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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岷彬:睡虎地秦簡對於造紙術發明探討的文獻證據
在 2008/1/13 12:12:15 发布

 

 

睡虎地秦简对于造纸术发明探讨的文献证据

——关于古代造纸术的讨论

(首发)

 

金岷彬

陕西印刷研究所

 

 

内容提要

本文依据出土的《云梦秦简》里关于秦国囚犯发放粗麻囚服的史料,《齐民要术》中用麻枲头作寒衣里的保暖填料的史料,再次主张古代中国在没有种植和使用棉花的历史时代里,社会下层的平民、军人、囚犯都是穿用麻质纤维的衣服、被褥。中国的造纸术就是在先民治麻以求衣的基础上,从治麻技术里发展出来。而促使治麻技术转化为造纸技术的社会条件,就是战国末期的并兼战争——各诸侯国的军队人数都在几十万人,秦国在百万人的数量级,庞大数量的军队所需庞大数量的被服,在国家工场里剩留下了大量的不能作衣服的麻渣,为处理这些衣被无用的麻渣,出现了造纸技术,出现了蔡伦之前就有的麻纸。

关键词:纸、造纸、治麻、写字

 

1933年考古学家黄文弼在新疆罗布淖尔第一次发现西汉古纸以来,学者们就开始了探讨蔡伦之前的造纸术渊源。一些有名的学者,如居延西汉纸的发现者台湾劳榦先生,大陆的金观涛刘青峰夫妇,先后提出了造纸起源于古代寒衣里的保暖填充材料“著”的制备。笔者查阅了相关古藉文献,赞同这种论点,并写出过论文《纸文化研究的补充》[1],发表在《北京印刷学院学报》1995No.1及台北《中华印刷科技学会年报·1996》。

十多年来,笔者没有停止对这个题目的继续探讨,因为古代如何从治麻术演变出造纸术,在这条技术链环里,还有未知的环节需要探讨清楚。最近在撰写《秦国的技术强势》书稿时,对造纸术有了一些新的心得,愿意继续交流,并就教于方家。

 

1. 史料里关于棉花前时代平民衣服的质料记载

从技术史里知道,在宋代之前,中国中原地区没有种植棉花和普遍穿用棉花。那么,棉前时代的人普遍穿什么质料的衣服?中国虽然很早就有了丝绸,而且历史上通过丝绸之路的国际丝绸贸易闻名于世;但是古代和今天的中国,蚕桑和丝绸的社会生产能力及生产水平都没有达到过,让社会的每一个成员都能穿上丝绸。另外,也可以穿皮裘,那仍然不是普及得到(中原农耕区域)每个社会成员身上的衣服。于是会有一个问题,大量的社会下层普通平民穿什么?

穿麻质的衣服。

1.1先秦古籍里关于丝、麻加工及穿着的一些记载

要把麻类植物纤维纺成线,进而织成布,首先要对麻皮脱胶。从上古时代起,先民就逐步掌握了用沤制方法脱掉植物韧皮纤维所含胶质的技术。《诗经·陈风·东门之池》就有“东门之池,可以沤麻,……东门之池,可以沤苎,……东门之池,可以沤菅,……” 的诗句。对于另一种纺织制衣的原料“葛”,则要采用煮的方法来脱胶[2] P45。《诗经·周南·葛覃》记载:“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是刈是濩,为絺为綌,服之无歝。”历来对于“濩”字的解释,大都类同,作“煮”讲。《毛传》:“濩,煮之也。”后来孔颖达注疏也说:“于是刈取之,于是濩煮之,煮治已迄,乃缉乃绩之,为絺为綌。”无论织成的丝织物或麻织物,多半还要染色,而染色之前还要练丝或练帛。在《考工记》[3]里有关于“【巾+荒】氏”练丝练帛的记载:“湅丝,以涚水沤其丝,七日。……是为水湅。”“湅帛,以欗为灰,渥淳其帛,实诸泽器,淫之以蜃,清其灰而盠之……七日七夜,是谓水湅。”([3]p125)麻纤维、麻缕或麻纱、麻布的进一步脱胶处理,古代称作“治”,也就是现代所谓精练。精练一般是水洗,化学药剂煮练和机械作用交叉处理。在诸多种处理中,碱煮是最重要的一环。

从后世传统的手工造麻纸工艺来看,也有沤渍、碱煮、灰渥,甚至太阳曝晒等工序,丝麻纺织前的纤维处理技术,为造纸术的的出现提供了基础。而且,这种水湅的工艺技术,也借鉴用到了后世造纸的纸浆漂白里。

先秦时代关于穿丝麻衣料的文字记载,可见于《周礼》等一些文献。《周礼·天官冢宰第一》对于王宫内府的职司设置,其中有“典丝”、“典枲”两条,从中可以窥见当时王室和上层社会的穿衣情况。“典丝”条曰:“掌丝入而辨其物,以其贾楬之。掌其藏与其出,以待兴功之时。颁丝于内外工,皆以物授之。凡上之赐予,亦如之。……”“典枲”条曰:“掌布缌缕纻之麻草之物,以待时颁功而授赍。及献功,受苦功,以其贾楬而藏之,以待时颁。颁衣服,授之,赐予亦如之。岁终,则各以其物会之。” ([4] 《周礼·仪礼·礼记》. 长沙:岳麓书社,1995-06 p21)比照这两条记载,可以看到,下至《周礼》成书的时代,社会上的衣料已明确分为了丝质和麻质两大类;在王室宫廷内,多穿丝质衣料,并以丝质衣料作为对下级的赐予。而“布缌缕纻之麻草之物”,则是用于对下级的发授和赐予。进而可以推论,广大社会下层普通平民,因无着丝穿绸的财力,是广泛以“布缌缕纻之麻草之物”作为制衣的衣料。

在文献[4]的《仪礼》、《礼记》部分,详细记载了周代或先周时期积累和流传下来的丧服讲究,如何规定丧服,成为了丧仪里的相当重要内容。逝者的远近亲属在居丧期间,都穿戴麻质的衣、冠、带。社会地位或家族地位越高的死者,为其服丧的规模也越大时间越长;从全社会范围看,不论死者和丧属的地位如何,服丧一律都是粗麻质甚至生麻质衣料,流传下了“批麻戴孝”一类的成语。

1.2 云梦秦简里关于麻质囚衣的记载

用麻作衣服的直接记载史料,可见于1975年出土的云梦秦简《金布律》[5]:“囚有寒者为褐衣(注,粗麻衣)。为【巾+冢】布一,用枲三斤。为褐以禀衣:大褐一,用枲十八斤,直(值)六十钱;中褐一,用枲十四斤,直四十六钱;小褐一,用枲十一斤,直卅六钱。……以律禀衣。”

这条史料说的是刑徒囚犯穿的号衣,是粗麻的,还要染成特殊颜色,与自由民相区别(见秦律竹简的其它条文里),禀衣系由官府当局发放。囚衣和自由民的常衣,都是枲麻质料,只是自由民衣料的粗细,随各自经济状况而有不同而已;还有,军队的军装,也是一笔数量庞大的制式服装,要由国家的工场来统一制作。

吃饭穿衣,是任何社会的首要问题,所以在古代关于社会经济问题的文献里,总能见到“耕织”、“农桑”、“桑麻”之类的术语。在云梦秦简的《日书》里,记述了许多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秦人的禁忌观念。《日书》的五谷忌日里,有三处列出麻的忌日,说明麻在当时的农物种植里占有重要地位。秦始皇焚书,也规定了不烧“种树之书”,足见桑麻对于当时社会的紧要性。

云梦秦简里关于麻质囚衣的记载,是研究古代中国造纸术起源于治麻以求衣的有力古文献证据。

衣服的质料是麻质的,那么冬天的寒衣,睡觉的被缛,里面的填料又是什么质料来作?显然,保暖填料也只能在制衣的原材料里去缘求。

在《说文解字》里,收录有关于麻质保暖填料的一些字。《说文》里有个“緜”字,释为“联微也”,就是后来的“绵” 字(《玉篇·糹部》)。在没有种植棉花的历史年代,用蚕茧头制成的丝绵絮是缝制寒衣的重要原料,也因此产生了漂茧制絮的工艺技术。关于丝绵衣,《说文》称为“襺”,并释“袍衣也,从衣,茧声。以絮曰襺,以缊曰袍,春秋传曰:盛夏重襺。”“袍,襺也,从衣包声,论语曰:衣弊缊袍。”对于缊字,邢昺疏注:“今云枲著者,杂用枲麻以著袍也。”《说文》里还有个袷字,释为“衣无絮。从《说文》里可以看到,在棉前时代,作为寒衣里的保暖填料,在要专门关注具体的字义时,有丝质的“絮”和麻质的“缊”、“著”;但是,在泛述保暖的功能时,则絮、缊互通。

北魏时代贾思勰在《齐民要术》[6]的序言里,有关于麻絮保暖的记述:“茨充为桂阳令,俗不种桑,无蚕织丝麻之利,类皆以麻枲头贮衣。……充教民益种桑、柘,养蚕,织履,复令种苎麻。数年之间,大赖其利,衣履温暖。今江南知桑蚕织履,皆充之教也。五原土宜麻枲,而俗不知织绩;民冬月无衣,积细草,卧其中,见吏则衣草而出。崔实为作纺绩、织絍之具以教,民得以免寒苦。”北魏(386534),已在东汉的蔡伦造纸(元兴元年(AD105))之后三百年左右,社会底层仍然是以麻类纤维作衣服。对于中原周边地区的开拓,用麻枲质衣服技术来帮助当地百姓,成为周边地区文明程度提高的标志。

和后世的棉衣相比,麻絮的保暖性能显然不及棉絮,否则棉衣就不会淘汰麻衣。为了麻絮能有足够的保暖功能,势必要加大保暖层的厚度——于是,在陶塑秦始皇兵俑的身上,可以看到他们的着装都很厚实而臃肿。

由麻、葛而制絮,除了麻皮脱胶之外,还要截短纤维,因而制絮所用的原料自然是不能纺绩为线的下脚料;而且还要经过反复的沤制、椎打,才能脱胶和蓬松,成为“联微”的絮态。这种对于麻絮的加工,就表现为《诗经》里的“东门之池”沤麻、沤苎、沤菅,表现为《说文》里关于麻絮的一些汉字:“【陪(去阝加糹)】”,治敝絮也;“络”,絮也,一曰麻未沤也;“【絮(去如加奴)】”,絜缊也,一曰敝絮。由此可以看到,为要得到尽可能轻软蓬松的麻质保温填料“著”,需要把麻、葛、菅、苎一类原料里不能纺纱的下脚料再椎打、切短,再沤制或用碱水煮,然后要漂洗净,从水中捞出,铺平铺匀,脱水干燥,这样一系列的加工工艺过程才使麻头变为著。而这一些工艺方法,在当代研究造纸发明史的潘吉星先生模拟汉代造纸的试验里,也使麻头故布变成了比较原始的纸。

制作麻絮,在从水里捞出了可以为“著”“缊”的麻絮之后,在水里还留有一些很细微麻渣滓。这些麻渣滓捞出来干燥之后,相互粘接在一起不再蓬松,失去了保暖的作用;最初,可能是被当作无用的“废物”,会不经意地随便处置。但是,这些麻渣滓正是《说文解字》里讲的“联微也”,“弊絮也”,“恶絮”。特别是被注释为“恶絮”的“繫”这种碎麻渣,笔者解读“繫”之所以被古人称作“恶絮”,就因为这种碎麻渣滓不但没有保暖作用,而且在衣被里无法固定,会游蹿粘到皮肤上,引起不适。因此制作麻絮一定要把恶絮麻渣尽量淘洗干净。留弃在水里的麻渣滓如果能用廉子把它们捞出来铺平晒干,那就是许慎在《说文》里写的“絮一苫也”的“纸”。我们的祖先,从治麻术到造纸术,只有一步的差距了!

那么,是什么因素引发了从治麻术到造纸术的这一关键性一步的突破?

 

2. 男耕女织的家庭小规模制衣,产生不了造纸术

图片,是现在陈列在国立陕西历史博物馆里的“灞桥纸”(前面玻璃夹里的)和它的放大模型(后面墙挂者)。笔者作为该馆的志愿者向观众义务讲解时,询问过不少观众,放大纸模型的外观看起来,给人的第一印象什么?大多数中老年观众都说,象旧棉衣或被褥里的铺絮胎子。但是,年轻的观众有这种感受的人不多。因为现在的年轻人多半是独生子女,小家庭人口少,自做衣服的数量也很少,而且改革开放后商品化的衣服很多,大多数年轻人不一定能见到妈妈如何做棉衣。

古代中国,很早就实行着男耕女织的家庭农业经济模式。妇女治麻纺纱织布缝衣,是解决整个家庭穿衣大事的重要家庭生计内容。然而,一个小农家庭的人口毕竟有限,治麻制衣的数量也总有限,麻絮之后的麻渣滓更为有限。而且治麻制絮来制衣的家庭劳作也不会是每天每日都有,这种数量有限的、形状不定的、起先并不知道其具体能有什么用途的东西,很可能长期被家庭里当作无用的废物而不经意地随便处置。    

 但是,在官府的国家工场里,需要大量生产军用被服和刑徒被服时,其生产规模就不是十件百件,生产的时间也不是三天两月,在这种衣被的生产规模下,就有了日积月累的大量的麻絮渣滓。源源不断的麻絮渣滓,终于引起了工匠们和工官们的注意——要把它们“用”掉,而不再是随便扔掉。终于,用廉子把麻絮渣滓捞出来代替了原来不经意的徒手捞,在廉子上铺平铺匀,晒干,再收集起来— —这就是许慎在《说文解字》里,对“纸”字的描述——“絮一苫也”。

原始的纸,终于从孕育它的治麻技术里诞生了!由于它与治麻密切相关,于是,先人造字称呼它时,给它加上了绞丝旁“ 糹”。

 

3. 长平之战,秦国坑杀的赵国降卒就有45

春秋时期,各国都有军队,也进行无休止的战争,春秋时代各国的军队规模都比较小,每场战争里投入的兵力也比较少。但是战国时代就不同,在战争淘汰机制下存留下来的战国七雄,每一国的军队数量都在几十万,好些战役的参战军队人数各方都是几十万计。最惨烈的秦赵长平之役,秦军俘虏并坑杀的赵国降卒就有四十五万之众(《史记·六国年表》公元前206)。

秦并兼、得到天下的前夕,它的总兵力人数是多少,史料记载:“车千乘、骑万匹,带甲百万”(《战国策·秦策一》)。之后,始皇“使将军蒙恬发兵三十万人北击胡”(《史记·秦始皇本纪》);在北筑长城而守藩篱的前后,“始皇帝伐百越,使屠睢发卒五十万为五军”;“遣(史)禄转饷,凿渠而通粮道”(明·区大任《百越先贤志》)。秦初南北用兵,就有八九十万,加上中原故土驻防的军队,再加上修筑阿房宫,修筑骊山陵墓的“隐宫刑徒者七十余万人”(《史记·秦始皇本纪》)的工役,需要国家工场供给军队、供给工役衣被的人数,远超过了一百万。

 

4. 庞大的军队,需要庞大数量的军衣被,国家工场里累积起了大量的下脚料

即使把这一百多万人的军需服装分散到若干工场去,一个大工场的生产量,也得数十万计的生产任务。

在《云梦秦简·金布律》[5]里,对于由政府供给工役们的“禀衣”情况,略有记载:“禀衣者,隶臣、府隶之毋(无)妻者及城旦,冬人百一十钱,夏五十五钱;其小者冬衣七十七钱,夏四十四钱。……隶臣妾之老及小不能自衣者,如舂衣。亡,不仁其主及官者,衣如隶臣妾。”整理和(第一阶零距离)研究云梦秦简的专家学者们对这段简文的标点断句和解释为,“领取衣服的,隶臣、府隶中没有妻的以及城旦,冬季每人缴一百一十钱,夏季五十五钱;其中属于小的,冬季七十七钱,夏季四十四钱。……隶臣妾属于老、小,不能自备衣服的,按舂(一种刑罚等级,引者注)的标准给衣。逃亡或冒犯主人、官长的臣妾,按隶臣妾的标准给衣。”出土云梦秦简的墓主人喜,因为其从吏的业务是民政,故其抄用的法律条文里只涉及了工役用衣,而不见军用被服的有关规定。但是可以推想,秦军队的数量显然持续需要大量的衣被。

正是在这种特定的历史条件和社会情况下,自古以来为求衣而治麻的生产里剩留下来没有用的麻絮渣滓,在大规模的国家工场的长期生产里,从被无意识的随便处置转变到了有意识的处置。笔者觉得,这就是古代中国的造纸术发明在秦汉年间,目前出土的古纸最早年代在西汉年份的,技术原因和社会原因。

国家工场大规模的麻料生产实践,终于使造纸发明史研究里一直缺失的环节,得到了较为合理的解释。

 

5. 治麻求衣的技术,在国家工场里发展出了造纸术

在制造军用被服的国家工场里,把大量剩留的,不能用来做衣料和保暖填料的麻渣滓,用帘子操捞出来,晒干,就成了后来被称为“纸”的东西。那么,是什么因素让治麻的工匠们想到了要用帘子去操捞水里的麻渣滓?——最初,很可能就是用手随便把水里的麻絮渣滓捞出来,那是不定型的团块,就更加看不出其用途。

中科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潘吉星研究员在其力作《中国古代四大发明——源流、外传及世界影响》[7] 里叙述,在治蚕丝求衣求絮的工艺流程里,有一道漂絮的工序。笔者认为,对剿丝之后的蚕茧头,把它弹制蓬松,作为丝绸寒衣里的保暖填料,这就是今日所称的丝绵。加工丝绵需要漂絮。蚕丝绸是很贵重的衣料,因此自古以来的丝绸纺织工艺就比麻纺织工艺精心细致。即使漂絮捞出了作为保暖填料的丝絮之后,剩留在水里的丝滓也不会象麻絮渣那样随便扔掉。潘书指出:“丝絮还在竹席上敲打,并于水中漂洗,这时丝渣落在席子上,晒干后取下,即成一似纸非纸的薄片。”([7]P22)潘先生所述的这种“似纸非纸的薄片”,就是许慎《说文解字》里的【糹+氐】字表示的东西,【糹+氐】字训释为“丝滓也,从糹氐声,(都兮切)”。

笔者认为,丝茧是比较贵重的制衣材料,只有社会上层人物才能穿用。然而,治茧抽丝的作业,却是穿麻衣的下层劳动者在劳作。正是对贵重的丝茧材料所做漂丝絮用了竹席,用了帘子捞取,而不是不经意的随便处置(比如,东门之池可以沤麻,但是不可能直接在天然池塘的泥底里漂丝),才有了漂絮技术的积累,才有了薄片状的【糹+氐】制品的出现。同时也给了后来捞取麻絮的工艺启示,最终出现了用廉模去捞取水里的麻渣滓,成为了许慎在《说文解字》里所说的“纸,絮一苫也,从糹氏声,(诸氏切)。”笔者在文里用了“帘子”的术语,也用了“廉模”的术语,认为前者是一种通用工具,漂絮也用捞絮也用,后者则是发展到造纸专用技术以后的专用工具,因为用于造纸的植物纤维渣,即纸浆,远比衣料麻渣更细微。

王室宫廷、贵族所穿的丝绸衣服是否也在国家工场里全程生产,这里的“全程”字眼,意思为从从蚕茧剿丝起到缝制成衣服止的全部工艺流程,现在还没有找到足够的史料来肯定它或者否定它。但是,百万左右的军队和几十万工役刑徒的衣服被褥,则必须在国家工场里大规模生产,而且是从麻皮沤制脱胶开始到出品成衣的全程。

故此,笔者得出一个重要的结论,古代从治麻术走向造纸术的历程,是在战国末年和秦汉初年,在国家的工场里,大规模制作军衣的生产过程里初步实现的。秦王赢政或者后来的秦始皇时代,正是秦国国家工场大规模生产军用衣被的鼎盛时期,秦始皇工场的生产规模甚至比后来的西汉工场规模还要大。

一个相似的历史现象,就是三百多年以后的东汉,对造纸技术作出重大改进和创新的蔡伦,其工作环境也是在皇家的工场 “尚方”坊里。象国家工场那种大规模的连续生产实践,才能使原来逐渐积累起来的技术渐变过程产生质变,成为一种新技术,提供了条件和环境。这是古代在科学还处于朦胧阶段时,技术在摸索中发展的普遍现象。

古代中国的制车技术悠久但发展缓慢,农业播种用的耧车从魏晋时代发明出来,一直到了人民公社还有见用,这一类现象也与上述的生产规模这种因素有关。

 

6. 云梦秦简里就有一个“纸”字

笔者曾将造纸术萌芽在秦国兵工厂的论文初稿征求专家学者的意见。一位专家回信讲,从技术推理的角度来看,大量制造军装使得治麻以求衣的技术发展成为治麻絮以造纸,可以说得通。但是,技术史研究不能只凭推理,需要有证据来支持。恰好,芝加哥大学钱存训教授电邮告诉笔者,他的书里就讲了在云梦秦简里有一个“纸”字。

钱存训教授的论文《纸的起源新证:试论战国秦简中的纸字》[8],以中文的形式向世间介绍了,在湖北云梦睡虎地出土的秦代《日书》No.61竹简背面,就写有“纸”字。并且钱书还提供了写有“纸”字的竹简照片和“纸”字字形的放大图片。钱教授文里还提到,是美国加州大学教授夏德安(Donald Harper)(现任芝加哥大学中文教授)在自己的汉学研究里首先注意到了秦简里的“纸”字,并把这一信息告诉了钱教授。囿于笔者的条件和能力所限,没有查到钱文提示的夏德安教授的汉学研究论文。

中国大陆在1978年就出版了《睡虎地秦墓竹简》一书,是平装的版本[5]。按照当时中国大陆铅字排版印刷的作业周期倒推算,对竹简原文的释读和编辑作业是在更早一些的时候。在“文化大革命”的干扰和冲击下,《日书》被认为是讲择日行事驱邪除秽的“迷信”东西,而没有收录在78 年的平装版里。1990年文物出版社重新出版了《睡虎地秦墓竹简》一书的精装本[9],收录了睡虎地出土的全部秦简的每一枚照片以及对简文的楷书转录与解读注释。1990精装版本对于写有与“纸”字有关的《日书》No.61简背面(贰)文字的转写与注释如下:

P214    乃煮【卉/以纸(抵)注五七,即止矣。——对简文的转写。

P218    注五七:【卉/】,麻。【卉/】履,麻鞋。抵,《说文》:“侧击也”。一说,读为抵,义为投。

 

具体承担转写和注释《日书》的专家学者也见到了纽丝旁的“纸”字,但是在1970年代对于秦简里的“纸”字不好理解,于是在“纸”字的转写之后,用括号表示(抵),按照“抵”字来解读。

《睡虎地秦墓竹简》1978年平装本的售价是几角钱,相关学术圈里的学者会自己购买,但是却没有收录《日书》。1990年精装本的售价是280元,一般私人购买的就少了。而且,即使有学者见到了精装本里“纸(抵)”形式的转写和注释,不是刻意探求造纸术起源的人,也意识不到这个“纸”字在纸源研究里的意义。这几方面的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是,中国大陆的学术界没人了解,秦简里就有“纸”字;而是海外的学者在2000年代把这个信息反馈回故土。

依据秦简上清晰的带纽丝偏旁“糹”的“纸”字秦隶字形,很自然地会推论出,在战国时代就有了纸,也因此才有了“纸 ”字。钱教授对这一科学考古出土的实物文字资料,认为“从‘糸’的‘纸’字出现在这一早期的考古文献上,对纸的起源问题,却是一件十分重要的证明。”“如果纸的发明是由于漂絮而来,而战国文献中已有漂絮的记载,则纸的起源上溯至战国时代,应该是十分合理的推测。” [8]  钱教授从造纸史研究的角度,把战国秦简里有“纸”字的信息,告诸了学术界,这是关于造纸发明史研究里非常重要的新内容和新证据。

在钱存训教授论文的引导下,笔者写了一篇专文《对于秦简里的“纸”字的讨论——关于古代造纸术的讨论之三》[13],提出自己认为应当按照“煮草鞋以纸”的方式来解读《日书》的简文,登载在北大中文论坛古典文献学版块http://www.pkucn.com/viewthread.php?tid=194991。笔者在青少年时代穿过草鞋。了解在无数步伐的践踏之下,草鞋在穿破烂时,已经非常的“糟烂”。如果秦简里驱邪除秽的巫师用这种糟烂的草(鞋)来煮,能够煮成草渣浆,再捞出来摊苫,就可以得到古人心目里的“絮一苫也”的那种纸,一种非常粗糙非常原始的纸。

有了纸这种客观东西,才会造出字来表示它。因而,秦简里的纸字,是表明在战国末期和秦代已经有了早期的纸,也有了早期造纸术的萌芽的有力证据。

 

7. 纸的书写性能、纸的最初用途探讨

笔者在光明网上的另一篇论文《解读<说文>里的两个形近字 ——关于古代造纸术的讨论之一》[10]

http://www.gmw.cn/03pindao/lunwen/show.asp? id=9832里,讨论了两个字形极为相近的字——纸,和【糹+氐】,并认为【糹+氐】这种东西比纸先出现,和“纸”字相比也先有【糹+氐】字;当出现了造纸术,获得了麻纤维渣的薄片“絮一苫也”的纸,由于麻渣纸与丝【糹+氐】都是轻而薄的片状东西,于是仿照【糹+氐】字的结构,造了一个“纸”字来称呼和记录新出现的麻渣纸。

古人在缣帛上写字,这有文献记录和出土文物两方面的证据。古人可能也会有在麻布上写字和在丝滓【糹+氐】上写字的尝试实践。但是,麻布洇墨厉害,使写出的字不成字形,无法作为普通的书籍记录载体。至于丝滓的【糹+氐】,如潘吉星教授所指出,动物蛋白纤维的分子链上没有横向的活性化学键,不能把纤维联结成为网状结构,所以不可能用单纯动物纤维造出纸来。也所以,丝滓的【糹+氐】干态强度很低,无法承受书写的笔力,尽管丝质的缣帛不洇墨可以写字。

当出现了“絮一苫也”的麻纸以后,自然会有在麻纸上写字的尝试。也会因为麻纸的洇墨严重,无法写出能辨认的字形,这是早期的麻纸不能用来写字的根本性原因。早期麻纸洇墨不能写字的情况,可以从考古出土和文献记载都只有帛书而没有布书来旁证——既然古人能用缣帛写字,而又感到缣帛太昂贵,那为什么不用廉价的布来写字呢——非不为也,是不成也!现在能发现西汉时代的字纸,甚至纸质地图,说明古人一直有在纸上写字的尝试实践,也说明早期能造出可供写字的麻纸,但是技术还不稳定,还不能有把握地、肯定地大量造出写字的麻纸来。

那么,最初的麻纸,除了我们今人看重的写字功用之外,在当时还有些什么另外的用途呢?

考察纸的物理状态和性能,可以发现纸的每一方面性能都会有适当的用途。

1)面积可以较大,可以裁剪併接来改变面积和形状。这在国家工场的加工制造里作为放大样的辅助材料,非常有用;特别是纸就出在国家工场里,最初的试用极有可能就在工场。至今,家庭的主妇们还用纸来剪鞋样。

2)纸轻,可以折叠,有较大的干态强度。这种性能被用作了包装材料。研读造纸史的人都知道《汉书·外戚传》里宫廷内“裹药二枚赫蹏(ti)”的记载,那就是两张用来包药的小纸片。有名的灞桥西汉纸,出土时就是包裹在一面铜镜之外。

3)纸轻,干燥易燃,用作引火材料。读战国史里孙膑与庞涓斗智的故事,都知道孙膑用每天减少士兵埋锅造饭的灶眼数量来迷惑敌人的计谋。军队野外行军作战埋锅造饭,需要引火材料来引燃战地收集的树枝劈柴,方便随身携带的引火材料,是一种重要的“军需物资”。国家军需工场里生产出来的纸,成为装备军队的器材,这是一种顺理成章的推想。

4)纸干燥,质轻,易吸水,可以拭擦,这在个人卫生,特别在妇女的经期卫生和产期卫生方面有用。纸的这种功用,起码在社会的上层有广泛的除秽自洁的使用。

5)纸的书写功用,这是我们祖先一直在努力追求的目标。直到妥善的解决了麻纸书写洇墨的缺陷,直到蔡伦对造纸术作了重大的改进和发展,造出了优质的纸向皇帝上奏,纸的书写作用压倒了其它方面的作用,成为了纸最宝贵的功用。用纸来写字,成为中华民族对全人类的重大贡献之一。

在考察技术发展史时,还要看到,新技术的发明、改善、推广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基于这种看法,笔者觉得,从秦代的国家工场就大量造纸到民间广泛造纸还有一个几十年的时间推移;西汉时有能写字能画地图的纸的应用,到全社会普遍造出书写纸也还有一段时间推移;蔡伦在公元105年就向皇帝上奏了优质纸,但是在长沙走马楼发现了大量的三国时代东吴纪年的竹简,与蔡侯纸相去已经晚了一百五十年以上。因此,西汉古纸的不断新发现,只能把中国古代发明造纸术的时间往上推,而不要误认为中国古代普遍用纸书写、全面取代竹简书籍的时间也往上推——科学考古出土的文物里,目前最晚的是西晋木简,出土于新疆吐鲁番的晋墓(《中国大百科全书·考古学卷》P226),这是在东汉蔡侯纸已出现了二百多年之后还制作和使用的简牍文书。

于是,笔者还要探讨,与蔡伦造纸同时代的许慎,能用纸来写《说文解字》吗[11]

 

8. 简短的结语

笔者自认为,在古代从治麻术走向造纸术的整条技术链环里,以往未能探索清楚的未知环节,现在能有比较明晰的解释。这就是在秦代前后,大规模的战争需要大量的军衣,国家工场在军衣生产里剩留的大量麻渣滓,被工场的工师们造成了纸。古代中国造纸术的萌芽时间,应从现在一些学者主张的西汉时代,提前到秦代。

睡虎地秦简里有一个“纸”字,为笔者主张造纸术萌芽在战国末期和秦代,提供了古文献的证明。

笔者还要强调一下自己的另一个观点,是蔡伦的造纸术造出了能可靠地用来写字的高级纸,才能向皇帝“奏上”,也才有 “帝善其能”的称赞和“自是莫不从用焉”的社会影响。《东观汉记》和《后汉书》等官修史书里,对蔡伦主持皇家工场所制造的众多宫廷器物,只特别地强调蔡伦“造意造纸”这唯一的一件事情,足见能写字的纸在当时如何为史家看重,能写字的纸对社会的发展如何重要。蔡伦前的纸,是中国造纸术的萌芽表现,而蔡伦是中国造纸术的集大成者,是中国造纸术的发明人。对于这个观点,笔者也有专门的文章来论述[12]

 

参考文献目录

1        林川:纸文化研究的补充;北京,北京印刷学院学报,1995No.1;台北《中华印刷科技学会年报·1996

2        陈维稷. 中国纺织科学技术史(古代部分). 北京:科学出版社,1984

3        闻人军. 《考工记》注释.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03

4        《周礼·仪礼·礼记》. 长沙:岳麓书社,1995-06

5        睡虎地秦墓竹简整理小组;睡虎地秦墓竹简;北京,文物出版社,1978

6        贾思勰:齐民要术;北京,华龄出版社,2002-09

7        潘吉星;中国古代四大发明——源流、外传及世界影响;合肥,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出版社,2002-12

钱存训. 纸的起源新证:试论战国秦简中的纸字[J]. 首次发表在《文献》季刊2002No.3,国家图书馆编印。收入作者论文集《中国古代书籍纸墨及印刷术》,北京:北京图书出版社,2002-12.

《睡虎地秦墓竹简》1990精装本,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

10  金岷彬:解读说文里的两个形近字, http://www.gmw.cn/03pindao/lunwen/show.asp?id=9832

11  金岷彬:许慎著《说文解字》,是写在纸上还是写在竹简上——古代中国造纸术讨论之四http://www.pkucn.com/viewthread.php?tid=195486&extra=page%3D1%26amp%3Bfilter%3Ddigest

12  金岷彬:蔡伦对中国造纸术的伟大贡献——关于古代造纸术的讨论之五http://www.pkucn.com/viewthread.php?tid=195375&extra=page%3D1%26amp%3Bfilter%3Ddigest

13.金岷彬:对于秦简里的“纸”字的讨论——关于古代造纸术的讨论之三http://www.pkucn.com/viewthread.php?tid=194991&extra=page%3D2

 

本文收稿日期为2008113

本文发布日期为2008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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