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楚文字中“”字的本義
(首發)
王寧
棗莊廣播電視臺
楚簡中的“”字是學界討論比較多的一個字,它最早見於《鄂君啟節》,後來的楚簡書中也屢見此字,郭沫若先生釋“態”,于省吾先生釋“贏”,朱德熙先生、李家浩先生釋“翼”讀“代”,何琳儀先生讀“能”或“乃”,後來郭店簡出來,才知道它是讀“一”,[1]目前已經是學界的共識。裘錫圭先生在《“東皇太一”與“大”伏羲》一文中做了新的討論,裘先生文中所涉及的主要有“能”、“熊”兩種釋讀,裘先生傾向於釋“能”。[2]大家目前討論的主要問題是這個字本來的含義和讀音,說法頗多,但上述釋讀的這些字與“一”的讀音有差距,故在字義和讀音的分析上諸家也存在分歧。筆者認為這主要是對此字的釋讀無法定論,那麼其讀音到底如何也不好確定,所以,這裡就想臆解一下這個字的本義,其他內容不再涉及。
裘先生文中引孔仲溫、陳衛武、吳振武等先生說,已經把這個字形與甲骨文的“”、“”字相關聯,認為是由甲骨文的這個字形形演變來的,這應該沒什麼疑問。其中第二個字形已經有點抽象,第一個字形見於《屯2169》,是個地名用字,還比較象形,象一個帶翅膀的四足動物。之所以說是四足動物,因為甲骨文動物的象形字里,凡四足動物都是畫出兩條腿,鳥類一般只畫一只爪,均是側視而然。這個動物就是畫了兩條腿,前面一條是“爪”形,後面一條是“止”形,還不一樣。那麼,要說這個字是“能”、是“熊”都有問題,這兩種動物是沒有翅膀的。後來的“能”字都是帶兩爪而無翼,這是其根本區別,所以筆者認為這個字和“能”、“熊”字不能混為一談。
四足動物中帶翅膀的,唯一一種就是蝙蝠,我們知道,蝙蝠兩個前臂進化為雙翼,而翼臂上仍有兩爪,可以抓住岩石、樹木、墻壁攀援,後面是兩條腿,也有相同的功能,甲骨文字刻畫它的樣子時,就是一個前爪加一條後腿,代表它有爪有足,所以這個字應該就是蝙蝠的象形。《方言》八:
“蝙蝠,自關而東謂之服翼,或謂之飛鼠,或謂之老鼠,或謂之𠨧鼠;自關而西秦隴之間謂之蝙蝠;北燕謂之蟙䘃。”
錢繹《箋疏》云:
“按今所在有之,似鼠黑色,翅與足連,晝伏夜出,常棲人屋間,或云地鼠所化,猶未全離鼠形,故兼有鼠名。”
古人認為蝙蝠是一種會飛的老鼠類,現在民間還傳說蝙蝠是老鼠偷吃鹽變的,也是這個意思。老鼠是四足動物,所以甲骨文也畫成四足動物而有翼,這個應該很容易理解。“”這個字來源是象形字,它不好用形聲去解釋,所以釋“能”、“熊”之類都不太合適。
那麼這個字該如何讀呢?《方言》里記載不少蝙蝠的名稱,但是少了一種,就是《本草纲目·禽部二·伏翼(即蝙蝠)》里记载的“夜燕”。在北方民間方言中,京津一帶稱為“燕模糊兒”(“模”讀四聲,“糊”讀一聲,即“墨”、“乎”二音,下同),魯西南和豫東一帶稱為“燕模糊子”,“模糊”在方言中的含義是因為昏黑看不清,也表示昏黑,稱天色黑暗看不清東西為“黑模糊的”就是這個意思,“燕模糊”可以理解為昏黑的時候出來的燕子,與“夜燕”意同。《方言》說“北燕謂之蟙䘃”,“䘃”或作“蟔”,“蟙䘃”就是“識墨”或“識黑”,因為古人看到蝙蝠在黑夜里出沒,認為它能在黑暗里看見東西,所以才叫“識墨(黑)”,“墨(黑)”和“模糊”的意思相同。
把蝙蝠稱為“燕”雖然不見先秦两汉書,到了明代才見諸載籍,可是我們知道大部分民間方言詞彙都有非常古老的淵源,不是隨便說說的,蝙蝠稱“燕”很可能就是從先秦流傳下來的俗語的流變。可問題在於,蝙蝠雖然象燕子一般會飛,古人卻從來就沒有說蝙蝠是燕子之類,而認為它是一種鼠類,這看看上引《方言》就可以明白,稱為“燕”恐怕只是個讀音相同或相近的問題,它應該是別有來源,而非來源於燕子。
“燕”古或稱“𠃉”,《說文》:“𠃉,燕燕,𠃉鳥也,齊魯謂之𠃉,取其鳴自謼, 象形也。”段注:
“‘謼’舊作‘呼’。今依《韵會》正,‘也’字今依《韵會》補。謼者,𧦝也、號也。《山海經》說鳥獸多云‘其名自號’,燕之鳴如云‘𠃉’,‘燕’、‘𠃉’雙聲。《莊子》謂之‘鷾鴯’,‘鷾’亦雙聲也。旣得其聲而像其形。則爲‘𠃉’。‘燕’篆像其籋口、布翄、枝尾、全體之形,‘𠃉’篆像其于飛之形,故二篆皆曰像形也。象翅開首竦,横看之乃得。本與甲乙字異,俗人恐與甲乙亂,加鳥旁爲‘鳦’,則贅矣。本音烏拔反,十五部,入於筆切者非是。”
段玉裁的注說得很詳盡,但是也在徒增紛擾。小篆的所謂“𠃉”(烏拔反,影紐月部)寫作“”,當是由先秦文字的“乙”(影紐質部)分化出來的,比如楚簡中“乙”或作“”(新零257),二者并沒什麼太大區別,本是一字,方濬益就说:
“二字篆形正同。《說文》分為二部,其義各別。……段氏以舊本無別,乃改篆文為,謂‘象于飛之形,翅開首竦,横看之乃得’,不知二字古正以同形相通假,小篆興,始析為二。”[3]
方濬益認為“𠃉”、“乙”篆文本同形明白是對的,但說段玉裁為了區別改了篆文就不一定,因為《汗簡》所載古文的“𠃉”就是那樣,可它與“乙”形體沒多大區別,比如從“𠃉”的“札”字,小篆作“”,右旁所從的明白就是“乙”,所以說先秦文字中根本就沒有“𠃉”這麼個獨立的字形,它是由“乙”分化出來的。“乙”本也不是燕的象形,是因為質、月二部旁轉疊韻相近的緣故,或轉入月部,所以“軋”、“扎”等字從乙聲都讀月部音。就燕名這個問題上,很大的可能是因為方音的不同,齊魯一帶古代稱“燕”就是“乙”,因為二字都是影紐字,而且質、元二部是同一大韻類,屬於旁對轉疊韻關係可以相轉,所以古書徑寫作“乙”,《爾雅·釋鳥》里作“鳦”是後起字,《汗簡》引《說文》古文作“”,也是從“乙”。大約秦漢以後人覺得質、元二部讀音不是那麼接近,所以才讀烏拔反或烏轄切入月部,是為了求得與“燕”聲更接近,屬於一種破讀,這恐怕也是故意弄出來的“區分”,並非古文原貌。
“乙(鳦)”又或為“意(鷾)”,是影紐職部字,職、質、月都是入聲韻,是通轉疊韻關係,所以可以相轉,朱駿聲《通訓定聲》就說:“《莊子》謂之‘意而’,即‘𠃉’之音轉。”相轉的原因也是方言不同發音有異,所以,“燕”、“乙”、“意(鷾)”都可以說是“一聲之轉”。其實“燕燕”、“乙乙”、“鷾鷾”、“嗈嗈”、“關關”、“喈喈”等這些模擬鳥鳴聲來的喉音或牙音字,現在看來韻部不同,在古音里應該都是相近的。
說這些的主要目的,是要說明“乙”、“燕”音近,“燕”可音轉為“乙”,“乙”也可音轉為“燕”,稱蝙蝠為“夜燕”或“燕模糊”之“燕”,先秦很可能也本當音“乙”,也就是說,至少自殷商時期就是把蝙蝠稱為“乙”,與燕的異名“乙”音同而字不同,其本字或專字就是上引甲骨文的那個象形字,後來因為語音的輾轉流變而轉成了“燕”,并不是說因為蝙蝠像燕子。
此甲骨文字形後來演變成了楚文字中的“”,此字自然也應該讀音“乙”,下面所從的“能”是蝙蝠身體的演變,與“能”只是形同,並非是一個字。它本是象形字,不能按照形聲字來分析,因此說它從羽聲或從能聲恐怕都不可靠,它與“能”、“熊”等字也沒有直接的聯繫,是否能與之通假也存疑。
由此也可以解釋楚簡文字中另一個用為“一”的字,就是“”字,這個字形見於上博簡四《柬大王泊旱》簡5、上博簡八《王居》簡2等楚簡書,寫法是“鼠”旁加“一”,即從鼠一聲,簡文中用為“一”也沒什麼疑問,但這個字本身是什麼意思呢?尤其是它從“鼠”是什麼意思呢?諸家說法不一,就筆者的淺見,它分明就是蝙蝠義的“”字的後起異體形聲字。上面已經說過,古人認為蝙蝠是一種會飛的老鼠,故《方言》記載蝙蝠又叫“飛鼠”、“老鼠”、“𠨧鼠”,《一切經音義》十四引作“靈鼠”,《廣雅·釋鳥》作“仙鼠”,《太平御覽》卷946引崔豹《古今注》曰蝙蝠一名“倒掛鼠”,《本草纲目》里记录的名目里又有“天鼠”,《正字通》言又稱“簷鼠”,總之古人認為蝙蝠是鼠類的一種,所以造的異體形聲字就是從“鼠”為義符,從“一”為聲符,“乙”、“一”古音都是影紐質部,讀音相同,這也就是“”、“”二字在楚簡文字中都被用為“一”的根本原因,皆是音同假借而然。
此字形反過來也可證自殷商至於戰國,蝙蝠名“乙”應該一直流傳,用為蝙蝠專名的“”字也一直使用到戰國,人們為它造異體形聲字的時候還用“鼠”作義符、“一”作聲符就是明證,說明戰國時代的楚人仍知道“”就是蝙蝠。只不過這兩個字形到了秦漢以後被廢棄了,蝙蝠名“乙”之說又不見先秦兩漢典籍,導致我們無法正確認識這個字。
7月24日記於酷熱之中
[1] 諸家說并見單育辰:《楚地戰國簡帛與傳世文獻對讀之研究》,吉林大學博士學問論文2010年6月,41-42頁。
[2] 裘錫圭:《“東皇太一”與“大”伏羲》,《裘錫圭學術文集》第二卷《簡牘帛書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546-561頁。
[3] 李圃主編:《古文字詁林》第十冊,上海教育出版社2004年,942頁引。
本文收稿日期為2016年7月26日。
本文發佈日期為2016年7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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侗台语的“一”读音近于“能”,楚语不过是吸收了少数民族语言成分而已
“羽/能”、“乙/能”,两者不是一回事,无关;读为“一”也是出于没读懂原文。对甲骨文“羽/能”的识别方法就不对。
用現代漢語方言記音字作為本字上推三千年前的古音,這應該不是一種科學的方法。文中所稱的“燕模糊兒”,北方方言發音有記作“檐邊虎兒”(俗語源:蝙蝠常棲息在屋檐)的,還有記作“鹽蝙蝠兒”(俗語源:蝙蝠是老鼠吃了鹽變的)的,河北武安方言記音字可以寫作“夜鱉忽”(后兩字均讀入聲,無兒化讀法)。這四種寫法所記的讀音應該有同一的來源,而不能把它們分別當作本字上推古音。如果根據“檐”和“鹽”往上推,倒正好和“熊”字的讀音能掛上鉤,《說文》以為“熊”從“炎省聲”,則跟“檐”和“鹽”一樣都在談部。這樣往上推豈不可笑!筆者根據武安方言入聲讀法,臆測其或許可以“服翼(伏翼)”掛鉤,“夜”或為本字(蓋以此蟲多夜間出來活動,與《本草綱目》“夜燕”之“夜”相同),而“燕、檐、鹽”等字則為其音變,而殊不敢自必。至於“夜燕”則與“天鼠”一樣,自為一種通過隱喻命名的造詞方式,與“夜模糊兒”之“夜”本不相干!嗚呼!現代方言記音字變化多端,須通過歷史比較法和歷史考據法以求其本字,方能上推古音,奈何徑以現代方言記音字為本字而上推古音乎!奈何徑以現代方言記音字為本字而上推古音乎!謹記於此,以質諸王寧先生及天下之好斯學者。
一步两步,一步两步一步一步一步似爪牙,似魔鬼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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