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上古漢語“終身”的副詞用法
——從50年來對“樂歲終身飽”的討論談起
(首發)
冀小軍
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
1
《孟子·梁惠王上》:
是故明君制民之產,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飽,凶年免於死亡,然後驅而之善,故民之從之也輕。趙岐注:言衣食足,知榮辱,故民從之,教化輕易也。今也制民之產,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苦,凶年不免於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贍,奚暇治禮義哉?趙岐注:言今民困窮,救死恐凍餓而不給,何暇修禮行義乎?
趙岐是東漢人,注未及“終身”,也許是以為其義人所共知,無須作解。不過,東漢時“終身”的用法與今完全相同[1],而以今人的眼光看,這兩個“終身”卻是無法講通的。這一點,相信東漢人也能感覺到。由此看來,趙氏不注“終身”,就可能是有意回避了。此後的歷代注家,或是像趙氏那樣避而不談(如宋朱熹《四書集注》、明胡廣《四書大全》),或是在串講中把“終身”含糊帶過,如:
豐樂之歲,終身飽足,凶荒之年,又免其死亡。……雖豐樂之歲,終身又且勞苦;而凶荒之年,又不得免其死亡。(宋孫奭疏[2])
歲之豐而樂也,用度有餘,可以終身飽煖;年之凶歉也,有備無患,可以免於死亡。……雖豐樂之歲,亦終身困苦;一遇凶歉之年,則輾轉流離,不免死亡。(清康熙御定《日講四書解義》)
樂歲也,則身得以終飽,即凶年乎,儲之有數而食之有節,可免於死亡。……幸而樂歲,且食不給,而采蓛草,趨漁獵,苦終其身而僅存;其有凶年,則不免於死亡矣。(清王夫之《四書訓義》)
而清焦循《孟子正義》解釋趙注“今民困窮”時說:“仰不足事,俯不足畜,樂歲苦,凶年死亡,所謂困窮也。”又在有意無意中把它省掉了。總之,還沒有人對“終身”一詞作出正面的解釋。
楊伯峻(1960)在《孟子譯注》所附的《孟子詞典》中,釋“終”為“自始至末的整個階段”,且以“樂歲終身飽”為例;在正文中則將兩“終身”句譯作:
好年成,豐衣足食;壞年成,也不致餓死。……好年成,也是艱難困苦;壞年成,只有死路一條。[3]
客觀地講,如果兼顧“終身”,譯文是很難把話說通的,如此處理可以理解。而王力(1962)主編的《古代漢語》,為了給“終身”一個合理的交代,只好把“樂歲終身飽”說成:
大意是:假使一輩子都過豐年[4],就一輩子都可以吃飽。
結果使自己成為眾矢之的,進而引發了這場歷時50年但至今沒有結果的討論。
先後參加討論的有十餘家,大別之可分為兩派:一派沿襲傳統以二字連讀,對“終身”作出解釋;另一派則認為“終身”不是詞,故單釋其“終”字。下面大致按時間順序,對兩派觀點作簡要評介。
1.1釋“終身”
1.1.1訓“終身”為“終年”
裴學海等(1963)認為:
“終身”應作“終年”解(與《莊子·則陽》“其禾繁以滋,予終年厭飱”之“終年”同義)。《書經·無逸》:“文王受命惟中身”,鄭玄注訓“身”為“年”。《論語·子罕》“子路終身誦之”也是“終年誦之”的意思。(P136)
按:《書·無逸》:“文王受命惟中身,厥享國五十年。”偽孔傳:“文王九十七而終,中身即位時年四十七。言中身,舉全數。”鄭玄注[5]:“中身謂中年。”但“中年”之“年”是“年齡”的意思[6],與《莊子·則陽》“終年”之“年”不同,裴氏等此說可謂引證不當。此外,《論語·子罕》的“終身誦之”也不是“終年誦之”的意思(說詳本文第二部分)。
1.1.2讀“終身”為“終年”
張歸璧(1982)認為“身”是“年”的通假字。他說:
這種通假的情況在經籍中並非絕無僅有。如《尚書·無逸》:“文王受命惟中身,厥享國五十年。”鄭注[7]:“文王九十七而終,中身即位時年四十七,言中身舉全數。”中身即中年,謂文王在中年時受命嗣位(參見《經籍籑詁》、曾運乾《尚書正讀》)。可見,“身”確可通作“年”。(P391)
按:《經籍籑詁》十一真“身”字下云:“中身謂中年。《書·無逸》‘文王受命惟中身’鄭注。”《尚書正讀·無逸》注:“中身,中年也。”這怎麼能用來證明“‘身’確可通作‘年’”呢?在《經籍籑詁》卷首的“凡例”中,列有二十八種訓詁術語和格式,其中一、五兩種分別作(文中小字為原注):
某,某也。《易·乾》子夏傳:“元,始也。”《豐》子夏傳:“芾,小也。”《詩·關雎》傳:“淑,善也。逑,匹也。”
某謂某某。《冢宰》注:“鄭司農云:‘士謂學士。兩謂兩丞。’”
二者均為古注中常見的解釋詞義的格式,不能因為“身”與“年”古音相近,便把它們跟通假聯繫起來。王顯(1987)也指出:
“身”、“年”的通假還缺乏充分的證據。儘管“身”、“年”都是上古真部舌音字,但“身”是擦音,“年”是鼻音,發音方法不同,古籍中尚未見到它們直接通假的例子。(P233)
其說可信(秦漢以前的出土古文字材料中,亦未見“身”、“年”通假的例子[8])。
這裡附帶討論一下李運富(1999)的一個“新解”。
李氏認為,“身”與“年”音近義通可以互用可能是客觀存在,“中身謂中年”就是“年”、“身”相通的例證。據此,還可以解決另一個難題:
韓愈《師說》云:“吾師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後生於吾乎?”這裡面的“年”,從語義邏輯上說,無論作“年號”、“年歲”還是“年齡”、“年紀”,都是沒法與“生”字搭配的。其實,“身”可以作為“年”的借字,“年”也可以作為“身”的借字,這裡就是。“身”與“生”搭配正好,“其身”字面上說那個人的身體,實際上指的是“那個人”,句意謂:我以道為師,何需知有道之人比我先生還是後生呢?(P325)
按:此說不可信。首先,“中身謂中年”與通假無關,把它作為立論的基礎,本身就有問題。其次,《師說》上文云:“生乎吾前,其聞道也固先乎吾,吾從而師之;生乎吾後,其聞道也亦先乎吾,吾從而師之。”所謂“生乎吾前”、“生乎吾後”,說的就是“聞道”者之“年”比我大或是比我小。“吾師道也”二句承此而言,所以說“夫庸知其年之先後生於吾乎”——何必知道他的年紀比我大(先生於吾)還是比我小(後生於吾)呢?並非不可通。
1.1.3讀“終身”為“眾身”
王顯(1987)說:
細讀《孟子》的原文,這幾句的下邊有“百畝之田,勿奪其時,八口之家可以無饑矣”的話;同篇的另一節又有“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口之家可以無饑矣”的話,《盡心》篇也有“百畝之田,匹夫耕之,八口之家足以無饑矣”的話,都突出了一個多數。假如把“終身”的“終”看作是“眾”字的假借,那麼“眾身[9]”就相當於“八口”或“數口”,也就更符合《孟子》的思想了。(P233-234)
按:讀“終”為“眾”,古書習見;但以“眾身”連讀,則比較可疑。在唐以前的文獻中,我們只檢索到《北史·蕭寶夤傳》“念生率眾身自拒戰,又大敗”一例,且應讀為“率眾/身自拒戰”,可見此說難以成立。
1.1.4訓“終身”為“經常”
朱城(1988)說:
“終身”作為一個表示時限的詞語,表示的時間是不那麼具體、實在的。例如:
季孫好士,終身莊,居處衣服常如朝庭。(《韓非子·外儲說左下》)
子路終身誦之。子曰:“是道也,何足以臧?”(《論語·子罕》)
前一例是說季孫長期、經常莊重嚴肅,“常如”之“常”正是“終身”的注腳。後一例“終身誦之”是說子路經常、老是吟誦着《詩經》“不忮不求,何用不臧”的詩句,因此遭到孔子的責備。從以上幾例可知,“終身”一詞,有時是強調動作行為的經常性、持續性,理解時當視上下文靈活處理。
再看“樂歲終身飽”。綜觀文意,孟子這裡旨在表明明君的王政如何施惠於人民。用“終身”一詞,強調了吃飽飯的經常性。“在好的年成裡,老百姓經常肚皮飽飽的,”這才是孟子所要表達的意思。(P458)
按:《韓》、《論》二例,我們將在本文第二部分進行討論。這裡只談朱氏對“樂歲終身飽”的解釋。我們認為,“經常”不可能是“孟子所要表達的意思”,因為它是個模糊的概念;同言“常”,但彼此之間可能相去甚遠。比如下面幾個例子:
旦日視其書,乃《太公兵法》也。良因異之,常習誦讀之。(《史記·留侯世家》)
尤樂杜、鄠之間,率常在下杜。(《漢書·宣帝紀》)清劉淇《助字辨略》:“此言杜、鄠帝所最樂,而大率又常在下杜也。此率字,猶云往往,則率亦常也。”
常在水中,故斷其髮,文其身,以象龍子,故不見傷害。(《史記·吳太伯世家》“文身斷髮”裴駰集解引應劭曰)
雖然,欲常常而見之,故源源而來。“不及貢,以政接於有庳”,此之謂也。(《孟子·萬章上》)楊伯峻(1960)譯:“縱是如此,舜還是想常常看到象,象也不斷地來和舜相見。[古書上說,]‘不必等到規定的朝貢的時候,平常也假借政治上的需求來接待。’就是這個意思。”
例一,良初獲《兵法》,很可能是日夜誦讀;把這個“常”看作最高級——接近百分之百,當不為過。例二,言“常在下杜”,說明不盡在下杜,但以在者居多;此“常”可視為第二級——超過百分之五十。例三,以情理度之,“在水中”的時間總不及在陸上;此“常”可視為第三級——低於百分之五十。例四,“常常見之”,一年也不過幾次吧;舜為天子,象居有庳,山水阻隔,見一次已是不易,故“幾次”也稱得上“常常”了[10];此“常常”為最末級——是否為“常”,完全取決於說話人的主觀感受,絕對數字在此毫無意義。試問,孟子怎麼能讓兩“終身”句出現這樣的歧義呢?
1.1.5讀“終身”為“中身”,訓為“肚子”;又訓“苦”為“餓”
李運富(1996)要點如下:
(1)舊說將“苦”解為“勞苦”,與上文的“飽”語義不相對;與“飽”相對的“苦”應該訓為“餓”。“苦”有“空無”之義,可引申訓“餓”,如賈誼《新書·瑰瑋》:“即遇凶旱,必先困窮迫身,則苦饑甚焉。”“苦”與“饑”連言,都是饑餓的意思。(P42-43)
(2)日語的“中”和“中身”都有“肚子”的意思。我們知道,日語借用了大量的漢語詞彙,有相當一部分讀音變了,但字形和詞義卻照舊。“中身”一詞大概就是這種情況。在古漢語中,“中”和“身”可以同義互訓,都可用來指稱腹部或肚子,可見日語的“中身”保存了古漢語中曾經使用過的詞義,而《孟子》的這個“終身”正是被掩蓋了的“中身”這一義項的孑遺。(P44;參用李氏:1999,P324)
全句意思為:明君使老百姓好年成肚子飽飽的,壞年成也不至於餓死;今君卻讓民眾好年成也要挨餓,壞年成就難免餓死。(P45)
按:此說不可信。關於(1),方有國(1997)、楊琳[11]均指出賈誼《新書》中“苦”、“饑”不同義。《穀梁傳·僖公十年》:
麗姬欲為亂,故謂君曰:“吾夜者夢夫人趨而來,曰:‘吾苦畏。’胡不使大夫將衛士而衛冢乎?”……麗姬又曰:“吾夜者夢夫人趨而來,曰:‘吾苦饑。’世子之宮已成,則何為不使祠也?”
其中“苦畏”是“苦於害怕”的意思,與之相應的“苦饑”則是“苦於饑餓”的意思。此外,方氏又舉出“苦寒”(陸機《苦寒行》);楊氏亦舉出“苦饑寒”(《風俗通義》、《西京雜記》)、“苦饑渴”(《吳越春秋》);我們還可舉出“苦役”[12](《史記·楚世家》);均與“苦饑”同例,可見李氏之同義連言不能成立。
對於(2)來說,(1)的成立是一個必要條件,所以李氏花了很大力氣試圖去證明它。而李氏之所以相信它可能成立,則與他把兩“終身”句看成“對文”有關;以“對文”的眼光看這個與“飽”相對的“苦”,自然會想到它有“餓”的意思。
我們認為,兩“終身”句應該是“互文”,“上下文義互相闡發,互相補足”[13]。《禮記·中庸》:“子曰:‘吾說夏禮,杞不足徵也;吾學殷禮,有宋存焉。吾學周禮,今用之,吾從焉。’”孔穎達疏:“《論語》云:‘宋不足徵也’,此云:‘杞不足徵’,即宋亦不足徵。此云:‘有宋存焉’,則杞亦存焉,互文見義。”此謂杞國雖存,但不足以證夏禮;宋國雖存,但不足以證殷禮[14],故孔子欲從周。“互文”表面上也是“對文”的形式,但據“對文”訓釋,解釋的只是詞義;而依“互文”訓釋,解釋的則為語意,二者實不相同[15]。如兩“終身”句,下言“苦”(一般理解為“困苦”,非如李氏所謂“勞苦”),義兼衣食,可知上“飽”字不單就“食”而言,故《日講四書解義》釋為“飽煖”,楊伯峻譯作“豐衣足食”;由上言“飽”,又可知下“苦”字亦涵“餓”意(《四書訓義》谓“幸而樂歲,且食不給”),而李說(1)的書證之所以苦尋無果,其根本原因就在於它並不是詞義,而是這個特定語境中的語意。
關於(2),雖然古漢語的“中”和“身”都可用來指稱腹部或肚子,但並不意味着“中身”也一定有這樣的用法[16]。至於日語的“中”和“中身”,恐怕也並非如李氏所言有“肚子”的意思。李文舉了4個例子,其中1、3兩例為:
立派な服裝をしているが,中身は空つぼだ。(《日漢辭典》“中身”條引例)——穿戴挺闊氣,肚子裡卻空空的。
お中もすいてきました(《鈴木さんの一日》)——肚子也餓了。
這裡的“中”音なか,“中身”音なかみ,均為訓讀。首先要說明的是,單用的“中”(なか)並不表示“肚子”;第二例中與譯文“肚子”對應的其實是“お中”(亦作“お腹”[17]。接頭詞“お”加在體言上,以示鄭重)。我們來看一下日本《國語大辭典》[18]給它的釋義(文中小字為筆者的譯文,下同):
おなか【御中】2.腹をいう。稱肚子。もと女性語。以前的女性語。「おなかを痛める」「肚子痛」(P379)
最初,只是宮中的女官們這樣用,逐漸擴大到一般女性,後來男人們也接受了(參看P310“お【御】”)。再看“中身”:
なかみ【中身】1.中に入れてあるもの。裝在裡面的東西。中に含まれているもの。包含在裡面的東西。內容。転じて、実質。內容。轉指實質。2.刀剣の刄の部分。刀劍的刃的部分。刀身。(P1830)
這兩個意思來自其語素“中”(日漢義同,此略)和“身”:
み【身】(「み(実)」と同源)與“實(み)”同源。10.容器、外殼、外観などに対してなかみをなすもの。相對於容器、外殼、外觀等作為內容的東西。內容。実質。內容。實質。→実(み)4。參看“實(み)”4。11.刀剣の鞘(さや)の中におさまつている部分。納入刀劍的鞘中的部分。刀身。(P2254)
み【実】(「み(身)」と同源)與“身(み)”同源。4.中身。內容。→身(み)10。參看“身(み)”10。(P2255)
由此可以知道兩點:一、這個與“實”同源的“身”,與漢語没有任何關係;二、“中身”的意思是指“相對於容器、外殼、外觀”的“內容”。現在,我們再來看李氏第一個例子:“立派な服裝をしているが,中身は空つぼだ(穿戴挺闊氣,肚子裡卻空空的)”,顯然,譯文中與“中身”對應的並不是“肚子”,而是“肚子裡”。
1.1.6訓“終身”為“全身”
方有國(1997)說:
“飽”、“苦”和“終身”的着眼點不單在食物一方面,而在於衣、食兩方面。其意思分別為“豐足”、“痛苦”和“全身”。“樂歲終身飽”和“樂歲終身苦”的意思是:好年成全身衣食豐足;好年成全身缺衣少食痛苦。(P94)
“終身”可以解釋為“全身”,主要是“終”有“整、全”義,“身”指身體。《易·乾》:“君子終日乾乾。”“終日”即整天、全天。《墨子·節用上》:“久者終年,速者數月。”“終年”即整年、全年。又《左傳·宣公十二年》:“亦終夜有聲。”“終夜”即一整夜。“終身”與“終日”、“終年”、“終夜”構詞方式相同,其“終”字義亦同。“終”有終竟義,引申一步即有整、全義。(P96)
按:此說誤。“終日”、“終年”、“終夜”均表示時間,“終身”亦然;所“終”者,乃“身”之從生到死,而非從頭到腳。此外,“全身”一詞古今不同義。現代漢語“全身”是名詞(偏正結構),指整個身體;上古漢語(先秦兩漢)“全身”是動詞(動賓結構),謂保全生命[19]。如《詩·王風·君子陽陽序》:“君子遭亂,相招為祿仕,全身遠害而已。”《韓非子·解老》:“今舉動而與天下之為讎,非全身長生之道也。”《史記·滑稽列傳》:“宮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廬之下。”由此可見,“‘終’有‘全’義,‘身’指身體”,與“‘終身’可以解釋為‘全身’”之間,並沒有必然的聯繫,不能以此來證明詞義。順便說一下,譯語中所用“全身”,亦屬搭配不當。
1.1.7訓“終身”為“一輩子”
鄧聲國(2000)於各家新解均有批評,又說:
所以,“終身”一詞在本篇中理解為“一輩子”,當是可以講得通的,王力先生主編的《古代漢語》注釋可以成立。進一步說,我們認為,“終身”作“一輩子”解時,等於“終其身”。如《莊子·徐無鬼》:“梱也將與國君同食以終其身。”《公羊傳·隱公八年》:“何以不氏?疾始滅也,故終其身不氏。”(P84)
按:鄧氏支持王力說,但並未說明自己的理由(各家說法有問題,不等於王說沒有問題),也未能代王氏答覆各家的詰難:怎麼可能一輩子都遇豐年?此外,強調“‘終身’等於‘終其身’”,亦無助於問題的討論。
金紫薇(2014)也認為“終身”當解作“一輩子”。其理由是:
《孟子》中“終身”還出現了8次,都是表示時間,指“一生、一輩子”。《孟子》一書有其自身的用詞規律,從這些例子中,並沒有看到有一例是作“眾生”、“中身”、“全家人”、“全身”等解釋[20]。通過對其他典籍的考察,84例中的“終身”大都可以用常解“一輩子”作解釋,文義暢通,無須假借來作解。(P141)
按:金氏似乎忘記了一個事實:各家之所以對“終身”提出新解,就是因為“一輩子”在兩“終身”句中講不通。這與《孟子》一書的用詞規律無關,與其他84例的文義是否暢通也沒有關係。
1.1.8訓“終身”為“全家人”
曹國安(2003)說:
我們把“終身”釋為“全家人”,既有上下文的依據,也有“可能性”的依據。“終”有“全”義,《古漢語常用字字典》:“終:盡,全。《老子》:‘驟雨不終日。’”而“身”有“體”義,《新編實用漢語詞典》所列第一個義項為“軀體”,所舉例子有“身首異處”和《楚辭·國殤》“首身離兮心不懲”。然則,“終身”謂“全身”、“全體”也。“全體”本指“身體之全部”(《辭海[21]》中華書局,1981),引申則可指“家庭成員之全部”,即“一家人、全家人”。現代漢語中的“全體”有“各部分的總和;各個個體的總和(多指人)”之義,這也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了“全體”可引申為“全家人”。故“終身”能指“全家人”。(P68)
按:此可謂方說之“加長版”——在方氏錯誤(參看1.1.6)的基礎上,又往前邁了一步。“全體”始見於東漢劉熙《釋名》,下面是兩部辭書對它的解釋:
【全體】事物的全部。《釋名·釋飲食》:“貊炙,全體炙之。”此指牲體的全部。宋劉克莊《後村集》六《郊行》詩:“山晴全體出,樹老半身枯。”此指山容的全貌。(《辭源》修訂本第一冊,第292頁)
【全體】①指整個身體。《釋名·釋飲食》:“貊炙,全體炙之,各自以刀割,出於胡貊之為也。”清俞樾《茶香室續鈔·天上人》:“予亦曾見三人,一人全體,二半坐云。”魯迅《且介亭雜文末編·這也是生活》:“他從此就站不起來,送回家裡,躺着,不想飲食,不想動彈,不想言語,請了耶穌教堂的醫生來看,說是全體什麼病也沒有。”(《漢語大詞典》第一冊,第1166頁)
其中,劉克莊、俞樾、魯迅三例的“全體”均為偏正結構,與現代漢語的“全體”一致;《釋名》中的“全體”則有所不同。貊炙,是源於北方民族的一種烹飪方式[22],清王先謙《〈釋名〉疏證補》云:“即今之燒豬。”可知“全體炙之”是說把牲體整只地進行燒烤。《國語·周語中》:“禘郊之事,則有全烝。”三國吳韋昭注:“全烝,全其牲體而升之。”(“烝”、“升”均謂“進獻”)劉熙、韋昭二人時代相近,與韋氏所言比較,可知劉氏“全體炙之”當理解為“全其牲體而炙之”,而“全體”則應視為動賓短語。
1.2釋“終”
1.2.1訓“終”為“常”
汪貞幹(1993)、蕭泰芳等(1999)均主此說。這裡以蕭文為例:
“終”字或可解為“常”義。裴學海《古書虛字集釋》:“終,猶‘常’也;‘久’也。”《墨子·尚賢上》:“故官無常貴,而民無終賤。”《群書治要》引“終”作“恒”。《尚書·大禹謨》:“天祿永終。”傳:“言為天子勤此三者,則天之祿籍長終汝身。”《周禮·考工記·輪人》:“輪已庫<庳>,則於馬終古登阤也。”鄭玄注:“齊人之言終古,猶言常也。”《莊子·大宗師》:“維斗得之,終古不忒;日月得之,終古不息。”《經典釋文》:“崔云:終古,久也。”這都是“終”用為“常”、“久”的例證,俱見裴書所引。“樂歲終身飽”猶言“豐年常身飽”。(P156-157)
按:“豐年常身飽”不可能是孟子本意,這一點上文已經指出(參看1.1.4)。我們這裡談另一個問題。汪、蕭二文均稱其觀點出自裴學海《古書虛字集釋》,但古書中沒有把“終”訓為“經常”之“常”的,裴書中亦無此說。因汪、蕭二文所引均為節錄,我們特將裴氏全文迻錄於下(文中小字為原注):
“終”,猶“常”也,“久”也。《墨子·尚賢篇》上:“故官無常貴,而民無終賤。”“終”亦“常”也,互文耳。《群書治要》引“終”作“恒”,是以意改。《孟子·梁惠篇》:“樂歲終身飽,……樂歲終身苦。”此二“終身”與《離婁篇》“良人者,所仰望而終身也”之“終身”不同義。《周禮·考工記》:“則於馬終古登阤也。”鄭注曰:“齊人之言終古,猶言常也。”按:“終古”即“常久”。《詩·緜篇》毛傳曰:“古,言久也。”《逸周書·周祝篇》:“天為古,地為久。”“古”亦“久”也,互文耳。《莊子·大宗師篇》:“終古不忒。”《釋文》載崔注云:“終古,久也。”《論語·堯曰篇》:“天祿永終。”“永終”即“永久”。[23]
可見裴氏所謂“‘終’,猶‘常’也”,並非“經常”之“常”,而是“常久”之“常”;汪、蕭兩家所言其實是對裴說的誤解。
1.2.2訓“終”為“始終”
黃群建(1995)說:
“終”在文中並非是“身”的定語,而是“身飽”的時間狀語。“終”,“始終”之謂也。聯繫下文“凶年免於死亡”,則就是說:樂歲終可得溫飽,凶年雖然終不得溫飽,但還不至於凍餓而死。這樣解釋,上下文接榫自然,語意連貫,文從字順,使向來之疑團,怡然冰釋。
“終”在《孟子》中單獨作時間狀語亦有用例,如《滕文公上》:“於心終不忘。”文例從此。在“樂歲終身飽”和後文的“樂歲終身苦”中,“終”與“身”前後相屬,是一種偶合現象,我們完全不必以“終身”解之。諸注家之所以對“樂歲終身飽”一句始終不得正解,就是因為囿於“終身”連讀之成見而不得解脫,以至長期枉自受其困擾。(P157-158)[24]
按:訓“終”為“始終”,古書習見;疏解文意,也比較自然。在諸多新解中,言之有據,且能把文意講通的,黃氏是第一家。
1.2.3讀“終”為“眾”
黎業明(2005)“摘要”云:
《孟子》“樂歲終身飽”、“樂歲終身苦”句頗難理解,歷代注解《孟子》的學者對此多採取回避態度。在已有的解釋中,以王夫之的解釋為最具啟發性。不妨試着將“樂歲終身飽”、“樂歲終身苦”句的“終”讀為“眾”,則其意可分別解釋為“樂歲則眾得以身飽”、“樂歲眾依然身受其苦”,上下句文也就自然貫通了。(P61)[25]
按:本文開頭曾引及王夫之《四書訓義》,其中“樂歲也,則身得以終飽”、“幸而樂歲,苦終其身而僅存”兩句,即黎氏所謂“最具啟發性”的部分。黎氏說:
其中有兩點值得我們注意:(1)他認為“終身”不是一詞,而是可以而且應該拆開來讀,“終”字不是修飾“身”而是修飾“飽”或“身飽”的;(2)“終”字的釋義似乎應該解釋為“常”(冀按:下文謂裴學海亦將“終”解釋為“常”)。(P62)
這兩點其實都是誤解。王氏所言,不過是用自己的話來表述“終身”句而已,比如“苦終其身而僅存”,表達的還是“樂歲終身苦”的意思,不能由此得出“他認為‘終身’不是一詞”的結論;此外,王、裴二氏也沒有把“終”解釋為“常”(參看1.2.1)。不過,雖然有此誤解,但黎說也有可取之處。比如,同樣是讀“終”為“眾”,他把“終身”拆開來讀,就比王顯讀為“眾身”要合理得多(參看1.1.3)。
這裡順便說一下劉競(2013),她是唯一明確表示支持王顯觀點的,可她對王說的引述卻是:
把“終身”作“眾身”解,即“豐收的年歲,則眾得以身飽”,“終身”不是一詞,而是可以拆開的兩個字,“終”來修飾“身”或者“身飽”。(P204)
這實際上是王說與黎說的混合體:既說“把‘終身’作‘眾身’解”,又說“‘終身’不是一詞”;剛說它是“可以拆開的兩個字”,又說“‘終’來修飾‘身’”。看來,劉氏抄書把自己都給抄亂了。
1.2.4以“樂歲終”連讀,訓為“豐收年份的年末”或“整個豐年內”
廖承奇(2014)認為:
如果按照“樂歲終/身飽(苦)”的停頓去理解,那麼這句話就比較合理了,即“樂歲終”就是“豐收年份的年末”,這也符合聲訓的“終,冬也”。……那麼《孟子·梁惠王上》中的“樂歲終身飽,凶年免於死亡”和“樂歲終身苦,凶年不免於死亡”就可以理解為“人民好年成的年末(冬天)就可以不受苦,壞年成也可以免於死亡。”和“人民好年成的年末(冬天)受苦,壞年成不可以免於死亡。”這樣理解,就可以上下文貫通。(P27)
無獨有偶,李彥希(2014)亦作如是讀。他說:
唯一合理的解釋是,將“終”字解釋為“自始至末的整個階段”。這個解釋是“終”的常用義,既不需要文字通假,也不需要輾轉為訓。我們常說的“終年”、“終日”、“終生”的“終”就是這個意思。“樂歲終”就是“終樂歲”即“整個豐年內”。那麼“樂歲終/身飽(苦),凶年(不)免於死亡”就非常好理解了:“豐年裡,人民不挨餓受苦,凶年裡,人民也不會餓死。”“豐年裡,人民挨餓受苦,凶年裡,人民只有死路一條。”(P232)
按:“樂歲終/身飽”不類古人語。“歲終”古書習見,如:
歲終,則令群士計獄弊訟。(《周禮·秋官司寇》)
遂帥群臣隨於執事,以會歲終。(《左傳·襄公二十二年》)
相者,論列百官之長,要百事之聽,以飾朝廷臣下百吏之分,度其功勞,論其慶賞,歲終奉其成功以效於君。(《荀子·王霸》)
悉發國人,操刀把杖以擊之,若歲終逐疫,然後為可。(《論衡·順鼓篇》)
但沒有在“歲”前加修飾詞的。此外,古書中只有“冬,終也”(《漢書·律曆志上》、《釋名·釋天》、《廣雅·釋詁四》),並沒有廖氏所謂的“終,冬也”。至於李氏把“樂歲終”再轉讀為“終樂歲”,就更沒有道理了(兩“終”字不同義)。當“年底”講的“歲終”,可以說成“終歲”,如:
君終歲行邑里,其人力同而宮室美者,良萌也。(《管子·揆度》)馬非百《新詮》引安井衡云:“‘終歲’,歲終也。”謝浩範等譯:“君主每到年終都要巡行邑里,看到百姓中勞力相同而房舍齊整的,就肯定他是好百姓。”[26]
終歲而為出凡曰:“某廥出禾若干石,其餘禾若干石。”(《睡虎地秦墓竹簡·秦律十八種·效律》)整理小組譯:“到年末應統計出倉總數:‘某倉已出穀物若干石,尚餘穀物若干石。’”[27]
但與“終年”、“終日”、“終生”相應的“終歲”,並沒有“歲終”的說法。
1.3小結
以上我們扼要介紹了16家的12種觀點。單就結論而言,以黃、黎兩家說為最好,其解“終”字,皆有實據;所釋文意,亦稱暢達。然我們對此尚有疑問。黃氏說:
在“樂歲終身飽”和後文的“樂歲終身苦”中,“終”與“身”前後相屬,是一種偶合現象,我們完全不必以“終身”解之。
按:文字偶合之事,本不足怪。但於其合與未合之間,往往會有個“時間差”,如前舉《北史·蕭寶夤傳》的“眾身”,在當時人來說,是不會想到把“眾身”連讀的(參看1.1.3)。“終身”則不同,它是個常用詞(僅《孟子》中就出現了11次),正常情況下,人們不大可能用它表示“終身”之外的意思。那麼,有沒有可能是“偶合”之誤呢?也不可能。孟子有“好辯”之名(見《滕文公下》),又曾手定其書[28];如果真有“偶合”之誤,而他竟能視而不見,那是讓人難以想像的。也許,我們應該換一種眼光看:兩“終身”的存在,說明它在當時可能是很正常的;至於是何原因,使得後人對它感到不解,那才是真正需要我們研究的問題。黃、黎二說通則通矣,非孟意也[29]。
2
我們通常把“終身”理解為“一輩子”,以此去看古書的“終身”,絕大部分特別是兩漢以後的部分,都沒有問題。在不少人心中,已不知不覺地把“終身”與“一輩子”畫上了等號。因而當人們對“樂歲終身飽”產生疑問時,會想當然地以為,這是“終身”的問題;於是絞盡腦汁為它尋求新解,殊不知已經誤入了歧途。
兩“終身”的問題,在今人看來非常明顯。唯其明顯,反而說明它當年可能並不存在,否則孟子等人絕不會置之不理。比較合理的假設是:孟子所言與我們所見,很可能是同一個“終身”,只是大家的理解有所不同罷了;它成為問題,應該是孟子身後的事情。
2.1說“终身”的两种用法
以上認識,是在梳理各家觀點的過程中逐漸形成的。其中,有兩條書證對我們最有啟發:一是裴學海(1963)引用的“子路終身誦之”,二是朱城(1988)補充的“季孫好士,終身莊”。為便於說明,下面將原文與兩種譯文一並列出:
子曰:“衣敝緼袍,與衣狐貉者立,而不恥者,其由也與?‘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子路終身誦之。子曰:“是道也,何足以臧?”(《論語·子罕》)楊伯峻譯:“孔子説道:‘穿着破爛的舊絲綿袍子和穿着狐貉裘的人一道站着,不覺得慚愧的,恐怕只有仲由罷!《詩經》上説:不嫉妒,不貪求,爲什麽不會好?’子路聽了,便老唸着這兩句詩。孔子又道:‘僅僅這個樣子,怎樣能夠好得起來?’”[30]
季孫好士,終身莊,居處衣服,常如朝廷。而季孫適懈,有過失,而不能長為也。故客以為厭易己,相與怨之,遂殺季孫。(《韓非子·外儲說左下》)張覺譯:“季孫喜歡讀書人,一生都很莊重,在日常生活中他的衣着也經常象在朝廷上一樣。但有一次季孫偶然疏忽了一下,衣着上有了差錯,沒有能夠一直保持那樣做。所以門客便以為他是在討厭輕慢自己,因而一起怨恨他,於是就殺了季孫。”[31]
第一例“子路終身誦之”,王夫之《四書訓義》“以是《詩》之言與己心相得,樂誦之,而期以終身誦之”,清劉寶楠《論語正義》“言常誦之將終身也”[32],均以常見義解之,但“期以終身誦之”、“將終身也”顯然不是原文的意思。裴學海(1963)謂“‘子路終身誦之’也是‘終年誦之’的意思”,與文意不合。楊氏譯作“子路聽了,便老唸着這兩句詩”,語意順暢,令當日情景如在目前,但未能從訓詁上作出解釋(注釋、詞典均未及此)。第二例的“終身”,張氏譯作“一生”,不確,因下文有“季孫適懈,有過失,而不能長為也”,可見季孫之“莊”實未能保持“一生”,而這正是導致其死於非命的直接原因。此外,張氏把“常如朝廷”之“常”譯作“經常”,亦不確。此非“經常”之“常”,而是“常久”之“常”(參看1.2.1)。“常如朝廷”,是說其衣着一直像在朝廷上一樣。朱城(1988)曾經指出:“‘常如’之‘常’正是‘終身’的注腳。”可謂獨具只眼。我們如果把張氏譯文的“一生”和“經常”改為“一直”,整段文字就都能說通了。
“老”和“一直”都是副詞。乍看之下,與“終身”的常見義似乎風馬牛不相及。可仔細想想,“終身……”表示一直到死都沒有改變,而“老……”和“一直……”表示從頭到尾都沒有改變,它們之間的聯繫還是非常明顯的。可見我們有必要重新考慮對“終身”的看法了。“終身”一般被視為名詞,我們認為下列用法的“終身”應該看作副詞:
A組 B組
終身銘記 子路終身誦之
終身不懈 季孫好士,終身莊
終身受益 樂歲終身飽
A、B兩組,“終身”均表示在一段時間內動作或狀態的持續。不同的是:
在A組中,這個時段是在某一時點之後,該時點是這個時段的起點,生命結束為終點。如:這番話我一定終身銘記。某一時點(起點)即“我”說這話的時候。其他仿此。
在B組中,這個時段是在某一時點之前,該時點是這個時段的終點,更早的某一時點為起點。如“子路終身誦之”,某一時點(終點)即第二個“子曰”時,第一個“子曰”後為起點;“子路終身誦之”,即“子路聽了,就一直唸誦着這兩句詩”。又如“季孫好士,終身莊”,某一時點(終點)即下文所言“適懈,有過失”之時,更早的某一時點為起點;“季孫好士,終身莊”,意思是說“季孫喜歡讀書人,(在讀書人面前)一直都很莊重”。現在我們再看“樂歲終身飽”,就很好理解了,“樂歲”本身是一個時段,“樂歲終身飽”就是“好年成,豐衣足食”[33]的意思。
上述内容,可以概括為:
【終身】副词。表示在一段時間內動作或狀態的持續。用法有二:①“終身”的語義指向某一時點之後的時段[34],如“終身受益”;②“終身”的語義指向某一時點之前的時段,如“樂歲終身飽”。
也可以粗略地說成:①用於未然,②用於已然。下文在有必要區分這兩種用法時,分別稱為“終身1”和“終身2”。
2.2上古漢語“終身2”釋例
除上文討論的3例外,就我們所見,“終身2”的用法還有10例(一書內容復見於他書者,随文注明,不計在内),主要見於上古漢語(先秦8例,西漢1例,西晉1例)。此外,又有“終世”1例,亦與“終身2”用法相同,故附帶言之。茲分別說明如下:
(1)謂己道人[35],則勃然作色;謂己諛人,則怫然作色。而終身道人也,終身諛人也,合譬飾辭聚眾也,是終始本末不相坐。垂衣裳,設采色,動容貌,以媚一世,而不自謂道諛;與夫人之為徒,通是非,而不自謂眾人,愚之至也。知其愚者,非大愚也;知其惑者,非大惑也。大惑者,終身不解;大愚者,終身不靈。(《莊子·天地》)
按:前兩“終身”為“終身2”,後兩“終身”為“終身1”。“謂己道人”至“不相坐”數句大意是:聽到有人說自己是諂諛的人,便勃然作色;可是自己一直在諂諛人[36],譬喻修辭以博眾人歡心,這就是終始、本末全都不能吻合[37]。
(2)吾終身與女交一臂而失之,可不哀與?(《莊子·田子方》)曹礎基注:“交一臂,交於一臂之間。說明親密。失之,未得孔子道德精髓,即‘不知所以然’(冀按:此為上文顏淵語)。”陳鼓應譯:“我一直和你這麼接近而你卻不能瞭解這個道理,可不悲哀嗎?”張耿光譯:“我終身跟你相交親密無間而你卻不能真正瞭解我,能不悲哀嗎!”[38]
按:“終身”非謂終孔子之身,乃指顏淵師從孔子以來至於今日。張氏拘於詞,失於意;陳氏循文意而譯之,故能得其實。
(3)行之而不著焉,習矣而不察焉,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眾也。(《孟子·盡心上》)楊伯峻(1960)譯:“如此做去,卻不明白其當然;習慣了卻不深知其所以然,一生都從這條大路走去,卻不瞭解是什麼道路的,這是一般的人。”金良年譯:“實行了卻不明所以,習慣了卻不察究竟,終生遵循卻不知它的道理,這種人是多數。”[39]
按:“終身1”和“終身2”在此均可講通。不過,理解為“終身2”,譯作“始終”,可能更接近孟子的原意。
(4)前者穰侯之治秦也,用一國之兵而欲以成兩國之功。是故兵終身暴露於外,士民疲病於內,霸王之名不成,此固以失霸王之道三矣。(《韓非子·初見秦》、《戰國策·秦策一》)
按:兵無“終身”在外之理,而譯者多照錄“終身”[40],蓋未能深思。王寧等改譯為“終年”[41],文意可通,但沒有訓詁上的根據。諸祖耿從金正煒說,將“終身”移至“兵”前;金氏《戰國策補釋》云:“‘終身’二字,疑本在“兵”字之上,誤淆於下,謂終穰侯之身也。‘兵’下亦有脫字,當與下句相對為文。”[42]金氏疑“終身”本在“兵”字之上;但這樣一來,“兵暴露於外,士民疲病於內”,又有音節不諧的問題,只好以“‘兵’下亦有脫字”來自圓其說。諸氏輕信金說,徑改原文,實屬不當。《史記·穰侯列傳》:“穰侯,昭王親舅也。而秦所以東益地,弱諸侯,天下皆西鄉稽首者,穰侯之功也。及其貴極富溢,一夫開說,身折勢奪而以憂死。”昭王三十六年,秦用范睢為相,罷穰侯[43]。所謂“終身”,即以此為終點;在句中可譯為“連年”或“長年”。
(5)足下上畏太后之嚴,下惑奸臣之態;居深宮之中,不離保傅之手;鲍彪曰:“女保女傅,非大臣也。”終身闇惑,無與照奸;大者宗廟滅覆,小者身以孤危。此臣之所恐耳!(《戰國策·秦策三》、《史記·范睢蔡澤列傳》)
按:“終身闇惑”說的是已然情況,當譯作“一直被他们迷惑”。
(6)今用兵終身不休,力盡不罷。(《戰國策·趙策二》)何建章釋為“現在用兵,使人民終身不得休息,精疲力竭,還不歇止”,王錫榮等譯作“如今用兵永無終止,力量用盡還不甘休”,王守謙等譯作“如今長久用兵不知停止,民眾力量用盡也不罷手”。[44]
按:此謂秦國“如今用兵連年不休,力盡不止”,本是據實而言。王守謙等所譯近是。若言“使人民終身不得休息”、“用兵永無終止”,則近於假設之詞了。
(7)田單將齊之良,以兵橫行於中十四年,終身不敢設兵以攻秦折韓也,而馳於封內。(《戰國策·趙策二》)王錫榮等譯作“到死也不敢……”,王守謙等譯作“始終不敢……”。[45]
按:後者所譯是。又,或以為“十四年”當作“二十四年”。清于鬯《戰國策注》云:
自田單起兵復齊,至秦攻懷時,當有十四年之數,然則此仍承上攻懷而言。下文且言“終身”,是單已死而溯前事也。而上文言“田單、如耳為大過”,彼田單為可疑矣。若謂此時單未死,正與如耳謀合從,則“十四年”或當作“二十四年”,脫“二”字。[46]
按:所謂“終身”,即此“十四年”之間。于氏據習見義解之,以為既“言‘終身’,是單已死而溯前事也”,遂有此疑。
(8)今世之以偃兵疾說者,終身用兵而不自知悖,關賢柱譯:“現在那些極力宣傳廢止戰爭的人,終身都在利用戰爭,而自己不知道言行相悖。”[47]故說雖強,談雖辨,文學雖博,猶不見聽。(《呂氏春秋·蕩兵》)
按:“終身”為已然,當譯作“一直”。
(9)齊景公問子貢曰:“先生何師?”對曰:“魯仲尼。”曰:“仲尼賢乎?”曰:“聖人也,豈直賢哉!”景公嘻然而笑曰:“其聖何如?”子貢曰:“不知也。”景公悖然作色曰:“始言聖人,今言不知,何也?”子貢曰:“臣終身戴天,不知天之高也;終身踐地,不知地之厚也。若臣之事仲尼,譬猶渴操壺杓,就江海而飲之,腹滿而去,又安知江海之深乎?”(《韓詩外傳》卷八)
按:齊景公(前550-前490)死時,子貢(前520-前456)年僅30歲,對話之時當在更早。故“終身”只能理解為“終身2”,謂始終戴天履地。
(10)子干歸,韓宣子問於叔向曰:“子干其濟乎?”對曰:“難。”宣子曰:“同惡相求,如市賈焉,何難?”對曰:“無與同好,誰與同惡?取國有五難:有寵而無人,一也;有人而無主,二也;有主而無謀,三也;有謀而無民,四也;有民而無德,五也。子干在晉十三年矣,晉、楚之從,不聞達者,可謂無人。族盡親叛,可謂無主。無釁而動,可謂無謀。為羈終世,可謂無民。晉杜預注:“終身羈客在晉,是無民。”楊伯峻、徐提釋“終世”為“整世”,沈玉成譯作“一輩子在外邊作客,可以說沒有百姓”,余培林譯作“終身羈留在晉國,可說是沒有人民”。[48]亡無愛徵,可謂無德。王虐而不忌,楚君子干,涉五難以弑舊君,誰能濟之?”(《左傳·昭公十三年》,《史記·楚世家》作“子比”,餘同)
按:“為羈終世”,即指上文所言“子干在晉十三年矣”。“終世”與“終身2”同義,譯文中當作“一直”。
綜上所述,“終身2”的用法主要見於先秦,漢初《韓詩外傳》中尚存孑遺,此後漸不為人所知。晉杜預注《左傳》,以“終身”釋“終世”,並不反映當時的語言習慣。
2017年4月8日。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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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如《論衡·說日》:“古者質樸,鄰國接境,雞犬之聲相聞,終身不相往來焉。”《潛夫論·述赦》:“凡民之所以輕為盜賊,吏之所以易作奸匿者,以赦贖數而有僥望也。若使犯罪之人終身被命(冀按:猶言被通缉),得而必刑,則計奸之謀破,而慮惡之心絕矣。”《風俗通義·聲音》:“子期死,伯牙破琴絕弦,終身不復鼓,以為世無足為音者也。”
[2] 見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之《孟子注疏》。按:鄧聲國(2000)、劉競(2013)、廖承奇(2014)引及此段文字時,均將作者誤署為“唐孔穎達”。
[3] 楊氏在“例言”第六條中說:“‘譯注’之後附有詞典,使與‘譯注’收相輔相成之效。譯文間有用意譯法者;至其每字每詞的確實意義,一查詞典便知。”(第17頁)
[4] 1981年修訂本“過”改為“遇”。
[5] 鄭注見《詩·大雅·文王序》孔穎達疏(中華版阮刻《十三經注疏》第502頁三欄)。
[6] 鄧聲國(2000)已指出這一點。
[7] 按:張氏誤以偽孔傳為鄭注,不知《經籍籑詁》所引“中身謂中年”才是真正的鄭注(參看1.1.1)。此後朱城(1988) 亦承其誤,甚至說“《經籍籑詁》‘中身謂中年’也是誤解了鄭玄的原意”。
[8] 參看王輝《古文字通假字典》,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白於藍《戰國秦漢簡帛古書通假字彙纂》,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2年。
[9] 按:1.李運富(1996、1999)謂王氏“以‘終’通‘眾’,以‘身’通‘生’,解‘終身’為‘眾生’”,蓋誤讀“眾身”為“眾生”。後來的討論者承李氏之誤,如方有國(1997)、鄧聲國(2000)、曹國安(2003)、金紫薇(2014)、李彥希(2014)等人,均以為王氏持“眾生”說。2.劉競(2013)贊同王說。但從劉文內容來看,她對王說的理解並不準確(參看1.2.3)。
[10] 搜狐新聞:《90歲老太狀告六子女 要求“常來看看我”》
(http://news.sohu.com/20150226/n409162015.shtml),與此同例。
[11] 楊琳《訓詁方法新探》,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年,第174頁。
[12]《史記·楚世家》:“十二年春,楚靈王樂乾谿,不能去也。國人苦役。”
[13]《漢語大詞典》第一冊“互文”條,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6年,第489頁。按:作為訓詁術語的“互文”,其使用情況比較複雜。我們從黃金貴說(見注15),主張把它與“對文”區別開來。
[14] 楊天宇譯作:“我談夏禮,杞國不足以作證。我學殷禮,宋國還保存着呢。”(《禮記譯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710頁)恐不妥。
[15] 此從黃金貴說,見黃氏《“對文”及相關概念辨》,原載《浙江大學學報》2003年第5期,收入氏著《訓詁方法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138-144頁。
[16] 其實,要想表達“肚子飽”的意思,只說“身飽”即可。如《淮南子·精神》:“今贛人敖倉,予人河水,饑而餐之,渴而飲之,其入腹者不過簞食瓢漿,則身飽而敖倉不為之減也,腹滿而河水不為之竭也。”
[17] 日本講談社編,上海譯文出版社編譯《日漢大辭典》,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2年,第308頁。
[18] 尚學図書編集《國語大辭典》,東京:小學館,昭和五十六年。
[19]《漢語大詞典》“全身”條所舉書證之時代可供參考:①保全生命或名節。《詩·王風·君子陽陽序》、三國吳張悛《為吳令謝洵求為諸孫置守冢人表》、北宋王禹偁《四皓廟碑》、《初刻拍案驚奇》(冀按:編者為明末淩濛初)。②整個身體。茅盾《子夜》。
[20]“眾生”為“眾身”之誤(看注9),“全家人”為曹國安說(見1.1.8)。
[21] 按:《辭海》中未見“全體”條,疑為《辭源》之誤。
[22] 晉干寶《搜神記》卷七:“羌煮、貊炙,翟之食也。”《宋書·五行志一》:“晉武帝泰始後,中國相尚用胡床、貊盤,及為羌煮、貊炙。”
[23] 裴學海《古書虛字集釋》,商務印書館,民國二十三年(1934年)初版;北京:中華書局,1954年重印;又收入《民國叢書》第五編第46冊,上海:上海書店,1996年,769-770頁。按:裴氏後改訓“終身”為“終年”,已不再認為《孟子》的這個“終”當訓為“常”、“久”。
[24] 黃群建《古代詞義例話》,北京:中國三峽出版社,1995年。轉引自黎業明文第63頁注①。
[25] 這段文字亦見於百度作業幫
(http://www.zybang.com/question/145387fd46e304e004cc72f5d25ce8f2.html)。
[26] 馬非百《管子輕重篇新詮》,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470頁。謝浩範、朱迎平譯注《管子全譯》,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943頁。
[27]《睡虎地秦墓竹簡》,北京:文物出版社,1978年,第99頁。
[28] 參看楊伯峻《孟子譯注·導言》第二部分,第3-7頁。
[29]《韓非子·外儲說左上》:“郢人有遺燕相國書者,夜書,火不明,因謂持燭者曰:‘舉燭。’云而過書‘舉燭’。舉燭,非書意也。燕相受書而說之,曰:‘舉燭者,尚明也;尚明也者,舉賢而任之。’燕相白王,王大悅,國以治。治則治矣,非書意也。”
[30] 楊伯峻《論語譯注》,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版,第95頁。
[31] 張覺譯注《韓非子全譯》,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667-668頁。
[32] [清]劉寶楠撰,高流水點校:《論語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
[33] 此為楊伯峻(1960)譯文(“豐衣足食”參看1.1.5)。又,高小方把兩“終身”句譯作“好年成一直有飽飯吃”,“好年成也總是生活困苦”(高小方主編《古代漢語》,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63頁),亦得“終身”之意。
[34] 所謂語義指向是指句中某一成分在語義上跟哪個成分直接相關。參看陸儉明:《關於語義指向分析》,《中國語言學論叢》第1輯,北京:北京語言文化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34-47頁。
[35] 上文“不謂之道諛之人也”郭慶藩引《釋文》“道音導”,注云:“道即諂也。《漁父篇》曰:‘希意道言謂之諂。’道與諂同義。《荀子·不苟篇》‘非諂諛也’,《賈子·先醒篇》‘君好諂諛而惡至言’,《韓詩外傳》並作‘道諛’。諂與道,聲之轉。”([清]郭慶藩撰,王孝魚點校《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448頁。)
[36] 王先謙集解引宣穎云:“惡其名而甘蹈其實。”([清]王先謙《莊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110頁。與劉武撰《莊子集解內篇補正》合刊)
[37] 這兩句參考了張耿光的譯文(張耿光《莊子全譯》,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215頁)。
[38] 曹礎基《莊子淺注》修訂本,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305頁。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537-538頁。張耿光《莊子全譯》,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363頁。
[39] 金良年《孟子譯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273頁。
[40] 如:邵增樺《韓非子今注今譯》,臺北:商務印書館,1982年,第1080頁;張覺譯注《韓非子全譯》,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11頁;劉乾先、韓建立、張國昉、劉坤《韓非子譯注》,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出版社,2002年,第9頁;陳秉才譯注《韓非子》,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7頁;王錫榮、韓崢嶸譯《白話戰國策》,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31頁;王守謙、喻芳葵、王鳳春、李燁譯注《戰國策全譯》,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76頁。
[41] 王寧、伍玲玲、陳效鴻、潘平譯《韓非子》,中外名人研究中心、中國文化資源開發中心編《白話先秦諸子》,合肥:黃山書社,1992年,第702頁。
[42] 諸祖耿《戰國策集注匯考》(增補本)上,南京:鳳凰出版社,2008年,第145、164頁。
[43] 據《史記·范睢蔡澤列傳》,穰侯罷相在昭王四十一年。
[44] 何建章《戰國策注釋》,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668頁;王錫榮、韓崢嶸譯《白話戰國策》,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208頁;王守謙、喻芳葵、王鳳春、李燁譯注《戰國策全譯》,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536頁。
[45] 王錫榮、韓崢嶸譯《白話戰國策》,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209頁;王守謙、喻芳葵、王鳳春、李燁譯注《戰國策全譯》,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539頁。
[46] 轉引自何建章《戰國策注釋》,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672頁。
[47] 關賢柱《呂氏春秋全譯》,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213頁。
[48] 楊伯峻、徐提《春秋左傳詞典》,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639頁。沈玉成《左傳譯文》,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441頁。龍宇純等《白話史記》上冊,長沙:嶽麓書社,1987年,第397頁。
本文收稿日期为2017年4月8日
本文发布日期为2017年4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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