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簡八《攝命》中的所謂“啟”字別議
——兼說“開”的相關問題
(首發)
王寧
棗莊廣播電視台
清華簡八《攝命》中有句云:
“余既明(啟)劼毖女(汝),亡多朕言。”(簡30)[1]
其中相當於“啟”的字形是:
整理者注:從宀、臥、啟,相似字形見於簋“朕文母競敏()”行(《集成》四三二二),讀為“啟”。[2]
關於其中所謂的“啟”字,筆者曾懷疑是“窺”的或體,後來心包先生認為“讀為‘開’”,[3]後筆者在回帖中說:“也許那個字不是讀為‘開’,而是應該徑釋‘開’。”[4]蕭旭先生認為:“‘開’、‘啟’同源,一聲之轉,讀啟、讀開並無不同。《說文》:‘闓,開也。’又‘启,開也。’《廣雅》:‘闓,明也。’是‘启’、‘開’亦明也。”[5]“開”、“啟”義同,漢代人為避景帝的諱,在整理古書時經常把“啟”改作“開”。但這兩個字畢竟不同字,還是有區別的,所以覺得有必要專門說說這個問題。
“”這個字到底是“啟”還是“開”,需要把一些相關問題梳理一下。在《逸周書·皇門》中有如下一句話:
“維其開告予于嘉德之說。”
清華簡《皇門》作:
“隹(惟)莫(開)余嘉悳(德)之兌(說)。”[6]
整理者注:
與開皆從幵,傳本作“開”,開,訓通。《逸周書·程典》“慎德德開”,孔晁注:“開,通。言德合也。”陳逢衡《逸周書補註》:“德開者,大啟之義。”此句今本作“維其開告于予嘉德之說”,陳逢衡注:“開告,啟迪也。嘉德,美善之德。說,謂言說。”[7]
此字又見清華簡三《芮良夫毖》:
“矞(遹)易兇心,(研)(甄)嘉惟。”(簡20)[8]
其中的“”字整理者讀“研”,但是這裡該字的用法和《皇門》里的用法顯然應該是一樣的,也該讀為“開”,“開余嘉德”和“開甄嘉惟”的意思顯然有共通之處,《說文》:“甄,匋也。”段注:“其引申之義爲察也、勉也。”這裡的“甄”很可能是“勉”義,“開”是啟發、引導,“甄”是勉勵。
兩處用為“開”的“”字均寫作“”,從幵從見(或視,作為偏旁時“見”、“視”常不分),即從見(視)幵聲。袁瑩先生已經指出此字即《包山楚簡》的“??”字,何琳儀、劉釗等先生都釋爲“?”,《龍龕手鑒?見部》收有一字作“?”,也可能與爲一字。[9]袁說可從。後世典籍中許多從目的字在楚簡文字中多從“見(或視)”,此字當即《說文》的“?”字,或體作“??”,《說文》:
“?,蔽人視也。从目幵聲,讀若攜手。一曰直視也。??,?目或在下。”
這個字許慎以為讀若攜手之“攜”,《說文》注音苦兮切,《廣韻》注音戶佳切,如果如許說是讀若“攜”的話,是匣紐支部字,如果是苦兮切,則是溪紐支部字,都和“啟”的讀音極近。可實際情況是這個字從“幵”聲,“幵”是見紐元部字,說“?”讀若“攜”很可疑。
而從清華簡《皇門》的用例看,“?”這個字古音當與“開”同,《說文》言“開”是“从門幵聲”,段注云:
“按大徐本改爲‘从門从幵’,以‘幵’聲之字古不入之、咍部也。玉裁謂此篆幵聲,古音當在十二部,讀如攐帷之‘攐’,由後人讀同‘闓’而定爲苦哀切。”
段玉裁認為“開”之古音讀如“攐”(溪紐元部),是因為它與“闓”義同而換讀其音,遂轉為苦哀切(溪紐微部),因為“闓”是溪紐脂部字,脂、微二部旁轉疊韻最近。按段說可能是對的,《集韻·平聲三·一先》:
“岍、開(輕烟切):山名,在雍州。或作開,通作汧。”
是“開”讀如“岍”、“汧”同,後二字古音正在溪紐元部,“開”讀輕烟切當是其古音也。
那麼,“?”字的古音也當是溪紐元部字,其本意很可能是“開(或張)目視也”,即張大眼睛看,引申為“直視也”。漢代的時候讀若“攜”,其後起字則當是“??”字,《集韻·平聲二·十二齊》玄圭切,音與“攜”同,云:“眭、??:目惡視也。或從巂。”又《去聲七·五寘》:“??、眭:目小怒皃。或省。”“惡視”猶言“怒視”,即怒目而視,故曰“目小怒皃”,怒目則必張大其目,故其本字從目從幵會意、兼從“幵”得聲。當是因為秦漢間人讀“?”同“眭”,才音轉為匣紐(或溪紐)支部音。
由此而言,“幵”可能就是“開”的表意初文,《說文》:“幵,平也。象二干對構,上平也。”又云:“開,張也。从門幵聲。??,古文。”段注:
“張者,施弓弦也。門之開如弓之張。門之閉如弓之弛。”
“張”本身也有敷陳、布列之意,《廣雅·釋詁三》:“張,施也”,《廣韻·下平聲·陽韻》:“張,張施也”,《集韻·去聲八·四十一漾》:“張,陳設也。《周禮》:‘邦之張事。’”今猶言把擺設東西曰“擺開”、“排開”,也是這個意思,因為把成堆的東西擺設成行需要逐一分開之,故引申出“開”義。“幵”字就是用二“主(神主)”并排表示陳設、列張之意,《說文》言從二干非是,其訓“平也”,也當是從並列陳設神主義引申出來的意思。看看上博簡九《卜書》簡4里兩見“幵”字,全用為“開”就是其證。[10]清華簡二《繫年》里則用“幵”為靡笄山之“笄”,則是音近假借。[11]
“幵”的構形可以和“祘”字并觀,《說文》:
“祘,明視以筭之。从二示。《逸周書》曰:“士分民之祘。”均分以祘之也。讀若筭。”
“祘”很可能是“巽”之或體,《說文》:“巽,具也。??,古文巽。”“祘”本象兩示(亦神主的象形,古“主”、“示”同字)并列擺放,會具設之意,其古文字形或從“幵”蓋亦是會意并從其聲。“巽”、“筭”音近,故被假借為“筭”。
“開”則是開啟門戶之“開”的專字,只不過後世通用“開”,“幵”這個字就被廢棄了,傳世典籍中無見單用之者,只作為一些字的偏旁存在。
上博簡二《容成氏》簡14云:“舜於是虎(乎)始免蓻槈(耨)”,其中的古文字形整理者李零先生釋“(斸)”,[12]此後諸家或釋“幵”,或釋“卷”,[13]但是這個字下面兩豎筆上的橫筆都呈V形,似乎與“幵”的寫法略有不同,這是大家爭論的焦點。單從字形上看,此字釋“幵”最可靠,即“開”之本字,即便是下面可能從“廾”,也無礙於釋“幵(開)”,因為字形可以分析為從廾從幵省,也就是幵和廾的合體,仍當釋“開”,古文“開”字或作“(??)”、“??”,[14]其門內的部分可能即此字的變形。此“開”當讀《書·多方》“不克開于民之麗”、“開釋無辜”之“開”,義同“放”、“解”、“釋”,簡文中當是放開、放下之意,“免蓻開槈(耨)”就是摘下笠、放開耨。若必讀通假,亦當讀為“捐”,本訓“棄”,簡文中也是放開、放下的意思。
林義光、楊樹達兩位先生曾經認為“開”並非是從“幵”,其“幵”是古文裡面從一(或二)從廾部分的變形,楊先生云“小篆變古文之形,許君遂誤以為從幵爾。”[15]但是上博簡九《陳公治兵》里分明有“(開)”(簡16)字,睡虎地秦簡《日書》中也有“開”字(日甲128、日乙134),顯然從門從幵的“開”戰國時候就有,絕不是從古文字形訛變來的,也不是許慎搞錯了,林、楊兩先生之說不可靠。
由“”字可推知,“”這個字形里面所從的“臥”很可能并不是“臥”,而應該是古文“(望)”(《合》00172)或者是“(視)”(《心是謂中》05)字的拆分,把“臣(目)”和“人”分開平置,是為了構形的均勻。也就是說,這個字當是從宀、望、啟,其中“宀”和“啟”的部分,應該就是後來《廣韻》、《集韻》中所收的“闙”字,《廣韻·上聲·薺韻》:“闙,《埤苍》与‘啓’亦同。”《集韻·上聲五·十一薺》:“闙,開門也。通作啟。”而所從的“望”和“?”字所從的“見(視)”會意實同,故單從字形上看,“”當是表示人在屋中開戶觀望的意思。
再看看整理者引到的簋的字形:
《集成》4322.1 《集成》4322.2
字形略有漫漶,《集成》釋文隸定作“”,[16]即從宀、啟、耳、乃,參考《攝命》中的字形可知,那個所謂的“乃”形其實就是“(卩)”旁,“耳”和“卩”這兩部分,應該是“(聖)”(史墻盤.《集成》10175)、“(聖)”(大克鼎。《集成》02836)左旁的拆分,即“聽”,也就是這個字形實際上是從宀、啟、聽,其準確的寫法應該是“”,整個字形表示的是人在屋中開戶聽聞之意,其會意和《攝命》中的字形略同,故說二者是同一字是有道理的。筆者甚至懷疑裡面的“耳”形其實也當是“臣”字,和《攝命》中的該字固為一字。
這個字從“啟”會意,顯然不能再釋“啟”,而應該釋“開”,簋中說“朕文母競敏(勉)開行”,這個“開”恐怕也是啟發、鼓舞的意思,“行”是行伍的“行”,“開行”是鼓舞軍隊士氣,和後世開始出發的“啟行”不是一個意思,蓋出兵去奔追襲戎是在其母親的大力鼓勵下出兵的,故有是語。
可能西周人語言里開闢、開啟、敞開這類義常說“啟”,而啟發、開導、開解、開釋這類的意思常用“開”,如《書·多方》里說:“不克開于民之麗,”又說:“惟夏之恭多士大不克明保享于民,乃胥惟虐于民,至于百為,大不克開。”又曰:“開釋無辜,亦克用勸。”又曰:“天惟求爾多方,大動以威,開厥顧天,惟爾多方罔堪顧之。”
《逸周書》中的篇名有《九開》、《文開》、《保開》、《大開》、《小開》、《大開武》、《小開武》、《成開》八篇以“開”為名,其正文中用“開”字也較多,如《大開》云:“維王二月既生魄,王在酆,立于少庭,兆墓九開,開厥後人八儆、五戒。”《成開》里說“成王元年,大開告用”,等等。這些篇說的都是西周時期的事情,很難說是漢人的改造,清華簡《皇門》就用“??(開)”即其明證。孫詒讓云:
“此書凡以‘開’名篇者,并取詔告開發之義。《皇門》篇云:‘維其開告于予嘉德之說’。”[17]
《攝命》里說“明開劼毖汝”,“明”是明示、昭示之意,“開”是開發、啟迪之意,和後世“闓”的意思相同,《說文》:“闓,開也。”段注:“本義爲開門,引申爲凡启導之偁。”“劼毖”則是訓誡之意。
在後世文獻中也多見用“開”表示啟發、啟迪義的,如《禮記·檀弓下》:“曩者爾心或開予”,《學記》:“故君子之教喻也,道而弗牽,強而弗抑,開而弗達。道而弗牽則和,強而弗抑則易,開而弗達則思。”《荀子·不苟》:“君子能則寬容易直以開道人,不能則恭敬繜絀以畏事人。”也用為告啟義,如《史記·曹相國世家》:“終莫得開說”,《集解》引如淳曰:“開,謂有所啟白。”《漢書·鄒陽傳》:“欲開忠於當世之君”,顏注:“開,謂陳說也。”這些“開”顯然都是承襲先秦古語而來的,只不過西周以後多“開”、“啟”互用,逐漸也無所分別了。
要之,《攝命》中“”字當釋“開”,出土文獻中或用“幵”或“(?)”字為之,“幵”即“開”的初文,在簡文中是開導、啟發義。簋中的類似的字形也當即“開”字。
[1] 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捌]》下冊,中西書局2018年,112頁。
[2] 《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捌]》下冊,119頁注[五〇]。
[3] 《清華簡〈攝命〉初讀》(下簡稱《初讀》),簡帛網-簡帛論壇-簡帛研讀,http://www.bsm.org.cn/bbs/read.php?tid=4352&page=8.74樓發言,日期:2018/12/1.
[4] 《初讀》75樓發言,日期:2018/12/1.
[5] 蕭旭:《清華簡〈攝命〉校補》,復旦網2018/12/7. http://www.gwz.fudan.edu.cn/Web/Show/4354
[6] 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壹]》下冊,中西書局2010年,164頁。
[7] 《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壹]》,166頁注[六]。
[8] 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叁]》,中西書局2012年,146頁。
[9] 轉引自汪亞洲:《清華簡〈皇門〉集釋》,復旦網2011/9/23。第17頁。http://www.gwz.fudan.edu.cn/Web/Show/1660
[10] 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九)》,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296頁。
[11] “笄”《說文》注音古兮切,《廣韻》古奚切,在見紐脂部。其古音必與“幵”同在見紐元部,後以歌、元對轉轉入歌部,又以脂、歌旁轉轉入脂部。其後又與“雞”字通假(《古字通假會典》,455頁),則又有轉入支部的傾向,支、脂通轉。
[12] 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260頁。
[13] 參單育辰:《新出楚簡〈容成氏〉研究》,中華書局2016年,114頁。
[14] 徐在國:《傳抄古文字編》,線裝書局2006年,1181頁。
[15] 李圃主編:《古文字詁林》第九冊,上海教育出版社2004年,536頁引。
[16]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殷周金文集成(修訂增補本)》第四冊,中華書局2007年,2698-2699頁。
[17] 黃懷信、張懋镕、田旭東:《逸周書彙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272頁引。
本文收稿日期为2018年12月19日
本文发布日期为2018年1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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