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文公入於晉》“”字續考
(首發)
滕勝霖[1]
西南大學漢語言文獻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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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文公自秦內(入)於晉,褍(端)(坐)□□□□□□□□□□母〓(母,毋)於妞(好)妝(臧)(媥)(婓)皆見。[2] 《晉文公入於晉》簡1 |
清華七《晉文公入於晉》簡1中有一“”字。整理者在釋文注[一]中解釋道:“,从冃。‘褍’讀為‘端坐’,或讀為‘端冕’。”王挺斌先生釋為“冕”字並對此字字形有較為詳細的解釋,詳見下文。本文從傳世文獻、出土文獻及輿服制度等角度證明“端冕”在簡文中更為可信,簡1中“”字應為“冕”,从“冃”,“危”聲,“冃”不應看作聲符。現論證如下:
一、簡文應是“端坐”還是“端冕”?
簡1中提到晉文公自秦返晉朝見國中眾人。這一記載應與古代君主踐祚之禮相似,周錫保先生曾將古人穿著冕服的場合總結為四十三種,其中踐祚之禮過程中君主身穿冕服。[3]冕服在西周時期已有,西周金文中習見。如:
毛公鼎 |
虎冕練裡 |
①冕:中國古代帝王及地位在大夫以上的官員們戴的禮帽。 |
頌敦 |
易(錫)女(汝)玄衣黹屯,赤市朱黃 |
①玄衣:冕服中的玄色上衣。 ②赤市:袞冕服中系在前面垂於腰帶下,後世稱為蔽膝者。 |
吳彝 |
元袞衣赤舄 |
①袞衣:畫卷龍於衣的袞服。 ②赤舄:赤色的厚底鞋。 |
《詩·小雅·車攻》:“赤芾金舄,會同有繹。”《周禮·春官·司服》云:“司服掌王之吉凶衣服,辨其名物,與其用事。”鄭玄注:“祭祀、視朝、甸凶吊之事,衣服各有所用。”又云:“王之吉服,祀昊天上帝,則服大裘而冕,祀五帝亦如之;享先王則袞冕;享先公、饗射則鷩冕;祀四望山川則毳冕;祭社稷五祀則希冕;祭群小祀則玄冕。”可見西周時期冕服之制已備,天子諸侯各依禮之大小輕重而各服其服。
東周時期,天子和諸侯在朝覲、祭祀天地山川、享先公先王、饗射等場合都會身著冕服。《禮記?樂記》記載魏文侯:“吾端冕而聽古樂,則唯恐臥;聽鄭衛之音,則不知倦。”鄭玄注:“端,玄衣也。”上博七《武王踐祚》簡2中提到周武王踐祚之時有“端服冕”之舉“武王(齋)三日,耑(端)備(服)(冕),(逾)堂??(階),南面而立。”這些文獻亦可證明東周時期在正式場合身穿冕服是較為普遍的。《晉文公入於晉》中提到晉文公重返國都,召見國人,這種場合諸侯身穿冕服,應在情理之中,簡文中“端冕”更為可信。
二、“”在楚簡中形近混用的現象
“”字下半部分部件“”在楚文字中常被讀為“危”或“坐”,二字在楚文字中經常混用。李零先生曾把郭店楚簡中的這類字歸納為“形近混用”,如:“恒”與“極”;“寒”與“倉”;“吏”與“弁”;“危”與“坐”;“來”與“求”;“執”與“埶”等。李先生認為:“形訛不能統統以文化水準低或偶然疏忽去解釋。因為在楚簡中有些‘錯字’是反復出現,其實是被當時的書寫習慣和閱讀習慣所認可,屬於‘積非成是’、‘將錯就錯’,變非法為合法的情況。它們和一般所說的‘錯字’還不太一樣。”[4]陳偉先生將包山楚簡中原整理為从“坐”的字改釋為从“危”,並認為“峗山”應為山神,《漢書·地理志》南郡“高成”縣下原注:“洈山,洈水所出,東入繇。”可證。[5]劉樂賢先生將楚系選擇術中原釋為“坐”的“”字改釋為“危”字,並與秦系建除十二直的“危”字相對應,認為楚系選擇術中的“”儘管在秦寫本中已讀作“坐”,但從楚、秦選擇術的對應和文例比勘等角度看,仍以釋“危”更為合適。[6]李守奎先生在《包山楚簡文字全編》中認為危、坐混訛為同形字;坐,有坐、危兩讀。”[7]“危”可與从“坐”得聲的字在楚簡中通假。如:上博簡《柬大王泊旱》“唯【簡23】三軍必又(有)大事,邦家以軒(杌)(隉),社禝(稷)以(危)與(歟)?”陳劍先生下按:“”从“坐”聲,古代之“坐”本即“跪”,“危”應是“跪”之初文,“危”與“坐”形音義關係皆密切,很可能本為一語一形之分化。[8]程燕先生在《“坐”、“跪”同源考》中已從意義、聲韻等方面證明“危”(即“跪”)與“坐”是一字分化。[9]
三、“”字部件“”是意符還是聲符?
上述先生所舉用例,大多為“”單字,其音義可根據語境相互對照確定。然而“”作為部件在合體字中音義應當如何確定,值得分析。王挺斌先生在《〈晉文公入於晉〉的‘冕’字小考》一文中對此字字形作過分析,現摘錄如下:[10]
“”字的構形比較特別,以往不太多見。但是卻可以找到甲骨文形體,即《合集》33069:該字在曹錦炎、沈建華先生的《甲骨文校釋總集》中釋為“免”。劉釗先生在其主編的《新甲骨文編》直接釋為了“冕”。我們認為釋“冕”的意見是可信的。從構形上看,這個字就是人跪著而戴帽之形,上部帽冕之形還起到音符的作用,“”即從此形體變來。
簡文當即讀為古書中的“端冕”,指的是玄衣和大冠,是古代帝王、貴族的禮服。《國語?楚語下》:“聖王正端冕,以其不違心,帥其群臣精物以臨監享祀,無有苛慝於神者,謂之一純。”韋昭注:“端,玄端之服。冕,大冠也。”簡文若讀為“端坐”,事實上已經拋棄了“衣”、“冃”的意符提示功能。戰國文字中記錄{坐}這個詞的字形,一般就用“”,寫成“”的可能性比較小。所以,簡文釋讀為“端冕”是比較妥當的。
王先生根據“褍”字意符“衣”和“”字意符“冃”的提示功能把“”隸定為“冕”,並將甲骨文中“”聯繫起來十分準確,但將“冃”看作聲符於心未安。我們認為“”从“冃”“危”聲。《說文·冃部》中的“冕”、“胄”、“冒”、“最”皆以“冃”為意符,並且沒有“冃”亦聲的語句。詳下表:
冕 |
大夫以上冠也。邃延、垂瑬、紞纊。从冃免聲。古者黃帝初作冕。,冕或从糸。亡辡切。 |
胄 |
兜鍪也。从冃由聲。,司馬法冑从革。直又切。 |
冒 |
冡而前也。从冃从目。,古文冒。目報切。 |
最 |
犯而取也。从冃从取。祖外切。 |
需要注意的是《說文解字注》卷七“冒”字:“冡而前也。……从冃目。會意。冃目者、若無所見也。冃亦聲。目報切。古音在三部。”段玉裁將“冒”字的上半部分“冃”理解為聲符,其實是不太準確的。從“冒”字反切來看,“目”作為聲符更為可信。“冃”作為“冒”的本字,“目”應為後加聲符,若如此,則从“冃”的字皆以“冃”為意符而非聲符,無一例外。因此把“冃”看作聲符不太合理,“”字的結構與“冕”相似,也應該分析為从“冃”“”聲。“坐”从紐歌部,“冕”明紐元部,兩字韻部相近但聲紐相差太遠,所以本文推斷“”在“”中應讀為“危”聲。
其實甲骨文中“”的下半部分就是“跪”的本字“危”(或“坐”),作“冕”的聲符。“冕”作為一種正式場合穿著的衣服,在商代已有雛形,殷墟發掘的石人可證(參看文末附圖1),石人呈坐式,頭戴帽,與“”字形極為相近。“”即為這種寫法在戰國文字中的延續,由於語音的發展,小篆字形中將聲符“危”改換與“冕”讀音更為密切的“免”。上文陳劍、程燕等先生的論述十分合理,即“危”為“跪”之初文,發展到楚文字時已經訛變為“”,作為“”的聲符應當是說得通的。
“危”和與“冕”聲韻相近的“微”在文獻中互為異文習見。如:
(1)《周禮·考工記·輪人》:“進而眡之,欲其微至也。”漢·鄭玄引鄭眾云:“微至,書或作危至。”。
(2)《大戴禮記·勸學》:“夫水者……弱約微通,似察。”孔廣森補注:“荀子云‘淖約微達’,楊倞曰:‘雖至柔弱,而侵淫微通達於物,似察之見細微也。’”
(3)清·王念孫《讀書雜誌·史記一》:“諸呂用事兮劉氏危。”王按:“危,本作‘微’,謂劉氏衰微也。《漢書·高五王傳》作‘劉氏微’。
“微”上古音屬明紐微部,“冕”屬明紐元部,兩字聲母相同,微部(?i)與元部(an)韻部相差不遠可旁轉。“微”的聲符“??”在簡帛中常和與“冕”聲韻相近的“媚”(明紐脂部)、“美”(明紐脂部)等通假。如:
(1)“??”與“媚”。九店楚簡一三上:“〔〕:(建)於唇(辰)……??於卯。”“??”字秦簡《日書》甲本作“媚”;乙本作“贏”,李家浩先生說乃媚之誤。[11]
(2)“??”與“美”。郭店簡中有:《老子》甲:“天下皆智(知)??之為(美)也,亞(惡)已。”帛書本“??”作 “美”。《唐虞之道》:“浗(求)虖(乎)大人之興,??(美)也。”上博簡中有:《昔者君老》:“君子曰: (舉)??(美)灋(廢)亞(惡)?。”《容成氏》:“堯?(聞)之而??(美)其行。《曹沫之陣》:“此不貧於??(美)而榷(富)於惪(德)與(歟)?《季康子問於孔子》:“?(由)丘嚾(觀)之,則??(美)言也已。”《季康子問於孔子》:是古(故)臤(賢)人之居邦家也,夙(興)夜寐,□耑以比。民之□??(美),棄亞(惡)毋歸。”九店簡《叢辰》:“生子,男必??(美)於人。”[12]
“危”屬疑紐微部(聲部為?),“冕” 屬明紐元部(聲部為m),方言中聲母?和m相通常見,微部和元部相差不遠可旁轉。由上引傳世與出土文獻也可證明,與“微”聲音關係密切的“危”字和“冕”聲音可通,把“危”作為“”的聲符應在合理之中,“”即“冕”字文從字順。王先生對此字的釋讀,將“冃”作為此字之聲符,很可能忽略了傳統字書中从“冃”部字的得聲規律,亦即“冃”為意符,而非从“冃”得聲。另外,目前學界對於楚簡中“”隸定後所對應的“危”、“坐”音形,未作嚴格界分。
四、上博七中的“曼”
上文提到上博七《武王踐祚》簡2中有一字與“冕”相關,現列舉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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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王(齋)三日,耑(端)備(服)(冕),(逾)堂??(階),南面而立。 《武王踐祚》簡2 |
“”字,整理者釋為“冕”,意為行朝儀、宗禮時所帶之冠。[13]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研究生讀書會在“”後疑為“冕”或“帽”字。[14]廖名春先生認為此字釋為“冕”。从“冒”从“乇”,疑从“乇”當為从“毛”,為音符。[15]劉雲先生認同把該字釋為“冕”,以為“乇”是“屯”的省變,在字中充當聲符。[16]趙平安先生主張釋為“曼”,“”的基本構件是“冃”、“目”和“又”。戰國文字中的“又”往往可以寫作“”,而“”之類的寫法有時可以寫作“乇”。讀作“冕”。[17]何有祖先生讀為“帽”,名詞作動詞。[18]楊宋鋒分析此字為从冒乇聲,並舉《說文》:“乇,艸葉也。”故把此字隸定為“萺”。[19]按:趙平安先生觀點較為可信, “端服冕”與《晉文公入於晉》中的“端冕”一詞可在竹簡中互證,上博七《武王踐祚》中此字不應讀為“帽”。
圖1(引自周錫保《中國古代服飾史》頁7)
[1] 本文撰寫過程中得到牛勇軍師兄的諸多建議,特此感謝。
[2] 參見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楚竹書(柒)》,中西書局,2017年。
[3] 參見周錫保《中國古代服飾史》,中國戲劇出版社,1984年,頁13-46。
[4] 李零《郭店楚簡研究中的兩個問題——美國達慕思學院郭店楚簡〈老子〉國際學術討論會感想》,《郭店楚簡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湖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頁51-52。
[5] 陳偉《包山楚簡初探》,武漢大學出版社,1996年,頁170。
[6] 劉樂賢《楚秦選擇術的異同及影響——以出土文獻為中心》,《歷史研究》,2006年第6期,頁30-31。
[7] 字形詳見李守奎、馬連翔、馬楠編著《包山楚簡文字全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頁374、472。
[8] 陳劍《上博竹書〈昭王與龔之雎〉和〈柬大王泊旱〉謓後記》,《戰國竹書論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頁125-133。
[9] 程燕《“坐”、“跪”同源考》,《古文字研究(第二十九輯)》,中華書局,2012年,頁641-643。
[10] 王挺斌《〈晉文公入於晉〉的‘冕’字小考》,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網,2017年4月24日。
[11] 參見王輝編《古文字通假字典》,中華書局,2008年,頁516。
[12] 參見白於藍編《簡牘帛書通假字字典》,福建人民出版社,2008年,頁150。
[13] 馬承源主編的《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頁152、153。
[14] 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研究生讀書會:《〈上博七·武王踐阼〉校讀》,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站,2008年12月30日。
[15] 廖名春《上海博物館藏〈武王踐阼〉楚簡管窺》,《新出楚簡試論》,台灣古籍出版有限公司,2001年,頁202-210。
[16] 劉雲《說上博簡中的从“屯”之字》,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站,2008年1月5日。
[17] 趙平安《〈武王践阼〉‘曼’字補說》,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2009年1月15日。
[18] 何有祖《上博簡〈武王踐祚〉初讀》,武漢大學簡帛網,2007年12月4日。
[19] 楊宋鋒《楚簡〈上博七·武王践阼〉字詞研究》,碩士學位論文,2011年5月,頁9-10。
本文收稿日期为2017年9月24日
本文发布日期为2017年9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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