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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鴻:海昏侯墓孔子屏風試探
在 2016/4/23 13:47:05 发布
 

海昏侯墓孔子屏風試探

(首發)

 

邵鴻

 

南昌西漢海昏侯墓出土屏風[1],因有孔子畫像並涉及孔子生辰問題,各方面甚為關注,學術界也陸續有所討論[2]。但因為祇能依據媒體初期刊發的屏風殘部照片,討論自難深入。今年1月,中央電視臺“探索發現”欄目專題報導海昏侯墓,其中有屏風局部近距離影像[3],可讀文字增加不少,筆者曾據此對屏風做初步考察。[4]3月,《五色炫耀——南昌漢代海昏侯國考古成果展》在北京首都博物館開展,江西人民出版社也出版了同名圖錄,二者均有屏風圖像,內容較央視電視影像更為豐富。但兩者之間也有不同,前者展示了相當清晰的有關孔子和子贛部分的屏風照片,後者則多出有關子張和顏回的部分内容,但清晰度較遜。本文根據這兩項最新資料,進一步對該屏風進行研討並求教于方家。

 

一、文字釋注

根據《五色炫耀》展覽和圖錄公佈的資料,海昏侯墓所出屏風內容上包括四個部分(均有程度不同的殘損):最重要也最為豐富的是孔子部分;此外還有子贛、顏回和子張三位孔門高足的像傳,子張部分內容較多,子贛和顏回則僅見十餘字。當然,這祇是屏風的局部。

1、孔子部分

該部分居於屏風上端,右側系孔子和另一人像的身軀部分,左側有縱向墨線為欄的文字10行,字數超過200個,內容為孔子小傳。筆者試釋文並注解如下:

第一行:

……【宋】人也,曰房(防)叔。房(防)叔生伯夏,伯夏生叔梁□【紇】,□顏氏女野居而生孔子。疇(禱)於丘……

原文“房叔”、“伯夏”系重文。《史記·孔子世家》(以下簡稱《世家》):“孔子生魯昌平鄉陬邑。其先,宋人也,曰孔防叔。防叔生伯夏,伯夏生叔梁紇。紇與顏氏女野合而生孔子。禱於尼丘得孔子。”兩相對照,除字有通假,幾乎完全重合。“人也”前可據補“宋”字,“叔梁”後可補“紇”字。然屏風“野合”做“野居”,甚可注意。

第二行:

……故名丘云。字中(仲)尼,姓孔,子氏。孔子為皃,僖(嬉)戲常陳俎豆,設……

《世家》:“魯襄公二十二年而孔子生。生而首上圩頂,故因名曰丘云。字仲尼,姓孔氏。……孔子為兒,嬉戲常陳俎豆,設禮容。”“姓孔,子氏”,比照《世家》當為“姓孔氏”之誤(說詳下)。“皃”,原文清晰,然“為皃(貌)”不辭,也顯然為“兒(兒)”之訛寫。“俎”,屏風寫作“”,雲夢睡虎地秦簡亦如此作。這一行文字與《世家》显然也極為接近。

第三行:

……皆稱其賢也。魯昭公六年,孔子蓋卅矣。孔子長九尺有六寸,人……

《世家》:“魯昭公之二十年,而孔子蓋年三十矣。”屏風作“魯昭公六年,孔子蓋卅矣”,與《世家》文字及歷來文獻記載有重大差別,以致甫經報導,就引起世人矚目和爭論。按“六”字當為“廿”字之誤(詳下)。“孔子長九尺有六寸,人……”,《世家》作:“孔子長九尺有六寸,人皆謂之長人而異之”。兩者完全一致。曾有媒體報導稱屏風記載孔子身高“七尺九”,現可確證是誤傳。屏風“人”以下殘泐部分,亦當與《世家》相近。

第四行:

……□久,天下聞其聖,自遠方多來學焉。孔子弟子:顏回、子贛之徒才有十人……

“才”,疑為“七”字訛。原文或作“顏回、子贛之徒有七十人,“七”誤寫為“才”,又乙倒於“有”之前。

第五行:

……【陳】蔡之間。魯哀公六年,孔子六十三。當此之時,周室烕(滅),王道,禮樂廢……

周室滅,與歷史事實不符。疑“滅”本為“微”,形近致誤。“周室微古書習見,《世家》亦有:“孔子之時,周室微而禮樂廢,《詩》《書》缺”。【陳】蔡之間,《世家》:“困于陳蔡之間。”,從土從差,借為差,《說文》:“差,貳也,差不相值也。”“王道差”,古籍中多作“王道缺”、“王道失,意同。

第六行:

……父,四面起兵,強者為右。南夷與北夷交,中國不絕弟(第)縷耳。孔子……

《公羊傳·僖公四年》:“南夷與北狄交,中國不絕若線”,漢以來成為習語。屏風顯襲《公羊》但又有所不同:“北狄”寫為“北夷”,此種表述亦見於《漢書·韋玄成傳》;“若線”作“弟(第)縷耳”,“第”如言僅僅,“縷”與“線”意同。

第七行:

……□□始於隱公,終於哀公,初以二三事是非□□□□□□□□……

此段蓋述孔子作《春秋》,始於魯隱公而終於哀公,字寓褒貶。

第八行:

……

此行因殘斷與第七行之間尚有不詳行列間隔。因殘損過甚,難以釋讀。

第九行:

……□也以□義孔子□士□魯哀公□……

第十行:

本行左方為空格,可知處於文末部分。

……【孔】子布衣傳十餘世,至於今不絕。學者……

此句與《世家》結語文字亦近似:“孔子布衣傳十餘世,學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國言六藝者折中於夫子,可謂至聖矣。”

 

2、子贛部分

孔子像傳下方,有若干縱向文字,可識14字,從右至左分別為:

第一行:

子贛

子贛“較其左側文字要大一倍以上,當為畫像題名。

第二行:

孔子弟【子】……

此行始均有縱向墨線欄分隔。

第三行:

結晉討……

此數字疑與子貢外交事蹟有關。春秋末子貢在齊、晉、吳、越等國間縱橫捭闔,《史記·仲尼弟子列傳》:“子貢一出,存魯、亂齊、破呉、彊晉而覇越。子貢一使,使勢相破,十年之中,五國各有變。”“討”下或為“吳”字。

第四行:

其若乎……

第五行:

賢於子……

《論語·子張》:“陳子禽謂子貢曰:‘子為恭也,仲尼豈賢於子乎?’”此語當系引《子張》殘文。

第六行

□□□……

屏風的這一部分應是子貢的畫像和生平,可惜已公布者僅此。

 

3、顏回部分

僅存三行,15字。未見墨欄。

第一行:

……顏回為湻

第二行:

……舍之則藏,唯我

此語見《論語·述而》:“子謂顔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唯我與爾有是夫?”

第三行:

……門人日益親。

《世家》:“回年二十九,髮盡白。蚤死。孔子哭之慟,曰:‘自吾有回,門人益親’。”《孔子家語七十二弟子解》:“孔子曰:‘自吾有回,門人日益親’。”此同於《孔子家語》。然《世家》此段文字正承接“舍之則藏”一段,《孔子家語》則無,可見在文字編排上,屏風與《世家》更為相近。

 

4、子張部分

存四行,117字。右側亦有人像,自口鼻以上殘去,應即子張畫像。

第一行:

……子曰顓孫師,陳人,字子張,少孔子卌八歲。子張問干祿。孔子曰:“多聞闕【疑】,

第二行:

【慎言】其餘,則寡尤;多見闕殆,慎行其餘,則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矣。子【夏】……

以上兩行文字,亦見《史記·仲尼弟子列傳》:“顓孫師,陳人,字子張,少孔子四十八嵗。子張問干祿。孔子曰:‘多聞闕疑,慎言其餘,則寡尤;多見闕殆,慎行其餘,則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矣。”又《孔子家語·七十二弟子解》:“顓孫師,陳人,字子張,少孔子四十八歳。為人有容貌,資質寛沖,博接從容,自務居不,務立於仁義之行。”此子張與孔子問答,出《論語·為政》:“子張學干祿。子曰:’多聞闕疑,愼言其餘,則寡尤;多見闕殆,愼行其餘,則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矣。”屏風和《仲尼弟子列傳》均作“問干祿,與《為政》“學干祿不同;又均將子張身世和子張向孔子“問干祿”相連,與《孔子家語》不同。

第三行:

……【子】張曰:“子夏曰何?“對曰:“子夏曰:‘可者與之,不可者距之。‘“子張曰:“異乎吾所聞。君子尊賢而……

第四行:

……能。我之大賢與,於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賢與,人將距我,若之何其距人也?

《論語·子張》:“子夏之門人問交於子張。子張曰:‘子夏云何?’對曰:‘子夏曰:可者與之,其不可者距之。’子張曰:‘異乎吾所聞。君子尊賢而容衆,嘉善而矜不能。我之大賢與,於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賢與,人將距我,如之何其距人也?”第二行末一字“子”至第四行末正是此文,所缺文字可據補。

 

二、幾點討論

根據上述新公佈的資料,可知學者們先前討論中的一些意見並不正確,筆者此前的釋文和引述也有錯誤。在此,筆者再就海昏侯孔子屏風做幾點論述。

1、屏風的基本情況及其文物價值

可以確定,海昏侯墓所出孔子漆木屏風,內容為孔子及其主要弟子的畫像和小傳。因此嚴格說來,该屏風應稱為孔子及弟子傳屏風。屏風之佈局,應是孔子像傳居於屏風上端,其他弟子分佈其下。不過孔子畫像右側似尚有一人像,可能是孔子的父親叔梁紇。由“子贛題名可知,孔子及其他弟子也都應有題名。

屏風是中國古代一種富有特色、應用廣泛而又品類眾多的傢俱形式,大體始於西周,興于戰國秦漢,盛于六朝隋唐。秦漢以來社會上層的屏風製作,可謂窮極奢華,爭奇鬥豔,諸如玉屏風、雲母屏風、琉璃屏風、五色錦屏風、金縷畫屏風、水晶屏風、虹霓屏風等等,在古代文獻中多有反映[5]。西漢時期,劉安、東方朔、羊勝等人均曾為屏風作賦,羊勝(景帝時人)《屏風賦》云:

屏風鞈匝,蔽我君王。重葩累繡,沓璧連璋。

連以文錦,映以流黃。畫以古烈,顒顒昂昂。

蕃後宜之,壽考無疆。[6]

當時統治階級屏風之奢靡,於此可見。《鹽鐵論·散不足》:“一桮棬用百人之力,一屏風就萬人之功,為費多矣”。這一評價,也正是海昏侯刘賀所生活的西漢中期有關現實的真實反映。

海昏侯墓孔子屏風在同墓所出眾多奇珍異寶中,似乎相形見拙,和見於歷史記載的各種珍寶級屏風也不屬於一個檔次。但孔子屏風一方面具有非常寶貴的文本價值,這一點我們將在下面討論;另一方面,它還有特殊的文物價值,即它是中國已知最早的人物像傳屏風實物。

中國古代最早的屏風就是有畫的。《禮記·名堂位》注:“鄭玄曰:斧扆,畫屏風。”《太平御覽》卷701引鄭玄《三禮圖》:“扆,縱廣長八尺,畫斧文。今之屏風則其遺象也。”西漢已有“畫屏風”的記載,[7]則當時在屏風上作畫必是習見。另一方面,中國古代也很早就有人利用屏風書寫文字格言,作為箴戒教育的工具。兩者合流,就有了將古人的形象和事蹟寫於屏風之上,以便時時提醒受教的情形,人物像、傳一體的屏風製作於是出現。羊勝所謂“畫以古烈,顒顒昂昂是也。從古籍中看,西漢以來流行列女傳屏風,劉向《七畧別錄》記載劉向、劉歆父子將“所校《列女傳》種類相従為七篇,以著禍福榮辱之效,是非得失之分,畫之於屏風四堵”。這是文獻中最早的關於人物像傳和列女像傳屏風的記載。《後漢書·宋弘傳》:“御坐新屏風圖畫列女,帝數顧視之。弘曰:‘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帝即撤之。”可見當時的屏風圖畫有的大概相當精美,所以光武帝劉秀才會難以自製。後世著名的例子,是唐太宗命虞世南寫列女傳以裝屏風,“於時無本,世南暗疏之不失一字”。[8]考古中也有實物例證,著名的北魏司馬金龍屏風,主體内容就是《列女傳》的畫像事蹟。[9]從劉秀的故事中,我們還可以看出列女題材之所以特受歡迎,自有其故,因為其可以在冠冕堂皇的教化宮闈名義下,滿足帝王權貴欣賞美色的需要。

回過頭來看孔子屏風,其文物價值的可貴在於,雖然不是中國現存最早的古代屏風實物(在湖北江陵望山楚墓、河北平山中山王墓、湖南長沙馬王堆漢墓、廣東廣州南越王墓等戰國西漢墓葬中均曾出土早於西漢中期的屏風實物[10]),但它不僅仍屬時間較早的屏風實物之一,更是最早的人物像傳屏風實物。它使我們看到了西漢中期屏风“畫以古烈的真實景象,而且可以證明,劉向父子將《列女傳》搬上屏風並非他們的創舉,而只是沿襲了以往的傳統。還可注意的是,雖然中國古代自西漢中期以後一直獨尊儒術,而且六朝以降,各種用於箴戒的人物書畫類屏風多見於典籍,但以孔子師弟為主題的屏風製作卻難再見,這是非常耐人尋味的,這就更顯得海昏侯墓屏風的珍貴。

2、關於屏風內容的幾個問題

1)孔子生年問題。

眾所周知,史籍中孔子生年有魯襄公二十一年(公元前552年)與魯襄公二十二年(前551年)兩種記載,前者見於《公羊傳》和《榖粱傳》,後者見《史記·孔子世家》。這兩種說法相差不大,古今亦無異詞。

然而屏風對孔子生年有不同的記載:

“魯昭公六年,孔子蓋卅矣。”

依史籍所載,魯昭公六年(前536年)孔子應為十六、七歲,屏風卻說是年孔子“蓋卅矣”,則孔子生年為公元前565年左右,與傳統說法相去甚遠。正因此,屏風一面世就令學術界詫異。有人宣稱,迄今為止的孔子系年定論都要重新審視乃至改寫;反過來,也有人認為屏風大有問題。由於最初報導的屏風文字中“魯哀公六年,孔子六十三”一句,缺了最重要的“魯哀公”三字,無法作為內證對“魯昭公六年,孔子蓋卅矣”之言進行研判。顯然,如果缺文是魯定公,定公六年為公元前504年,就和昭公六年孔子三十歲左右大致相合;但如為魯哀公六年(前489年),則孔子是年應為七十七歲,便與上文陷於自相矛盾。

新出屏風影像中此句清晰完整,作“魯哀公六年,孔子六十三”。此記載與《世家》“孔子年六十三,而魯哀公六年也”之文完全吻合,也支持了孔子生於魯襄公二十二年之說。其充分證明,屏風“魯昭公六年,孔子蓋卅矣”之文是有問題的,“六”字必定有誤。曹景年先生提出,“六”當為“十八”之誤。[11]然如我們將要詳細討論的,屏風關於孔子的身世與《世家》的記載極為近似,而屏風所記也與《世家》“魯昭公之二十年,而孔子蓋三十矣”文句相近,只有紀年不同,故“六”更可能是由“廿”字而誤。這一點何新先生在屏風新資料發佈以前已經指出,[12]他的判斷是正確的。

因此,認為屏風的出土將動搖傳統孔子生年認識之說和有關爭論,應可休矣。

2)孔子姓氏問題

屏風云孔子“姓孔,子氏”,《世家》作“姓孔氏。”粗看起來,兩者有重要差別,但恐怕並非如此。我們知道,氏本自姓出,但是西漢時期姓氏已經混淆,所以司馬遷才會說出“姓孔氏”這樣的話。這種描述,實際上很符合當時已普遍以古氏為姓的情形。而屏風寫成“姓孔,子氏”,則完全不通。西漢人以氏為姓不足為奇,但同時將古姓倒過來降格為氏卻絕無可能。分析此語致誤原因,只有兩種可能:一是孔子祖先出於商人,商人子姓,當然可以說孔子氏孔,子姓,此處誤倒;二是其本同於《世家》,作“姓孔氏”,因為“孔子”一詞極為慣用而衍出一“子”字。鑒於西漢時期的姓氏實際,且前說不見於任何文獻,因此後一種可能性最大。王楚甯先生說“各種傳世書籍都沒有完整記載孔子的姓與氏,”只有孔子屏風“將孔子的姓、氏、字完整記錄”,恐非是。有學者因此認為“屏風有詐”,更可不必。所以,這是屏風同於《世家》而非有重要差異的又一例證。

3)關於“野居而生

屏風記載孔子“野居而生”,與《世家》有微妙差異。對此恩子鍵、任和合兩先生有專文探討,認為古文字中“合”、“居”二字字形相當接近,故《史記》“野合而生孔子”之載應為後世傳抄錯誤。這一解釋有合理的方面,但似尚有可商。因為漢代以來諸多孔子父母“野合”的文字乃至圖像史料,很難說都是後世傳抄之誤。愚意《史記》“野合”不誤,反而是屏風錯了,誤為“合”;當然,其也有可能另有所本。承郭永秉先生告:似乎不必認為“居”為“合”字之抄錯,“野居”即在野外同居相處,是委婉一些的說法。此解可備一說。

3、屏風文本與《史記孔子世家》的關係。

從前面有關敘述中已可清楚看到,屏風關於孔子家世和個人情況的記載,與《世家》多相一致,這一點很值得注意。

當然,屏風所記與《世家》確有差異。除了孔子成年後的事蹟部分簡要很多,文句也多不見於《世家》之外,就是與《世家》高度相似的部分也有若干不同。不過如前所論,這些差異大致都屬於訛錯。那麼,屏風與《世家》之間有無直接聯繫?

我們知道,《史記》關於孔子及其弟子的記載取材於《春秋》、《左傳》、《國語》、《禮記》、《論語》以及《弟子籍》、《弟子問》等,來源頗為廣泛,然後自加剪裁而成一家之言。《漢書·司馬遷傳》:“遷既死後,其書稍出。宣帝時,遷外孫平通侯楊惲祖述其書,遂宣佈焉。”根據目前研究,西漢武、昭以來,《史記》副本雖藏于中秘,但部分內容已在流傳和被引用,只是範圍較小。[13]而且劉賀卒於神爵三年(西元前59年),亦即宣帝即位14年後,其時楊惲可能已經宣佈《史記》。從時間上看,屏風文本作者是有可能讀到《史記》的。考慮到西漢皇室嚴控諸侯王擁有《史記》;[14]戰國秦漢時期關於孔子及其弟子的文獻眾多,後出者多有淵源承繼;[15]而且我們也已看到屏風文本確有其他來源,因此無法排除屏風和《世家》擁有共同文本來源的可能。然而屏風和《世家》關於孔子家世和生平的文字近似度如此之高,筆者仍不能不懷疑屏風文本作者利用了《世家》。

這裡可舉出兩條證據。孔子小傳的結尾部分有:“【孔】子布衣傳十餘世,至於今不絕,學者……”,其和《世家》不僅極為相近,更值得注意的是:其一,《世家》這一文字是司馬遷在篇末所發的議論,亦即“太史公曰”中的内容,通常情況下這完全是他個人的評價或感慨;其二,說孔子之學“傳十餘世,自然只能是司馬遷那個時代的表述,而我們基本可以判斷,太史公據以寫作孔子及其弟子傳記的上述資料,大抵應該都是西漢早期以前的作品。因此,這幾句話抄於前人著作的可能性很小。這樣看來,屏風利用了《世家》確實有極大可能。

類似的例子亦見於屏風的子張部分。如上述,屏風和《史記·仲尼弟子列傳》的文字較一致而與《論語》不同;其將子張身世和子張向孔子“問干祿”相連,又與《孔子家語》不同。這不僅進一步證明屏風孔子小傳確實可能參照了《世家》,而且證明在孔門弟子小傳部分,也可能參照了《仲尼弟子列傳》。也即是說,屏風作者確實看過並利用了《史記》。

鑒於劉賀在長安做皇帝的時間不足一月,其在中秘抄錄《史記》的可能性較小,而他的墓葬裡眾多書籍中也未見到《史記》,屏風作者從何得見《史記》,我們還無法知曉。但孔子屏風為西漢中期《史記》流傳情況和孔子文獻的研究提供了新材料,具有重要意義,则是可以肯定的。

4、屏風與劉賀的思想傾向

正如很多人已經指出的,海昏侯墓孔子屏風與該墓所出眾多儒家典籍相一致,反映了劉賀本人的思想基調。從屏風出於槨室西室分析,劉賀生前其陳設在居室堂內,地位較為重要。的確,與考古出土文獻較多的西漢時期的重要墓葬相比較,除了方技、數術類圖書普遍出土具有共性外,海昏侯墓既不同于西漢初年的馬王堆漢墓以黃老和《易經》類著作为主,不同于西漢前期的安徽阜陽汝隂侯墓儒、道、辭賦、史書并出和湖南沅陵虎溪山、湖北江陵張家山漢墓多出行政、司法文書,也不同於西漢中期的山東臨沂銀雀山漢墓多出兵書;和它最為相近的,是同時期的河北定縣八角廊漢墓,該墓是漢宣帝時的中山懷王劉修之墓,也出土了《論語》、《儒家者言》、《禮記》等大量儒書。這種變化既與西漢中期以來王朝獨尊儒術有關,也與朝廷加強了對諸侯王的限制有關。

但就劉賀來說,濃厚的儒家色彩很可能是為了表明自己恪守君臣之道而具有自保的成分。筆者這樣判斷,不僅來自《漢书》的有關記載,[16]也從屏風中得到啓示。不難發現,屏風文字的錯誤不算少(已知部分即有56處),特別是還搞錯了孔子的年齡。作為一件如此重要的傢俱,就算書手不夠認真,但如果主人對孔子和儒家經典真是高度尊崇和非常熟悉,似乎不應允許有此錯誤存在。由此看來,屏風和眾多儒家典籍,只是處於朝廷嚴密監控下的劉賀不得不然的選擇,甚至有可能是一件保護自己的道具,示人以“坐則誦詩書,立則習禮容”的形象[17]。自海昏侯墓發掘面世以來,頗有人主張為劉賀翻案,認為正史中他荒淫無度、不守禮法的形象系霍光強加,這有一定道理。子貢曾說“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18],何況劉賀這樣一位政治鬥爭的失敗者。但如果因此完全否定劉賀“狂亂失道”的歷史記載,將其視為一位飽受冤枉的貴族儒者,則似乎矯枉過正,還需慎重。

總之,孔子屏風的學術價值可謂珍貴,筆者由衷希望相關材料能夠儘快整理公佈,以利學術研究。

 

2016422日定稿

 

 



[1]今年416日在江西師範大學召开的海昏侯墓學術討論會上,有關人士披露:在屏風的另一面发現镶嵌了銅鏡,并有一篇《衣鏡賦》。如此說来,所謂屏風可能是一个穿衣鏡,或者是鏡屏合一的家俱。因爲材料尚未公布,我們現在还祇能按屏風加以討論。

[2]王楚甯《海昏侯墓孔子屏風淺釋》;恩子健、任和合《海昏侯墓孔子屏風“野居而生”改正千年錯誤》;曹景年《海昏侯墓出土屏風所載孔子年歲蠡測》;若蝶之慕《孔子年譜與魯國紀年問題》,均見於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站。

[3]此視頻見http://tv.cntv.cn/video/C39278/fed63f919390452d841c7b029f133e28

[4]邵鴻《也談海昏侯墓屏風》,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站。

[5]《初學記》、《六帖》、《太平御覽》、《玉海》等類書均有関於屏風的部份,所收資料甚豐。

[6]《古文苑》卷三。

[7]《漢書·敘傳》:“時乘輿幄坐張畫屏風,畫紂醉踞妲己作長夜之樂。”

[8]《舊唐書·虞世南傳》

[9]山西省大同市博物館等《山西大同石家寨北魏司馬金龍墓》,《文物》1972年第3期。

[10]有關情況,可參王果《漢代的屏風藝術》,《蘇州工藝美術職業技術學院學報》,2006年第4期。

[11]曹景年《海昏侯出土屏風所載孔子年歲蠡測》

[12]何新《南昌海昏侯劉賀墓出土屏風釋讀有誤》,見何新新浪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4b712d230102w3kf.html

[13]張玉春、應三玉《<史記>版本及三家注研究》,華文出版社2005年,第11-13頁。

[14]《漢書·宣元六王傳》:“(東平思王劉宇)上疏求諸子及《太史公書》。上以問大將軍王鳳,對曰:‘臣聞諸侯朝聘,考文章,正法度,非禮不言。今東平王幸得來朝,不思制節謹度,以防危失,而求諸書,非朝聘之義也。諸子書或反經術,非聖人;或明鬼神,信物怪。《太史公書》有戰國縱橫權譎之謀,漢興之初謀臣奇策,天官災異,地形塞阸,皆不宜在諸侯王。不可予。……’對奏,天子如鳳言,遂不與。”又《漢書·敘傳》:“斿以選受詔,進讀羣書,上器其能,賜以祕書之副。時書不布,自東平思王以叔父求太史公諸子書,大將軍白不許。

[15]新近關於這一問題的深入研究,可參考鄔可晶《<孔子家語>成書考》,中西書局2015年。

[16]《漢書·張敞傳》載,劉賀退位後返回昌邑,處於地方官的嚴密監控之下,如同軟禁。山陽太守張敞前往察看時,劉賀簪筆執笏做屬官状,又“清狂不惠(慧)”,故示呆傻。然若干年後居豫章,與孫萬世私下談被癈事,頭脑清楚,不满溢于言表。

[17]《漢書·龔遂傳》載龔遂谏劉賀語。

[18]《論語·子張》



本文收稿日期為2016年4月23日。

本文發佈日期為2016年4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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