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代文字的構造與“二書”說(下)
(首發)
黃天樹
首都師範大學文學院
五 無聲字與有聲字的權重
漢字是自源文字。原始漢字是“無聲字”,主要使用“形”符,還不能完整地記錄漢語。其後,古人發現了“聲”符,這樣一來,就能夠比較完整地記錄漢語。可見,沒有“聲”符的介入,原始漢字是沒有辦法完成“質”的飛躍而發展成爲真正意義上的成熟的漢字體系。此後,隨著“聲”符權重的不斷增加,漢字體系就日臻完善。甲骨文是能夠完整地記錄漢語的成熟的漢字體系。但是,它含有“聲” 符的字所佔的比重到底有多大?或者說“無聲字”與“有聲字”的權重如何呢?
對此,有學者作過統計。比如郭寶鈞先生在《中國青銅器時代》中有一個統計,他指出形聲字的比重是18%。臺灣學者李孝定先生在《中國文字的原始與演變》中也有一個統計,他認爲形聲字占 27%。他說:“本文據以統計歸類的甲骨文字,以拙編《甲骨文字集釋》一書裏所收的為主,但以那些形、音、義、均可確知的為限,……(甲骨文字)不像小篆那樣已經趨於大致定型,因之有本為象形,而或體為會意的,……有會意形聲並行的。……雖然一個字也許有好幾個或體,仍然只是一字,但作六書分類統計時不得不著重該字構成的方法,而分別在其所屬的書體裏先後出現。”[1]殷墟出土的甲骨文不重複的單字大約有4000個左右[2] 。李先生選出已識的單字1156個,對其結構作了六書分類的研究。其統計數字和權重如下:
象形字有277個,佔總數22·59%;
指事字有20個,佔總數1·63%;
會意字有396個,佔總數32·30%;
形聲字有334個,佔總數27·24%;
假借字有129個,佔總數10·52%;
轉注無例子[3]。
李孝定先生認為形聲字佔總數的27·24%,還明顯地少於表意字。近年來,我對已識的 1200個左右的殷墟甲骨文,從“二書”說和分期分類的角度重新作了結構分析。我認為,殷墟甲骨文中有聲字的比重大約佔總數的40%到50%。我們所作的統計數字多和權重高的原因有三:一是佔有新出土甲骨材料;二是吸收新的釋字成果;三是異體字“無聲字”“有聲字”並行的就歸入 “有聲字”,歸類統計方法不同。
殷墟甲骨文是商代晚期的文字材料,其年代約當公元前14至公元前11世紀。在這200多年的時間裏,甲骨文字的構造形態變化多端,即同一個字在不同時期或不同類組(指根據字體等特徵把甲骨文分成不同的類)的卜辭裡可以寫得很不一樣。下面,以甲骨文“災”字為例,以見梗概。董作賓先生在《甲骨文斷代研究例》中對表示“災”的各種字形作了分析。他說:“卜辭中先後用字不同,最常見者爲災字。如卜田之辭,在武丁、祖庚之世用……祖甲之世,也把字直書作 ……這字一直用到廩辛、康丁之世……到了武乙時代,田游卜辭一律改用我字。村中出土的卜辭多是如此……同時也用一個从才聲的字,作……從此字又過渡到字。第五期帝乙、帝辛之世,便完全改用字了。” “象橫流汎濫,爲水災本字。我从戈才聲,爲兵災本字。字豎書,又加才聲乃變爲,再省爲 。這個系統是很明顯的。”[4]董先生把甲骨文“災”字在不同時期卜辭裏的先後發展脈絡基本上講得比較清楚了。甲骨分期分類觀念不斷深入人心,甲骨學者逐漸認識到,不同組或類的卜辭,其使用文字的習慣往往不同。下面,我補充一些“災”字新例:
(37)貞:(灾),不唯孽? 合集 7996+13360[賓一]
(38)田,亡()? 屯南 344[歷二]
(39)辛丑貞:王其狩,亡(才)? 屯南1128[歷二]
(40)田,亡(),擒? 合集28847[無名]
(41)貞:惠田省,[亡] ()?大吉。
合集28655[何二]
上舉都是災害之“災 ”的異體字。象形字作“”,象洪水汎濫。會意字作“”,象房子失火。假借字作“(才)”。形聲字異體最多,“”,從才聲; “()”,從戈才聲;“()”,從斤才聲;“()”,從水才聲。甲骨文字的構造往往因不同期或不同類而寫法甚多,於此可見一斑。上舉 “災”字的異體字,其結構有象形字、會意字、形聲字、假借字,幾乎囊括了六書中的各種結構類型。李孝定先生統計形聲字的權重時,是把“災”的異體字分別歸入其所屬結構類型象形、會意、形聲等中去分別統計的。這樣統計形聲字權重的辦法,一來十分麻煩,二來不能凸顯“聲”符的作用。從上舉卜辭可以看出,第一期的賓組、出組的“災”字,其結構主要是洪水汎濫的象形字和房子失火的會意字。第二期的歷組二類、出組和第三期以後的何組、無名組開始有了形聲字。也就是說,先有使用“形”符的“無聲字”,後有使用“聲”符的“有聲字”。我考察“無聲字”與“有聲字”權重的統計方法,比較簡單。比如“災”字,雖然其結構有象形字、會意字、形聲字、假借字多種,只要有一種記錄漢語的方式使用了“聲”符,就說明它已跨入“有聲字”的行列,自然歸屬“有聲字”。比如“人”、“ 山”、“水”等字,它記錄漢語的方式只使用“形”符,一直沒有跨入“有聲字”的行列,自然歸屬“ 無聲字”。總之,應該凸顯“聲”符的作用。我選出已識的單字1200個左右,對其結構作了分析研究,只要使用了“聲”符就歸屬“有聲字”。反之,歸屬“無聲字”。
商代的甲骨文字不像經過規範的秦漢小篆那樣,結構已經趨於定型。而甲骨文同一個字的結構往往同時並存許多異體字。因此,有些字《說文》或李孝定先生等歸屬“無聲字”[5],我們歸屬“有聲字”。茲略舉數例,予以說明。
許慎《說文》通常以 “從某從某,某亦聲”等述語來分析“亦聲字”的結構。例如《說文》:“仲,……从人从中,中亦聲。”我們認為,由於“亦聲字”含有聲符,可以歸屬“有聲字”(或形聲字)。《說文》以“從某從某 ”、“從某某”的述語來分析其結構的所謂會意字。實際上,其中有一部分應該是亦聲字。例如:
(42)(劓) (刵)刖。 德瑞121[典賓]
“劓刵刖”是三種肉刑。[6]劓是割鼻,刵是截耳,刖是斷足。卜辭證明商代已有這幾種肉刑。《說文》:“刵,斷耳也。從刀,從耳。”我們認為是:從刀,從耳,耳亦聲。
(43)貞:亡 (敗)?合集17318 [典賓]
《說文》:“敗,毀也,從攴貝。”《說文》認為是會意字。其實, “敗”字從“貝”作,是有所選擇的,“貝”既是表示“被毀之物”的形(義)符,同時也標示“敗”字的讀音。“貝 ”是具有表音作用的。稽諸古音,“敗”在並母月部,“貝”在幫母月部。聲母只有並幫濁清之異,韻部同屬月部。按敗應從攴從貝,貝亦聲。
(44)戊辰卜:車允畋貝,今生月 合集21622[小字]
《說文》:“畋,平田也。從攴、田。”車,人名。貝,地名。卜辭卜問,是否讓車在貝地田獵或平整農田。畋,從攴、田、田亦聲。
(45)甲戌卜,賓貞:在昜(牧)獲羌? 珠758[典賓]
《說文》:“牧,養牛人也。從攴、從牛。”《說文》認為是會“亦聲字”意字,其實,“牧”字從“牛”作,是有所選擇的,“牧 ”既是表示“牧養之物”的形 (義)符,同時也標示“牧”字的讀音。古音“牧”在明紐職部,“牛”在疑紐之部。韻部陰入對轉,聲母發音方法相同。牧,從攴從牛,牛亦聲。
(46)戊寅卜:方至?不。之日有曰:“方在鄙。”
合集20485[小字]
《說文》:“至,鳥飛從高下至地也。從一,一猶地也。象形。不上去而至下,來也。”甲骨文作,象“”(矢)射到一個地方,以此來表示“到”的意思,可以看出《說文》認爲“至”字象“鳥飛從高下至地”是錯誤的。《說文》認為“至”字是會意字。我們認為,卜辭“至”字所含的“矢”兼起意符和音符的作用。古音“至”在章紐質部,“矢”在書紐脂部,聲韻相近,故“至”字可分析為從一,從矢,矢亦聲。例(46)大意是占卜,問敵方會不會到商的近畿來騷擾?驗辭說:敵方沒有到商之近畿來騷擾。戊寅日有人報告敵方在地之鄙。
(47)戊申夒眔上甲其(即)?○?○夒即宗?○河即宗?
合集28207+34169許進雄綴合[無名]
“即”字象人就食于簋之形,本義是“就食”,引申為走近、靠近。李孝定先生以為是“从,从卩”的會意字。《說文》說“即”字是“从,卩聲”的形聲字。古音“即”、“卩”皆在精紐質部,聲韻全同,故“卩”既表義又表音。“即”可分析爲“从 ,从卩,卩亦聲”。
(48)王占曰:“惠(既)。”三日戊子允(既)方。
合集6648正[典賓]
“既”字象人飲食完畢,所以人形上端的“口”不向盛食之簋而向身後,本義是“完畢”。李孝定先生以為是會意字。《說文》說“既”字是“从,旡聲”的形聲字。古音“既”、“旡”皆在见紐物部,聲韻全同,故“旡”既表義又表音。“既”可分析爲“从,从旡,旡亦聲”。例(48)大意說,王看了卜兆後說:“已經取勝了。”實際上,早在占卜的前三天即戊子日已經戰勝了方。
(49)己复?四月。 合集21306[小字]
甲骨文“死”字一般作“”或“”,從“从歺,从人”或從“从歺,从卩”。《說文》:“死,澌也。人所離也。从歺,从人。”羅振玉說:“象生人拜於朽骨之旁,死之義也。”例(49)殘辭中有“”字,從“尸”。“尸”字的膝部彎曲,作蹲踞狀,與“人”字或“卩”字寫法有別。古音死在心紐脂部,尸在書紐脂部。把“人”(或“卩”)改為“尸 ”是有意變形聲化。
(50)其牢又一(牛)?
其牢又一(牛)?
合集37074+37146劉影綴合[黃組]
例(50)中的第一條卜辭“(牛)”字是象形字,畫有兩隻牛犄角。第二條卜辭 “(牛)”字把兩隻牛犄角改造成形近的聲符“”(止)而變成從“止”聲的獨體形聲字。古音“牛 ”在疑母之部;“止”在章母之部。把“牛”字上部改為“止”是有意變形聲化。
(51)王其呼(監)? 屯南779[無名]
(52)呼(稍残),若? 屯南2581[無名]
(53)惠(髭)令(監)凡? 合集27740[無名]
甲骨文既有直立人形的“”字,又有跪坐人形的“(見)”字,舊皆釋為“見”。裘錫圭先生認為前者是“視”字,後者是“見”字[7],可從。《說文》:“監,臨下也。從臥,省聲。”甲骨學者多認為《說文》錯析為“省聲”,“監”應是會意字。我認為,例(51)(52)中的“”字,從“皿”從“(視)”,是會意字。例(53)中的“”字,從“皿”從見,見亦聲。古音“監”在見紐談部;“見”在見紐元部。聲皆為見系,韻亦有相通之例。中之(見)是義音兼顧,把“(視)”改造成形近的聲符“(見)”是有意變形聲化。
(54)戊子卜甾:帚伯亦(有)聲?甾占曰:“亡(無)聲。 ”
合補6808[8] [小字]
卜辭習見“某伯某” 之類的人名。例如“盧伯漅”(《合集》28095)、“馘伯龜”(《合集》6480)、“可伯惠”(《合集》27990)、“眚伯由”(《合集》2341)等。上述人名是由三部分構成的:第一個“某”是方國名;第二個“伯”是方國君長;第三個“某”是私名。據此,“ 帚伯亦”可能是人名,“帚伯亦”即“帚”方國的“伯”(君長)名“亦”者。“聲”字,從裘錫圭先生釋[9]。《說文》:“聲,音也。從耳,殸聲。”“聲”可能指“有聲的語言”或口信。“有聲”與“無聲”對言,是說“帚”方國的“伯” (君長)名“亦”者有無口信或消息。
李孝定先生在《中國文字的原始與演變》一文中,由於種種原因,把不少甲骨文的形聲字(有聲字)歸入會意字(無聲字)。如上舉的“敗”、“ 畋”、“牧”、“至”“即”、“既”、“監”、“聲”等字。此外,還有“鼓”、“之”、“寶”、 “昃”、“焚”、“聞”、“彘”等字,李先生也歸入會意字(無聲字)。我們認為,這些甲骨文異體多,既有會意字(無聲字)結構,又有形聲字(有聲字)結構,已經發展到了形聲字(有聲字)階段,也應該歸入形聲字(有聲字)。因此,我認為,殷墟甲骨文中有聲字的比重大約佔總數的40%到50%。
現將本次演講的觀點概括如下,以為小結:
(1)以漢字結構中有無“聲”符作為標凖,把商代文字分為“有聲字”和“無聲字” 兩類,這就是“二書”說。“二書”說既契合商代甲骨文,也適合後代的文字。有了“二書”說,不能納入六書或三書框架之內的文字,例如“記號字”、“半記號字”、“變體表音字”、“合音字”、“ 兩聲字”等結構類型,就都可以納入“二書”說的框架之內。
(2)李孝定先生統計,甲骨文形聲字佔27%。最近,我們以有無“聲”符為觀察點,重新對商代甲骨文裏可識字的結構作了比較全面的定量和定性考察,初步得出甲骨文中含有“聲”符的字佔40-50%[10] 。在漢字發展的過程中,形聲字在全部漢字裏所佔的比重,總的趨勢是不斷地上升。甲骨文有聲字佔了較大的比例,說明甲骨文已經是能夠完整地記錄漢語的成熟的漢字體系。
(3)商代甲骨文字裏保存著很多“畫成其物”的原生態的獨體字。後來,這類獨體字逐漸被淘汰,改造成了“有聲字”。這大大地精簡了漢字基本構件。
(4)傳統文字學上所謂“省形”,是指把某些形聲字的形旁省去一部分。值得注意的是,在對貞卜辭裏還有一種獨特的“省形”現象,是把形聲字的形旁整個刪除,僅存聲旁。這種省形現象是甲骨文所特有的。
附記:本文是作者 2008年4月6日在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所作的演講稿,會後根據演講錄音整理成文,作者在演講錄音稿的基礎上作了較大的修改和增補。文中一些觀點考慮得很不成熟,敬希讀者批評指正。
[1] 李孝定:《中國文字的原始與演變(上篇)》“甲骨文的六書分析”節,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45本第2分,第374~375頁,1974年。
[2] 陳夢家說:“甲骨文的文字總數約有 3000-3500字。” 參看陳夢家: 《殷墟卜辭綜述》,第63頁,科學出版社,1956年。孫海波說:“目前甲骨刻辭中所見到的全部單字的總數,約在4500字左右。”參看孫海波:《甲骨文編》“編輯序言”,中華書局,1965年。于省吾說:“截至現在爲止,甲骨文不重複的字約4500多個,我們所認識的還超不過1000字。”參看于省吾:《關於古文字研究的若干問題》,《文物》,1973年第2期,第33頁。 李宗焜說:“根據我們的字表,已發表的殷墟甲骨文資料中的單字總數大約在3815-3954之間。”參看李宗焜: 《殷墟甲骨文字表》,第330頁,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學位論文,1995年。沈建華、曹錦炎:《新編甲骨文字形總表》共列字頭4071字。參看《新編甲骨文字形總表》,第176頁,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01年。
[3] 李孝定:《中國文字的原始與演變(上篇)》“甲骨文的六書分析”節,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45本第2分,第374~380頁,1974年。
[4] 董作賓:《甲骨文斷代研究例》,《慶祝蔡元培先生六十五歲論文集》,第410-411頁,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35年。
[5]李孝定:《中國文字的原始與演變(上篇)》“甲骨文的六書分析”節,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45本第2分,第374~380頁,1974年。
[6] 參看李學勤《四海尋珍》,第 73-74頁,清華大學出版社,1998年,李文所引甲骨著錄號為“120” ,有誤,應改為 “121” 。
[7] 裘錫圭:《甲骨文中的見和視》,《甲骨文發現一百周年學術研討會論文集》,第1-5頁,文史哲出版社,1999年。
[8] 《合集》 20082+20277同文,蔣玉斌綴合。
[9] 裘錫圭:《古文字論集》236頁,中華書局,1992年 8月第1版。
黃先生此文給我們很多啟發,也在課堂上和老師討論,獲益良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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