參閱李守奎《楚文字編》第576頁“犬”字,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3年。
[3]孟蓬生:《釋“𧰲”》,《古漢語研究》1998年第3期。陳劍釋“彖”,見氏著《金文“彖”字考釋》,《甲骨金文論集》第243-272頁,綫裝書局,2007年。
[4]董蓮池《新金文編》隸定為“彖”(卷九第1367-1368頁,作家出版社,2011年),《拼音檢字表》注音為“豕”。
[5]孟蓬生:《金文考釋二則》,《古漢語研究》2000年第4期。
[6]黃德寬:《說》,《古文字研究》第24輯,中華書局,2002年。
[7]吳鎮烽:《內史亳豐同的初步研究》;王占奎《讀金隨劄——內史亳同》,兩文俱見《考古與文物》2010年2期。
[8]單叔鬲“𧰲”字相關資料蒙馮勝君兄告知,謹致謝忱。
[9]董珊:《略論西周單氏家族窖藏青銅器銘文》,《中國歷史文物》2003年第4期。
[10]陳復華、何九盈:《古韻通曉》第344-345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年。
[11]劉洪濤《上古音“也”字歸部總論》,《中國語言學》第3輯第120-122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
[12]李家浩:《釋老簋銘文中的“”字》,《古文字研究》第27輯,中華書局,2008年。也聲字當歸支部,還可參考下文關於“地()”字的討論。
[13]馮勝君兄也有同樣的看法,見其2011年2月18日致筆者電子郵件。
[14]大徐本“䭆”原作“臥食”,此從段注。
本文收稿日期為2015年4月21日。
本文發佈日期為2015年4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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惰也是虒等字的音变。《說文》:“褫,讀若池。”池读徒多反。
回蕭旭兄:
本文有繁簡兩個版本,發表的是簡本。繁本裡已經就“惰”和“𧰲(弛、伿)”的關係進行了探討,認為“隓”字最早从“圭”得聲,所以“𧰲(弛、伿)”和“惰”可以看作同源詞。“隓”由圭聲而變从𢀡聲(左聲),與“地(墬)”由𧰲聲、也聲而變從它聲一樣,反映了上古後期支部和歌部的一部分字相混或合流的事實。
所謂“䭆”字,似乎不是說小孩懶得躺著吃飯,而可能是一個反切拼音字:(前一字取韻母,後一字取聲母)
臥(B-S*ŋʕoj-s/OCM *ŋoih)+食(*lək)= 惰 (*lʕojʔ/loih)
關於“反切拼音字”,參看小文:釋“逨”與“逑”——兼談古文字中的“拼音字” (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2175)
孟兄說“𧰲”字其後出本字為“弛”或“伿”。其實還不如說這個字就是後來的”懈“字,同音同義,只是換了一個聲符而已。《說文》“𧰲,讀若弛”的話恐怕不能完全信(要信也只能說漢代的讀音是如此,恐怕不能倒推到先秦)。就像這年頭“小姐把輩份搞亂了”,《說文》的“讀若”如果不好好利用,常常會把字音的時空關係、韻部的時空關係給搞亂了。
盼望著讀孟兄大著的“繁本”。
國龍先生果然厲害!拙文繁本中有一段話,可以先貼在這裡:
古音解聲與奚聲、圭聲相通。《釋名·釋衣服》:“鞵,解也。著時縮其上如履然,解其上則舒解也。”鞵字或作鞋,从圭聲。”《淮南子·俶真》:“於是萬民乃始慲觟離跂。”注:“觟讀徯徑之徯。”《淮南子·主術》:“楚文王好服獬冠,楚國效之。”《太平御覽》卷六百八十四引《淮南子》:“楚莊王好觟冠,楚效之也。” 《說文·弓部》:“弛,弓解也。从弓、从也。𢐋,弛或從虒。”解聲古音在支部,《說文》以“解”訓“弛”實為聲訓。據此,在懈怠的意義上,“解(懈)”、“弛(𢐋)”、“伿”、“䭆”均為同源詞。
不把“𧰲”直接讀為“解(懈)”,是根據文字考釋的就近原則。比如“淲”讀為“汻(滸)”,而不是讀為“浦”,也是基於就近原則。
至於先生關於“䭆”字的意見,我還是寧愿相信“小姐”吧!
关于“切身字”
前不久在东亚研究型大学协会(AEARU)第三届汉字文化研讨会上,跟湖南师范大学的郑贤章先生学了点新东西:“切身字”。切身字是翻译佛经时为求精确表音而出现的一种新的造字法,即用两个字合写成一个方块字,读音是两字的合音或反切。西夏文也有类似的造字方法。如果按照来国龙兄对“䭆”字的看法,切身字可以起源到先秦文字,这不能不说是文字学研究的一个创造性的观点。谨现学现卖,供大家参考。
關於“反切字”,拙作《敦煌變文校補(二)》有一條注釋,說:《龍龕手鑑》中“反切字”的例子如下:“𠅗”即丁夜反,“𠅱”即勾夜反,“𡖺”即名夜反,“𡦆”即卑孕反,“
清華壹《皇門》簡13「(敬)」字作,此形寫法與中山王鼎《集成》2840的「敬」字相近。因此《封許》簡3、《厚父》簡9、《厚父》簡13,似可視為《皇門》該字左半部不同程度的省寫。而《厚父》簡6的「彝」字,上半部的形,或可與《皇門》簡7的彝字上半合觀。故清華五此三例似從原考釋較佳。不成熟的看法還請孟先生指正。,
我一直觉得“错误”地连笔、断笔(变形)是文字形体发展的最大动力,最近看《古汉字发展论》已提出相近的观点。这个“敬”字,应是先错误连笔,后又改变相对位置的结果。
謝謝宇祥和洪濤兩位先生對字形的質疑和討論。
洪濤兄所說的可能性當然是存在的(整理者的隸定自有其合理性),問題在於目前為止,確定無疑的“茍”字上部似未見一例作兩弧相切者,所以另闢蹊徑求解似無不可,在更多的材料出現之前,不妨數說並存吧。
宇祥先生所說似是拿該字(所謂“茍”字)上部與《皇門》的字形之左上部比較(不知道我是否誤會),而我認為兩字可以比較的應是右上。正如拙文所說,“彝”字本从豕(嚴格說是象雙手反縛的豕頭人),後豕或變為犬,所以可資比較的應是“犬”字的頭部。《皇門》字形左上部當是由“糸(絲)”發展而來的“索(素)”字(兩者都可以表示束縛),可參看王存乂《切韻》“彝”字(从“素”)的寫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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