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集序》“怏然自足”考
首发
陆平
南京市金陵中学
晋王羲之《兰亭集序》有“快然自足”一语。其中“快”字,在现存兰亭临摹本中基本作“怏”。兰亭八柱第二本(世称褚遂良摹本)作“快”,但其字形明显有折中“快”与“怏”的痕迹,可推知其所临原本为“怏”。但是,自《晋书》至《古文观止》的各种史传文集,均将该语录作“快然自足”。作“怏”的书法碑帖和作“快”的诗文典籍的两大体系长期并行。颍上本兰亭刻帖(又名“思古斋本”)在“怏”字旁注一“快”字,可以代表当时取“怏”之形而取“快”之义的调和态度。[1]
兰亭八柱第一本(虞世南临) |
兰亭八柱第二本(褚遂良摹) |
兰亭八柱第三本(冯承素摹) |
黄绢本(褚遂良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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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武兰亭宋拓本 |
颍上本兰亭刻帖 |
赵孟頫临定武兰亭 |
敦煌写卷P.2544(唐抄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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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来,因作“怏”字的《兰亭集序》唐抄本(敦煌写卷P.2544)被发现,“怏” 为原作已成为学界共识。但对“怏然”的解释尚有分歧。于曙光认为“怏然自足”是“自大之中包含有不满、不平、不服气”。[2]吴迪、赵丽明认为“怏然”有“不高兴”和“自大” 的双重含义,表现出王羲之游乐后思考生死的复杂心境。[3]郑付忠认为原文“怏然”于文不通,故褚遂良改为“快然”。[4]杨琳认为“怏然自足”就是“快然自足”,“怏”为“快”的俗字。[5]他们都认定“怏”就是不满意,为了解决“怏”与“自足”的矛盾,或是将“怏”“快”的意思相加,或是退回唐宋以来的调和甚至改字的态度。
另有一种意见认为“怏”意为自大自足。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在“怏”字下提出“‘怏然自足’,自来石刻如是,本非‘快’字”,并引《集韵》为证。[6]周汝昌认为“此‘怏然’即通常可见的‘盎然’”,认为“怏、盎相通互借”,并引《六书故》为证。[7]支持此说的还有俞丰、张志攀、王振权、章祖安等,但其举证均未超出《集韵》和《六书故》。[8]
考察古代韵书的“怏”字音义,《玉篇》和《广韵》只有上、去两声,释义基本继承了《说文解字》的“不服怼也”。后来的《集韵》《类篇》《五音集韵》增加了读平声的“怏”,解释为“怏然,自大之意”,《六书故》解释为“怏然,欣惬自足意,古通作盎。”这一种音义,在晋郭象《庄子注?秋水》中可以找到书证。
夫世之所患者,不夷也。故体大者怏然谓小者为无余,质小者块然谓大者为至足,是以上下夸跂,俯仰自失,此乃生民之所惑也。……若如惑者之说,转以小大相倾,则相倾者无穷矣。若夫睹大而不安其小,视少而自以为多,将奔驰于胜负之竟而助天民之矜夸,岂达乎庄生之旨哉![9]
唐陆德明《经典释文》云“怏然,於亮反,又於良反”。[10]可知唐人所见郭注确为“怏然”,“怏”作平声读也有其渊源。对应宋元韵书的解释,《释文》作出了“怨怼”和“自大”两种解释。梳理郭注语意,此处的“怏然”应当理解为“自大”。
郭注把“怏然”作为世人处大视小时的态度。其后有三处提到大小相视的情况。一是“上下夸跂”,即上视下则“夸”(炫耀),下视上则“跂”(企慕),“怏然”与“夸”对应。二是“若夫睹大而不安其小,视少而自以为多”,“视少”指体大者看待小者,那么“自以为多”就与“怏然”对应。三是“将奔驰于胜负之竟而助天民之矜夸”,“奔驰于胜负之竟”是处小者企慕大者而“不安其小”的结果,那么“矜夸”就与“怏然”对应了。“夸”“自以为多”“矜夸”与“怏然”对应,说明“怏然”不是怨怼不服,而是类似河伯“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的自满自大。
另一证据见于孙绰的《兰亭后序》:
于是和以醇醪,齐以达观,泱然兀矣,焉复觉鹏鷃之二物哉![11]
谢安在兰亭集会上所作五言诗中有类似的表达:
醇醪陶元府,兀若游羲唐。万殊混一象,安复觉彭殇。[12]
两者都是说在醇酒和顺适自然的观念影响之下,人进入了万物齐同、物我无别的境界。这种境界被称作“兀”。孙绰《游天台山赋》有“浑万象以冥观,兀同体于自然”。李善注“兀,无知之貌也”。[13]齐物无己是道家追求的境界,所以此处的“泱然”的意思接近《六书故》解释“怏然”的“欣惬自足”。自大、自足、自满,意思相通。所以我们认为,郭注和《兰亭集序》的“怏然”与《兰亭后序》的“泱然”相同。“泱”有深广弘大之意,“泱然”之意或本于此。
另有三则包含“快然”的材料也值得我们重视。其一见于三国嵇康的《答难养生论》:
天下之财,犹渴者饮河,快然以足,不羡洪流。[14]
其二见于东晋支遁的《逍遥论》:
若夫有欲,当其所足,足于所足,快然有似天真,犹饥者一饱,渴者一盈,岂忘烝尝于糗粮,绝觞爵于醪醴哉?[15]
其三见于东晋袁宏在《后汉纪·孝顺皇帝纪》中插入的史论:
夫饥而思食,寒而欲衣,生之所资也。遇其贫,则粳粮缊袍,快然自足矣。然富有天下者,其欲弥广,虽方丈黼黻,犹曰不足。[16]
这三则材料都是借饮食讨论需求与满足的关系。第一则的“快然以足”中,“以”处在状语“快然”和中心语“足”之间,表示修饰,说明“快然”是在形容“足”时的自足自满而非“足”引发的快乐。第三则的“快然自足”与《兰亭集序》“怏然自足”相近,说明“快然”、“怏然”为一事。《兰亭集序》有唐摹本作“怏然”,《兰亭后序》有唐写本作“泱然”。[17]但是支遁《逍遥论》现仅见于南朝刘峻的《世说新语注》,有南宋刻本,《嵇中散集》和《后汉纪》有明抄本、刻本存世。[18] 三则材料中的“快然”或许原作“怏然”,后人因不明“怏然”之意而误改、误刻。
嵇康、郭象分别为正始玄学和元康玄学的代表人物,王羲之、支遁、孙绰和袁弘均通玄学,且互有交往。[19]他们从思想到语言都有传承和影响。《兰亭集序》“怏然自足”承上文“欣于所遇,暂得于己”而来。“欣于所遇”是遭逢的外物满足了自己的欲求,类似嵇康所论“渴者饮河”获得的满足,也即支遁的“有欲当其所足,足于所足”;[20]“暂得于己”是自得,即靠自身修为而获得满足,类似孙绰的“齐以达观,泱然兀矣”。“怏然自足”正是用以表达内外两得时的心满意足。
如今本《晋书·王羲之传》全同唐玄宗初撰,而现存兰亭八柱第二确为褚遂良手摹,则唐人已不明“怏然”之意而臆改为“快然”。宋桑世昌《兰亭考》卷一收录《兰亭修禊序》,其中“崇山峻领”写作“崇山峻嶺”,可知该录文依据的是“领字从山本”系的兰亭摹本。该系现存的刻拓本和墨迹本都是“怏然”,但桑世昌录作“快然”。[21]明王铎多次临摹“领字从山本”系兰亭,均作“快然”。[22]这说明确实存在目验为“怏”而手录为“快”的情况。《兰亭后序》的“泱然”,桑世昌录作“快然”,明许光祚楷书《临孙兴公兰亭后序》作“性然”,也是类似的情况。[23]
“怏”字所从之“央”下部为“大”,而“快”所从之“夬”下部为“又”,隶、行、草书都区别明显。但楷书的“怏”和“快”下部都作“大”行,两字遂容易混淆。前引郭注见于宋刊本和明刊世德堂本《南华真经》的,都作“怏然”,而唐成玄英《庄子注疏》卷六所引则为“快然”。[24]宋褚伯秀《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五十一所引郭注,明正统道藏本作“怏”,而清四库抄本作“快”。[25]明焦竑《庄子翼》卷四引郭注,明正统道藏本作“怏”,[26]清四库抄本作“快”。[27]凡此,或因不明“怏然”之意而误改,或因“怏”“快”楷体相近而误抄误刻。
[1] 颍上残石现存安徽省博物馆,又有明清旧拓多种,清王文治题签的旧拓有影印本(《颍上本黄庭兰亭》,天津古籍书店,1988年12月)。
[2] 于曙光《天下第一行书》,中国文联出版社1999年3月。
[3] 吴迪、赵丽明《敦煌摹本了结千古一字——兰亭集序“怏”字考》,三秦出版社《丝绸之路民族古文字与文化学术讨论会文集》2007年,第826页。
[4] 郑付忠《论褚遂良改写“怏然”之可行性》,《艺术百家》2010年第8期,第282-285页。
[5] 杨琳《〈兰亭集序〉:“快然自足”还是“怏然自足”?》,《古典文学知识》2014年第4期,第144-149页。
[6] [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10月,第512页。
[7] 周汝昌《〈兰亭序〉之谜》,《书法导报》2006年6月7日。
[8] 俞丰《经典碑帖释文译注》,上海书画出版社,2009年12月,第118页注(26)。张志攀《读禊序说“怏然”》,《中国书法》2010年第8期,第98-99页。王振权《王羲之〈兰亭序〉“快然自足”考辨》,《榆林论坛》2013年第2期。章祖安《〈兰亭集序〉中的“怏然自足”》,《文汇报》2013年2月26日第11版。又《黎明即起:2013笔会文粹》,文汇出版社,2014年5月,第64-67页。
[9] [清]郭庆藩辑,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中华书局,2012年2月,第565-566页。
[10] [唐]陆德明撰,黄焯断句《经典释文》,中华书局,1983年9月,第382页。
[11] [唐]欧阳询撰,汪绍楹校《艺文类聚》,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1月,第72页。
[12] [宋]桑世昌集,白云霜点校《兰亭考》,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3年9月,第14页。
[13] [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8月,第500-501页。
[14] 戴明扬《嵇康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7月,第173页。
[15] 张富春《支遁集校注》,巴蜀书社,2014年2月,第589-590页。
[16] 李兴和《袁宏〈后汉纪〉集校》,云南大学出版社, 2008年6月,第219页。
[17] 兰亭八柱第四本《书兰亭诗并后序》行书手卷曾被认为是柳公权真迹,现在已被学界否定,但仍认为是唐人书迹。该手卷“泱”字残存上部,作。兰亭八柱第七《董其昌临柳公权书兰亭诗》亦作“泱”。
[18] 《世说新语》见《日本宫内厅书陵部藏宋元版汉籍丛刊》影印南宋刻本,《嵇中散集》《后汉纪》见四部丛刊影印明嘉靖本。
[19] 支遁兼通玄、释,《世说新语·文学》和《高僧传·支遁传》记载王羲之在会稽时读到支遁所论逍遥义,“披襟解带,流连不能以”。孙绰依附玄学来推行佛教,与支遁有过交往。袁弘也为玄学家,支遁去世后,袁宏为其作铭赞。王羲之、谢安、支遁都参与了兰亭集会。
[20] 参见顾农《支道林〈逍遥〉新理与王羲之〈兰亭集序〉》(《高二适与兰亭论辨:纪念“兰亭论辨”四十周年中国(泰州)高二适书法艺术高层论坛论文集》,中国文史出版社,2006年8月,第193-196页。又《四望亭文史随笔》,凤凰出版社2012年10月,第101-105页。)
[21] “领字从山本”系刻拓本,如南宋游似旧藏的《南宋御府本(游相兰亭甲之二)》(今藏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图版见《宋拓甲之二御府领字从山本兰亭序册》(《中国书法》2015年第6期)。“领字从山本”系墨迹本,如托名为褚遂良所书的“黄绢本”(现藏湖南省博物馆),图版见《历代碑帖大观·兰亭序二十二种》(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年5月,第128页)。《兰亭考》所录《兰亭修禊序》文题下有注云“至宋高宗时御题曰《禊帖》”,同书卷十一《传刻》中“御府”之一有云:“领字有山字,会字全。无界栏。有绍兴双印。”桑氏所录或即御府领字从山本。
[22] 王铎临兰亭不止一种,一种见《历代碑帖大观·兰亭序二十二种》(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年5月,第366页),一种见《行书掇英·王铎》(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年5月,第38页)。
[23] 周倜主编《中国历代书法鉴赏大辞典》,北京燕山出版社, 1990年2月,第1514页。
[24] 宋刊本《南华真经》见《续古逸丛书》。明刊世德堂本《南华真经》见《四部丛刊》。《庄子注疏》见《古逸丛书》覆宋本。
[25] 《南华真经义海纂微》明正统道藏本见文物出版社《道藏》第15册439页,四库本抄本见台湾商务印书馆《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57册第414页,及商务印书馆《文津阁四库全书》第1061册401页。
[26] 文物出版社《道藏》第36册675页。
本文收稿日期为2017年1月7日
本文发布日期为2017年1月8日
“快”為《說文》中“駃”的俗體,所從夬聲。“夬”《說文》為,從出土文獻來看,上方的小圈形是閉合的簡牘為、
而“央”《說文》為,出土古文字為”
從形體上而言反而“”的形體為“央”、“夬”難以分辨,二者訛混的發生恐怕發生的更早。
央和夬的差别不在上半部分,而在下半部分
受萧旭先生委托,代发其评论内容如下:
“怏(𢘲)”就是本字,“央”聲字有大義,故“怏”指心之自大(訓怨懟則指怨氣之大,亦取大義,二義相因)。英指草榮貌,泱指水大貌,炴指火氣盛皃,霙指雲盛皃或雨雪雜貌,㡕指旂旐鮮明貌,瑛指玉光盛皃,秧指禾葉盛皃,鉠指鈴聲大貌,岟指山形大,殃(䄃)指凶禍,𩘑指高風,坱指塵埃,䁐指目深,㢍指長廊,日無光曰映,目不明曰眏,竹無色曰䇦,濁酒曰醠(盎),大盆曰盎(㼜),大聲曰詇。
怏然讀為盎然或泱然,皆皮傅。
不知道萧旭先生想表达什么意思。字形只能解释字义出现的可能性,但无法论证字义发展变化的必然性。
央字本义可能是人戴项圈的意思,可能是项字的本字(东阳音近),引申为边、极的意思。所以央声字都有这个意思,怏然自足,怏和足义相因,就是极满足的意思。萧旭先生的训大义,也是边义的引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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