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聲母構擬三則
金俊秀
國立韓國教員大學華語文教學系[1]
一、前言
最近幾年筆者以韓文發表的若干篇論文裡,其主題與上古聲母有關者共三篇:《溼字上古聲母考》(2014)、《色字上古聲母考》(2016)及《委字上古聲母考》(2016)。[2] 今將此三篇的核心內容重新以中文撰寫,題爲《上古聲母構擬三則》,祈請海外諸家惠予批評斧正。
二、溼[3]
[A] 商.合8355 [B] 商.合8356
[C] 西周.史懋壺 [D] 西周.伯姜鼎
[E] 楚.郭店.太4 [F] 楚.郭店.太3
[G] 秦.石鼓文 [H] 《說文》小篆
“溼”,本作“”(A、B),從水從,字見於卜辭。季旭昇師(2004)認爲“”從聯絲攤在架上,即潮溼的溼之最初文。[4]“”所從之“”爲“”,象兩糸相連之形,裘錫圭(1983)認爲“聯”之初文。[5]“”(C),從土聲,季師(2004)認爲“隰”之本字。旁在金文中已省訛作“”(D),楚簡文字則進而省作“”(E、F)。石鼓文、《說文》小篆作“”形(G、H),其所從之“”,並非“聯”,而是“”之訛。
[A] 商.鬲 [B] 西周.晉侯盨
[C] 西周.簋 [D] 西周.敔簋
古文字裡止旁與辵旁互用,糸旁常作“”形,上列字形實屬同字,下文爲行文方便,以“”爲代表此字。馬承源(1993)讀“邍”(B)爲“原隰”。[6] 據此,裘錫圭(1994)讀“追”(C、D)爲“追襲”。[7]“隰”、“襲”均隸於緝部,中古音韻地位相同,因此裘氏認爲“”既然可讀“隰”,亦可讀“襲”。爾後,經陳美蘭(1998)、黃德寬(1999)之研究,釋“”爲“襲”,蓋成定論。[8] 黃氏認爲“”才是襲擊的襲之本字,“襲”之本義爲死者所穿的衣服,用爲襲擊的襲當屬假借,只是後世“襲”行而“”廢。
“”所從之“”,應是“(溼)”之訛,即該字的聲旁。“”的結構可析爲從辵從卩聲,其造字本義爲趁人不備而攻擊。字在簋、敔簋銘文中當本字使用,而在晉侯盨銘文中讀爲“隰”,是假借無疑。相關諸字的鄭張尚芳(2003)擬音如下[9]:
溼(濕)* h?j?b(緝1部)> ?i?p(書緝入開三)> shī
濕(漯)*???lˊ??b或*t-?????b(緝1部)> *t???b > t??p(透合入開一)> tà
隰 *lj?b(緝1部)> zi?p(邪緝入開三)> xí
龖 *lˊ??b(緝1部)> d?p(定合入開一)> tà
襲 *lj?b(緝1部)> zi?p(邪緝入開三)> xí
“濕”始見於漢代,應是從日聲,後世多以“濕”代“溼”,南唐徐鍇已指出:“今人不知有此字(溼),以濕爲此字。”[10]“濕”有他合切(今讀tà)一讀,義爲水名,後世作“漯”,清儒顧藹吉說:“累即之省,而譌日爲田耳。”[11]“溼(濕)”、“濕(漯)”二字,鄭張擬作*h?j?b、*???l'??b(或*t-?????b),可見他認爲該聲系的聲幹是舌根鼻音。他之所以如此構擬,是因爲“儑”、“?”的中古聲母爲疑母(?-),而“儑”、“?”皆不見於《說文》,二字頗疑爲後起字。
現在我們知道,“溼”之最初文“”,古人用其爲“(襲)”之聲旁。“襲”,從衣龖省聲。“襲”、“龖”的上古聲母均是流音,“襲*lj?b”的聲母經腭化演變成中古的邪母(z-),“龖*lˊ??b”的聲母經流音塞化演變成中古的定母(d-)。據此,本文認爲“溼(濕)”、“濕(漯)”二字的上古聲母亦屬流音。鄭張體系裡中古書母(?-)的上古來源大抵有三類,即*hlj-、*hNj-、*q?j-。鄭張原本用*hNj-,將“溼(濕)”的上古音擬測作*h?j?b,而本文認爲改擬作【*hlj?b】爲宜。[12] 又,“濕(漯)”是中古透母(t?-)字,在鄭張體系裡透母的幾種上古來源中有一個流音*l??-。本文認爲“濕(漯)”的上古聲母應當是這個流音,因此將其上古音改擬作【*l????b】。如此改擬可以更清楚地看出“隰*lj?b”與“溼(濕)【*hlj?b】”、“濕(漯)【*l????b】”二字的諧聲關係,如下:
溼(濕)【*hlj?b】(緝1部)> ?i?p(書緝入開三)> shī
濕(漯)【*l????b】(緝1部)> t??p(透合入開一)> tà
隰 *lj?b(緝1部)> zi?p(邪緝入開三)> xí
白一平、沙加爾(2011)認爲該聲系的聲幹是小舌塞音,其擬音如下[13]:
溼(濕)*s-q?ip > syip(書緝入開三)> shī
濕(漯)#未提供上古擬音 > t?op(透合入開一)> tà
隰 *s-N-qip > zip(邪緝入開三)> xí
本文的構想同樣可以適用於白-沙體系,在其體系裡中古書母(sy-)、透母(t?-)、邪母(z-)均有流音來源。照此可改擬爲:溼(濕)【*l?ip】、濕(漯)【*l??ip】、隰【*s?.lip】。
三、色
[A] 鐘 [B] 鐘 [C] 信陽.第一組1
[D] 郭店.五14 [E] 郭店.成24 [F] 郭店.性44
[G] 郭店.語叢一47 [H] 郭店.語叢一50
[I] 郭店.語叢一110 [J] 上博一.孔10
[K] 上博四.柬6 [L] 上博五.鬼8
上揭諸字皆爲楚系文字的“色”。李家浩(1998)釋A、B、C爲“色”,認爲在楚文字中以“印”爲“色”。[14] 隨後郭店楚簡、上博楚簡相繼面世,其中屢次出現“色”,李說從而得到證明。季師(2004)認爲“色”是“印(抑)”的假借分化字,在卩旁下或加圓點,或加短橫,以與“印”加以區別(D、E、F、J、K、L),“”(G)則加義符“頁”,强調人之顔氣。“色”之《說文》古文作“”,楚簡文字“”(H)、“”(I)皆從旁,季師謂:“其實此字()即《說文》古文‘’的源頭,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以爲‘從疑省聲’。案:‘’爲‘疑’的初文,‘’從(同頁)、止、彡,聲。(疑紐之部)與色(疏紐職部)也是韻近聲稍遠,但‘’除了做爲聲符之外,無法有其它作用。”[15]“疑”與“色”的鄭張擬音(2003)如下:
疑 *??(之部)> ??(疑之平開三)> yí
色 *sr?g(職部)> ??k(生職入開三)> sè
鄭張體系裡上古時期的*sr-、*sq?r-、*smr-、*s?r-,至中古合流爲生母(?-),其中*s?r-爲與疑母(?-)諧聲的生母之上古來源。[16]“”、“”、“”均是“色”之異體,若旁起標音作用,“色”之上古音當改擬爲【*s?r?g】。“疑”及疑聲系字的上古韻部大多隸於之部(*-?),而在《說文》所收九個疑聲系字中,“嶷(魚力切)”、“?(魚力切)”二字隸於職部(*-?g),是典型的陰入對轉。
[A] 商.乙編112 [B] 商.佚存637
[C] 西周末期.毛公鼎(讀仰) [D] 春秋初期.曾伯簠(讀抑)
[E] 楚.上博五.三德15(讀仰) [F] 楚.淸華伍.殷9(讀抑)
[G] 秦.睡.法律55(讀印) [H] 秦.睡.效律30(讀印)
[I] 西漢.馬.老甲86(讀抑) [J] 西漢.馬.遣225(讀印)
[K] 西漢.馬.繫32(讀仰) [L] 西漢.馬.養17(讀仰)
[M] 西漢.馬.繫6(讀仰) [N] 西漢.銀545(讀仰)
A-D爲甲金文的“印”,而在銅器銘文中或讀“仰”,或讀“抑”。羅振玉(1915)謂:“卜辭字從爪從人跽形,象以手抑人而使之跽,其誼如許書之抑,其字形則如許書之印。…… 予意許書印抑二字,古爲一字。後世之印信古者謂之璽節,初無印之名,而卜辭及古金文則已有此字。曾伯簠云:‘克狄淮夷,印燮繁邑。’抑亦訓安,訓治。印燮猶言安和矣。印之本訓既爲安抑,後世執政以印施治,乃假按印之印字爲之。”[17] E、F爲楚簡文字,其用法與金文相同,或讀“仰”,或讀“抑”。“印”用爲印章的印,始見於秦文字(G、H)。“印”與其省體“卬”均見於漢簡,而其用法尚未完全分化(I-N)。
從字形結構來看,“印”之造字本義應當是{抑},而“印”在古文字材料中亦可讀爲{仰}。{仰}、{抑}詞義相反,而古文字卻共用一個字形。這看似奇特,但在古漢語裡不乏其例,蔣紹愚(1989)曾列舉“乞”、“丐”、“貸”、“稟”、“受”、“沽”、“售”、“假”、“借”等例[18],楊秀芳師(2006)認爲一詞兼有正反二義,是因此類語詞語義中含有施受兩種成分,從施事的角度來認知,與從受事的對立面角度來認知,則會產生“反向(converseness)”的意義。[19]
秦漢以後“印”一般用爲印章的印,故增益手旁而造“(見於漢溧陽長潘乾校官碑)”,楷書“抑”實是“”之省。根據漢簡文字,“卬”並非有獨立來源的字,而是“印”之省體。後世“印”專用於印章的印,“卬”用於“仰”、“昂”、“迎”等字的聲旁,可謂異體分工。
“色”是“印(抑)”的假借分化字,二字雖然上古韻部同屬職部,而中古聲母相差頗遠,如下:
色【*s?r?g】(職部)> ??k(生職入開三)> sè
印(抑)*q?g(職部)> ??k(影職入開三)> yì
本文已根據與“疑”的諧聲關係,將“色”的上古音改擬爲【*s?r?g】。既然如此,其被借字“印(抑)”的上古聲母也應當包含舌根鼻音成分才是。鄭張體系裡上古時期的*q-(>*?-)、*?l-、*?r-、*?n-、*?m-、*??-,至中古合流爲影母(?-),其中*??-爲與疑母(?-)諧聲的影母之上古來源。[20] 據此,本文將“印(抑)”的上古音改擬爲【*???g】。如此改擬,才可以看得出“抑”與“仰”之間的詞源關係。
抑【*???g】(職部)> ??k(影職入開三)> yì
仰 *?a??(陽部)> ????(疑陽上開三)> yǎng
迎 *?a?(陽部)> ??i??(疑庚平開三)> yíng
昂 *?a??(陽部)> ?ɑ?(疑唐平開一)> áng
古人用一個字形“印”來表示一對反義詞{抑【*???g】}與{仰*?a??},二詞聲母皆爲舌根鼻音,而元音和韻尾不同,似是通過改變原詞的某些音位而派生新詞的構詞法。實際上在古漢語裡,通過舌根鼻音韻尾和舌根塞音韻尾的交替而產生的同源詞爲數不少,茲列舉幾例:“廣*k?a???”-“擴*k??a?g”、“冥*me??”-“幎*me?g”、“讀*l'o?g”-“誦*ljo?s”、“登*t???”-“陟*t?g”、“盈*le?”-“溢*lig”、“迎*?a?”-“逆*?rag”等。(例子取自王力1982、楊秀芳師2000、許思萊2007)[21] 至於元音?與a的交替,應該是元音變換(ablaut)現象,類似的例子有:“譚*l'??m”-“談*l'a?m”、“嗣*lj?s”-“緖*lja?”、“圍*???l”-“衛*??ads”、“滿*ma?n?”-“懣*m??ns”等。(例子取自蒲立本1973)[22]
若{抑【*???g】}與{仰*?a??}是一詞之分化,秦以後用爲印章的印,究竟何故?林義光(1920)曾認爲{抑yì}與{印yìn}是一聲之轉,謂:“,《說文》:‘印, 執政所持信也。從爪,從卪。’按,‘卩’即人字。‘印(臻韻)’、‘抑(微韻)’雙聲對轉,當即‘抑’之古文。象爪在人上,抑按之。”[23]“抑yì”、“印yìn”中古同屬影母,是雙聲關係,但韻部遠隔。由於受到時代限制,當時林氏只好用“對轉”此一述語來解釋此一通轉,而現在我們可以進行更爲具體的擬測。白一平、沙加爾(2014)的擬音如下[24]:
抑 *[?](r)ik > 'ik > yì ‘rub, repress’
印 *[?]i?-s > *[?]in-s > 'jinH > yìn ‘seal’
他們認爲{抑yì}、{印yìn}詞義相關,便是韻尾*-k與*-?的交替所產生的詞彙分化。“抑yì”與“印yìn”的鄭張擬音(2003)是*q?g(職部)與*qi?s(真2部),而鄭張(2013)爲“抑”增加*qig一音,似是慮及與“印*qi?s”的詞源關係。[25] 本文已根據與“色【*s?r?g】”的假借關係,將“抑”的上古音改擬作【*???g】,若{抑yì}、{印yìn}果真是同源,“印yìn”的上古音亦當改擬作【*??i?s】。
然而即使改擬,“抑【*???g】”與“印【*??i?s】”的元音仍不一致,此亦可視爲通過元音變換所產生的詞彙分化,抑或構擬需再斟酌?假使如同鄭張(2013)、白-沙(2014)所擬,將“抑yì”的上古元音要與“印yìn”相一致,“抑yì”的上古音可改擬爲【*??ig】。白-沙(2014)提出另一個證據,便爲“抑*[?](r)ik”與“懿*[?]<r>ik-s”的通假,《詩經.大雅.抑》:“抑抑威儀”,《詩經.大雅.假樂》、《詩經.小雅.賓之初筵》:“威儀抑抑”,此處的“抑抑”讀作“懿懿”。以“抑”爲“懿”,尚見於《清華簡(壹).祭公之顧命》、《清華簡(叄).周公之琴舞》、《清華簡(伍).殷高宗問於三壽》。“懿”是質部字,鄭張擬音是*qrigs(質2部),其元音是*-i,然而“色”與“疑”的元音皆爲*-?。討論到此,似需區別材料的時代先後,胡適(1936)曾認爲,在《詩經》裡《周頌》最古,《大雅》次古,《小雅》其次,《商頌》、《魯頌》、《國風》最遲。[26]“抑抑”讀作“懿懿”,皆見於《大雅》、《小雅》,可見此爲早期的用字習慣,而借“印(抑)”爲“色”,主要見於楚系金文、楚簡文字及秦簡文字,時代相對較爲晚一些。至於《清華簡》的以“抑”爲“懿”,也許可以認爲承襲早期的用字習慣,未必反映當時的實際語音情況。果真如此,“印(抑)”的上古音應該可以擬測作【*??ig】>【*???g】,在【*??ig】的階段被假借爲“懿【*??rigs】”,其後在【*???g】的階段被假借爲“色【*s?r?g】”。但目前證據尚未充足,這只能是一種推測,“印(抑)”的上古元音構擬問題,尚待未來更多材料的出現與研究。
四、委
[A] 商.合集20190 [B] 商.合集20195
[C] 商.合集19754 [D] 商.合集20192
[E] 戰國初期.越.越王州句劍十五
[F] 戰國末期.晉.中山王鼎
[G] 戰國末期.晉.五年司馬成公權
卜辭所見“”、“”(A-D),舊不識。黃盛璋(1982)釋“”(F)、“”(G)爲“委”[27],學者才得知甲骨“”、“”實是“委”之初文,趙誠(1988)謂:“象置禾於器中之形,似即委積之委的古文,當爲會意字。”[28] 施謝捷(1998)贊成黃說,並釋“”(E)爲“委”。[29]
[A] 郭店.緇31 [B] 上博一.孔8
[C] 上博二.容7 [D] 上博三.中14
[E] 曾侯2 [F] 望山2
[G] 包山95 [H] 包山185
上揭諸字皆爲楚簡文字。“”(C),原考釋者李零(2002)闕疑未釋,何琳儀(2003)釋其爲“委”,大西克也(2003)、蘇建洲(2003)、季師(2004)皆從之,季師謂:“易‘乚’旁爲‘阝’旁,取義當無不同。”[30]“”(A),見於郭店楚簡《緇衣》篇,在傳世本《禮記.緇衣》中與其相應之字爲“危”,原考釋者裘錫圭(1998)認爲“”從禾聲,由於“禾”、“危”同屬歌部,古音可通。[31] 但現在我們知道“”就是“委”,“”當析爲從心從,“”應該是聲旁。“”(B),原考釋者馬承源(2001)認爲從年從心,而未釋出。[32] 周鳳五(2002)認爲“”是“”之省,亦爲“危”。[33]“妥”(D),上從爪下從女,是妥協的妥無疑,而在簡文中卻讀“委”。《上博三.中弓》第14簡所見“妥”一詞,周鳳五(2004)讀作“委佗”,史傑鵬(2005)謂:“‘妥’應當就是古書中常見的連綿詞‘委蛇’。 ‘委’和‘妥’都是歌部字, 可以通假。從這兩個字得聲的字在古書中混用的情況很多。”[34]“”(E),從糸從妥,而在簡文中讀“緌”,此亦爲“妥”、“委”互通之例。“”(F),從辵從,施謝捷(1998)釋其爲“逶”,在簡文中讀“緌”。[35]“”(G、H)爲人名,劉信芳(2011)認爲有可能讀爲“危”或“委”。[36]
根據以上所論,我們可以確定“委”與“妥”、“危”二字古音必近。相關諸字的鄭張擬音(2003)如下:
委 *qrol(歌3部)> ??iu?(影支平合三b)> wēi
委 *qrol?(歌3部)> ??iu?(影紙上合三b)> wěi
妥 *n??o?l?(歌3部)> t?uɑ(透果上合一)> tuǒ
危 *?rol(歌3部)> ??iu?(疑支平合三b)> wēi
《說文解字繫傳》釋形作“委”從“禾*go?l”得聲,鄭張尚芳(2003)據此擬作*qrol、*qrol?,是認爲小舌塞音與舌根塞音之間的諧聲。但由“委”與“妥*n??o?l?”、“危*?rol”的通諧關係可推知,“委”的聲幹當屬鼻音。鄭張尚芳(2013)亦增*?nol一音,並謂:“小徐禾聲。甲骨禾捲頭表萎,似非禾聲而原音?n-。”[37] 但其所據實屬可疑。陳邦懷(1989)認爲卜辭所見“()”爲“萎”之初文,徐中舒(1998)釋“”爲“委”。[38] 然而,劉釗(2009)、李宗焜(2012)皆不從之。[39] 從女旁的“委”初見於秦隸,將甲骨文“”釋作“委”或“萎”,證據似嫌單薄。“”在卜辭中用作人名,尚無法確知其爲何字。上文已述及,據黃盛璋(1982)、趙誠(1988)、施謝捷(1998),現在可以確定的甲骨文“委”是“”與“”。
至於“委”的上古擬音,鄭張(2013)未作取捨,並存兩種可能,即*qrol與*?nol。而本文根據楚簡所見通諧現象,認爲“委”的上古聲母應該包含鼻音成分。鄭張體系裡上古時期的*q-(>*?-)、*?l-、*?r-、*?n-、*?m-、*??-,至中古合流爲影母(?-),其中*?n-、*?m-、*??-爲與鼻音諧聲的影母之上古來源。“妥”的上古聲母是舌尖鼻音,“危”的上古聲母是舌根鼻音,據此,“委”之上古音可以擬作*?nol、*?nol?或*??ol、*??ol?。《說文》所收委聲系字共14個字,22個音(其中有幾個是破音字)。在此22個讀音中,影母(?-)最多,共16個,其餘則泥母(n-)3個、日母(?-)2個,就是以舌尖鼻音爲聲幹者,共5個,而疑母(?-)只有1個。慮及此,“委”之聲幹應該是舌尖鼻音,因此本文認爲“委”之上古音擬作*?nol、*?nol?爲宜。
白一平、沙加爾(2014)將“委蛇”一詞的上古音擬作*q(r)oj.laj。[40] 若本文的構想適用於之,應可改擬爲【*?noj.laj】。
附帶一提,史傑鵬(2005)已指出,委聲系字與妥聲系字的混用情況多見於古書。“委”本作“”或“”,而秦文字以後變成上從禾下從女之結構,此一字形變化,頗疑爲與“妥”的頻繁通假所致。最早由於讀音相近經常互用,後來可能字形也受“妥”之影響,變成下從女的結構了。楚簡有讀“妥”爲“委”之例,在傳世文獻中多見“綏”與“緌”、“餒”與“餧”互用之例,茲順便討論《論語》“餒”的釋讀問題。《論語.衛靈公》:“君子謀道不謀食。耕也,餒在其中矣;學也,祿在其中矣。君子憂道不憂貧。”《廣韻》、《集韻》皆認爲“餒”、“餧”同字,而《說文》僅收“餧”,《說文.食部》:“餧,飢也。從食,委聲。一曰:魚敗曰餧。奴罪切。”《廣韻》:“餧,飢也。一曰:魚敗曰餧。奴罪切。餒,上同。”“餧,餧飯也。於偽切。”今本《論語》之“餒”,以往大多當作“餧(奴罪切,今讀něi)”解釋[41],例如楊伯峻(1958)語譯作:“君子用心力於學術,不用心力於衣食。耕田,也常常餓著肚皮;學習,常常得到俸祿。君子只著急得不到道,不著急得不到財。”[42] 而宮崎市定(1974)將其釋爲“餧(於偽切,今讀wèi)”,語譯作:“你們要專心於修養,不要擔憂衣食。農夫耕田自然可以得到食物,同樣道理,你們讀書自然可以得到俸祿。你們應該要擔心自己修養不足,而不要擔心自己身處貧寒。”[43] 宮崎之譯語義較爲通達,《論語》“餒在其中矣”之“餒”當讀爲“餧(於偽切)”。
“餧”之二音“於偽切(飢也)”與“奴罪切(餧飯也)”,是一對反義詞,其鄭張擬音(2013)如下:
餧 *?nols(歌3部)> ??iu?(影寘去合三b,於偽切)> wèi(後世作“餵”)
*nu?l?(微2部)> nu?i(泥賄上合一,奴罪切)> něi(後世作“餒”)
於偽切與奴罪切應該是一詞之分化,*?nols與*nu?l?主要元音不同,此乃爲元音變換。類似的例子有:“合*gu?b”-“會*go?bs”、“運*?uns”-“圓*?on”、“叩*k?o??”-“攷*k?lu??”、“漏*ro?s”-“霤*m·rus”、“鎔*lo?”-“融*lu?”、“痛*l??o??s”“疼*du??”等。(例子取自蒲立本1973與王力1982)[44]
五、結語
本文根據出土文獻上的古文字材料,探討上古音若干聲母的構擬。上古漢語的復原在韻母方面由於有詩韻與諧聲雙重資料,已建立相當可靠的基礎,如今在海內外最具有代表性的上古漢語擬音體系,當是“鄭張尚芳-潘悟雲體系”與“白一平-沙加爾體系”,兩者隔海各自進行研究,而其韻母系統大體相仿,是其證。然而聲母方面的構擬過去只有《說文》諧聲字能作主要依據,故部分擬測尚存商榷之處。新派學者同時參照親屬語言材料,雖然其間或能提供重要線索,但畢竟是漢語外部材料,往往不免令人有隔靴搔癢之感。相對而言,古文字材料是上古時期熟諳當時通語的讀書人自己記錄的真實資料,無疑是強而有力的研究依據。
本文研究的結論可列如下:
溼(濕)* h?j?b →【*hlj?b】
濕(漯)*???lˊ??b →【*l????b】
色 *sr?g →【*s?r?g】
印(抑)*q?g →【*???g】
印 *qi?s →【*??i?s】
委(平聲)*qrol → *?nol
委(上聲)*qrol? → *?nol?
本論文初稿已宣讀於2017年度韓國中語中文學會秋季聯合國際學術研討會,首爾:延世大學中文系,2017年11月11日。
附記:今年(2018年)三月份,承蒙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石繼承教授越洋郵寄,才得睹《古文字與漢語歷史比較音韻學》(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7年4月)一書。書中收錄張富海教授的大作《據古文字論“色”、“所”、“疋”三字的上古聲母》,張文將“色”的上古音擬作*s?r?g,其構擬與拙見相一致,可謂喜出望外!是以特此記之。
初稿寫於2017年晚夏
修改於2018年初春
[1] 金俊秀(Kim, Jun-soo),國立韓國教員大學(Korea National University of Education)華語文教學系(Dept. of Chinese Education)副教授。韓國清州 dorachu@naver.com 82+1048595861
[2] 金俊秀,《溼字諧聲考》,《中國學論叢》第46輯,首爾:高麗大學中國學研究所,2014年11月,頁97-121。金俊秀,《色字諧聲考》,《中國言語研究》第65輯,首爾:韓國中國言語學會,2016年8月,頁1-31。金俊秀,《委字諧聲考》,《中國言語研究》第67輯,首爾:韓國中國言語學會,2016年12月,頁1-24。
[3] 潮溼的溼,後世多作“濕”。本論文爲避免混淆,一律使用本字“溼”。今臺灣標準字體作“潮溼”,是屬恢復古本字之例。
[4] 季旭昇師,《說文新證》下冊,臺北:藝文印書館,2004年11月,頁143-144。
[5] 裘錫圭,《戰國璽印文字考釋三篇》,《裘錫圭學術文集》第3卷,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6月,頁277-285。原載於《古文字硏究》第10輯,1983年。
[6] 馬承源,《晉侯盨》,《第二屆國際中國古文字學硏討會論文集》,香港: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1993年,頁227-229。
[7] 裘錫圭,《關於晉侯銅器銘文的幾個問題》,《裘錫圭學術文集》第3卷,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6月,頁75。原載於《傳統文化與現代化》1994年第2期。
[8] 陳美蘭,《金文札記二則-“追”、“淖淖列列”》 ,《中國文字》新廿四期,臺北:藝文印書館,1998年12月,頁61-67。黃德寬,《“”及相關字的再討論》,《中國古文字硏究》第1輯,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1999年6月,頁321-323。
[9] 鄭張尚芳,《上古音系》,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12月。本論文中此書徵引頗多,下文不再一一加註。
[10][南唐]徐鍇,《說文解字繫傳》淸道光年間祁嶲藻刻本,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12月第2刷,溼字條,頁223。
[11][清]顧藹吉,《隸辨》康熙五十七年項絪玉淵堂刻本,北京:2003年12月第2刷,濕字條,頁192。
[12] 加【 】表示本文的修改擬音,下同。
[13] Baxter-Sagart Old Chinese reconstruction(Version 1.00,2011年2月20日),Centre de recherches linguistiques sur l'Asie orientale(東亞語言硏究所),http://crlao.ehess.fr
[14] 李家浩,《鐘銘文考釋》,《著名中年語言學家自選集.李家浩卷》,合肥:安徽敎育出版社,2002年12月,頁65-66。原載於《北大中文研究》創刊號,1998年。
[15] 季旭昇師,《說文新證》下冊,臺北:藝文印書館,2004年11月,色字條,頁73。
[16] 類似的例子有:從“彥(*?rans)”得聲之“產(*s?re?n?)”,從“屰(*?raɡ)”得聲之“朔(*s?ra?ɡ)”,從“疋(*?ra??)”得聲之“蔬(*s?ra)”。
[17] 于省吾主編,《甲骨文字詁林》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12月第2刷,頁412。原載於羅振玉,《殷虛書契考釋》,1915年。
[18] 蔣紹愚著,李康齊韓譯,《古代中國語語彙意味論(古漢語詞彙綱要)》,首爾:China House,2012年4月,頁234-265。
[19] 楊秀芳師,《論漢語詞義的反向發展》,《中國文化研究》第9輯,首爾:中國文化研究學會,2006年12月,頁179-204。
[20] 類似的例子有:從“堯(*?e?w)”得聲之“蟯(*??ew)”,從“兒(*?je)”得聲的“唲(*??re?)”。
[21] 王力,《同源字典》,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年11月第6刷,頁186、253、272、280、297。楊秀芳師,《方言本字研究的觀念與方法》,《漢學研究》第18卷特刊,臺北:國家圖書館,2000年12月,頁114。Axel Schuessler,《ABC Etymological Dictionary of Old Chinese》,檀香山: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2007年,頁266-267、383。
[22] Edwin G. Pulleyblank,《Some New Hypotheses Concerning Word Families in Chinese》,《Journal of Chinese Linguistics》Vol.1 No.1,伯克利: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Berkeley,1973年,頁111-125。
[23] 林義光,《文源》,福州:林氏寫印本,1920年,卷六頁23。
[24] William H. Baxter & Laurent Sagart,《Old Chinese: A New Reconstruction》,紐約: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4年,頁240。
[25] 鄭張尚芳,《上古音系(第二版)》,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3年12月,頁528。
[26] 胡適,《談談詩經》,《胡適文集》第五冊,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11月,頁470。
[27] 黃盛璋,《中山國銘刻在古文字、語言上若干硏究》,《古文字硏究》第7輯,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8月,頁76-77。
[28] 趙誠,《甲骨文簡明詞典》,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5月第2版,頁71。
[29] 施謝捷,《吳越文字彙編》,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8年8月,頁581。
[30] 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12月,頁256。何琳儀,《滬簡二冊選釋》,簡帛硏究網(http://***********),2003年1月14日。大西克也,《試論上博楚簡?緇衣?的“”字和相關諸字》,《第四屆國際中國古文字學研討會》,香港:香港中文大學,2003年10月,頁336。蘇建洲,《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二)校釋》,臺北: 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國文硏究所博士論文,2004年6月,頁109。季旭昇師,《說文新證》下冊,臺北:藝文印書館,2004年11月,頁188。
[31] 荊門市博物館,《郭店楚墓竹簡》,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年5月,頁135。
[32] 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11月,頁136。
[33] 周鳳五,《《孔子詩論》新釋文及注釋》,《上博館藏戰國楚竹書硏究》,上海:上海書店,2002年3月,頁159。.
[34] 周鳳五,《上博三《仲弓》篇重探(摘要)》,《多元視野中的中國歷史第二屆中國史學國際會議》,北京:淸華大學,2004年8月,頁21-23。史傑鵬,《上博竹簡(三)註釋補正》,簡帛硏究網(http://***********),2005年7月16日。.
[35] 施謝捷,《吳越文字彙編》,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8年8月,頁581。.
[36] 劉信芳,《楚簡帛通假彙釋》,北京:高等敎育出版社,2011年2月,頁228。
[37] 鄭張尚芳,《上古音系(第二版)》,上海:上海敎育出版社,2013年12月,頁490。.
[38] 陳邦懷之說引自李圃主編,《古文字詁林》第9冊,上海:上海敎育出版社,2004年10月,委字條,頁838。徐中舒,《甲骨文字典》,成都:四川辭書出版社,1998年10月第5刷,委字條,頁1314。
[39] 劉釗等,《新甲骨文編》,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9年5月,字條,頁674。李宗焜,《甲骨文字編》,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2月,字條,頁156。
[40] William H. Baxter & Laurent Sagart,《Old Chinese: A New Reconstruction》,紐約: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4年,頁270。
[41] 高尚榘,《論語歧解輯錄》下冊,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6月,頁841-843。
[42] 楊伯峻譯注,《論語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5月第2版第18刷,頁169。
[43] 宮崎市定著,朴永哲韓譯,《論語(論語の新研究)》,首爾:圖書出版yeesan,2013年11月第6刷,頁247。
[44] Edwin G. Pulleyblank,《Some New Hypotheses Concerning Word Families in Chinese》《Journal of Chinese Linguistics》Vol.1 No.1,伯克利: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Berkeley,1973年,頁111-125。王力,《同源字典》,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年11月第6刷,頁185、192、380-381、613。
本文收稿日期为2018年4月10日
本文发布日期为2018年4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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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感觉,上古汉语肯定是有方言的,不同方言用字不一导致异读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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