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北大簡《妄稽》篇之“孝弟（悌）茲（慈）悔”

（首發）

黔之菜

北大漢簡《妄稽》簡1有下引一段話：

䁝[1]（滎）陽幼進，名族周春。孝弟（悌）茲（慈）悔，恭敬仁孫（遜）。鄉黨莫及，於國無論（倫）。

整理者注釋說：

“茲悔”即“慈誨”，慈愛教誨。或“悔”通“宥”，“慈宥”謂仁慈寬宥。[2]

網上已見多人對整理者的這一說法提出異議，但他們大都認為“悔”字當讀為“惠”。[3]只有王寧先生注意到：

“悔”曉紐之部，陰聲；“惠”匣紐質部，入聲，二者讀音差距較大，故言“悔”讀為“惠”可疑。

但他疑整理者讀“茲悔”為“慈誨”之說正確，并說：“慈”謂慈惠，誨謂教誨，是兩個義項，又引《說苑·建本》“賢父之於子也，慈惠以生之，教誨以成之”為證，[4]則與我們的看法不同。下面就來談談我們的意見。

我們知道，“悔”、“惠”二字的古音并不相近（“悔”為曉母之部，“惠”為匣母質部，古韻學家或以“惠”字為脂部去聲字），并不具備通假的條件。而且在傳世及出土文獻中也未見“悔”、“惠”相通之例，所以將“悔”讀為“惠”，從語音方面來講，是不能成立的。

我們認為，“悔”可讀為“敏”，“悔”、“敏”二字並從“每”得聲（上博簡二《子羔》簡4有“每以寺”語，何琳儀先生讀“每”為“敏”，後來郭永秉先生釋出了“”字，并指出簡文應讀為“敏以好詩”，與古書中的“敏而好學”辭例相近。[5]），從《詩經》一直到漢魏時期的韻文，“敏”字皆與之部字押韻，[6]無一例外。[7]因此將“悔”讀為“敏”，就語音方面來說，毫無問題。

“敏”有勤勉的意思。《禮記·中庸》“人道敏政，地道敏樹”，鄭玄注曰：“敏，猶勉也。”《漢書·東方朔傳》“敏行而不敢怠也”，顏師古注：“敏，勉也。”《大戴禮記·五帝德》“長而敦敏”，王聘珍注：“敏，猶勉也。”[8]上引《論語·公冶長》“敏而好學”，錢穆先生注：“敏，疾速義。孔子好古敏以求之是也。”對於“敏而好學，不恥下問，是以謂之文也”這句話，錢穆先生譯為：“他做事勤敏，又好學，不以問及下于他的人為恥，這就得諡為文了。”[9]又《論語·陽貨》：子張問仁於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於天下為仁矣。”請問之。曰：“恭、寬、信、敏、惠。恭則不侮，寬則得眾，信則人任焉，敏則有功，惠則足以使人”。“敏則有功”，楊伯峻先生譯注為：“勤敏就會工作效率高、貢獻大。”[10]

檢日本寫本《群書治要》引《尸子·勸學》云：

（《群書治要》（五），日本汲古書院，1989年，382頁）

“敏”字右側有校者所改之“敬”字，則為後來諸刻本所承用。案《説苑·臣術》有“君親而近之，致敏以愻；藐而疏之，則恭而無怨色”語句，即本於《尸子》，可證寫本“敏”字不誤。“至敏以遜”、“致敏以愻”，倒言之則作“遜敏”。《呂氏春秋·士容》云：

趨翔閒雅，辭令遜敏。

高誘注：

遜，順也；敏，材也。

《荀子·脩身》云：

端慤順弟，則可謂善少者矣。加好學遜敏焉，則有鈞無上，可以爲君子者矣。

尤可注意者，（唐）顔眞卿 《顔魯公文集》卷九《朝請大夫行江陵少尹兼侍御史荊南行軍司馬上柱國顏君神道碑銘》有“孝悌惇敏，有才幹局力，所居以吏道稱”語。其中“孝悌惇敏”（“惇敏”即上引《大戴禮記·五帝德》“長而敦敏”之“敦敏”，謂敦厚勤勉），[11]與簡文之“孝弟（悌）茲（慈）悔（敏）”文義至近。可資參證。

總之，《妄稽》云“孝弟（悌）茲（慈）悔（敏），恭敬仁孫（遜）”，其以“悔（敏）”、“孫（遜）”對文，與傳世文獻或以“敏”、“遜”連舉，或以“遜敏”連言，其義相同。

簡文是說周春具有“孝弟（悌）茲（慈）仁，恭敬孫（遜）悔（敏）”等各種優秀的品行。今簡文不云“孝弟（悌）茲（慈）仁，恭敬孫（遜）悔（敏）”，而作“孝弟（悌）茲（慈）悔（敏），恭敬仁孫（遜）”者，乃倒錯其文以就韻耳。簡文描寫周春有如此之美行，然而所娶之妻妄稽，則為典型的“妒妻悍婦”。作者正是通過這一鮮明的對比手法，來塑造人物，以加強藝術表現力。

案“妒妻悍婦”作為一種社會現象自古而存在，北大漢簡《妄稽》是已知的最早一篇以“妒妻悍婦”為題材的文學作品。這一類題材直至明末清初之際，仍具有頑強的生命力。[12]蓋“妒妻悍婦”之結局多不得善終，具有強烈之勸誡與醒世作用。

最後，我們附帶根據日本寫本《羣書治要》來校正刻本《羣書治要》及諸輯本《尸子》中的幾個誤字。

1.《尸子·勸學》云：

夫德義也者，視之弗見，聽之弗聞，天地以正，萬物以徧，無爵而貴，不祿而尊也。[13]

案寫本《治要》作：

（《群書治要》（五），日本汲古書院，1989年，386頁）

其作“万物以倫”，“倫”字左下側有校者所注之“等也、比也、道也、理也”諸字。案《尸子》此文以“聞”、 “倫”、“尊”為韻（古音文部），用韻自然而和諧，刻本《治要》因形近而誤作“徧”，則失其韻矣。而孫星衍、洪頤煊及汪繼培所輯之《尸子》，復據刻本《治要》，可謂踵訛沿謬，而《尸子》之文義，遂莫有能得其確解者矣。“天地以正，萬物以倫”，“倫”道也、理也。與《禮記·中庸》“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鄭玄注：“致，行之至也。位，猶正也。育，生也、長也。”[14]）文義相近。

2. 《尸子·發蒙》云：

家人子侄和，臣妾力，則家富，丈人雖厚，衣食無傷也；子侄不和，臣妾不力，則家貧。[15]

案寫本《治要》作：

、

（《群書治要》（五），日本汲古書院，1989年，408頁、409頁）

兩“姓”字右側皆有校者所改之“姪”字，則為後來諸刻本所承用。案“姓”、“姪”形近，故書傳中之“子姓”後人多誤改為“子姪”，[16]寫本《治要》“子姓”本不誤，校者不曉文義故以臆輒改，非是。北大簡《妄稽》簡58有“子生”一詞，其辭例為“人有妾也，比之子生”，整理者已將“生”括注為“姓”，并作了正確的解釋，[17]讀者可以參看。

3. 《尸子·治天下》云：

父母之所畜子者，非賢強也，非聰明也，非俊智也，愛之憂之，欲其賢己也，人利之與我利之無擇也，欲其賢己也，人利之與我利之無擇也，此父母所以畜子也。[18]

案寫本《治要》作：

（《群書治要》（五），日本汲古書院，1989年，415頁）

其字明作“堅”字，刻本《治要》因形近而誤作“賢”。孫星衍、洪頤煊及汪繼培所輯之《尸子》，乃據刻本《治要》作“賢強”，非是。案《尸子》此文云“非堅強也，非聰明也，非俊智也”，“堅強”與“聰明”、“俊智”皆為同義複詞，作“賢強”則義不相屬矣。

本文收稿日期為2016年7月15日。

本文發佈日期為2016年7月15日。

点击下载附件：1682黔之菜：說北大簡《妄稽》篇之“孝弟（悌）茲（慈）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