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忠信”与“天地”的关系
(首发)
王连成
几年前,陈剑先生就郭店楚简《忠信之道》第4-5简的内容进行了有益的探讨,笔者新近在复旦大学出土文献和古文字研究中心的网站上看到了这篇重新发布的文章。[1]笔者以为,陈先生所讨论的这段文字的确是这篇简文的中心,对于全文的正确解读具有重要意义。陈先生的解读不无精彩之处,比如释“”为“配”在意义上与简文愿意比较符合,也有传世文献可以参照,但是其缺陷在于在字形上二者则相去甚远。问题究竟在哪里?笔者将在对这段文字的整体解读基础上重点讨论一下陈先生所探讨的两个楚简文字。
一、 释文与存在的问题
兹将陈先生所引的释文拷贝如下:
大忠不兌(說),大信不(期)。不兌(說)而足(養)者,(地)也;不(期)而可者,天也。天(地)也者,忠信之胃(謂)此。……
在本段文字当中,除了我们将要重点探讨的两个字之外,还有两个关键字决定着对整体文意的理解,它们是“兑”和“”。如果将它们读为“说”和“期”(如果取“约会”义的话),他们就和下文的“天”和“地”失去了本质上的联系,因为“说”和“期”都是人的主观行为,而不是天地的特性。如此一来,后面的“天地也者,忠信之谓此”就变成了人类某种德性和天地的对比。这不是不可以,因为人可以具有“忠信”的德性;问题是,这样做的结果否定了原文当中“忠信”二字的形而上学特性,即它们不仅可以被人所具有,它们原本就是如同天地一样存在的,只不过是无形而已,就连天地也可以具有这样的性质。这就是前文所讲的“至忠女(如)土”,“至信女(如)旹(时)”。
“”字原文可能在扫描处理当中弄反了,特此纠正:“”。
二、 重新解读
⑴ 大忠不兌(說):笔者认为,将“兑”读为“奪”比“说”要合理,但是还不够。在本文当中,这个“兑”当读为“奞”,它是“奪”与“奮”的本字。让我们来看一下甲骨文“奞”字的字形,它的字义便一目了然:“”(突破束缚离地而飞)。《说文·奞部》:“奞,鸟张毛羽自奋飞也。”因此,这句话的意思是“大忠是不会自动叛离的”,无论是人还是地,都是如此。为什么作者要用“地”来比喻“忠”?就是因为“地”自己不会飞离,与下文的“天”形成对比。
⑵ 大信不(期):《说文·月部》:“期,会也。”但是,这个“会”是怎么个“会”法?是指人们一般的约定吗?至少在本文当中不是这样。从简文的字形分析,这个“”字所表示的“会”的意义原本就与天地相关:上面是“日”,无需过多解释;下面是“丌”。《说文·丌部》:“丌,下基也,荐物之丌。象形。”对于“日”来说,其“荐物之丌”只能是大地。“天”和“地”相会可不是浪漫的,其结果将是毁灭性的。段玉裁注曰:“会者,合也。期者邀约之义,所以为会合也。”段注用“期”的两个义项说明《说文》的一个解释,有些模糊。《诗·鄘风·桑中》:“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从这三句话来看,“期”表示“相会”、“合”的意思是明显的,因此,这里的“”具有“天塌”的含义,即“天地相会”:如果天会塌,那么太阳就会与地球相撞!这与前面的“奞”形成对比:地不起飞,故曰忠;天不塌陷,故曰信。
⑶ 不兌(說)而足(養)者,(地)也:大地不仅不逃脱责任,相反,它还竭尽全力养育万物,因此,它是“忠”的一个象征。
⑷ 不(期)而可者,天也:对于“”字,陈先生的解读思路是:
→ → → 迓
“迓”与“訝”为异体字,《说文·言部》:“訝,相迎也。”不说以上推理过程中四个字的字形差别,就说“相迎”这个意义显然也是不可取的,原因就是“不”二字意味着“”字不可能取“相迎”的含义,当然,“遇”也就被从逻辑上否认了。
根据笔者的经验,该字为一个比较原始的表词字,如同郭店楚简《老子》甲本第22简的“” [2]、第9简的“”以及《五行》当中的“”字[3]一样,都是不好用一个现代汉字来完美地表示原字字义的。第一个字被释为“澨”,其字义已不足以全面表示原字的字义;第二个字被隶定为“涣”则二者已经南辕北辙;第三个被释为“远”,“辵”与“见”这两个表义的偏旁意义已经完全不同。因此,笔者认为古今汉字一对一地硬译是先秦古文献解读的悲剧,此悲剧已经在汉初上演过一次,使得《论语》和《老子》等文献的解读在这两千多年里一直在迷宫当中辗转,如今,我们在有大量上古古籍出土的有利情况下,一定要绕过这个误区,走出一条通向光明的新路子来。
笔者认为,越是笔画复杂的古汉字,它携带的信息就越多,越有利于我们的解读。这个字也是如此,它简直就是一幅表义的图画:大地(土)之上,有一只飞虫;两只勤劳的双手侍弄着农作物;最上面是一个用以储存丰收果实的竹编容器(西)。古文字当中的“虫”字犹如一个箭头,表示升腾或事物的发展方向。以甲骨文“蟲”字为例(“蟲”与“融”相通),三个“箭头”犹如升腾的蒸汽,而“融”的甲骨文则更表示有无形(形而上)的东西从有形(形而下)的东西上离析而上的过程。
结合下文,我们可以对这个字作更进一步的解读:“忠之为道也,百工不古,而人养皆足。信之为道也,群物皆成,而百善皆立。”(笔者注:由于本段话不是本文探讨重点,为了输入方便,原有的偏僻字被笔者直接用整理组所释的现有汉字取代。如做研究,请参考原著[4])这里的“古”通“故”,是“巧诈”的意思。《国语·晋语二》:“多为之故,以变其志。”韦昭注:“故,谓多作计术。”《淮南子·主术》:“是以上多故,则下多诈。”高诱注:“故,诈。”《忠信之道》行文到此,已经由将“忠信”与“天地”相比引申到人类本身,但是,忠信的道理是一个,即“忠”可养人;“信”可“成物”。无论对于人类来说,还是对于天地来说,其理一也。
那么,我们再回到对于“”字的解读上来。“地”由于不思离异(忠)可以养人;“天”由于不致塌陷(信)而可成物。为什么“天”可以成物?因为天不塌,所以给了我们天地之间的广阔空间,而“物”要“成”,仅仅有土壤还不够,它们需要空间、阳光和雨露,而这些正是因为天不塌陷而提供的必要条件。从这个字来看,“虫”字表示一个开端,它肇始于大地、肇始于春天(东方);“”中间的两竖比较难解,笔者认为,它们应该来自于古文“卯”字或“韭”字中间的部分,代表树木或作物的茎。《诗·小雅·十月之交》:“十月之交,朔月辛卯。”郑玄注:“卯,木也。”《论衡·讥日》:“卯,木也。”另《说文·韭部》:“韭,菜名。一种而久者,故谓之韭。象形,在一之上。一,地也。此与耑同意。”“耑”字古文下面表示根系,上面表示枝叶。双手表示人们在田间侍弄庄稼。此时为夏天(南方);“西”甲骨文为竹木编织的容器,“西方”[5]即秋天,是收获的季节,容器就是收获的象征物。整个过程就是一个“成物”的过程。
如果要将这个字勉强地用一个现有汉字来表示,用哪个字好?这是一个强有力的挑战。笔者做了一些尝试,均不满意,也不可能满意。但是,如果勉强为之,笔者认为可以将其读为“垔”。《说文》:“垔,塞也。《尚书》曰:‘鲧垔洪水。’”虽然这个字取两头、去中间,丢失了很多具体的含义,至少它能表示如果天不塌陷,就有空间可以填塞:可以容纳水,人也可以在其中进行抗洪活动,可以表示空间前提的重要性。“垔”将“”中间的部分都“简化”了,可以看作是原字的一个简体字,比释为“要”、“迓”、“遇”等要合理。因此,这句话的含义是“不塌陷而可以有空间作业的是天”。
⑸ 天(地)也者,忠信之胃(謂)此:从字形的角度来看,笔者认为将第一个字隶定为“”和“”都是有根据的,因为右侧的两个偏旁是相通的。但是,对于将其读为“节”或“范”笔者难以苟同。陈剑先生搜集了很多证据证明其是“配”的异体字,笔者认为证据也不充足。“”,笔者的意见是应该将其隶定为“卬”。《说文·匕部》:“卬,望欲有所庶及也。从匕,从卪。”而“匕”是一个反“人”。《说文·匕部》:“相与比叙也。从反人。”但是,单就一个“人”字来说,何谓反正?这很难说,因为《甲骨文字典》当中所收录的几个“人”字就反正都有。此外,“卬”与“仰”是同源字,则此字则可能是“仰”的简化字,即去掉中间的“反人”,就成了“”。《汉语大字典》“卬”字条下的第二个义项就是“仰望”。《字汇·卪部》:“卬,翘首望也。”《诗·大雅·云汉》:“瞻卬昊天,云如何里?”郑玄注:“里,忧也。王愁闷于不雨,但仰天曰:当如我之忧何?’”《楚辞·九辩》:“卬明月而太息兮,步列星而极明。”洪兴祖补注:“卬,望也。”在另外一个义项上,《广雅·释诂一》:“仰、卬,举也。”这些例子说明“卬”和“仰”是互用的。
还有一种可能性:“卿”的本字“”的甲骨文为二人相对跪坐形,这个字后来又讹为“巷”的异体字“”。《说文》:“,邻道也。”可以说,从许慎的解释来看,此字的本义不在“巷”(胡同),而在于构成胡同的两侧的建筑,总体上来说表示对等的含义。
那么,这个“卬”到底取什么字义呢?“仰慕”、“仰望”、都不确切,其第四个义项是:向;对着;朝着。《广雅·释诂四》:“卬,向也。”王念孙疏证:“卬,与仰通。”《玉篇·匕部》:“卬,向也。”“向”也有“接近”的含义,但是,具体例证有趋向的意思,而不是对等。通过比较,笔者认为“卬”取“抬起”、“扬起”或者“向上”的意义比较合适,表示“忠信”可以极天地之高低,两对概念完全相等。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笔者认为“配”和“似”在意义上是可通的,但在字形上是无法说通的。
把“胃”释为“谓”似乎也有问题:“卬(音“昂”)天地也者,忠信之胃此”前半句的结构是“动词+天地也者”,这不应该被视为一个可以被称谓的名词结构,故“胃”当读为“为”(《论语·雍也》:“子游为武城宰。”)。这句话的意思是“能和天地比高低的,(只有)忠信可以胜任。”
三、 结论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将此段的释文刷新如下:
此大忠不兌(奞),大信不(期)。不兌(奞)而足(養)者,(地)也;不(期)而可(垔)者,天也。(卬)天(地)也者,忠信之胃(为)此。……
笔者将“此”划到“大忠不兑(奞)”之前,是因为前面“夫此之胃(谓)”语法结构是完整的,它与“忠信之胃此”是不同的,原因是后者当中的“胃”不可被释为“谓”。
相应的译文为:
这种大忠不会背离,大信不会崩溃。不背离而能够孕育万物的是大地;不崩溃而能够成就万物的是天。能和天地比高低的(只有)忠信可以胜任。……
那么,现有的解释有什么问题呢?表面上看,将“兑”读为“说”、将“期”理解为“约会”、将“”读为“要”,理解为“约”似乎也可以得到“说得通”的结论:“大忠不用说话,大信不用相约。不说话而能够孕育万物的是大地;不相约而能够守约的是苍天。”只要我们从逻辑上稍加推敲,这种解释的问题就曝露出来了:天地二者都不说话、不相约,那么岂不是二者都既“忠”又“信”了吗?为什么还要说“忠者为地,信者为天”呢?因此,在我们解读古籍的时候,逻辑是我们在文字学之外必须考虑的一个因素。
[1] 陈剑:“释《忠信之道》的‘配’字”,原刊于《中国哲学》编委会、烟台大学国际简帛研究中心主办:《国际简帛研究通讯》第二卷第六期,2002年12月,2008年2月20 日复刊于复旦大学出土文物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网站(http://www.gwz.fudan.edu.cn)
[2] 王连成:“关于郭店竹简《老子》甲本第22简‘’字的研究”,武汉大学简帛研究中心网站“简帛论坛”(http://www.bsm.org.cn/forum/viewtopic.php?t=773)
[3] 王连成:“郭店楚简《老子》甲8、9、10简重读”,《简帛研究》网站(http://***********)2007-11-14; “‘不贵难得之货’与‘有眼不识泰山’”,武汉大学简帛研究中心《简帛》网(http://www.bsm.org.cn)2006-10-08
[4] 荆门市博物馆编:《郭店楚墓竹简》,文物出版社1998年5月第1版,第163页
[5] 王连成:“《甲骨文合集》14294‘四时之风’刻辞考证”,未发表
[2008-2-23 0:15初稿]
全文已解读完毕.
我发现,对于《忠信之道》前面的“萄而者尚”一句,各文献均称不好理解,有人更怀疑某处“夺”一字。这种怀疑是没有理由的。这句话完全可以理解。当然,四个字当中有三个难点。
[重要补充]:今天无意发现一个重要线索。在查找其他通假字的时候,无意当中翻到了《通假字汇释》的168页,见到“堙”字条下通“禋”,意为“升烟祭天”。《隶释》卷二《樊毅脩华岳庙碑》:“设五鼎之奠,祡燎堙埋,致敬神祗。”
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垔(堙),叚借为禋。”
如此一来,
古时的祭天有一种形式叫“酬天”,即在丰收(成物)之后祭祀酬谢上天的恩赐。故,此字释为“垔”(堙、禋、陻)看来是站得住脚的了。
[
再次补充:
《汉语大字典》第2404页“禋”字条附了七个字形,它们来自牆盘、蔡矦盘、中山王壶、哀成叔鼎、说文籀文、说文小篆
《说文》:“禋,洁祀也。一曰精意以享为禋。从示,垔声。 ,籀文从宀。”
① 祭名。升烟以祭天。先烧柴升烟,再加牲体及玉帛于柴上焚烧,因烟气上达以致精诚。《周礼·春官·大宗伯》:“以禋祀祀昊天上帝。”郑玄注:“禋之言烟,周人尚臭,烟,气之臭闻者……三祀皆积柴实牲体焉,或有玉帛,燔燎而升烟,所以报阳也。”也泛指虔诚的祭祀。《说文·示部》:“禋,洁祀也。一曰精意以享为禋。”《广韵·真韵》:“禋,祭也。”《左传·隐公十一年》:“吾子孙其覆亡之不暇,而况能禋祀许乎?”杜预注:“絜斋以享谓之禋。”《国语·周语上》:“不禋于神而求福焉,神必祸之。”韦昭注:“洁祀曰禋。”
② 敬。《广韵·真韵》:“禋,敬也。”
③ 姓。《万姓统谱·真韵》:“禋,见《姓苑》。”
根据《忠信之道》全文的解读,其重点在于强调“成物”。祭祀的一种形式就是“成物”以后酬天,因此,二者并不矛盾。
《广韵》将其字义抽象化为“敬”,也是可以接受的。“敬”与上句当中的“养”相对。但是,这显然把原字的许多涵义给“抽象”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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