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簡《程寤》釋字三則

（首發）

王寧

棗莊廣播電視臺

《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壹]》中的《程寤》自公佈以來，[1]研究者較多，經過諸家的努力，大部分文字得到解讀，[2]但仍有個別字釋讀感覺不安，非常影響對通篇文意的理解，故作此文，就《程寤》中的幾個字和幾條文句的解釋談談個人的看法。

本文釋文根據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研究生讀書會的意見，把簡7與簡6對調了位置，[3]故先述簡7，後述簡6。

1、簡7：睪（擇）用周，果拜不忍，妥（綏）用多福。

“拜”字，整理者訓“拔”，[4]黃懷信先生讀“拔”。[5]章水根先生釋“”，讀為“敢”。[6]字形是“”，此字右旁從手，左旁放大看是“”，裡面是“仌”形的筆畫，因為下面有一道斷痕，損失了部分墨跡，成了下面不合口的樣子。彩色图版如下：

所以這部分當是“角”，《保訓》簡10“解”字作“”，所從的“角”可資參證；楚簡文字中獨體的“角”也寫作“”（新甲3.351）也是類似的寫法。這個字因為涉及右旁的“手”筆畫較繁，所以寫得狹窄，復原一下應該作“”，就是“角”。故此字應分析為從角從手，當釋“捔”，《廣雅·釋言》：“捔，恭也。”王念孫《疏證》云“未詳”，按當是“捔”讀為“愨”，《說文》：“愨，謹也。”《荀子·非十二子》：“其容愨”，楊注：“愨，謹敬也。”“謹敬”有“恭”意，故“捔”亦訓“恭”。《廣韻》：“愨，謹也、善也、愿也、誠也”，此蓋為謹慎或謹敬意。

章水根先生認為此句“‘果’即‘果敢’，是果斷意思，‘不忍’當理解為仁慈。‘果敢不忍’是指文王希望上天選擇周代商時要果斷仁慈”，應該說這個理解比較接近文意。此句當讀為“睪（擇）用周果、愨、不忍，妥（綏）用多福”。裡面“擇用”和“綏用”為對，兩個“用”都是“以”的意思。《論語·憲問》：“果哉末之難也”，皇疏：“果者，敢也。”《大戴禮記·文王官人》：“潔廉而果敢者也”，鄭注：“果敢，謂不虞不懼也。”“綏用多福”即《詩·載見》的“綏以多福”。簡文的意思是上天讓周選擇了果敢、謹敬、善良，并賜予許多福祉。

2、簡7：隹（惟）杍（梓）敝不義，（芃）于商，卑（俾）行量亡乏。

其中的“”字，整理者注：“，讀爲‘芃’，《詩·棫檏》傳：‘木盛貌。’”[7]按：此字從辵，讀“芃”可疑。其中裡面的“??”這部分，當是從甲骨文“”（合11477）、“”（大司空村牛骨刻辭）裡面兩個“舟”行演變而來。這個字過去釋“洀”，筆者認為它是表示舟浮于水順流而下的意思，當釋“浮”訓“汎”，段玉裁與《說文》“浮”下指出“按上文云‘汎，浮也’，是汎、浮二字互訓。”[8]現在看來這個字當釋為汎舟之“汎”，後也作“泛”、“氾”，與“浮”義同，正因為如此，在戰國簡文里才將二“舟”形變作二“凡”形，蓋既會其義，亦讀其聲，“舟”、“凡”二字在甲骨文中亦形近，它的本義即舟浮於水順流而下之貌，《詩·柏舟》：“汎彼柏舟”，毛傳：“汎汎，流貌。”《廣雅·釋訓》：“汎汎，浮也。”均其義。簡文此字從辵作，可以隸定為“??”，表示其行進、行動義，仍當即典籍統用的“汎”，簡文是用其“流”義，流動、移動的意思。《書·禹貢》：“二百里流”，孔傳：“流，移也。”《禮記·中庸》：“故君子和而不流”，鄭注：“流猶移也。”“汎（流）於商”就是移植於商的意思。另外，“汎”古亦訓“普”、訓“遍”，“汎於商”即普遍生長於商，亦通。

“行量”疑當讀“衡量”，“行”、“衡”古字通用。[9]“衡”是稱輕重的，“量”是量多少的，表示材用的數量，這裡代指材用，“衡量亡乏”意為需要衡量的東西不匱乏，就是“材用不絕”之意。

文王說：梓樹是可以遮蔽不義的良材，移植於商，可以使材用不匱乏。《程寤》中說的很多事物都有一定的象征意義，其中與周人有關的梓、松、柏、棫、柞，申超先生認為“梓與太子發密切相關，代表周；松、柏、棫、柞指周的賢臣”，[10]這個看法比較接近文意。而從《程寤》的敘述看，里面用棘代表商人，用梓、松、柏、棫、柞代表周人，梓當是指周本土的貴族，松、柏是後來在殷商的土地上分封的大的或同姓諸侯國，棫、柞則是指小的或異姓諸侯國。文王這話的含義，就是要在商廣泛培養周人的勢力。《論語·泰伯》里載孔子說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謂至德也已矣。”《風俗通義·三王》里也說“經美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王業始兆於此耳。”就是周人在商培養勢力的結果，也是後來武王滅商的基礎。

3、簡6：夢徒庶言 又勿亡秋明武（威）女（如）棫柞亡堇（根）。

其中二古文，簡文原作：

第一字整理者未釋，第二字釋“矧”；此二字陳民鎮先生釋“肆繹”；第二字周波先生、張崇禮先生釋“射”。[11]按：首字從辵，裡面的部分當是“尨”的異寫，“尨”字楚簡文字中或作“”（新乙1.103）、“”（新甲3.342），只不過清華簡的寫手把下面相當於犬身的豎彎筆寫成了直筆而已。這個字當分析為從辵尨聲，由聲求之，當即“逢”之或體。《論衡·卜筮》：“夫卜曰‘逢’，筮曰‘遇’”。“逢”即占卜時遇到兆象的意思，這裡是指夢境中遇到的景象。

第二字左旁從弓無異議，右旁當是“中”字，本書《楚居》02的“中”字作“”，這個字形只不過寫得倉促左邊沒有合口，就象同書《祭公》12“中”字作“”是一個情況，因為用筆快，其所從的“口”左邊也沒合口。所以此字當分析為從弓中聲，應該就是射中之“中”的專字，故從弓會意。《淮南子·兵略》：“夫射，儀度不得，則格的不中。”古訓“中”為當、為合、為應，故預測、預言應驗了也稱“中”，如《孔子家語·辨物》記載邾隐公到魯國朝見魯定公，子貢根據二人執玉、受玉的表現，預言魯定公會死，邾隱公會出亡，後來果然魯定公死了，邾隱公出亡，孔子評論說：“賜不幸而言中。”此處亦當為“應驗”義。

這條簡文當斷讀為：“夢，徒庶言‘逢中又（有）勿（物）。’亡秋明武威，如棫柞亡根。”

“徒”、“庶”古均訓“眾”，但二者有別，“徒”是指師眾，即軍隊；“庶”是指民眾，即平民。《周禮·地官司徒》：“大軍旅、大田役，以旗致萬民，而治其徒庶之政令。”此中的“徒”指師眾，“庶”是民衆，“徒庶”相當於今天說的“軍民”，代表全國所有的人民。“徒庶言”相當於古書里常見的“庶言”，也就是眾言。

“逢中又（有）勿（物）”，逢，遇也，謂夢中遇到的景象。中，言中，這裡為應驗義。有，猶於也。[12]勿，通物，事物。“逢中於物”的意思就是夢中所遇到的景象會應驗在現實事物上。

“亡秋明武威”，“秋”義爲收穫。亡秋，沒有秋天的收穫，即《逸周書·大開武》所說：“既秋而不穫”。《書·湯誓》載湯曰：“汝曰：‘我后不恤我眾，舍我穑事而割正夏。’”“穡事”即秋收之事，《書·盤庚上》：“若農服田力穡，乃亦有秋。”《疏》：“種之曰稼，斂之曰穡，穡是秋收之名。”這是文王引用的商湯滅夏的典故，商湯伐夏，放棄了秋收而興兵，商的師眾埋怨，但伐夏獲得成功。

“如棫柞亡根”，“亡根”即“無根”，但不是說完全沒有根，而是說根基太淺。因為棫、柞都是灌木小樹，與梓、松、柏等大樹比起來，根扎得淺，故曰“無根”。

此段的意思是文王對太子發說，夢這種東西，眾人都說裡面遇到的景象會應驗在現實事物上，我們一定能取代商的天命擁有天下。但不能急，象商湯那樣放棄秋收急著去耀武揚威，就象棫、柞沒有根基一樣。因為當時周人的勢力還弱小，遠遠不能和殷商相比，這時候如果急於興兵去伐商，根基淺薄，沒有成功的希望。這是文王告訴太子發，一是要相信太姒的夢會變成現實，二是要耐心等待時機成熟。

本文收稿日期为2018年5月17日

本文发布日期为2018年5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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