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豆考
趙彤
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
摘要:
方豆主要見於楚系墓葬,銘文中自名爲「」或「」,「」字右上所從實爲「也」字,而非「只」字,因此當隸定爲「」。楚簡遣策中所記的「琦」「釶」亦當指方豆。上古楚語中「奇」「也」音近,「」「琦」「釶」「」均是方豆之名,當爲同一字之異體。
壹、方豆的出土和著錄情況
豆是商周時代重要的禮器,其典型形制如高足盤,豆盤通常作圓形,而在楚系墓葬中出土了一些豆盤作方形的豆,通常稱作「方豆」。現按照出土年代先後簡介如下:
(一)銅方豆,二件。1973年湖北江陵藤店一號墓出土。通高29.7厘米。盤作長方形,有蓋,把作蓮瓣形,圓柱柄,中空,圈足。(圖一)[1]
(二)銅方豆蓋,二件。1975年湖北隨州市均川劉家崖出土。蓋口爲正方形,每邊長13.5厘米。蓋頂部呈方形,正中央有一鈕。蓋體四面各留有乳釘狀鈕柱,存有鑄痕,鈕已全部殘斷,蓋體上飾有繩索紋和三角形、蕉葉雲紋各一道。器蓋內壁鑄有銘文:「卲之御。」(圖三)[2]
(三)銅方豆,二件。1978年河南固始侯古堆一號墓出土。豆盤作方斗形,腹壁斜收,平底下有八棱形高柄,再下有覆盆式的圈足底座。蓋作覆斗形,蓋頂四角均有環形鈕。器身和蓋的兩側有對稱環耳。耳、鈕焊接。器身、蓋頂及圈足用紅銅鑲嵌成對稱之龍獸圖案。整個器身(連蓋)通高30.5、口徑7×7.3厘米。豆盤中心和蓋內有銘文:「之飤。」(圖四)[3]
(四)銅方豆,一件。1981年湖北隨州擂鼓墩二號墓出土。有蓋,蓋與器體皆呈方斗形。蓋頂四角各有一個環狀紐,蓋口沿有兩對銜扣。器、蓋近口沿處各有四個對稱的環形耳。豆柄圓柱形,下爲圈足。通體素面。通高29.8、口徑17.2厘米。(圖二)[4]
(五)陶方豆,一件。1984年湖北麻城二號墓出土。蓋與器身相合成方盒形。蓋面及器底的四角均成45度,蓋上中部附一喇叭形捉手,細高柄,實心,喇叭形圈足,柄上有凹弦紋三周,器身及器座均飾有紅彩三角雲紋、雲雷紋及索紋,已部分脫落。泥質灰陶。通高40、邊長20、把高20.8厘米。(圖五)[5]
從已公布的材料來看,此類所謂「方豆」的特徵如下:(1)基本形制如蓋豆,而盤口、蓋口作方形;(2)盤、蓋大體同形;(3)扣合後蓋與盤大體對稱,如方盒形。
貳、方豆正名與考源
此類似豆而方之器未見於典籍記載,「方豆」乃是今人據其器形命名,銘文中此類器自名爲「」或「」,信陽楚簡遣策記作「方琦」。劉彬徽先生認爲應定名爲(或琦),「」是其異名。[6]
比較楚系文字中的「只」字和「也」字,就會發現所謂「」字右上所從其實並非「只」字,而是「也」字。
(一)楚簡中的「只」(枳)字:[7]
郭·尊14 上·鬼2背 郭·唐26,上·弟23 郭·語四17 上·相3,上·鬼4
(二)楚簡中的「也」字:
A. 郭·魯4 郭·老甲24 郭·五25 郭·忠8 郭·唐1
B. 上·性8 郭·語三20
C. 郭·性27 郭·忠8
D. 郭·性36 郭·成10
不難看出,字右上所從的與C型的「也」字相同,衹不過尾部作裝飾性的屈曲。因此,此字當隸定作「」。
按照漢字一般的構造原則,「」字當從「也」聲。「也」字古音以母歌部,「奇」字古音見(群)母歌部。二字古音同部。依鄙見,以母來源於複聲母*ql-,在上古楚方言中演變爲*k-,與通語的演變方式不同。[8] 如郭店楚簡〈性自命出〉簡8的「異」字,簡文作,實爲「其」(箕)字。再如上博簡〈民之父母〉簡9「亓才語也」一句,「亓才」二字難解。陳劍先生指出當讀爲「異哉語也」。[9]「異」爲以母,「其」「亓」爲見(群)母。又如上博簡〈緇衣〉簡3和〈曹沫之陳〉簡65的「湯」均作「康」,楚系的「湯鼎」在淅川下寺M2出土的倗湯鼎銘文中作「鼎」,「」從「康」聲。[10]「湯」從「昜」聲,「昜」爲以母,「康」爲溪母。因此,在上古楚語中,「也」和「奇」聲母同爲牙音,韻部同爲歌部,讀音相近。那麽,「琦」「」「」當爲同字異體,實際上記錄的是同一名稱,當依劉彬徽先生的意見定名爲,爲印刷方便起見,亦可用「琦」代替。
信陽楚簡的遣策是將「琦」與「豆」記在一起(參看下文),說明其形制上具有聯係。「琦」應當是從「豆」派生出的一種新的器形。推其語源,或與「奇」「畸」有關。謂其器形似豆而奇,不規則也。
叁、信陽楚墓的「方豆」
上文已經提到信陽楚簡遣策中把「方豆」記作「琦」。信陽楚簡2-012號:「其木器,八方琦,二十豆,純……」雖然一般已經認定簡文所記之「琦」就是方豆,但是並沒有和出土器物對應起來。信陽一號墓出土有「高足方盒」12件,木質,由蓋、身組合而成。復原的標本1-131盒長26.4、寬22.2、高16.2、通高34.5厘米(圖六)。[11] 觀其形制其實就是方豆。遣策中的「方琦」或許指的就是此類方盒。
信陽楚簡2-024號:「四合釶,一舄(錯)釶,純有蓋。」第一個「釶」字迹不清,原未釋,郭若愚先生隸定爲「釶」[12]。其字右旁作,正是A型的「也」字。第二個「釶」字原釋「匜」,其實也是「釶」字,其右旁作,是C型的「也」字。簡文裏的兩個「釶」字不當讀爲「匜」,而當讀爲「」。因爲:
(一)簡文所記的是「有蓋」之器,而匜一般是沒有蓋的。
(二)第一個「釶」前有一「合」字,從楚簡的遣策來看,「合」應該指蓋與器身大體同形(除去足、柄等部分),扣合後上下對稱的器。可以用「合」字來修飾的器名有「簠」「盞」(敦)「豆」等,如包山楚簡265號:「二合簠。」望山二號墓簡54號:「二合盞。」[13] 包山楚簡266號:「四合豆。」信陽楚簡2-025號:「二合豆。」其中簠和敦是典型的器蓋同形對稱的器(圖七);有蓋之豆的演變脈絡與從盆體敦到圓體敦的演變脈絡非常相似,蓋漸變爲與盤同形,似增足之敦(圖八),[14] 所以豆亦可稱「合豆」。包山楚墓和信陽楚墓出土的蓋豆並不是器蓋同形的,而在遣策中也記作「合豆」,這是名稱的泛化,正如圓體敦也可以稱做盞。
我們所討論的「方豆」()是豆分化出來的,並且也具備器蓋同形對稱的特徵,因此,我們認爲這裏的「釶」也應當是指「方豆」(),「釶」與「」衹是形符多寡的不同,是「」的另一個異體。[15]
值得注意的是,在楚系文字中「匜」並沒有寫作從「也」的,都寫作從「它」:鉈(《楚文字編》797頁)[16]、(蔡侯匜,《殷周金文集成》16·10189)、(《楚文字編》309、713頁)。「它」和「也」古音相近,作聲旁時常常通用,而在器名用字上這兩個聲旁如此截然不混,應該是書寫者有意加以區別。
肆、結論
綜上所述,通常稱做「方豆」的器是由豆演化出的一種新的器形,其器名在已知的楚系文字中有「琦」「」「釶」「」等幾種不同寫法,但所從的聲符都是「奇」和「也」;「奇」「也」在上古楚語中讀音相近,可以相通,所以這幾種不同寫法並非是同器異名,而是同字異體,所記錄的是同一個名稱,其語源可能與「奇」「畸」有關;這種器當定名爲「」,爲印刷方便起見,亦可寫作「琦」。
附記:本文是提交“第十八屆中國文字學國際學術研討會”(輔仁大學,2007年5月)的論文。爲方便網上傳送,刪除了附圖。
[1] 荆州地區博物館:〈湖北江陵藤店一號墓發掘簡報〉,《文物》1973年第9期。
[2] 隨州市博物館:〈隨州均川出土銘文青銅器〉,《江漢考古》1986年第2期。
[3] 固始侯古堆一號墓發掘組:〈河南固始侯古堆一號墓發掘簡報〉,《文物》1981年第1期。
[4] 湖北省博物館、隨州市博物館:〈湖北隨州擂鼓墩二號墓發掘簡報〉,《文物》1985年第1期。
[5] 湖北省博物馆江陵工作站:〈麻城楚墓〉,《江漢考古》1986年第2期。
[6] 劉彬徽:《楚系青銅器研究》(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7月,頁148,339)。
[7] 「郭」是《郭店楚墓竹簡》的簡稱,「上」是《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的簡稱,篇名簡稱一般取其首字,必要時加天干或數字區別。
[8] 趙彤:〈以母的上古來源及相關問題〉,《語言研究》2005年第4期。趙彤:《戰國楚方言音系》(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06年5月,頁64-68)。
[9] 趙彤:〈以母的上古來源及相關問題〉,《語言研究》2005年第4期,頁14,注2。
[10] 劉彬徽:《楚系青銅器研究》(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7月,頁130-131)。
[11] 河南省文物研究所:《信陽楚墓》(北京:文物出版社,1986年3月,頁38)。
[12] 郭若愚:《戰國楚簡文字編》(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4年2月,頁94)。
[13] 此處的「盞」其實就是「敦」。參看劉彬徽:《楚系青銅器研究》(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7月,頁152-164)。
[14] 亦可參看馬承源主編:《中國青銅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1月,頁144)。
[15] 李守奎先生已經指出此字是「」()的異體,但是將二字的聲符全隸定作「只」。李守奎:《楚文字編》(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3年12月,頁310,7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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