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汉简《荆决》与传本《归藏》的关系问题
(首发)
王宁
枣庄广播电视台
笔者以前研究传本《归藏》时写过一篇《〈归藏〉篇目考》,基本看法是传本《归藏》是晋代汲冢出土的《易繇阴阳卦》(又称《阴阳说》)、《卦下易经》、《公孙段》等易类文献的汇编,所以《隋书·经籍志》和《唐书·艺文志》中著录其书为十三卷(《崇文总目》云“十三篇”)。[1]最近又读到程浩先生《辑本〈归藏〉源流蠡测》一文,[2]程先生也持类似的观点,并结合了近年来出土的易类文献,认为:
“所谓的传世《归藏》,其实就是汲冢所出的类似‘清华简《别卦》’、‘王家台《易占》’以及‘北大简《荆决》’、‘清华简《筮法》’等易类文献的汇编。”
《别卦》、《筮法》、《易占》的确是易类文献,说它与辑本《归藏》可能有所联系,是有道理的,尤其是秦墓《易占》,目前学界已经普遍认为就是传本《归藏》里的《郑母经》,也将它定名为《归藏》(下为了与传本《归藏》区别,仍称《易占》),二者有很直接的关系。
近日,朋友购得了《北京大学藏西汉竹书》各编,蒙其见示,读到了第伍中的《荆决》,感觉此书与易占类书关系并不是很密切,把它归入易类文献恐怕不妥,它和传本《归藏》是否有关是不好确定的,故拟就这个问题谈点粗浅的看法。
一、《荆决》与《周易》、《归藏》的区别
根据《周礼·春官·大卜》的记载:
“掌三易之法,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其经卦皆八,其别皆六十有四。”
又《占人》:
“占人:掌占龟,以八筮占八颂,以八卦占筮之八故,以视吉凶。”
又《筮人》:
“筮人:掌三易以辨九筮之名,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九筮之名,一曰巫更,二曰巫咸,三曰巫式,四曰巫目,五曰巫易,六曰巫比,七曰巫祠,八曰巫参,九曰巫环。以辨吉凶。凡国之大事,先筮而后卜。上春,相筮。凡国事,共筮。”
本来用蓍策算筹之类的工具占卜都可以说是“筮”,其筮法都可以称“易”,而从《周礼》的记载来看,大概可以知道古人认为的易书都是有八经卦和六十四卦,各种筮法均出于此,再看看《左传》、《国语》、《穆天子传》等先秦古籍中筮卦的记载,凡有爻辞的都给出卦名,一般是说“筮之,遇某卦”、“其卦遇某卦”、“卦得某卦”等等,这些卦名也都和《周易》是一个系统,目前出土的秦墓《易占》、《筮法》、《别卦》之类也都是如此,其筮法可能有所不同,都用六十四卦却是统一的,是易筮不同的分支流派。总起来看,古人认为用六十四卦的筮法才是主流,才是“易”,而《荆决》的情况与《周易》、《归藏》等易书完全不同。
首先,《荆决》不用易类筮书的卦名,也不是象易类筮书有六十四卦,而是只有十六卦,各卦以天干、地支为名,天干使用了甲、乙、丙、丁、戊、己、壬、癸八个,地支使用了子、丑、寅、卯、辰、巳、午、未,也是八个。
其次,它每卦不是六爻,而是只有三爻,和三爻的八经卦类同,但是易筮是用六画卦象而不用三画卦象,这也是二者的不同。
第三,《荆决》卦画是用一、二、三、亖表示,似乎没有什么阴爻、阳爻之说,与易类的卦画用一、六(或八)表示阴阳爻不同。
第四,《荆决》的占卜术语除了吉、凶与《周易》、《归藏》相同外,还有个“祟”,如言“外为祟”(《乙》),也常言“祟某”,如“祟外”(《壬》)、“祟王父母”(《癸》)、“祟阳”(《丑》),等等,大概占问是否有祟、什么东西为祟是古人卜、筮、占梦的主要内容,和“吉”、“凶”之类的类似,所以筮书里也把它当作一个占断术语,汉代的筮书《易林》里也很常见,这个是《周易》里没有的(《归藏》中有,见下),而《周易》、《归藏》里常见的悔、吝、咎、利、厉之类的都不见于用为占断术语(“悔”、“咎”见于爻辞)。
第五,也是最主要的一点,它的筮法也和易类的筮法不同,易类的筮法,不管用不用的动爻(变卦),总之都是要用六爻,揲蓍过程相对复杂,比如《周易》的筮法,需要用50根蓍(一说55根),三变得出一爻,十八变才得出一卦(六爻),十分繁琐复杂,要筮得一卦需要很长时间。《归藏》的筮法我们不能知道,江陵王家台十五号秦墓和《易占》同时出土的一筒算筹是60根,[3]比《周易》所用的还要多出10根,它的筮卦方法恐怕也不是很简单的;而《荆决》记载的筮卦方式就相对简单,下面就简要作一下讨论。
二、《荆决》筮法简说
《荆决》中介绍的筮法是:
“用卅筭,分以为三分,其上分衡(横),中分从(纵),下分衡(衡)。四四而除之,不盈者勿除。”【简2-3】[4]
就是用30根筭,一次分成三份,称为“上分”、“中分”、“下分”,记录卦象时,上分、下分的卦画横置,中分的卦画竖置。每份的筭数用四来除,除尽的就是“四”,除不尽的余数或小于四的一、二、三都不需要再除。
首先,每次三分时,每分筭数的最低限是1,不可能出现0,否则就是二分了。那么,每分的筭数最上限只能到28,即每分可能的筭数是1-28。其中1-4这四个数都可以直接记录,不需要再计算,另外的24个数需要计算,就是用4来除取其余数,可以分为四组:
第一组:5、9、13、17、21、25,被4除后的余数是1,仍然相当于1。
第二组:6、10、14、18、22、26,被4除后的余数是2,仍然相当于2。
第三组:7、11、15、19、23、27,被4除后的余数是3,仍然相当于3。
第四组:8、12、16、20、24、28,可被4除尽,仍然相当于4。
即《荆决》这种筮法记录卦象各爻用到的数字只有1、2、3、4。那么,当上分分别是1、2、3、4的时候,无论如何操作,只能得到以下数字组合:
上分数为1时:114 123 132 141
上分数为2时:213 222 231 244
上分数为3时:312 321 334 343
上分数为4时:411 424 433 442
一共16种组合,即相当于16卦。也就是说,用《荆决》这种筮法筮卦,无论如何操作演算,得到的结果都不会出这16种卦象。故而《荆决》一共就记录了这16卦的卦名和卦辞,但它不像《周易》、《归藏》、《筮法》等那样有专门的卦名,而是用天干、地支名代替,各八个(天干不用庚、辛,地址不用申、酉、戌、亥),《荆决》原整理者将其复原列表如下:[5]
这里面只有数字的区分,没有阴、阳爻的概念,不能用易的卦象来记录,否则,如甲的卦象是433,根据《周易》奇数为阳爻、偶数为阴爻的理论,应该是☱(兑卦),而乙的卦象是411、壬是231、子是213,都该是☱,就是重复了,显然是不能这么推导的。
根据上面的情况可知,《荆决》的筮法与《周易》、《归藏》等易筮类筮书完全不是一个体系,它除了揲蓍演算时以四除之的方法与易筮相同之外,其它几乎没有相同之处,我们可以笼统地称它为“筮书”,因为根据《归藏·本蓍篇》的说法,“荆”是五种筮具之一,其筮法属于“五筮”之一,但此类的筮书是否会和易类筮书编在一起,实在是不好定论的。
当然,传本《归藏》本来就是一本汲冢出土的易类文献的汇编,它里面包含了多种先秦筮书,恐怕远不止《晋书·束皙传》中说那几种。因为汲冢出土的古书多且繁杂,有些有篇题、内容相对完整的被整理成篇,还有一些因为“简书折坏,不识名题”的书,被编成了七卷(见《晋书·束皙传》),这里面很可能也包含了多种筮法古书,后来都被编入传本《归藏》,所以才会有十三卷(篇)之巨;[6]它题名《归藏》,恐也不仅仅是取个古易书为名,可能也带有“归而藏之”的意思,就是把汲冢所有的易类书归在一起收藏,可以说是一本“大杂烩”式易书,那么它里面包含有其它种类的筮书也并非没有可能。只是我们目前根据其佚文能知道的只有《初经》、《齐母经》、《郑母经》、《启筮经》、《本蓍篇》五篇,还不到原来十三篇(卷)的一半,都是易书一类,和《周易》是一个系统的,其它的篇章是什么情况无从知道了。
三、《荆决》与《归藏》卦爻辞的相似之处
《荆决》与《归藏》虽然筮法不是一个体系,但是他们的爻辞格式却很多相似之处,那就是主要用四言的韵文,而且有很多文句是相似或相同的。这些相似的文句,基本上都见于《归藏》的遗爻,也就是不知道属于哪一篇、哪一卦的爻辞。古人在引用古书的时候,只喜欢称举书名而很少会说到具体的篇目,比如引用《周易》经传时,一般只称“《易》曰”,很少说某卦某爻曰或《系辞》曰、《象》曰之类的,引述《归藏》也是相同的情况。这些遗爻,基本上不见于秦简《易占》和传本《归藏》的《郑母经》,大部分应是其它篇章的爻辞。[7]这些遗爻中,有些文句与《荆决》相类。如:
1、《归藏·初经·初巽》:有鸟将至而垂翼。
《荆决·丙》:有鸟将来,文身翠翼。【简8】
2、《归藏·遗爻》:有人将来,遗我货贝。以至则彻,以求则得。有喜则至。
又曰:有人将来,遗我钱财,日夜望之。
《荆决·丙》:有人将来,嘉喜毋亟(极)。【简8-9】
《荆决·戊》:有人将至,贵如公王。【简12】
《荆决·癸》:今日何日,吉人将来,日【夜望之】。【简19】
《荆决·巳》:有人将来,直其遄盈。今日何日,百事皆成。【简29-30】
《荆决·午》:有人将至,甚好【以良】。【简31】
“有人将来”、“有人将至”是相同的意思,《归藏》里有这样的句子,《荆决》里也使用频繁;《归藏》里说“日夜望之”,《荆决》里也有相同的句子。
3、慧琳《一切经音義》卷七十八、八十二引的一条《归藏》:
“祟在司命。”
这条爻辞也见于《荆决·子》爻辞末尾的占辞:
“吉。祟在司命。”【简21】
说明《归藏》所收的筮书里也有些和《荆决》相同的占辞,但大部分文句还是不同,所以很难说《归藏》的这些爻辞就是出自《荆决》。
传本《归藏》存留的此类卦爻辞不多,而且有相当一部分不知道所属篇目,所以很难知道其具体情况。只是从爻辞的格式、语言风格来看,《归藏》里的收录的某些筮书和《荆决》可能是一时一地的作品,尽管它们的筮法不同,但在制作爻辞上还是有很多共同之处。
四、《荆决》制作时地蠡测
从《左传》、《墨子》、《穆天子传》等先秦古书的记载看,古人卜、筮时作出的爻辞,多是以四字句为主的韵文,称为“繇(䌛)”或“颂”,《归藏》、《荆决》之类的筮书就沿袭了这种风格,直到汉代的《易林》也是这样,相比较而言,卦爻辞以散文为主的《周易》反而显得比较另类(里面也有部分韵文)。但是以韵文为主的筮书产生可能也不会早于《周易》,比如《归藏·启筮经》中有条爻辞说:
“有白云出自苍梧,入于大梁。”(《太平御览》卷八七二引首有“大昊之盛”四字。)
“苍梧”、“大梁”都是地名。其中“大梁”一地在战国以前无可考察,直到魏惠王六年(公元前364年)徙都大梁,魏也改称梁,大梁才成为一个很有名的地方并见诸载籍。那么《启筮经》里特别提到大梁,其著作时代很可能是在魏迁都大梁之后,即战国中期(包括)以后了。王辉先生研究认为“简本《归藏》约成书于战国中晚期之交,而传本更在其后”,[8]应该是符合实情的,也就是说传本《归藏》里所收的筮书,基本上都是战国中期(包括)以后的作品。
把《荆决》和《归藏》就文字风格和内容进行对照后推测,《荆决》虽然是西汉时期抄写的书,可并非是汉代的著作,而应是先秦古书,其爻辞常用“美人”一词,如“美人将来,与议(我)相智(知)”(《丁》)、“布(甫)有美人,弗召自来”(《子》)、“道路曲(候)望,美人不来”(《丑》)、“美人不来,曰心疾”(《卯》)、“欲会美人,其事不成”(《卯》),和《楚辞》常用“美人”设譬的做法很象,所以它很可能是战国中后期楚地的作品,而时代与《归藏》诸书一样,均晚于《周易》。[9]
最后要说明的一点是,筮法的产生时间和筮书的产生时间是不能画等号的,筮法可以产生很早,筮书可以产生很晚。就传世文献来看,卜书、筮书的制作有很古老的历史,《书·金縢》里说“乃卜三龟,一习吉;启龠见书,乃并是吉”,这个“书”根据《孔传》的解释是“占兆书”,显然是卜书,古人卜、筮并用,筮书的制作不会晚于卜书,古人卜筮时读书而占也是惯例,所以清华简《殷高宗问于三寿》云:“君子而不读箸(书)占,則若小人之𤼃(聾)狂而不友”。
但这些卜书、筮书是什么样的我们已经不能知道,根据殷墟卜辞及典籍的记载看,古人卜筮有进行记录的习惯,这些记录对后来的卜、筮者具有参考价值,便是卜筮之书的滥觞,但都非系统著作。目前我们能看到的筮书,都是战国时代的作品,大概战国时期兴起私家著述之风,诸子作品大量涌现,一些精通卜筮的巫史受此风气的影响,也编著了大量的不同流派的筮书。这些筮书都有相对完备的理论体系,从内容到形式也都具有完整性和统一性,其实用性也远远超过原来的那些以具体占例为主的旧书,所谓“后来者居上”,而这些筮法在此之前当已经流传很久了。
[1] 王宁:《〈归藏〉篇目考》,《古籍整理研究学刊》1992年第2期。
[2] 程浩:《辑本〈归藏〉源流蠡测》,《周易研究》2015年第2期。
[3] 王明钦:《王家台秦墓竹简概述》,《新出简帛研究》,文物出版社2004年,37页。
[4] 北京大学出土文献研究所:《北京大学藏西汉竹简(伍)》,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171页。
[5] 《北京大学藏西汉竹简(伍)》,170页。
[6] 汲冢书的数量,王隐《晋书·束皙传》称“七十五卷”,唐修《晋书》改为“七十五篇”,朱希祖先生认为是唐人“昧于篇卷不同之制,妄改为七十五篇”,实际上是“篇多卷少”,即每卷中包含若干篇,因此认为“其汲冢古文原书究有若干篇,仍不能知也。”(见朱希祖:《汲冢书考》,中华书局1960年,9页。)故七卷中当包含有若干篇断烂不知名题的古书,而非是只有七篇。
[7] 本文引用的传本《归藏》佚文均据拙文《传本〈归藏〉辑校》,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2009/11/30. 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Src_ID=1003.为避免繁琐,不再注原始文献出处。
[8] 王辉:《王家台秦简〈归藏〉索隐——兼论其成书年代》,《古文字研究》第二十四辑,414页。
[9] 关于《周易》的制作时代,有殷末、西周、春秋、战国初年等各种说法,郭沫若先生认为是战国初年的作品,笔者赞同此说。见郭沫若:《〈周易〉之制作时代》,《郭沫若全集》历史编1,人民出版社1982年,389页。
本文收稿日期为2015年12月5日。
本文发布日期为2015年12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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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決》筮法,似乎與傳世的《靈棋經》所記載的“靈棋卜法”(嚴格說來應該屬於筮法)有淵源關係,它們好像應該屬於同一個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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