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漢字考釋二則
(首發)
程少軒
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
一、說“㸁”
“㸁”這個字,在編纂古書目錄時常會遇到。《漢語大字典》裏收錄了這個字:
㸁,“熯”的訛字。《龍龕手鑑·火部》:“㸁,熯誤。舊《藏》作熯,音漢,火乾也。”《字彙補·火部》: “㸁,熯字之譌,見《藏經》。”
查其它的字典,要麼不收“㸁”,要收錄,也如《漢語大字典》,僅把它作為“熯”的訛字。
但是,通過查閱明清時期的文獻,我們發現,這個字並不像字典中所說的只是一個譌字。
一、“㸁”有用作“燁”例
四庫禁燬書叢刊所收的明人鄭元勳輯《媚幽閣文娛二集》是一個崇禎年間的刻本,其書載有黃道周《書雲臺賦》。這篇賦中的“焜燁”一詞作“焜㸁”。
四庫本《肘後備急方·卷七》有句作“㸁㸁如芒毛針”。此“㸁㸁”當即醫書中常見的“燁燁”,取“灼熱貌”之義。
在唐代以及之前的石刻文獻中,常見有“華”加兩筆成為“”(《偏類碑別字·艸部》引《隋宮人徐氏墓誌》,據《中華字海·艸部》收錄轉引)。“燁”寫作“㸁”,是宋代以後產生的俗字,其字形演變的過程,當與碑刻墓志中“ 華”的演變類似。明代版刻中,有“燁”作“”的例子。如明代《紀錄彙編》(四庫存目叢書影印明刻本)收錄了王世貞《明詩評》,在“何景明”條,“燁燁動人”的“燁” 寫作“”。這樣的“燁”繼續演變,成為“㸁”是很容易的。
我們還在書中發現了“燁”寫作“”的例子。清代卞永譽《式古堂書畫彙考》(四庫本)卷十九中載有一首叫《古劍歌》的詩,有一句“輝天地不須磨,肅氣棱棱凜霜雪”。此“”與“輝”同義,且是仄聲,應當是“燁”的異體。俗文字中,由“華”訛變成 “菐”,必須經歷“業”這個過渡字形。可見在明清時期,“燁”寫作“㸁”應該是較為常見的。
二、“㸁”還有用作“業”例
續修四庫全書收有明代顧夢麟所著《詩經說約》(織簾居刻本),這是個崇禎年間的本子。其中“孔業”常刻為“孔㸁”。
四庫存目叢書所收清代杜詔的《唐詩叩彈集》(康熙年間刻本),其卷十有一句詩作“抑鬱胸襟事,名㸁兩未從”。此“㸁”顯然是“事業”之“業”。該字字影模糊,但依稀可見左半作“火”形。
我們很容易想到晚明著名的藏書家祁承㸁。這個名字,一般人都從字典讀音,念做“hàn”。但是,我們始終存在這樣的疑問——一個明代的士大夫,爲什麽偏偏要用一個《藏經》中的錯別字作名字呢?而且按照“火乾”來理解,“㸁”不是一個有美好意義的字,與文人取名尚雅的旨趣不符。況且,祁承㸁的父輩就愛好藏書,取這樣一個意義與火密切相關的字,與古時藏書家忌諱火的習俗不符。我們認爲,澹生堂主人名字中的這個“㸁”,不是“熯”的訛字,而是如上揭兩例一樣的歷代字典未收的“業 ”的異體。
我們知道,古時兄弟取名,往往使用在意義上有聯繫的字。祁氏家族也秉承了這樣的風俗。如祁承㸁生五子,分別名“麟佳”、“鳳佳”、“駿佳”、“彪佳”、“象佳”。祁承㸁之父祁汝森有兩個兒子,除了祁承㸁,還有一子名承勳。“勳”、“業”時常並提,文獻中例證比比皆是。而以“承業”為名的,查二十五史,也不在少數。甚者,史書中不乏兄弟二人分別名“承業”、“承勳”的例子。《明史·余子俊傳》:“(余子俊)曾孫承勛、承業,皆進士。承勛,翰林修撰。承業,雲南僉事。”“ 勛”與“勳”是一對異體字,承㸁家族中這一輩的人名皆從火,所以使用帶“火”的“勳”——這也是承㸁之名用“㸁”代“業”的原因。
2005年度上海嘉泰拍賣公司的秋季拍賣會上拍出了祁承㸁的會試試卷,上面的題名正是“祁承㸁”。可見這個字在浙江一帶用如“業”是得到廣泛承認的。
三、明代“㸁”很可能存在“業”、“燁”之外的其它用法
在用作“燁”和“業”異體的同時,“㸁”很可能存在其它用法。明代有廣濟王名朱定㸁。根據嵇璜《欽定續文獻通考》記載,他的哥哥名叫“定 𤐌”。“𤐌”也是一個怪字,字典中說是“炸”的異體。但與“㸁”作為“熯”的訛字一樣,人名中不應該出現這類訛字。很有可能“ 𤐌”也是一個從葉得聲的字。如果“𤐌”音“葉”,則與“業”、“燁”均同音。按慣例兄弟姓名不可能完全同音。所以此人名中“㸁”很有可能不是用作“業”或“燁”,而是另一種用法。但是此字究竟用為什么,我們還需要更多的資料來考查。
這種明清時期的俗字,往往具有較強的地域性。祁承㸁是紹興人。前面提到的一些文獻,也多是蘇南浙北一帶士人撰寫,或在這一帶刊刻。而朱定㸁是廣濟王,地處兩湖一帶。談遷《國榷》記載,朱定㸁死於萬曆二十七年,即公元1599年。而祁承㸁是十六到十七世紀的人。可見,在同一時期的不同地域,各種用法的 “㸁”是可以并行的。
從現有資料看,“㸁”字用如“燁”和“業”都是明代和清代的事情,而且地域有限。而編纂《康熙字典》時,並不是深入地方廣泛搜集俗字,而是因襲明代已有字書稍加補充。清代吳任臣編纂《字彙補》的時候,收錄了《龍龕手鑒》中的 “㸁”,沒有顧及“㸁”的其它用法。《康熙字典》照抄了《字彙補》,自然將“㸁”的其它用法遺漏了。或許,在清代已經有學者注意到了這個字有問題,因此這個 “㸁”並沒有收入《康熙字典》的正文,而是收在了“備考”部分。所謂 “備考”,是收錄“無可考據,有音無意,或音意全無”的字的。字典的編纂,往往都是因襲舊有字典。我們今天在《漢語大字典》中看到的 “㸁”條目,是根據《康熙字典》來的。因此,作為“燁”、“業”用的 “㸁”,經過了幾百年的時間,就被我們搞丟了。
二、說“燝”
一、“燝”字音義不明
燝,從火從景。此字《漢語大字典》正文不載,而是收在《漢語大字典補遺》火部:
燝,人名用字。清陳鶴《明紀·熹宗紀》“一燝顧命大臣,不得比保姆。” [1]
我們看到,對於“燝”,《補遺》沒有解釋意思,僅說是人名用字,也沒有給出讀音。例文所引用的文獻,是清代的《明紀》,並沒有更早的書證或例證。
在《漢語大詞典》中,我們找到了“燝”字條:
燝1 [jǐnɡ ㄐㄧㄥˇ]人名用字。 明代有一燝 。见《明紀·喜宗紀》。
在《漢語大詞典》中,對“燝”的解釋依然是“人名用字”。但是該書給出了此字的讀音。[2]
可是在《中華字海》中,“燝”字條卻是:
燝,音主。人名用字。见《明紀·熹宗紀》。
此字究竟音jǐnɡ還是zhǔ呢?我們查找了各種字書,均沒有找到該字讀為“jǐnɡ”的依據。我們在《龍龕手鏡》中找到了音zhǔ的依據:
燝,二俗,音煮。
這是“燝”出現在字書中最早的例子。
《龍龕》中的這個“燝”,是個俗字,意義不明,似乎與“人名用字”不符。
二、“燝”作人名時有“明亮”義
我們在《明史》中找到了用“燝”作人名的人。一共有兩個。一個是上面引文中提到的劉一燝,一個叫萬燝:
劉一燝,字季晦,南昌人。
萬燝,字闇夫,南昌人,兵部侍郎恭孫也。
按,古人名、字之間一般有意義上的聯繫。我們來看這兩個人的字,似乎能看出與 “燝”相關的意思來。
“晦”有“昏暗”、“不明亮”的意思。如《詩經·鄭風·風雨》:“風雨如晦”,鄭玄註:“晦,昏也”。
而“闇”也有“晦暗”、“不明亮”的意思。《周禮·春官·眡祲》:“五曰闇,六曰瞢。”孫詒讓《周禮正義》引俞樾說:“闇即《春秋》所謂晦也。”
按照古人名、字的一般關係,我們可以推測,“燝”可能是一個意義與“昏暗”相近或者相反的字。
《明史》又給我們提供了更多的證據。因爲劉一燝的兩個兄弟的名字也有記錄:
萬曆十六年,一燝與兄一焜、一煜並舉於鄉。
而“焜”和“煜”恰好是“明亮”、“閃耀”的意思。《說文》:“煜,燿也。” “焜,煌也。”古人兄弟名字同義的例子很多。由此,我們也可以推測,“燝”可能與“焜”、 “煜”同義。
由上幾條證據我們可以推知,“燝”很可能與“晦”意思相反,是“明亮”一類的意思。
下面兩個例子更支持了我們的推測。
一,《四庫總目提要》的《循寄堂詩稾》條:“《循寄堂詩稾》,國朝朱廷燝撰。廷燝字山輝,富平人。”
二,《金史》中有一處改名的例子:“張煒字子明,洺州永年人,本名燝,避章宗嫌名改焉。”
“輝”,也是一個有“光輝”、“照耀”意義的字。而“煒”同“煇”,與“輝” 同義。古人避諱改名,往往改作同義之字。此又是一證。
綜上所述,“燝”有“明亮”、“照耀”一類的意思當是很明顯了。
三、“燝”當與“璟”同音
我們再來解決該字的讀音問題。
上文提到的《金史》中的“張煒”,本名“張燝”,是為避金章宗的名諱而改的名。而金章宗名“完顏璟”。“燝”因“璟”而避,可見不是避讀音就是避字形。我們只要排除是避字形的情況,就可以確定“燝”的讀音了。
證據表明“燝”並非因形避諱。
避字形相較避讀音為嚴苛。遼金元三朝,避諱不嚴,諸家已有明斷。又,《金史》有避諱實例的記載:
上問卽康、參知政事賈鉉曰:“太宗廟諱同音字,有讀作‘成’字者,既非同音,便不當缺點畫。睿宗廟諱改作‘崇’字,其下却有本字全體,不若將‘示’字依蘭亭帖寫作‘未’字。顯宗廟諱‘允’,‘充’字合缺點畫,如‘統’傍之‘充’,似不合缺。”卽康奏曰:“唐太宗諱世民,偏傍犯如‘葉’字作‘𦯧’字,‘泯’字作‘泜’字。”乃擬“熙宗廟諱從‘面’從‘且’。睿宗廟諱上字從‘未’,下字從‘卋’。世宗廟諱從‘系’。顯宗廟諱如正犯字形,止書斜畫,‘沇’字‘鈗’字各從‘口’,‘兌’‘悅’之類各從本傳。”從之,自此不勝曲避矣。進左丞。宋人請和,進官一階。
從此段分析,所謂因字形避諱,是指用字中不能出現帝王諱字的全體。如“葉”中出現“世”,就是犯諱,而“燝”這樣並不包含“璟”全體的,並不需要避字形。
又,《章宗本紀》記載:
泰和元年……七月……己巳,初禁廟諱同音字。
可見章宗朝是避字音的。
又,《金史》關於張煒改名的記載,是說“避章宗嫌名改焉。”按《禮記·曲禮上》:“禮不諱嫌名。” 郑玄注:“嫌名,謂音聲相近,若禹與雨,丘與區也。”此可證元人修《金史》時,也是認爲張煒是避同音字。
綜上,人名中“燝”是避“璟”的音,當與“璟”同音。
四、“燝”字有二,一音煮,一為“景”異體
由以上考證得出的音義,我們可以推知人名中的“燝”字即“景”字在“光亮”的意義上加火旁構成的異體字,與《龍龕》中的“燝”是同形字的關係。
在原字形上添加火旁構成新字的例子很多,如
“然”加火旁為“燃”,“曅”加火旁為“爗”,“昱”加火旁為“煜”等等。
“景”還有一異體“暻”。“日”、“火”兩形旁往往可以互換。如“熯”與“暵 ”、“煇”與“暉”。類似這樣,本字分別加“日”和“火”構成異體的例子也有。如旱加“火”、“日”分別構成“焊”和“晘”。
綜上所述,我們今天見到的“燝”,實際是兩個字形相同的字。一個字音煮,是見於《龍龕手鏡》的俗字。另一個字音景,是“景”的異體字,有光明、明亮的意思。
又按,“燝”字形可能最早的例子是在唐诗中。《四庫全書》集部輯《華陽集》及《全唐詩》收有顧況《十月之郊》詩,有一句 “丹素之燝兮,椒桂之馥兮”。按文意推求,此也當是“景”的異寫。但今天所見《華陽集》是明人輯本,最早的本子是明萬曆四十一年刊刻的,因此此處“燝”是唐代即作此形,還是明清人譌寫,已無從考證了。
07年7月初稿
08月2月改定
附記:本文撰寫過程中,“緣為書來”網站諸位網友為作者提供了祁氏家族的資料。張小豔老師審閱了初稿並提出了許多修改意見。謹致謝忱!
[1] 《補遺》29頁。
[2] 我們發現,《漢語大詞典》該字條有錯誤,誤將“一燝”當作人的姓名,誤把“熹宗 ”寫作“喜宗”。因此我們懷疑編寫該字條時,編寫人員並未仔細查考該字音義。該字的注音,編寫者也未給出出處,注音為“jing”的原因我們無從得知。
本文收稿日期為2008年2月2日
本文發佈日期為2008年2月3日
仰视之
音煮之燝,景音不类,或当是某讹字?
《明史》两名燝的人都是南昌人哦,很有意思呢。
音煮之“燝”,颇疑其右是“暑”等音与“煮”相近字之讹,但没有证据所以不敢瞎说。
《龍龕手鏡》“燝”後的那個字,其上所从應該是“所”字,“所”“煮”音極近,故“煮”可改換聲旁从“所”。
“燝”所从之“景”非形非聲,一上兄疑爲“暑”一類字之訛是很有道理的,可惜目前尚缺乏可靠的證據。
anqing兄,本文初稿那个字是用自造字,[所/火]。张老师告诉我,最好还是用原字形,因为毕竟上面不是所而是其异体。:)
兄可见过“者”或其字部分与“京”讹混的例子?
“者”與“京”字形相差比較遠,即使有訛誤的情況,恐怕也不具有普遍性。“暑”與“景”,因爲上皆从日,訛誤的機會可能要大些。不過這兩種情況在我的記錄裏都沒有找到。
突然想到《龍龕》的“燝”可能還存在其它可能。比如“燝”與其下从所从火的那個字本來就不是一字,“燝”是“景”的俗字,“所/火”是“煮”的俗字,因爲二字前後銜接,在傳刻過程中遺漏了“燝”字的音義,從而將本來不同的兩個字牽扯到一起。這種情況在古代辭書的傳寫和刊刻中是屢見不鮮的。
當然由於缺乏版本依據,以上所言只是提出另一種假設,要想徹底解决這個問題,還有待新資料的發現。
不知是否还有与《龙龛》年代相近、编排体例相似的字书?如果有,或许能作为参考。
就我所知,敦煌字書和明代的《四聲篇海》中都有這樣的例子。敦煌字書的例子,張小艷老師上課時提到過;《四聲篇海》的例子更多,本版的《利用<新修玉篇>考辨疑难俗字举例》一文就有一例。
不过这些都只能作为参考,不能作为有力的证据。
如果“𤐌”音“葉”,則與“業”、“燁”均同音。按慣例兄弟姓名不可能完全同音。所以此人名中“㸁”很有可能不是用作“業”或“燁”,而是另一種用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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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方言中“葉”與“業”是不同音的。
anqing兄:我是說,能否在類似的書中找到“燝”和“煮”靠得很近的例子?好像考釋敦煌文獻時就有參照《集韻》等書,發現某段存在類似,從而斷定有缺文的。
謝謝laogui老師提醒!當時只注意兩字同韻部,卻忽略了兩字聲母不同。現查《洪武正韻》,兩字明代確實不同音。這一大段論述無據,應當刪去!
祝大家新年快樂!:)
《龍龕手鏡》的編排體例比較獨特,部內之字按平上去入排列,類似的字書在宋金以後好像就沒有看到,宋金以後的字書,部內之字一般都是按筆畫排列,所以“燝”和“所/火”不可能排到一起。宋金以前,即唐五代遼時期,類似的字書可能有,但即使有流傳下來的,恐怕也殘缺太甚,恰好看到“燝”和“煮”排在一起的幾率微乎其微。所以除非有新材料,不然這個問題無法解决。
多谢anqing兄指教!:)
從字書到字書的考證其實是很危險的。
像《龍龕手鏡》這書的用字,離開佛經文獻的討論往往多主觀臆測。
㸁:康熙之名,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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